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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和她的男人们 第十二节

直至今日,在整个花氏家族已几近毁灭了后,那一天参加法庭判决旁听的人们,都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法官的宣判声刚落,瞿芬的尖利的喊叫便突兀而起了:

“骗局!大骗局!这是方洁跟她的姘夫合谋的大骗局……”

全场哑然。谁也没有预想到瞿芬又拎出了一个“姘夫”来!好一个惹是生非的瞿芬,挑起了一个财产纠纷之后,又要端出一项桃色新闻来!我和另一些小报记者好不兴奋,急忙把已经塞进包里的笔记本重新掏出来。始终低着头好似个杀人犯准备上法场去引颈就戮的花树人,猛地抬起了头,大瞪了两眼,望定了自己的妻子。连那一直在被告席上木然而坐、像是一名普通旁听者的方洁,也露出了愕然的表情。只有那位见多识广的法官一点也没为这一突发事件所动,一边照旧收拾着法案上的一应文件,一边用很威严的低音警告道:“女公民,说话要负责任!法庭之中,不得咆哮!”

瞿芬发出了一阵很夸张的狂笑:“好一个大法官!你怎么不问一问,方洁的姘夫是谁?”

法官皱着眉头说:“这与本案无关。你可以重新起诉。”

“大法官!”瞿芬像是在演戏似的拉着长声,“你不能因为他是你未来的妹夫而徇私枉法呀!”

年近五十的法官大概没料到遭此棒喝,虽有丰富经验,也不免愣了一愣。“瞿芬同志!”他的声音变得尖锐了起来,“我再重复一遍:这里是法庭,每个公民都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信口雌黄者,法律上可以追究其诽谤诬陷罪!”

“你吓唬个谁呀?你不有个妹子还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你家那老姑娘不是正在跟他谈朋友吗?”瞿芬的涂了蔻丹的长指甲直指站在证人席上的那位副教授,“他就是方洁的姘夫!他跟方洁早就勾搭上了,谁不知道?让他来作证,算什么名堂?他俩是狼狈为奸,合伙伪造遗嘱!”长指甲又指向法官席。“你身为法官,帮了他俩侵吞花家财产,还不是为了你家老姑娘以后嫁了过去,也可以共享荣华富贵,这天底下还有没有公道的了……”

真有这事?真有这么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这话听起来有根有攀的,恐怕不是无风起浪吧?如今这世上,拉关系、走后门无所不在,徇私枉法,以权代法并不少见,保不住这一桩遗产案里,也真像面前这声嘶力竭的女人所说的那样,夹上了多多的抑或是少少的污泥浊水……旁听席上的我们,一时里忘却了几分钟前还很一致的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对另一个女人的同情,对本案判决之主持公道的欢欣鼓舞,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很严肃的副教授证人一张白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因为法庭内的嘈杂,谁也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他完全陷入了有口难辩的窘境。

法官敲起了小锤,但表情已不再是执法的神圣和庄严,莫名地转成了一种无奈和尴尬。人,即便是法官,一旦落人了需要为自身辩诬解说的被动境地,他就失却了进攻的能力,甚至是最起码的尊严。

许多日子后,因了我对此案的特殊兴趣(当然是因为我不但当专业记者,而且还兼营业余作家,从一开始接触此案,我就发现这是一个极丰富的素材库,足以供养我许多时日的挖掘了),还因了我天生具备着刨根究底、实事求是、拨乱反正、弄个明白的良好素质,方才知道,这个在法庭上以正义的声讨者愤怒的受害者的面目大声疾呼的女人,竟是一个天才的、极富想像力的、可以将芝麻夸大为西瓜的、勇敢的、在公众和法律面前无所畏惧的、敢于振振有辞地指鹿为马的大撒谎家!我的调查结果告诉我:那位五十来岁的法官虽曾有过种种不是,但在这件遗产案上,却实实在在地秉公执法;他的确有一个老妹子,已过不惑而尚未婚嫁,这个老妹还的确与那位作证的副教授相识,只不过两人仅是中学时代的同窗,偶有来往却谁也没想到过恋上一恋(偏让这瞿芬想到了!);而副教授与方洁之间,一直到方洁死去,可怜的副教授,也未有个诉诉衷肠,表表爱心的机会,又哪里有什么当个“姘夫”的福分!

