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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新散文(凡尘独步) §乡戏

每年三夏大忙一过,总是有一些清闲的时日,这期间,村里照例要请戏班子唱戏。说是戏班子,其实就是那些跑码头摆地摊的草台班子,三五个人,七八个人。最多撑破天的大班子,也就十三四人而已。乡民们是不管班子大小的,只要里面有一两个撑门面的名角儿,就中听受看津津乐道炫耀不已了。那时候,乡村的人们足不出户,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没有谁了解中国到底有多大,没有人知道中国的戏到底有多少种,老少有口皆碑的名戏子就是演小生的黑丑和演花旦的陈玉霞。黑丑长得并不丑,戏衣一穿,戏妆画好,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绝美小生。大眼剑眉,红唇皓齿,细腰宽肩,一抖手一亮相,常惹得无数乡妹脸发热心发跳,梦里几回回泪湿青衫。特别是黑丑那一口吐字清晰、抑扬顿挫韵味悠长的清唱,竟活活地把无数个婆娘的眼儿放直,魂魄儿勾去。至于那陈玉霞,唱腔倒不如黑丑的清亮委婉、字正腔圆,但是,偏偏她就生成了一副狐眉子眼,白如天光,靓似女仙,细腰盈尺,丰奶若丘,碎步婀娜活脱一个风摆杨柳,抡圆了水袖如彩练当空一舞,让乡村的男人无奈地连咽口水硬是把脖子伸成了鹅状。三五个男人田边地角没事时就拿陈玉霞打趣,一个说,摸摸陈玉霞的腰,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另一个说,蹭蹭陈玉霞的脸,二冬不沾棉衣二年不挨饭碗;别的男人听了就起哄:“不挨饭碗吃什么?变成老驴吃青草吗?”

婆娘们尽管喜欢陈玉霞,却从不夸奖陈玉霞,甚至当着男人的面,肆无忌惮地骂陈玉霞狐狸精,一身骚气哄哄的。不管怎么说,陈玉霞黑丑就是乡村的名角,是乡村的企盼和骄傲。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大人孩子,谁不知道黑丑的唱、陈玉霞的浪呢!

戏子出名,班子抢手。因此,年年乡戏兴盛的这段时间,要想请陈玉霞黑丑的戏班子,那就不是十分轻而易举的事了。倘若真的请不到陈玉霞黑丑的戏班子,除了遗憾之外,例也无关紧要,因为乡间活跃着的戏班子多的是,再请其他的班子罢了。

请戏班子的大小,总是要根据年景收成的好坏而定。收成好了,就请个人多有名角的大班子;收成不好了,就请个人少的小班子。乡村唱乡戏,大多不给钱,只给粮食。当主事的人做出了请大班子还是请小班子的决定之后,就由村上的一个热心公益事情的人张罗,到每家每户去收粮食。推着木轮车,拿着粗麻袋,一家根据人口的多少,或者三瓢二瓢。沿村转一圈,收粮的任务就完成了。仿佛是久已定下的村民公约,谁也不会说个“不”字。只要收粮的车子到门口,当家的就会笑眯眯地把粮食准备好,不等收粮人说话,自然是挑又干净又饱满的上等好粮拿出来。那时村里经常是先叔和佩爷干这种差使。二人干得很尽责,边推车子挨门挨户地走,边哼哼叽叽地唱着某一出戏的曲子,还时不时地做出陈玉霞般的媚眼和黑丑的亮相造型,惹得村子里的婆娘们“嘎嘎嘎”地笑着,且拿正纳着麻绳的鞋底“啪啪啪”地敲打他们的屁股,直打得他们歪鼻子斜眼,夸大其词地做出不堪忍受的疼状来。

收完粮食集中入在公房的仓库里,天已到了傍晚,先叔和佩爷就把众戏子分配好,亲自领着送到一家一户去吃派饭。如果戏班子人少分不过来,那么没有摊上的人家,就等到下年演戏时再轮流管饭。摊上女孩的就很巧。那些娇小明媚的女戏子,总是吃的很少,且又中看。那么近距离地欣赏,确实让管饭的一家老小乐不可支。摊上年轻的男子,也让主管饭食的婆娘私下生喜,操刀掌勺,尽把那农家饭菜翻出鲜见的新花样,做得油乎乎香喷喷,屋里屋外扫得溜光不见灰刺刺。新换了洗脸毛巾,新拿出嫁妆盒里放已久的香肥皂,甚至连婆娘自己乌黑的发髻都新蘸了清水抿了又抿,仿佛刚涂上乌发油一般的光亮可鉴呢!

