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季天奇冷,季节里的同类就像冻在了冰窖里,缩着脖子缩着手,一切能包藏的全都包藏得严严密密。棉袍棉裤将人包得像只棉棍儿,棉线织就的老头帽将行人的脑袋套成一只竖起的黑冬瓜。惟有两只显示出活物的眼睛,胆怯地露在外面,乍看像是冬瓜抠去两片皮。那样的季节中,那样的寒气里,我必须渡过一条小河,去给我苦难的爸爸送棉衣。河上的独木桥早已腐烂,水中的小船早已搁浅,望着河对岸迷茫灰冷的小城,我急切地流下眼泪,却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妈妈一遍又一遍的叮咛,我不能回头,河对岸有爸爸期待的目光和求助的呼唤,只有我才能给严寒岁月里的爸爸送去一份亲情、一份安慰、一份温暖。
风很尖,严冬的尖尖风一股股直往脖子里钻,天很暗,哈出的白气在灰暗的空气里直打颤,几颗泪珠还没有滴下去就凉冰冰地冻在了脸庞上。就在我无望地守看着棉衣在风中苦苦站立的时候,迎面的河坡下走过来一个黑黑少年。少年肩扛一柄闪亮的鱼叉,手提一只乌黑的瓦罐,当他走近我的身边时,我甚至发现,那乌黑的瓦罐里盛着两尾水灵鲜活的草鱼。黑黑少年说,妈妈病了没钱治,只好破冰扎两尾鲜活的鱼熬鱼汤,没想到还真的成功了。我说,爸爸正在对岸的小城里受苦,我为爸爸送棉衣却被小河挡住了。黑黑少年看着我无助的泪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尖尖风就在我们耳边盘旋呼啸,站在风里,我们就像两根柔弱细小的柳条。停了好一会,黑黑少年咬着嘴唇定定地说,小河挡不住人的脚,来吧,请跟我来!少年用凉冰的手擦去我脸上的泪花,拉着我的手走了一段路,选一个水浅的地方,走下高低不平的堤坡。河水结冰了,冒出一串串咕咕嘟嘟的冰凌花。河边的冰很厚,河中心的冰却很薄,一切要小心。黑黑少年一再嘱咐我。少年拉着我的手,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慢慢向前滑行,快到河中心的时候,少年弯下腰匍匐着前行,我紧紧抓住少年的双脚爬行在后。冰凌在身下咯吱作响,少年时常屏住呼吸警觉地谛听,不时地游动身子择道而进。红土布裹着的棉衣包袱在少年的背上像火苗一样耀眼,我真的很怕万一冰破,我和少年都会坠入彻骨的冰窟窿里。在这无人的旷野中,在这禽兽都不愿露面的严寒里,除了淹死冻死,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在我因害怕而发抖时,少年微笑着回头对我说,看呀,身底下有多美的冰凌花!我虽然不敢低头看身下美丽的图画,心却在他的微笑中释然。爬呀爬,两个少年接成的人梯一点点向前移动,温热的青春驱体融化着身下的浮冰,留下一道明滑油亮的水印。少年的双脚是那样的有力,如我幼时荡秋千的扶绳,又像我过独木桥时的双边栏杆。我们终于爬过了冰河。
太阳出来的日子,所有的坚冰都在阳光的抚慰下融化了。流水唱着欢快的歌,将许多的岁月流走了。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黑黑少年,可是那串美丽的冰凌花却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上,因为黑黑少年给了我人生最初纯洁凝重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