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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和她的男人们 第九节

花家进了一个方洁,赛似设置了一个后勤组:花伯其得了业务秘书兼保健医生;小花林有了家庭教员兼品行导师;瞿芬不花钱雇了个带工资的保姆,就此千手不动;花树人卸下了接送老爹进出门之重任,同时又大大减轻了教辅花林的负担,虽然因为想暗暗地帮帮方洁而多干了些家务杂活。但总劳动量还是呈下降趋势。一个方洁,当了花家三名成员的仆役。

方洁还挺能创收。她笔头极快。除了与花伯其合作着搞翻译编著作之外,还特别擅长于写那种千把字的小短文。她的性格虽然内向,但对事物的感受能力却很强,风花雪月人事世事历史现实在她那儿都能激起大大小小的悟觉和感慨,她常常是在一日的劳作和纷扰结束之后,乘着夜深人静,伏案个把钟头,就能做成一则小品随笔,因为构思和见解都与众不同,篇幅上又正对尺寸,所以投寄出去,百发百中。兼之她的文笔又极有个性,表面读来十分委婉清丽,内中蕴含的意味却很辛辣尖锐,有时则带了不像是她这样的年纪该有的识尘缘洞察世事,知天命看破红尘之类的“禅味”,因而很快就被大报小报正刊副刊周末版星期版的编辑们看中而且“铆住”,南南北北的约稿信约稿电话让她简直应接不暇,而少则数十多则百余的稿酬汇单也便是常有的了。她的这一项收入,看似零碎,却因其细水长流,隔三差五地总来一笔,总量是相当可观的。方洁为人处事又极轻钱财,来一笔就随手花一笔,来多少花多少从来不计也不记,只知道全家的日常开支靠了这涓涓细流也就可以发打过去了。换句话说,自从方洁进了花家之后,花氏家族的其他三名成员,不知不觉地都只有了收入而无有了支出,而每日餐桌上香的辣的荤的素的水准较前却反有了提高。方洁一支笔,竟成了花氏家用的主要来源。

这么说着,花氏家族有了方洁,岂不非但得了个出色的公务员、小保姆、后勤部长,而且还财星高照,来了个专事“三产”的创收总经理?如此能挣能干的人进得门来,还不是一个家庭的上上大幸呀?

可是不。方洁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全面的、深刻的、难以消解的、无从挣脱的纷扰和烦恼。

最烦恼的自然莫过于瞿芬。对于方洁的任劳任怨慷慨大方,她一点儿也不领情。“吃小亏占大便宜。”她向丈夫宣示道,“我才不会被她这点小恩小惠迷惑住呢?老头子一死,她就成了第一继承人——她不就是奔这来的吗?比起这房子、这家当、这花家门里的存款,她那几个小钱算个屁!”

“唉,别以己之心量人吧……”花树人苦了脸子说。

“啊哈,我还把她量得太浅了些了呢!再量得深一些,她还得把你也给继承了去呢……要说起来,你俩可实在是够般配的,多来多去的,还就是多了个我,还有花林,当然了,其实连老头子也是多余了呢……”

花树人从此便在瞿芬喷出的枪林弹雨中忍气吞声地讨生活。瞿芬自己也在时刻意识着警惕着一个同一屋顶下的敌人而时刻紧张着愤怒着战斗着,日子过得痛苦而疲累。连那十岁刚出头的花林,虽然家里的每个大人都绝对不把那种烦乱施加到他身上,可这小人儿却也很快就明白了家中四名成员之间的复杂关系,有一次竟在一篇命题为《我的家》的作文中写道:

“我的家,像是一个战场,天天气氛都很严肃,很紧张,不知道哪一天会打起来。要是打起来,我就遭了殃了,因为我不知道我算哪一方……”

花伯其也并不是傻瓜。他年事虽高,衰老的却只是躯干。他布满了皱纹的额头里藏着生机勃勃的敏捷而严密的思维,他枯若鸡肋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的多情的心。从娶进方洁的第一天起,他就在他早已深刻了解的瞿芬的鹰隼般的眼睛中,看出了这个女人对花家新成员的刻骨铭心的敌意;从方洁正式以花家成员立足于这个家庭的第一天起,他就感觉到了她只有依偎在他的怀里时才略略有了点安全感才稍稍喘了口气才觅得了自身的位置的尴尬处境。他对瞿芬不胜痛恨,但即便是拥有博士导师的资格和头脑,他对这个是他儿子的老婆的女人还是无计可施;他对方洁不胜怜惜,但因为深知她的自尊和自强,他又不得不听由这个年轻的大学讲师扮演着愉快的、得意的、自如的、称职的花氏女主人的角色,装作真的是受了那全家和睦相安无事的假象的蒙蔽,在无比幸福地贻养着天年。他七十年的阅历,早已练就了他遇事不惊、喜怒不露、得糊涂时且糊涂的本领。在以后的日子里,尽管众人尽力掩饰,他还是洞察了一切,感受到了弥漫在整个家庭中的你死我活你爱我恨缠绕不清斩截不断的争斗、烦恼和纠葛。他无可奈何。他没有挑开那矛盾摆开那战场结束那战事的勇气和决心。他毕竟老了。他只能听由他那苍老的心从此总在水的温柔和火的煎烤、真的憎和假的委蛇、沉重的无休止的思谋和无所作为得过且过的苟且中一日日地走向最终的休止。

