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焰火早已在街头巷尾零星地燃起,空气里终日弥漫起淡淡的焦糊味,望着眼前那扇枯黄的窗子,我突然萌生出一丝强烈的愿望,该回家了!该回家了!望着天空浓云密布永远张不开的脏脸,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干冬湿年。狂风吹了一个冬天,干燥得人唇干舌燥,年到了,雪花也该飘起了,倘真的下了雪,就会阻了我的归家路。一时间我的心烦躁不安,我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做困兽斗之状。突然,我发神经一般歇斯底里朝着墙壁大吼,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吼叫撕碎了心头怅然若失的幕布,窗外真的有雪花零零星星漫天飘落了。
如箭的归心在隆隆的车轮声中得以片刻的安宁。背着那只孤独的旅行包,我如一个难民挤在无数个匆匆归家的旅人中。他们大包袱小行李,个个几乎全一色的蓬头垢面,不知道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但眉稍鬓角无不洋溢着回归的欣喜。他们抚摸着涨鼓鼓的腰包,一年的血汗在那儿凝聚成一坨沉甸甸的收获。那里便是家人望眼欲穿的期盼,是扬起幸福新生活的风帆,是男子汉坚挺的脊梁,是闯荡少年自立的宣言。我不敢与他们对峙,同样归去的我行囊空空,除去疲惫劳顿,就是压抑惆怅。我该拿什么给守望中的家人?我一遍遍地扪心自问。归家的旅人满足地打着昏昏欲睡的呵欠,我只能无言地望着车窗。车窗外依然有零星的碎雪在悠悠地飘落,闪过眼前的是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河流,它从中原的某一个地方奔腾而下给沿途无数个村庄带来了福音也带来了灾难。此时正有呼啸的风从河面上刮过,有几叶远行的船因了逆风而收起往日里张扬的帆,只剩下孤零零的桅杆在寂寥空旷的水面上直直地戳向阴冷的天空。河滩上没有了生长季节的葱茏,几辆鲜红的拖拉机在河坡上向前爬行。那是很少见了的东方红链轨机,我知道那是包工队在旱季加固河堤。远远的望不见人,也听不见声响,但那红色在冬日里却极鲜艳亮目。这亮目的色彩使我一下子想起了老家冬日的火盆,火盆里红红的木炭火,木炭火边母亲一针一线不停缝补的双手。母亲温暖的膝前依偎着我的一双小儿女。眼泪突然流下来,湿漉漉地浸泡着我那颗孤独苍凉的心。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念。
雪在归程中越下越大。雪把土地村庄掩在了无边的梦境里。路上终于断了行人。天空大地融为一体,好一个安宁的白夜,我就在这宁静的夜中穿行。终于看见我时时眷恋惦念的家门了,欣喜的激情一下涌满了我全身所有的血管,冻僵了的四肢一瞬间找回了知觉。家人并不为我的突然而至而惊奇,他们仿佛期盼已久了。这便是家了,这便是我那水草丰茂的村庄,是我那温暖自由的家了。青砖铺就的庭院,静卧着披着雪绒衣的四轮机,瓦屋沿下挂满饱绽金黄的玉米串,牛马安闲地在槽头咀嚼,雪白的羊在羊圈里偎依,院里有一丝干草的清香,豆料的浓香,还有堂屋里火塘边淡淡的炭火香。红红的炭火映着母亲慈祥的脸,母亲的头发已经大片花白了,那是岁月的霜雪无情染就的。“大雪天的,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母亲一边乐滋滋地唠叨,一边从老布围裙里向外掏一捧捧新炸出的爆米花,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零食。我跺去脚上的雪花泥泞,在母亲刚坐过的草垫上坐下。草垫温热极了,一下子驱走了外面风雪侵袭的透骨寒冷。红红的炉火,喷香的爆米花,母亲慈爱的面庞,一股流动的温情片刻间紧紧拥抱了我,抚摸着我漂流在外孤独寂寞创伤累累的心。孩子像小鸟一般地扑向了我,搂我的脖颈,吻我的脸颊,孩子说,妈,你终于回来了!母亲也跟着说,大雪天的,女儿你还真回来了!老人和孩子的欣喜感动得我泪眼婆娑,只有家这个地方,我才变得如此重要。在母亲的眼里,我永远是个需要呵护的孩子;在孩子的眼里,我永远是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巨人。
夜幕降临,天空黝黑,乡村一片恬静,这个夜晚我和家人共守。孩子终于玩得乏力,伏在母亲的膝头甜甜入梦,母亲却精力充沛地和我叙着乡村二月的草芽,叙着堆满五谷杂粮的谷仓,叙着东院新娶的媳妇,叙着老外婆年过九十还扎腿束腰下地拾麦穗。乡村的话题犹如春天的绵绵雨丝,扯也扯不断。季节在母亲的话语里膨胀,所有的稻米麦棉大豆高粱都在我的眼前晃动。漂泊的我根植于此,在母亲的叙说中一切仿佛都不陌生,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踏实。安详恬静的长夜,思绪终于有了归宿,在外我如一叶浮萍,回家我才落地生根。不眠之夜催出了我清醒的泪花:半生费尽周折的寻找,原来这才是我真正永恒的家。我的根扎在这片搬不走的泥土里,我是泥土的孩子;只有在泥土里在庄稼里,我才伸缩自如,我才稳健踏实。尽管生命的旅程起伏绵延,但家却是一根挣不脱的红丝带。有这根红丝带牵扯,我的心永远飞不出家门。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拥有一片温暖的阳光,一股清新的空气,一块种植的土地。回家回家!既然永远走不出乡村的目光,那么我情愿自己生命的风筝永远飞翔在乡村的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