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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和她的男人们 第十八节

瞿芬听那位同一组室的干事女儿闪烁其辞地作敌情汇报时,整张粉脸连同嘴唇都变白了。

变得如紙一般苍白的脸使那位传递信息的女士很快意,因为瞿芬的利嘴素来如刀般快而且从不肯饶人,同组室的人多年来一直深受其害,还从没见她让那么几句糊里糊涂的话就击中要害大受创伤的。

瞿芬抖动的手溅出了好几点硫酸,其中还有一滴落到了没有防护的脚背上。她痛叫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脚面的棉袜在刹那间就被烧出了一个窟窿,而疼痛的地方却是在心口,她忽然就咧开了嘴笑了:

“都胡说些什么呀!”她对已经意识到自己引发了一个炸药库而不免有点张皇的干事女儿说,“无根无据的传说,我从来也不相信的。”

“我,我陪你去医务室吧……”

“不用。瞿芬还没到这个地步呢。”

去医务室之前,她拐进厕所,用水冲洗了自己的创口。这是每一个化验员都懂得的自救常识。她冲了受伤的脚,也冲了自己的脸,出来时,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红肿着,但干而亮。

医务室给了她三天病假。回化验室去交病假条时,她将一瓶早已装好的硫酸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

据后来对这一切作出清晰回忆的干事女儿说,虽然当时有许多人看到瞿芬取走了一小瓶硫酸都无动于衷(因为这在化验室是常事,大家都时不时地取一点回去涮洗卫生间里的污垢),可是她却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她说,瞿芬是个极娇的人,平时让蚊子叮个包都要嚷半天,那天被硫酸烫这么大一个洞,居然像没事一样。“也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她说,“她那时一定是已经下了杀人的决心了!”

她的推断并不完全准确。生活毕竟不像小说那样夸张。瞿芬虽然心中充满了对方洁和花树人的狠毒之情,但若是没有提早回家,没有亲耳听到花树人打给方洁的电话,她一介女子,也还不会真的动起杀心——尤其是不会下得了翦除亲夫的决心。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她会在还没踏进家门时,就已在虚掩着的门边,一清二楚地听到了一心以为她还在化验室里兑着试剂的花树人的这么一番情话:

“洁妹,你听我说,我的确是下了决心了,我怎么也不能这么委屈你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也就是你吧,还这么想着别人!花林的事,你不用操心,孩子已经十三四岁了,离成年已经不远,即使不判给我,将来也不会不认我这个亲爹!我现在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我只要你……好好,不说这个,今天先不说这个,星期天我来时,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我的亲亲,真想你……我这几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告诉你,我已经寻觅到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你的了……嘿,我就知道你马上就想听,此刻就想听了……别这么悲观,我们不是马上就又可以见面了吗?什么预感?没的事!有我在,你什么也别怕……好好,我告诉你,我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的字,就是你报考研究生的那张试卷,号码是0088,我没记错吧?对了,就是从那时候起,就爱上了你的……哈,不哄你,你的字里带着你的精气神……你的悲观情绪可真影响了我了,死啊死的,干什么呀!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呢。洁妹,我这辈子是为你生,为你死的了……”

如果说瞿芬在猛一听到自己的丈夫用“洁妹”、用“亲亲”这样的词儿称呼着以前的后妈时,还无法抑制地起了一种扑进去、立到这无耻的男人面前、狠狠地照他那张道貌岸然的俊脸掴两个耳光的冲动,那么,她愈是听到后来,便愈是消淡了那些低级状态的激怒。她的心像是被一点一点地浸进了冰冷彻骨的水中。她的神经像是在被一寸一寸地腐蚀着。她浑身的血肉都像是进散到了无有,只剩下了一组铁一般冷石一般坚硬的骨架支撑着她。她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女人,可是在这短短的个把钟头里,特别在这长不过十来分钟的电话窃听过程中,她就完成了性格的突变,变得有足够的力量咽下原本是喷出口来的毒火,并且让那烈焰积存下来直至喷发时辰的到来。她在门外不但稳住脚跟,坚如磐石地听完了花树人彻底暴露了其丑恶嘴脸的长篇情话,而且非常明晰地读解了这一部由两人出演但在这里只听得到一方台词的双簧戏。她那本来就十分灵敏的思维很快就作出了一系列的判断:

花树人每周一次的“上课去”,实际上是到方洁家幽会去;

这样的幽会每周不落空,本周还将进行一次;

即便是这样,这两个男女还是急不可耐,天天都瞅准了空子打一个又一个长长的电话说得情意绵绵;

即便是这样,花树人还是不能心甘,早已下定了与她瞿芬一刀两断、甚至连花林也不要了的决心;

花树人是铁了心了的;

“我是为你生,为你死的了……”

瞿芬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不出一声地笑了起来。

笑容在嘴角绽出,心在胸中裂开。

是的,花树人从来也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即使是在十多年前的新婚燕尔时,即使在他那几年里兴致勃勃地几乎每夜都要做“功课”时,即使在他最不能自制地呻吟出来时。

是的,她一直以为他是那种不懂得讨女人欢喜的人,是个自制力太强的读书人,是个天生不会甜言蜜语的人,可是她错了。花树人原来是个天生的情种。天生的情种只是错误地与她瞿芬相遇,莫名其妙地做了十多年的貌合神离的夫妻,她瞿芬没能打动他和激发他而已。

天生的情种终于觅得了方洁,而只有方洁,才能让他生,让他死!

笑容在瞿芬的脸上死死地冻结住了。

一个念头,一个计划,立即滋生,立即成熟。

一个毁容案,一个谋杀案,就此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