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两首明初小曲,曲词颇具市井气息,并非登大雅之堂的上乘之作。只是那少女嗓子娇柔清脆,此刻夜深人静娓娓唱出,将词中深闺幽怨的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听来仿如天籁之音。罗天赐听得忘了神,禁不住道了声:“好!”
一曲既终,琴音戛然而止。那少女款款站起,向罗天赐道个万福,道:“罗大侠。夜凉如水,为何不上来小酌两杯暖暖身子?”她声音不大,只是正值子夜,寂静中听来十分清晰。
罗天赐这才看清,这少女黄衣白褂,不是叶秋萍是谁?他微感诧异,愕了一下,当即微微一笑,身子骞地一纵便向湖中跃去!这时湖心零零散散漂着几根败落枯枝,罗天赐这一跃恰好落到其中一根枯枝之上,他瞅准了位置,足尖往那枯枝上一点,籍着这一点之力身子又是往前一纵,已到了湖对面的假山之下,他更不停顿,伸手搭住一块凸出的尖石,微一运劲,竟像箭般直跃而上,稳稳的落到山顶凉亭之前!
这座假山足有七八丈高!叶秋萍看他露了这手骇人轻功,心中暗道:“这人果真厉害!表姐的武功在武林中已算顶尖人物,可和他相比毕竟还是稍逊了半筹!也许只有表姐夫那等人物方可与他相提并论。”登时仰慕之心顿生。
她见罗天赐换了这身崭新衣裳,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面容已和之前大为不同。不禁仔细端详多了他两眼:方正的下巴,高高的鼻子,略厚的嘴唇,一张国字型的脸,剑眉之下一对虎目凛然生威!加上那雄浑健壮的身躯。虽不是那种唇红齿白,脂粉气十足的翩翩少年,却绝对是英风飒飒,如山岳般凝重的雄伟男儿!
叶秋萍心中一动:“原来他非但一点儿也不难看,竟还长得如此的英武。”
罗天赐见她不住打量自己,倒被她瞧得有些不舒服,他干咳一声道:“半夜深更的姑娘不去安睡,怎的又在这里抚弄琴弦?”
叶秋萍眼波盈盈一转:“想不到罗大侠刮去胡子,换上新衣之后竟是这般伟岸!如果早前就是这个样子,彤儿便不会吓得哭闹了。”
罗天赐苦笑叹道:“姑娘何必揶揄!唉,我是个山野草夫,不修边幅惯了的。彤儿她是富家千金,没见过这等野人也是常情。”
叶秋萍“扑哧”一笑:“野人又怎会懂得欣赏韵律曲词?啊,是了,光顾着说,竟忘了为大侠斟酒。”说罢举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春葱般的玉指拈起酒杯,双手递与罗天赐。
罗天赐接过酒杯慢慢端详,只见这杯子翠绿晶莹,造工十分精致。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杯好,酒更好!就是杯子太浅,饮得不够尽兴!”
叶秋萍轻轻抿嘴:“这是招待女客的杯皿,大侠豪气干云,当然饮不惯了。”说着又斟上一杯递过。
罗天赐自小好酒,这鸣剑山庄藏酒当然都是酒中极品。他喝得口滑,不觉连饮数杯兀自意犹未尽。却见叶秋萍只不断为他斟上而自己则滴酒不沾,不禁微有不悦,道:“一人独饮有何意趣?姑娘为何不饮?”
叶秋萍笑道:“我酒量不好,只怕醉后会失态。”
罗天赐哂道:“既不饮酒,为何早已备下杯皿?姑娘好会说谎!你道我是黄口小儿么?”
叶秋萍知他是个老江湖,骗他不过,心道:“这人真是个酒鬼。”只得为自己斟上一杯,轻轻抿了一口道:“大侠休怪,真的酒量不好,又不忍拂了大侠雅兴,只好浅尝辄止。”
罗天赐这几天来愁肠百结,他本来酒量极好,只是愁中沽酒醉得也快,偏巧那酒后劲又足,喝了七八杯已觉微醺。忽然觉得这样强逼一个年轻姑娘喝酒实在有点失礼,不禁一阵歉意,忙道:“噢,这几天在下心绪不佳,言语粗鲁冒犯,请姑娘莫怪!既不愿喝也就不必勉强了。”
孰料叶秋萍听罢竟似触动心事,竟然咬了咬牙,将杯中酒一口喝下!喝得急了,浓烈的酒气呛得她不住咳嗽起来。罗天赐心中不忍,连忙将酒杯夺过,皱眉道:“姑娘是生在下的气?”
叶秋萍摇头道:“不,不是的。我没有责备大侠的意思,只是......只是觉得烦闷的很,听说酒能浇愁,所以......”
