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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鹤 第二十一章 尺素在鱼肠

林有鹤负气出了万刀山庄会客的正厅,没有回他的小院,而是一路出了大门,往青平山顶行去。

时至五月,正是草木繁茂的季节,通往山顶的羊肠小径几乎被两旁蓬勃生长的野草所遮蔽,间或从草丛中蹦出一两只仅有一个指节长的青绿色蚱蜢,在草叶上顿上一顿,又匆匆忙忙一头扎进深草之中,不见踪影。有黄莺高坐枝头,在渐渐灼热起来的阳光里唱和着,偶尔从枝叶间探头往下窥探,又在人经过时止住声息,慌慌张张把肥硕的身躯藏进叶片后面。

林有鹤并没有心情理会它们。

事实上,他沉浸在一团乱麻一般地思绪之中,连自己身在何方几乎都要忘记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丛林深处,拨开眼前几乎垂到地上的柳枝,一眼汩 汩涌动的清泉映入眼帘。一股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几乎是瞬间就让他原本烦躁不安的情绪沉静了下来。泉边有一块巨大的青石,他随意扫了一把石上茸绿的苔藓后在上面躺下。眼中是摇曳的绿叶,身畔是清澈的泉水,不知不觉间,林有鹤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从正午一直睡到了红日西斜。鸟雀归巢时杂乱的啼鸣把林有鹤从酣梦中惊醒,他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撩了一把清凉的泉水洗了脸,慢悠悠寻了来时的路下山。

万刀山庄。

成双娘同赵夜玑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多时,一直到山庄内外次第点起了灯笼,才见林有鹤双手抄在袖里,悠然从渐渐阴暗的林中走出。

“三郎!”成双娘急切地迎上前,语气里带了几分埋怨,“你可叫我们好找!”

赵夜玑见他平安回来,也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快去梳洗一下吧!三郎若是累了,晡食就让人送到你房中,不必再来回走动了。”

“多谢宝珠阿姊体谅,有鹤感激不尽。”林有鹤笑嘻嘻地给她行了个礼,悄悄朝成双娘眨眨眼,然后欢欢喜喜地走了。赵夜玑又和成双娘闲聊几句,送她回了住处,直到院门在她眼前轻轻关上,她才轻轻地叹息一声,踅身离开——她面前已经无路可走了,然而这无底深渊,她并不想拉着成双娘跳下来,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奋不顾身往下跳的林有鹤也拉出来,虽然她知道那并不可能。

再说林有鹤,一路心情愉悦地来到居住的小院外,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在院门处,直 挺挺躺着一条肥硕的鲤鱼,还隐隐散发出阵阵腥臭味。他心中暗自思忖是谁在恶意捉弄他,一面捏着鼻子上前,习惯性地翻检了一下那条已经死透的肥鱼。当他翻动那鱼时,触摸 到鱼腹中有一块硬 邦邦的异物,他勾了勾唇,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三两下剖开了鱼腹,一节用蜡封口的竹筒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鱼腹之中。他左右看看无人注意,悄悄将竹筒收进袖里,拎着鱼尾站起身,蹑足潜踪一路来到经常看到狸猫出没的一处偏僻角落,将鱼藏进及膝的深草,就着草叶抹了一把手上沾染的血迹和黏 液,慢悠悠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关上房门,林有鹤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点亮了油灯,将竹筒在耳边晃了晃,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这才动手去剥竹筒的蜡封。竹筒中躺着一卷细绢,他从桌上笔筒中抽了一支毛笔,用笔杆将那绢布拨开摊平,定睛看去。绢上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有落款,当然,也不可能有落款。

“看不出来,倒是个读书人,还知晓《战国策》。”林有鹤哼笑一声,再看字迹时,眉头渐渐皱起。绢布之上,“天子”二字显然被反复描摹过,墨色浓重,似乎是在刻意强调着什么。

天子。如今纵观四海,当得起这两个字的,也只有端居京城鹤观永瑞宫的雍帝白檀了。可是多年以来白檀对林有鹤的偏爱不似作假,林有鹤面上虽是个放旷不羁的纨绔模样,实则内里却是个极重感情的人,通过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要让他相信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同白檀有关,显然并不可能。但是他冷静下来,细细品味一番,不由心惊。人就是这样一种多疑的生物,有些捕风捉影的事越琢磨就越觉得像真的一样,何况这些事还是空穴来风,有迹可循,所以纵使冷静理智如林有鹤,也未能免俗。

