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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和她的男人们 第三节

“0088”是方洁,方洁是女的,女的凭了遥遥领先的考分无可争议地当了花伯其的研究生,而且还是年近七旬的即将退休的花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花老先生尽管对收什么人当关门弟子极为重视——这是他从教近半个世纪的一个句号——尽管一发现“0088”属于女性世界就很是光火,但上有研究生院的“招生办”坚持原则,下有考生的高分不容篡改,老先生也只好认了命了。

方洁按通常程序前来复试,面觐导师。

她一进门没给花伯其留下好印象。那天正刮着大风,走进走出的人都很小心地把握住自己身前身后的门,这方洁却全无那顾前瞻后的细心,直别别地推了门人内,直奔办公桌后的考官花伯其,结果没跨出几步,身后的橡木门就重重地嘭的一声弹向了门框,震得门框上的陈年老灰簌簌地往下掉,震得心脏机能早已不太坚挺的花老先生先是一阵心悸,继而就在心里暗骂了:“粗手笨脚的闯祸坯,没一点教养!”于是他就在事先准备好的多项试题中选了一个最难的考她。那是一个关于阿根廷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博尔赫斯的论题。花伯其的主攻方向是法国文学,考核的题目却出到南美洲去,明摆着是居心叵测、故意刁难的了。

方洁后来成为花家太太后,曾与丈夫谈起这次初识。“我看见你目露凶光,于是就觉得你青春未逝、活力依旧,心里的距离感顿时消淡。”

“怪不得你两眼直视着我,没有一点怯意。”老教授抚着少妻的手,注视着她那大大的、眸子黑亮没一点杂色的眼睛,幸福地回忆道:“你那天答题答得真出色!”

老教授即使在夫妻讲悄悄话时也没失了身份感。其实那天他根本就没听明白或者说是没听完整了方洁的回答。方洁坐在他面前之后镇定自若的态度,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先是毫不躲闪地迎接了他厌烦的挑剔的目光,继而在滔滔不绝地答题时如人无人境界的那种目空一切,她在剖析作家作品中显露出来的对文事人事世事的深度洞察,她那与她的年龄很不相配的极为老练成熟的语言操作和相当缜密的逻辑思维,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紧紧地攥住了他,改变了他,感动了他,吸引了他,并且糊涂了他。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在一刹那间无论是情感还是理智都退回到了知天命甚至是不惑之前。方洁的声音在渐渐远去,他的灵魂也随了她飘离了此时此地。他只觉得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同无底深渊,在吸着他坠下去、坠下去,而那种飘坠之中的轻松、愉悦、无物无我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让他的心好似蜕去了一层硬壳,注入一股活血,更换了所有的肌腱一般,活泼泼地颤抖了起来。他巍巍然端坐于写字桌后,神态严肃面无表情,外人看来是在细听着挑剔着考核着面前那位女学生,谁能知这老先生实在已魂不守舍,天知地知他自知:一个丧妻多年本已心如枯井的老学究,竟莫名其妙地跌进了情网。

面试结束后,其他几位参与考试的教师一致认为方洁完全够格,花伯其却久久沉默着作无可无不可状。许多人当时又误以为这老先生发作了重男轻女的老毛病。一位助考的年轻副教授还斗胆面谏道:

“这名考生的最大特点是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她对《交叉小径的花园》的分析,特别是对其中关于中国古代宗教文化的分析,实在是太精辟了……”

“不要言过其实!”花伯其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位副教授年轻漂亮,白脸,单身,而且出名地善于与女性周旋。花伯其平时对此有疾寡人尚能容忍,此刻一听这白脸单身没口称赞“0088”,无名之火突地就蹿将上来,那火焰里明显地煎熬着汾河酸醋。此中隐情,旁人何从知晓,所以,一时里目睹老先生火冲冲的人,都认为这倔老头子是不打算充当识马伯乐了,却不料老头子登地站起身,抓起拐杖,边出门边就扔下了几句最高指示:“只收这一个,关门,再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