罗天赐好像看怪物般看着叶秋萍,半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子前仰后合,竟似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似的。
叶秋萍见他突然发笑,以为是嘲笑自己,不禁又羞又怒,咬牙嗔道:“你......你笑什么?我请你来饮酒,是为了......是为了......总之不是听你嘲笑我的!”
罗天赐收起笑容,一脸正经的道:“好,我不笑。那么姑娘有何忧愁?能否说来听听?”
叶秋萍幽幽一叹“唉,我爹娘要将我许配给黄公子!”
罗天赐“哦”的一声:“黄公子?那是什么人?”
叶秋萍若有所思的拨弄着衣角,一会方道:“黄公子倒并非纯粹的武林中人,他是官府上的人。他叫黄钺,祖父黄卷与父亲黄故仁都是南京世袭的锦衣卫指挥使。”
罗天赐奇道:“咦?令尊是武林中人,怎的会结交到锦衣卫的人?”
叶秋萍却反问道:“听罗大侠口气,以前是否认识我爹爹?”
罗天赐冷冷的道:“令尊‘两河大侠’叶万华名震江北,十余年前在下跟他曾有过数面之缘,不过很熟倒谈不上。”
叶秋萍“哦”了一声:“原来你与我爹爹也算是旧相识,不过你是表姐的......好朋友,认识我爹爹原也不奇怪。”
罗天赐却“嘿嘿”一笑:“你表姐是你表姐,你爹是你爹!我等邪魔外道怎敢高攀尊贵的‘两河大侠’?”
叶秋萍吓了一惊,道:“罗大侠,听你口气......似乎很讨厌我爹爹?”
罗天赐望着她惊异中带着惘然的眼神,叹口气道:“不,不是的,你别想多了。我和你爹爹并不熟,说不上喜欢或厌恶。嗯,是了。你说的那黄公子,和你倒算是门当户对,那不是挺好的么?”
叶秋萍又再拨弄着衣角,想了会儿方道:“其实黄公子人品才具也是不错的,并不似一般官宦子弟般骄横豪奢。可是,可是,他再怎么好,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咬了咬嘴唇,又道:“我自小便不喜欢官家的人,他们的脸孔总是那么的阴森森。”
罗天赐忽又大笑道:“果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不喜欢便不和他成亲就是了,那有什么好为难的?”
叶秋萍凝视着罗天赐的脸,待他笑完方道:“你海阔天空逍遥自在惯,当然便觉得没什么了。可是,可是,我爹爹我娘亲,还有许许多多的亲朋,他们便像一把把无形的枷锁......唉,我真羡慕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罗天赐忽地收敛起笑容,眼里黯淡无光,喃喃的道:“真的么?我真的值得你羡慕么?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无论逃到天涯海角,却总绕不开这雪峰山......”
叶秋萍看他神情忧郁,知道又触痛了他的心,不禁歉然:”对不起,罗大侠。我知道你也有许多哀愁。”
罗天赐苦涩一笑:“我又不是你,我能有什么哀愁?”
叶秋萍犹豫了一阵,终于似下定了决心的说道:“不,其实你一直都在逃避!你依然在刻骨铭心的惦记着我表姐,是不是?”
罗天赐表情变得异样起来,忽大声说道:“这些到底与你有何干系?你很想了解我么?”
叶秋萍被他一吓,拿着的酒杯“当”的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可是她瞬即又镇定下来,双眼直视罗天赐道:“事实就是事实!你不在乎她,又何必在意我的说话?你不在乎她,又何必为吓哭彤儿而恮恮不安?你不在乎她又何必刮去你的胡子换去你的衣裳?既然你在乎,又为何不坦然一点,却要不断折磨着自己?”
她这几句说话,字字都像针一般扎在罗天赐心头,他浑身颤抖着道:“你以为你是谁?是我肚里的蛔虫么?你既然这么聪明,还知道些什么便一次过说出来罢!”
叶秋萍不再对他畏惧,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你是三十多年前‘刀神’罗轩的儿子,是昔日名动江湖‘藏剑门’的后人。还知道你十五年前是我舅舅顾正华的得力干将,只因舅舅参与过当年武林正道围剿‘刀神’的行动,后来你便与他反目。你与表姐本是两情相悦的恋人,却不得不为此而分开!可是你今时今日依然对她尚未忘情,这次听到鸣剑山庄有难,便不顾凶险的赶来雪峰山,为的便是她!我说的都对么?”
罗天赐的脸因激动而潮红,额头上几条青筋暴露出来,他猛然一掌拍在面前的石桌上,只震得那石桌登时断成两半塌了下去,除去几只镀金的酒壶,桌上的酒杯果盘尽皆跌得粉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这些都是你表姐告诉你的?你是去了她那里打听过么?你真多事!我的事情几时轮得到你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