当我确认事实的真相足以证明这位法官和那位副教授的清白无辜之后,我终于深刻地领悟到了:这世间,有人只要敢于胡说八道,勇于诬陷造谣,不羞于信口雌黄,这个人就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内,对相当宽泛的人众产生思维方式上的导向作用。而这种导向,非但有相当的爆发力和吸引力,而且还有着深远的持久力,亦即非但在发生的当时难以抵挡、难以扭转,而且还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极难肃清流毒,消除影响,还清白者以清白。由瞿芬主唱的法庭上的这一幕,尽管后来立即发生了逆转,一年之后,花氏家族又以瞿芬的人所共知的罪恶而全军覆没,但是,就在前几天,我正在写这篇小说的开头时,路遇一个同仁,那天也在法庭作采访的,居然还听他神秘兮兮地问我道:“哎,方洁死了之后,那位副教授,到底有没有真的跟那法官的妹子,这个这个,好上了?”

咱们还是再回复到那天法庭上的情景中去吧——

瞿芬煞有介事地指控着;

副教授苍白无力地申辩着;

法官先生有点儿乱了阵脚地愤怒着;

我们这批公众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地很亢奋地为瞿芬的胡言乱语操纵着;

方洁如泥塑木雕般呆坐着;

要不是这时候花树人猛地站起身来,抡圆了胳膊一个耳光向瞿芬掴了过去,如同关闸似的一下子便切断了她喷薄而出的语词的洪水,这个法庭,还真不知是如何个收场!

瞿芬想必是让这个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大耳光扇得完全阻断了思维。她的整张漂亮的脸蛋一下子从适才的通红变得刷白,几秒钟前还在滔滔不绝的大嘴好像被扔进了速冻箱,只有一边的嘴角在微微地抽动着。

还没等她醒悟过来,花树人便以一种极为沉稳的、没有一丁点儿情绪色彩的、简直像是在他的讲台上授课似的语调,面向法官说道:“瞿芬有突发性歇斯底里症,在情绪失却自控的情况下,会不负责任地胡言乱语,请法官先生,”他略一停顿,目光转向旁听席,“还有在场各位,原谅。”

法官不失时机,立即大声宣布道:“本案结束。退庭!”

在极为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旁听席上的哄笑声和瞿芬的尖叫声同时响起。哄笑声压过了尖叫声。哄笑的人都以看一个歇斯底里患者的目光看着那个又一次大发作的尖叫的人。还有谁会去理会她的胡说八道呢?是谁指认她患有那样一种以胡说八道为主要临床特征的毛病?是她的丈夫,她最亲密的人,她的与她一起向方洁提出起诉的原告之一。谁会对此产生疑问?谁都不会。谁都复苏了对面前这个女人的轻视、不信任、甚至厌恶。我身边一位刚才还极兴奋地对我说“看不出呀,这方洁还这么风流”的男士,此刻却大笑着向他另一侧的邻座议论道:“我可是早就看出这姓瞿的女人神经很有点不正常了!”坐在我后排的一位女士则很冷静地在冷笑:“这花树人太狡猾了!法庭本来应该追究瞿芬的诬陷罪和咆哮公堂罪,一个什么‘歇斯底里’,就为她轻轻松松地开脱了!”这显然是一个聪明却又非常健忘的女性,她忘记了:若不是花树人的这一个耳光兼这一个声明,在场的人们,几乎就要坐实方洁、法官、副教授以及那所谓“嫁不出去的大妹子”的集体作案以图侵吞花氏遗产之罪恶了!

了不起的力挽狂澜的花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