林有鹤伴着灯火,坐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伴随着鸡鸣响起的,是一连串惊呼和匆匆忙忙奔走的脚步声。

林有鹤刚刚迷迷糊糊合上眼,就被门外的骚乱惊醒,理了理衣襟出门察看。院门外一个仆妇正举手要敲门,未料门突然悄无声息地开了,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林有鹤,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阿季?”这仆妇是他识得的,他住的这个小院日常的洒扫活计就是由她负责,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

叫阿季的仆妇面色发白,声音微微颤抖着问:“林侯,昨夜没甚怪事惊扰到尊驾吧?”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林有鹤个头比她高出许多,越过她往前面一扫,心中便有了底,不动声色地问。

阿季抖抖索索半晌,才道:“今晨婢子循例来洒扫,刚到林侯门外就见到地上一滩干涸的血迹,沿着血迹走去,竟见草丛中躺着一条死鱼,身上的肉被狸猫撕咬得血肉模糊,鱼腹里面内脏想来是被那畜生掏得一干二净,草丛边乱七八糟全是血爪印和鱼鳞。跟着婢子前去的小婢女活生生被吓得昏了过去,这会儿连气息都没有了,可不是吓死了么!”说到最后,声音里还带了些许哭腔。

“莫慌,”林有鹤温言安慰,“那婢女乃是惊怖假死,去让人温酒来,只需一两杯,那婢女就可活过来。至于死鱼,也无需担忧,恐是山中野物不知从何处偷了鱼来,恰好在某院门外准备吃,听到有巡夜的人来了,这才叼着鱼急急忙忙找了处草丛,顾不得吃鱼,单是把五脏吃了就匆匆离开了。”

“可是,毕竟污了林侯门前……”

“某并不在意,阿季又何须介怀?”林有鹤朗朗一笑,“还不快去救那晕死过去的小婢?”

阿季感激不尽,口中连连称诺,退下去照料那小婢女。

那小婢女如何被救活暂且不提,单说林有鹤,倒了杯隔夜的冷茶坐在檐下,小口啜饮,像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杯茶还未饮尽,就有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三郎!听说你这儿又出事了!”

“如意阿姊。”他把茶盏放回托盘里,笑着同来人打了声招呼。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成氏双娘。她刚在院中打了趟拳后沐浴更衣完毕,就听院中婢女们惊惶地说起林有鹤这边出了事情,赶紧就过来察看,见他安然坐在檐下饮茶,一颗险些跳出来的心才妥妥帖帖地落回腹中。

“阿姊何必用‘又’?”林有鹤玩笑一句,“仿佛有鹤是个衰神一般。”

“你还有心思顽笑!”成双娘重重哼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执壶倒了一杯茶,“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局面了,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总之我是不信这死鱼是什么山中狸猫所为,你也别想舌灿莲花来蒙蔽于我。”说着,她举杯饮茶,林有鹤来不及阻止,她被入口冰凉的酽茶呛了一下,俯下 身去连连咳嗽。

“啊呀呀,如意阿姊还是太着急了,某还不曾来得及说这茶水是隔夜的。”成双娘背上落了一只手轻柔地拍打着,耳边响起了林有鹤戏谑的声音,把她气得直翻白眼。

好容易等成双娘缓过劲来,林有鹤直了腰神色肃穆地开口:“如意阿姊,此事牵连甚广,某并不想让你卷进来,想来成世伯和某的想法也是一样。”

成双娘闻言,不甘示弱地回道:“怎么?三郎这是瞧不起成无双一介女流?不要忘了,林叔 母当年也是以女子之身南北征战,撑起了大雍半壁江山的。某虽不比叔 母有匡国之才,却也不是整日里不问世事的深闺娇女。三郎为父母兄姊甘愿涉足泥淖,成无双便是为阿耶赴汤蹈火又有何惧?一个女子一生的意义并不是都在于相夫教子,济世安民,亦吾所欲也。”

“好一句‘济世安民,亦吾所欲也’!”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赞叹,林有鹤一听声音就有些嫌恶地拧紧了眉头。宝谷卬面带笑意站在门外,仿佛昨日同林有鹤那一场争执从未发生过一样,笑得毫无芥蒂。林有鹤也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但却并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朝他微微颔首,也没有请他进来坐的意思,转过头又和成双娘扯起了闲话,把他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晾在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饶是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曾遇到过如此尴尬的境况,一时间他也不得不佩服起来林有鹤磋磨人的本事来,平时看着自由散漫对谁都好声好气,甚至发起火来都是文质彬彬的人,若是真的下决心要给谁难看,真个是想躲都躲不过。

就这样,林有鹤和成双娘聊了多久,宝谷卬就在那里站了多久,等到两人的闲聊终于告一段落,林有鹤这才像刚刚发现宝谷卬一样抬手一拍额头:“哟,宝兄,瞧某这记性,怎么能让你一直站着,来来来快过来坐!”