最晦气的要数那些分到乐队里锣鼓手吃饭的人家。这些粗壮的乡村乐手,既不要练念唱滚打,也不怕影响训练体型,干的是偏台力气活,空着肚腹可不行,因此狼吞虎咽风扫残云,半点也不客气,面条一吃就是一小盆,那样子也和种田的乡民一般的粗糙。因此派饭的人家就很失望。饭后见了先叔和佩爷,免不了骂几句“烧香烧到粪坑里去了”这类的难听话。先叔和佩爷就作揖打拱,笑脸相许:下年、下年!下年请来了陈玉霞的班子,定将陈玉霞黑丑分派你家,准让你过足眼瘾行了吧!

第二年,果真请到了陈玉霞的戏班子。那天晚上,全村都沸腾了。还没到吃饭,各家的孩子就搬着板凳来到村东头的土场上,场是村里公用的打麦场。新垛好的麦草堆成了一个个圆鼓鼓的山包,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股浓烈的干麦草的清香。光溜溜的土场上早已聚满了尖声嚷叫的孩子。名角的到来肯定要招引无数的外村人。因此,各家都让孩子先一步来占地盘。孩子们叫着闹着大声说笑追逐着。大大小小的板凳拥拥挤挤地挨个排开,几条威风凛凛的肥狗就在板凳与孩子们之间窜来跳去,有胆小的女孩子常被那些威武的狗吓得尖声呼叫,待小主人耳鬓厮磨地将狗搂了走去,女孩子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板凳上认真地守着。

直到红月亮升出村东茂密的杨树林,锣豉手们才打着长长的饱嗝,用掐得尖锐的干麦草剔着饭食拥塞的牙齿,挺着阔绰的肚腹,慢腾腾地走进土场边的公房,操起锣鼓家伙,在土场中心使劲地敲打起来。锣鼓点子挺有讲究,并非信马由缰,外行看热闹,内行嚼门道。听得多了便悟出个中底细,开篇的激烈击打,仿佛是招唤四面八方的人们“来来来来快来,快快来!”激烈之后,是片刻的舒缓,这舒缓的锣鼓语言就是向蜂拥而至的观众致以问候,“你好你好你好吗?”问候之后相邀入座,“请坐请坐请入坐!”“匡匡匡匡令匡一令匡!令匡令匡一令匡!匡采匡采匡采匡采采!”锣鼓家伙一响,炽白的汽灯也就燃起来了。场的一边,早就埋好了两根粗大的木柱,木柱间横扯起一挂大红的幕布,幕布的两端分别垂挂着两只带有长飘带的五色彩球。幕布将土场分成了台前台后。打会儿开演的时候,人们等待已久的陈玉霞和黑丑们,就是从那挂缀有彩球飘带的幕布后面,如行云流水一般地轮番飘逸而出。咝咝作响的汽油灯就吊在一头的木柱上。俗话说,高灯远亮。汽油灯一挂,四野照黑了,整个土场却亮如白昼。大到如孩子们的面目,清晰无余,小到如嵌在土场泥隙里的瘪麦,粒粒可数。

锣鼓的震响引来了周围村子里的乡民,不大一会儿,乡村土场上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水泄不通了。

大人们挤到孩子早已抢占好的地盘来也真不容易。等到母亲刷锅洗碗、收拾好门前屋后喘吁吁地挤进场子里的时候,一头勒黄丝带身穿拖地黄布衫的老女人,早已立在台前咿咿呀呀地唱了老半天了。母亲说,台上的戏叫《桃花庵》,那个咿咿呀呀唱着的老女人就是王三师。孩子们很难听懂这样的戏,总盼望能有几个跟头出来翻翻。可是,等了许久,却总不见动静。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高扬着长袖倒退着碎细的步子来到台前,苦哀哀地唱着什么肝肠寸断的词儿。不然,不会将我母亲的眼泪赚引得一串串似珍珠断线儿似的噗噗落在我的脖颈间,弄得脖子里湿漉漉地痒。每到这样的时刻,如我这般大的孩子就开始神不守舍东张西望了。我看见村里的女孩小枝和小线在头搂头地挤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私房话儿,说到开心处,两个人的脸都笑成一朵花。我还看见金珍一个人闷闷地低头坐着,压根儿就没有看戏,不住地用手缠着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把辫子拧得像根麻花儿,还时常东张西望仿佛要找谁而没有找到,左看看右瞧瞧坐立不安。原来她们也不喜欢台上唱的这些老戏苦戏。可是,陈玉霞和黑丑怎么老是不出来呢?