最终的休止来得很突然。

大清早他被一连串异样的声响惊醒。先是什么东西碎裂了,是瓶子从高处掉落了。然后一声花林的嚎啕和紧接下来的瞿芬的尖叫,像有人用刀子捅了他们母子俩一样。方洁从房里扑了出去,身后的门重重地彭的一声,一如她平时忘了花伯其的叮咛时的那种重手重脚。接着便是哗哗哗的冲水声,听起来似乎是方洁一下子便打开了卫生间里的全部水龙头。夹杂在哗哗水声中的,是瞿芬的大声嚷嚷和花林的哭叫,还有方洁的声音,因为水声的掩盖,也因为卫生间在一楼二楼中间的楼道拐角处,离卧室有一段距离,所以根本就听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便是从一楼奔向卫生间的脚步声了,急匆匆的,显然是花树人在闻风而动了。这种集团军式的混乱和无所顾忌的喧嚣前所未有,花伯其感到自己的脑袋“嗡”的一下涨了开来。他的胸口猛地一阵钝痛,那颗连自己都觉得出脆弱不堪难以为继的心,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一句早已埋在心底的话像是电脑显示屏上的大号黑体字般,无比清晰地跳到了他的眼前:

“一幕戏演完了,而另一幕开场了。”

剜肉剔骨般的痛苦并不很久。他很快就觉得一身轻松,好似挣脱了一身的硬壳,消除了自降生以来就必须承受的自身的负荷,排空了拥塞在大脑里的积累了几十年乱如麻团的所有的思想、意念、情感,还有欲望。他的心一如一泓清泉般清澈宁静。他的身体一如一片羽毛般飘然怡然。他没有移动他的肢体,但是竟就全然知晓了一切。适才发生了的已经冲向时光之河的下游去了的事,他重又追寻了回来,而且还夹带了他的思维和评判:

瞿芬跟了花林去卫生间。

是的,花林虽然已经十二周岁了,每次大便还要他的娘为他擦屁股。瞿芬乐此不疲地坚持着。

花林一脚踢开了那卫生间的门。

是的,宠坏了他,他的许多行为不规范。

一个小瓶子从门后的壁橱里倒了下来。

是的,这是瞿芬从她那化验室里拿了出来的硫酸,专用来去除马桶里的污垢的。

碎了,那瓶子。

有几点硫酸溅到了花林的脚上。

那自然是极痛极痛的。

嚎啕。尖叫。

蠢东西!亏你还是久与化学品打交道的化验员!竟会手忙脚乱到用卫生纸去擦那伤口!

方洁,是方洁,冲了进来。

她开了水龙头。

这个措施是正确的。用水来冲洗。

水哗哗哗。

瞿芬却如同疯了般暴跳如雷。

“是你!”她扯直了喉咙喊着,“是你把这瓶子放上去的!你是存心谋财害命!你是存心想弄死我的儿子!你害人害得还不够啊?你是要这花家断子绝孙才甘心是不是呀你!你这妖精!妖精!臭妖精……”

妖精?

是的,她说她是妖精。

她终于痛痛快快地喷发了!

喷发开始了。

方洁在流泪。

方洁在声辩。

方洁常用这小瓶子里的东西刷马桶。

方洁包揽了一切家务。

方洁因此常常粗心。

小瓶子定是她随后搁上壁橱的。

于是小瓶子的碎裂拉开了一场新戏的大幕。

大幕拉开了,树人上了台。是树人进来了。我的戏终于剧终。

剧终。

“爸!爸!你,你怎么了?爸——方洁!方洁!方洁啊——爸不行了!”

花树人是上楼来取药棉的。他一进门就感到床上的老父有点不对劲。药棉在老父床头边的小柜里,花树人走近时,看见了父亲微睁着的眼睛里那种带了一丝嘲笑的眼神。父子的目光在碰撞的一刹那里,花树人就明白老父已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了。他被一种猝然而来的恐惧紧紧攫住,第一个反应竟是呼喊方洁。在他把方洁的名字对着老父的尚存听觉的耳朵喊出口的同时,他清清楚楚看见,他父亲的已经停滞了的眼睑,慢慢地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