待他过来坐下,成双娘勾勾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宝兄,真不巧,一大早三郎院子门口就出了点意外,所以没有来得及添茶,冷茶兄可饮得?”一边说,还当真倒了一杯茶给他递了过去。

宝谷卬接过茶,哈哈一笑:“宝某奔波各地,风餐露宿亦时有之。眼下不过一盏冷茶而已,闻野兄弟饮得,成娘子饮得,宝某如何不能饮?”说着,将杯中茶饮尽,还连声赞叹好茶,这下,就连林有鹤也开始有些钦佩他这强大的厚脸皮功力——他和成双娘已经把逐客的意思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这姓宝的竟还能若无其事地坐下,看他的架势似乎是要和他们促膝长谈。

果不其然,宝谷卬把茶盏一放,正色问林有鹤:“闻野兄弟,传言有狸猫偷鱼,恰好在你门前留下一地血迹,你真的相信吗?”

林有鹤心中一凛,暗道原来这人在这儿等着打探消息,面上带了几分淡笑:“不然呢?总不至于是宝兄特意来给林某送鱼,恰好林某不在,这才放在门前的吧?”

宝谷卬闻言连连摆手:“瞧兄弟你说的,宝某虽然粗鄙,却也不至于做出这等无礼之事。”

听他这么说,林有鹤只是勾了下嘴角,转转茶盏没有说话,摆明了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场面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那叫阿季的仆妇提着一只小水桶轻轻叩了叩门扉,才终结了这尴尬的局面。林有鹤朝她招招手让她进来,同时起身迎上前,从她手中接过水桶。阿季感激地欠了欠身,脚步匆匆去耳房提了红泥小炉来,泼了壶中陈茶,重新添了水,蹲在一旁为几位郎君娘子煮茶。片刻后,阿季以红木托盘呈上三盏尚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新茶,三人各取一盏,饮了一口,纷纷发出赞叹。

这阿季虽然貌不惊人,但是煮出来的茶汤鲜香味浓,火候正好,这一手烹茶的功夫竟毫不亚于宫中之人。这么想着,林有鹤不由多看了阿季几眼,斟酌一番,问道:“阿季,你祖籍何方?”

阿季惊疑不定地抬眼看向林有鹤,然后迅速垂下视线,低头讷讷道:“阿季少小离乡,早已不知祖籍何方,是以无从作答,林侯见谅。”

“无妨,是林某唐突了。”林有鹤笑笑,饮了一口茶,“只是觉得如此高明的茶艺,竟远胜过国公府一应女婢,比之永瑞宫宫人,亦是不分伯仲。”

“奇闻奇闻!”宝谷卬接过话头哈哈笑道,“万刀山庄果然卧虎藏龙!”

一杯热茶饮尽,林有鹤放下杯子,向宝谷卬拱了拱手,道自己要给京中父母写一封家书,就不再留他饮茶,好容易才送走了这尊来路不明的大佛,回到檐下,盘膝坐在成双娘身边。阿季见状,识趣地收拾好茶具退了下去,留二人并肩坐在那里,望着墙外枝叶繁茂的梧桐树发呆。

“如意,我又想了一想,”林有鹤突然开口,却并未扭头看成双娘一眼,“当年阿娘决定为林氏复仇之时,阿耶一开始可能和我之前的想法一样,不舍得心爱之人受颠沛流离之苦,但是他更不愿看到阿娘因为志向难酬而郁郁终日,所以他毅然放下一切陪着她天涯海角征战四方。”

成双娘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林有鹤又说:“如意颜如舜华,吾久慕。吾悦卿尚恐不及,何敢使卿稍有不虞?世人能同甘者众,能共苦者,鲜矣。如意愿与林某同甘共苦,吾求之不得!”

“惊怖死者,以温酒一两杯,灌之即活。”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