等着等着,我们这些孩子的心就等得困乏疲倦了。只觉得头有些沉,眼皮也逐渐发涩发重,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母亲的怀里呼呼睡去。睡得正香,忽然觉出朦胧中有人在推我,睁开发粘的睡眼,只听母亲连说:“快醒醒!陈玉霞出来了呢!”陈玉霞一出来,当然离黑丑也就不远了。我立刻抖擞精神,狠劲揉了揉酸涨的眼皮,攒足了劲儿朝戏台上望。

陈玉霞果真出来了!她的瓜子脸涂抹得红红白白很精细,樱桃小口鲜红欲滴。脖颈间插着数面威风绚丽的小旗。身上的戏衣五彩缤纷,头顶闪闪烁烁的凤冠,其间分竖两根弯弓状的羽毛,那俊美那帅气,一下子征服了全场的乡民。喝彩声叫好声,拍巴掌声跺地声口哨声,连同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把一个平静的乡场嘈杂成一片喧闹的世界。我这般大的孩子们,从来听不清一句唱词,但母亲告诉我说,这就是陈玉霞的拿手好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杨家将保国安邦的故事,我已经听母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每年的乡戏,总给母亲留下了许多的话题。我就是这样从母亲的口中知道了《赵氏孤儿》、《窦娥冤》、《西厢记》,知道了《汉宫秋》、《王莽赶刘秀》、《薛刚反唐》、《罗成招亲》、《潘金莲卖大饼》。看乡戏更多的是看热闹,听母亲说戏,那才真正使我入迷。

穆桂英勇武超群,才智出众,再加上陈玉霞的狐妖身段,招惹得满场着魔一般地疯叫,孩子们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大人起哄,此起彼伏地吆喝呐喊。陈玉霞展喉唱了一圈,接连几个秋波妩媚的凤眼,就打着旋儿回了后台,之后便是杨宗保一连串的纺棉翅子,流星跟头般地翻了出来。婆娘女子心醉魂迷。一伙儿全都将巴掌竖起来拍,直拍得像潮水一样哗哗山响。戏台里的杨宗保仿佛受了感染增添了神力,那跟斗翻得更高更快更稳更多了,如行云流水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黑丑风车儿一般地旋完了立定身子清喉吟唱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困意又止不住地袭了上来。也许是过久的等待和前面的《桃花庵》把孩子们的精力磨去了的缘故,我一低头,竟又伏在母亲的怀中入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母亲用力晃动我回家的时候,睁眼四下里一瞧,土场上的汽灯早熄了,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木柱。乡村的土路上游动着散戏归家的人影和欢声笑语。土场上只有村子里路近的老年人,在耐心地静守着散场后的松动,那时便可带了孙儿慢慢地走回家去。

汽灯灭了,月儿更亮。月儿亮了,星儿稀了。人走月移,四周的虫鸣蛙鼓更衬出了乡村夏夜的旷远和宁静。旷远宁静的乡村夏夜里,青草野花庄稼树木都在滋滋地生长。有沁凉的细露在夜的纱帐下轻轻飘落,仿佛听得出飘落的夜露,与青草野花庄稼树木触摸的声响。我跟在母亲的身后,紧紧扯住母亲宽大的衣襟,似醒非醒地走回自家的院门。母亲依旧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桃花庵的悲喜,穆桂英的神威。那些细流涓涓的评说,把一个尚未涉世的孩子单纯而稚嫩的心,真正地引入了乡戏的情节中。

晚上熬夜听戏,第二天照旧要睡个懒觉,一觉醒来,才知道村里又出了大事。

原来,村子里的小枝和小线俩都跟着戏子黑丑跑了。金珍也想跑的,没有跑掉,被她四叔朝死里夯了两锨杠,夯折了腿,强行背了回来。小枝和小线家的大人孩子哭作了一团。村里的族长出主意派人四下里去找,可是掂来掂去终未能成行。一来是去找人要花费许多钱财,二来是找回来名声也不好听,将来反而弄得难嫁出去。即使嫁了,也要降低条件。乡人认命,该是如此,也就只好如此了。女孩子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反正早晚都是要扫地出门走到这一步的。两家大人哭一通,擦把眼泪也就狠着心割舍了。可是我到底没弄明白,听母亲说黑丑早已有了老婆了,怎么还讨老婆呢?更何况一下带走俩呢?

每年村子里唱乡戏,总免不了大大小小出些意外。跟着戏子跑的不只是小枝和小线,也不只是我们一个村子。以前也有跑过的,跑了也就跑了。虽然女孩子的家人咬牙切齿地恨,但乡戏依旧是年年要唱的。只可惜,从那年以后,黑丑一直再也没敢到咱村子里来,因此,那天看陈玉霞和黑丑联袂演出《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当算作记忆中黑丑的最后一场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