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嫁给花伯其之前,方洁曾嫁过一次。
丈夫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比方洁小二十七天。小二十七天便总以小弟自居,从二年级就将一应内政大权上交:饭票由方洁总管,饭碗自然也由总管总洗,平时的衣裤鞋袜,概归总管大臣负责洗涤。临近毕业时,小弟与同系不同届的一位新疆少数民族同学在卡拉ok厅里痛打一架,对方骨折,他头皮开裂缝了十针。方洁未曾作妻先当了娘,白天跑学校跑法院为小弟之免予处分、起诉而奋斗,晚间在医院里端屎端尿陪伴守夜好似一匹忠心的狗。小弟出院之日,便是他俩登记结婚之时。然后是很一般化也很正规化地操办婚事。主办人并非当事人,而是小弟的爹妈——方洁是孤儿,小弟是三代单传的宠儿。然后是新婚蜜月。蜜月未过半,方洁就向法院起诉要求离婚。理由够充足的:那位当丈夫的,竟然去参与一个三男二女的淫乱活动,方洁发现后予以规劝,反让那小丈夫口称老东西左右开弓活扇了两个大耳光。
于是方洁就又独身了足足八年。
过了三十足岁生日的方洁报考了花伯其的研究生,并且一矢中的,击败众多竞争者,成为年近古稀的老翻译家的关门弟子。
花伯其在批阅那十几名考生的试卷时,毫不犹豫地选中了方洁那张标了“0088”号码的卷子。自然并不是因为那号码正属时下拍卖价最高的吉祥码。花伯其虽不是共产党员,却是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那一套。他是非常称心如意地看中了这份字迹工整漂亮的试卷上充分表现出来的才气和功底。全部试卷改毕之后,他又把这份“0088”抽出来,细细欣赏了一番。看得正有滋味时,他儿子花树人找来了。花伯其“文革”时因不堪凌辱跳楼自杀,命不该殆只跌断了一条腿,以后便处处行动不便了,外出活动常需儿子接送。花树人刚一进门,花伯其就兴冲冲赛似觅得了宝般喊儿子过来看这份“0088”:
“瞧瞧这几笔字,像不像那个彭中华写出来的?”
家里的孙子花林刚升三年级,天天在临《彭中华钢笔字帖》,花伯其已经看熟了那种规整而不失漂亮的字体了。
花树人很认真地端详了一番,摇了摇头。
“怎么不像?”花伯其摘下老花镜,向儿子瞪大眼,“你倒说说,这用笔,这布局,哪一点及不上那本帖子?”
儿子紧闭了嘴巴,只是出神地看着那张试卷。
性格刚烈的老翻译家就是厌憎儿子这种闷葫芦脾气。儿子愈是咬紧牙关,老子愈是要逼他开口。
“说起来还是专事书法研究的呢,连这么点鉴赏能力都没有!”他用手中的司的克捣着地板,“还教人呢,还教花林呢!”
熟知老爹脾气的花树人不羞不恼不上火,一边将手中的“0088”归入父亲案头的文件箧,一边说:“神韵非凡,比彭帖更多了份洒脱。”
花伯其笑了起来,很慈爱地望着儿子那酷似自己的方头大脸。儿子的性格纵有多少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儿子的学识和才气,却还是很秉承了花家的传统呢,他三分遗憾七分得意地想。
“这考生,是男的,还是女的?”花树人边扶了老爹下楼,连问。
“当然是男的,”花伯其毫不犹豫地答:“我出的试题,女性思维应付不了——至少答不了这么圆满。”
花树人不吭声。老爹虽然是留洋博士生,专事研究西方文化近半个世纪,大脑底层却堆满了中国式的传统观念积淀,时不时地会冒点什么出来,那男尊女卑思想只是其中的一种罢了。且不论他与儿媳瞿芬之间的矛盾,至少有一半起因于他对她的固执的鄙视,就说眼前这张试卷吧,那横竖撇捺构架布局间,明明是浓浓地透出一股股女气阴气,他老先生是很懂书法的,偏就视而不见!更何况还弄出个什么“女性思维”理论来,实在真的如瞿芳所说的,是有点老背时而且愈老愈倔犟了。
花树人腹诽甚多,嘴巴却牢牢闭住,对老爹的话无有一句反驳。既是因为性格,也是因为习惯,当然还有孝心。花伯其生性火爆,却又患心脏病,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