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拥三清殿,华阳峰染月色,清辉苍茫。
莫说,山中无甲子,聚日逝如夜,露候朝阳。
春芽渐发,随即花开,一阵风吹过,又到了叶落花凋时节。
秋夜,重露凝珠里,促织声声中,落尘坐在院内的一方青石之上,静静地闭着双目,仰天凝望着漫天星斗。
转眼,已是大半年过去,这大半年,他之生活可以用平淡如水来形容,每天除了和诸位真人学道便是修炼三清真经,要不然就是去藏经楼翻阅典籍。
由于学道已有一年,各脉真人之道法基础理论,他已差不多全部了然于心,是以这大半年来,诸位真人都慢慢地开始传授他各自所擅长之道法,直到这时,他才深刻地体会到九脉真人是如何的学究天人、修为高深。
随着自己真元日益深厚,落尘发现他之灵觉也随之大进,虽然还是真不开双眼,但他之心眼,却似乎比往日通透了不少,比如,此时的他已可看出,自己师父上阳真人平时展现自己面前的,并不是本体,乃是一具分身而已,而阴暝宫外,他也可看到经常有数名披甲鬼将正来回巡逻。
用他师父之话来说,此时的他,已是心眼大成、慧眼初开。
除了灵觉大进外,落尘还发觉,随着他之真元渐进,自己的悟性,似乎也在变强,这大半年来,诸脉真人对落尘之课业又加紧了不少,每天所授之课都是一般人两三天都学不完的,可他硬是一天之内便完全领悟。
似乎,自己越来越像转世隐星了,落尘默默地想到。
自从半年前观星台卜问前程之后,他经常在星夜之下起卦问卜,所问的,还是自身前程,虽然这十几次问卦再也没有遭到那股莫名力量的反击,但每次算卦之时,他都感到胸中莫名烦闷,且所得之卦象也是无头无脑。
知道自己的天机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给蒙蔽了,落尘试了几次后,也就慢慢放弃,不管背后之人目的为何,总会有浮出水面的那天,而自己此时多想无益,还不如安心修道来得实在。
望着漫天星斗,落尘默默取出恒河星盘,引下一缕星光,缓缓自语道:“明日有雨,早落无晴,覆地半寸,风,偏北。”
朦朦重阳宫,微微雨如雾。
重阳宫一间精致小院内,落红无情,黄叶满地,微微雨水打湿满目秋瑟,风一起,更显凄凉。
可是,这本是一片萧瑟的秋雨之中,硬是有一生机灵动之身影持剑狂舞,生生地搅碎了这一帘秋色。
身影不大,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不过一套太素剑法却是舞得有模有样,深得王崇真真人三分精髓,一身桃红裙衫随着手中飞舞的剑,掀起阵阵狂风,扰乱丝丝落雨。
收剑,凝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娇小身影如乳燕归巢般奔向屋檐下那苍老慈祥的身影,一把扑入老妪怀中,娇声道:
“嬷嬷,都大半年了,你的好办法倒是想到了没有呀?你看我的太素剑法都练得这般好了,连爹爹都夸我呢,素素这么乖,你什么时候才为我出气啊?”
老妪慈祥地笑笑,摸摸王素素的小脑袋,柔声道:“你啊,难道就这么想报仇?人家落尘不就是打了你两下手板心么,用得着记仇这么久?”
听老妪这么一说,那王素素突然如炸了毛的猫咪一般,小脑袋一下从老妪怀中抬起,鼓着小腮帮,哼道:
“嬷嬷,你是不是反悔了?!哼…你不知道那个百里落尘有多可恶,他…他…他可是打过我哩!不管是手板心还是哪儿,反正…反正就是打了!我王素素自打娘胎里出来,还没受过这般窝囊气呢!”
听着这般稚嫩话语、可笑理由,老妪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好好…谁都不能打我家宝贝素素,那百里落尘当真可恶!”
王素素一听,小眼睛一亮,道:“嬷嬷,难不成你想到好办法了?”
老妪微微一笑,示意王素素附耳过来,王素素凑近小脑袋,静静地听着老妪在其耳旁的低语。
“什么?仙玉玲珑?!”
王素素一声惊叫,不过随即便反应过来此事不可声张,当下如受惊的兔子般警惕地四下张望,见没人偷听后,又把耳朵附了上去。
半晌,王素素听老妪讲完后,面带犹豫,迟疑道:“这样好吗?其实…其实爹爹他也挺可怜的…”
还未等王素素说完,老妪便面色一沉,冷道:“哼!他可怜,他这是自作自受!想当年要不是他,你娘亲又怎么会早逝?!”
王素素呆呆地望着老妪,她不知道自己娘亲是怎么死的,她只知道,自从自己记事起,便没了娘亲。
意识到自己失言,老妪连忙住了口,微叹一声,道:“唉…素素,你还小,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等你以后长大了,嬷嬷会把这些全都告诉你,没事儿的,你就按嬷嬷说的去做,保证你能打赢那百里落尘!”
王素素毕竟年幼,心里留不住忧愁,一听能打赢百里落尘,小眼又是一亮,急道:“真的?!”
