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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和她的男人们 第十七节

我一贯很相信老古话。我认为前人留下的无以枚计的老古话是他们积数十年,不,应该说是数百年、数千年之经验,然后以本民族语言中最生动简要的词语和最合理严密的方法结构而成的,以老古话来指称我们身边发生的事,常常是一矢中的、精辟准确。比如这里的两位,方洁和花树人,他们在一个傍晚就从母子变成了情人,用老古话来说,就叫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再比如从花树人这面而言,家里明摆着一个美艳照人的妻,此妻纵然凶悍,却也从一而终地深爱着他,连床帏之事也并不强求,他却偏要外出去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找一个长相平平表情古板的前后妈来爱得死去活来,这就叫“家花不如野花香”,“情人眼里出西施”了。至于他俩隐情的败露,则又是正合了“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一句,他俩相爱不到一年,就有署名“人民群众”的检举信,寄到了方洁工作的研究所里。

我们的故事情节于是也被推动前进。

客观地说,那封检举信倒并不完全是揭发方洁与花树人的关系。信是这样写的:领导:

我们向你们检举方洁的偷窃行为。她偷电。自从她装了空调和电话之后,我们的大火表上的度数就大大增加了,连累了我们另外三家,每月都要多付许多的电费。她平时从来不生炉子,用的都是电(电炒锅,电饭煲,电水壶等等),打起电话来,一打就是半个多钟头。她的经济收入与她的身份是不符合的,这是她经济上有问题的证据。一个知识分子,哪来这么多钱?她还有一个男人,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来,一来就把门关死,房内一点声音也没有,很不正常。上述情况属实,请领导审查。

人民群众

研究所负责处理这类信件的是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事干事。干事在“文革”以及“文革”以前的诸多运动中都干过“专案”,有经验也有教训,读这类无头信已是见多不怪很能去芜存精明辨是非了。她只把那信浏览了一遍,就明白此乃方洁的邻居的一次诬陷。方洁“偷电”?说出来给认识方洁的人听,都要让人笑掉大牙!大火表度数增加是因为方洁的电话打多了?这胡说八道的人连最基本的用电常识都不懂!至于方洁的“收入与她的身份不符”?真是小看了她了!且不说花伯其多少留了些遗产给她,便是她自己这几年的稿费收入,在研究所里也是屈指可数的!信上那句“知识分子哪来这么多钱”,更是让人哭笑不得!人事干事把信一团,顺手就扔进了字纸篓里。

信是扔掉了,可是那信里有着一些很真实的内容,人事干事却贮进了自己的大脑记忆库。某一日方洁来办事,正与干事相遇,干事便免不了很关切地小声问道:“什么时候请我吃糖呀,小方?”

方洁有点发愣,一时里以为她谈的是职称问题,于是便反问她道:“我不是初评就没通过吗?哪能给您吃什么糖呀?”

人事干事哈哈一笑,不再去说什么别的了。她年过五十,正值更年期,特别多疑,平时也并不喜欢方洁的孤傲清高样,所以心里以为这一脸死样儿的方洁,是在跟自己玩着假痴假呆的鬼把戏,好一阵不高兴。

“每星期天上午,男人一到,就把门关死,”她记起了那封信上的话,“一点声响都没有,的确是不正常!”

存了这点“不正常”之心,她在某次接到一个男子打给方洁的电话,那男子又很客气地请她传唤一下方洁时,一下子就辨了出来,那是花树人的声音。花树人因了父亲和方洁的关系,多次来过研究所,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极有特色,逃不过听觉灵敏而又提高了警惕性的人事干事。

干事竖起耳朵听着跑来接电话的方洁的每字每句:“你好。是我。好,好极了,跟你一样好。好的,别买得太多。上星期留下的,我都吃了足足三天呢!早点儿来,啊?真的很好很好,好极了!”

浸没在爱海里的方洁自以为说这些简而又简的话是够滴水不漏的了。她没料到曾经有过那封匿名信,她没料到那位可以当她的妈的就要退休的老干事对这男女之事还是饶有兴致,她没有料到有兴趣的人会十倍地增强理解力和判断力,她而且也不知道,即使她的每字每句都无懈可击,可是她在与她心爱的人进行着好啊爱啊的心的交流时,她的语调、她的口吻、她的神气、她的整个脸上流露和焕发出来的那种光彩、那种柔情、那种牵挂、那种甜蜜,都足以显示她此刻已不再是早先心如枯井的花氏遗孀,而是劳伦斯笔下的“恋爱中的妇女”了!

人事干事无论是凭女人的直觉还是凭干事的分析判断,都明白了花树人与方洁的干系已非同一般。坏就坏在这位于事与瞿芬又有一定的关系。她嫁过两次,与前夫所生之女正与瞿芬同是化工厂里的化验员。那女儿与改嫁了的老娘有斗争有联合,来往倒是不断的,于是有关守寡的方洁与丧父的花家公子来往密切相逢在周日的敌情,终于经了几棵“消息树”的传递而为瞿芬所掌握。

我们的小说就此到了老古话所说的“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的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