看见老妪微笑着点点头,王素素一声欢呼,不顾屋檐外还下着蒙蒙细雨,撒起小腿便往重阳殿跑去。
屋檐下,老妪望着王素素那天真无邪的娇小背影,慈祥地笑着,不过随即似又忆起什么往事,神色一黯,喟然长叹一声。
重阳宫,重阳殿,王崇真真人正面东而立,手持一方素绢,缓缓地擦拭着佩剑,不过观其凝思神情,显然此时心绪,已不在佩剑之上。
忽然,王崇真真人心中一动,瞬间回过神来,下一刻,便听见一个碎碎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王素素冲到重阳殿门口,还未等进殿,便大声叫道:“爹爹,我要仙玉玲珑!”
见女儿过来,王崇真真人本来一脸笑颜,但在听清楚王素素的话后,当下便是一惊,道:“仙玉玲珑?!你是从哪儿知道仙玉玲珑的?!要它干什么?!”
此时王素素已奔到殿内,望着王崇真真人,气鼓鼓地道:“是嬷嬷告诉我的,你别管我要它做什么,我就要仙玉玲珑!”
望着眼前一脸认真的爱女,王崇真真人心中满是复杂,这大半年来,王素素因落尘之事,时常对他爱理不理的,而他身为一脉之首座,每天宫内事物繁杂,且还要教导落尘与门下弟子修炼,一时间也就任她去了,没想到此次儿女主动来找自己,开口便是仙玉玲珑。
微叹一声,王崇真真人眼中愧疚难掩,望着王素素,柔声地道:
“素素啊,那仙玉玲珑乃是我三清正宗之至宝,非是咱们重阳宫之物,当年为了这仙玉玲珑,我重阳宫还差点儿闹出了一桩内乱,且你拿它又发挥不出多少威力,爹爹还是换一样法宝给你可好?“
可王素素哪儿管那许多往事,她只知道嬷嬷告诉过她,有了仙玉玲珑,她便能打赢百里落尘,当下小嘴一翘,倔强的道:“不管,我就要仙玉玲珑!”
王崇真真人无奈,刚想再劝几句,哪知王素素突然小嘴一瘪,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边哭边道:“呜…素素好可怜啊,从小便没了娘亲,外人都欺负我,爹爹也不疼我,呜…”
王崇真真人瞬间急了,见爱女哭状凄惨,一张可爱的小脸梨花带雨,当下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一想到自己这大半年来的疏忽,当下心中又多了几分愧疚,连忙蹲下,一把将王素素搂进怀中,口中连道:
“好好好…乖素素不哭,爹爹给你仙玉玲珑便是,给你便是,乖…素素不哭,不哭…”
一阵好哄,王素素才止住哭声,抽泣着可爱的小鼻子,道:“真的?爹爹说话算数?”
王崇真真人无奈,心疼地抹着王素素小脸上挂着的晶莹泪珠,怜爱地道:“爹爹说话当然算数!只是,唉…爹爹知道你是要去找落尘出气,可仙玉玲珑实在是…实在是…唉…”
见王素素又要瘪下来的小嘴,王崇真真人连忙道:“好好好,爹爹给你,给你!”
王崇真真人又是怜爱又是无奈,一时间,以他之深不可测之修为,居然额头上也急出一层细汗!
王素素见爹爹答应,当下破涕为笑,在王崇真真人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甜甜地道:“嘻嘻…爹爹真好!”
见王素素小脸上又露出往日那般灿烂笑容,王崇真真人当下大松一口气,突然觉得,什么身前身后名?什么飞升成仙利?全都没有眼前这宝贝女儿重要!
是夜,天依然下着蒙蒙细雨,往日那漫天星辰,此时也被厚重的乌云所遮住,今天正是寒露节,今晚过后,离入冬,也就不远了。
此时,王崇真真人正在雨中来回踱步,本来,以他之修为,只需心念一动,周围雨水便不能沾身,但此时不知是凝思入神了还是怎的,他那一身华贵衣衫,竟全部被雨水打湿。
片刻,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王崇真真人神色一定,冒着寒风细雨,向着远处那一灯如豆处走去。
屋内,老妪正坐在一点孤灯之下,脸上皱纹之间满是愁绪,忽然,老妪心中一动,沉声喝道:“哼!你又到这来做甚?”
屋外,王崇真真人一揖到底,道:“崇真,想来看望一下师姐。”
老妪冷哼一声,道:“哼…你还有脸来见我?就算见了我又怎样?师妹在在天之灵难道就会安息?哼!要不是看在素素的份上,我早就该把你这负情之徒斩于剑下!”
听到老妪毫不客气之话语言,王崇真真人丝毫没有动怒,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师姐,我知当年之事是崇真不对,可…可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素素也快长大成人,难道你我就这样僵持下去不成?这让素素以后作何观想?”
一提到素素,老妪沉默片刻,而后突然冷笑道:“哼哼…你要见我也可以,如今师妹仙体尚安置在凝魂殿,你若能让师妹七魄回体三魂归位,别说见你,就是要老身跪下来给你磕头都成!还不快滚!”
王崇真真人无奈长叹,如此情景,这十几年来也不知是第多少回了,但当年之事到底是对是错?事到如今,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
再次一声长叹,王崇真真人缓缓直其身子,迈着沉重脚步向来处走去,只是相比其来时,此刻他之背影,已多了几缕凝浓如夜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