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颜臣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始终没有等来连晓棠赴约，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心下不安，打电话过去询问，被连晓棠挂掉了。半晌，对方回过来一条信息。
Andy学长，明晚我们在开办主题Party的那栋小二层见面好么？
这并不是连晓棠往常的风格，他感到意外，却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在询问过祁星他们的意见之后，最终给了连晓棠肯定的答复。
是夜，家政服务中心成员为避免来不及收拾，集体在外面吃了晚饭，而后叶骁和朱樱躲进祁星房间，周绮绮和叶嘉墨躲进楼上房间，只留颜臣自己在客厅里，等待连晓棠的到来。
七点钟，连晓棠准时进门，看上去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笑逐颜开地走过来，坐在了颜臣对面。
“学长来得真早啊。”
颜臣微笑：“因为是等你，我当然不能迟到了。”
“学长真会讨女孩子喜欢。”连晓棠笑嘻嘻的，“学长知道吗？我以前认识一个老师，也和你一样长得温柔又俊俏，我超级喜欢他。”
“……喔，是吗？”颜臣被茶水呛了一下，连忙扶着胸口缓和情绪，“那是我的荣幸。”
连晓棠又问：“学长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因为昨天听瑶瑶提起过，学长你心里已经有人了。”她缓声道，“所以，我很好奇。”
颜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沉默片刻，决定还是强行避开这个话题：“我暂时还没有心仪的恋爱对象啊……晓棠，你喝不喝茶，我给你倒？”
“不喝。”
“……”
连晓棠直勾勾盯着他看，直到他被看得后脊发凉时，这才幽幽开口：“其实，昨晚我看见你在那家西餐厅门口等我了。”
此言一出，登时把颜臣吓了一跳：“那为什么不叫我，反而直接走了？”
“你当时在忙。”她顿了顿，复又补充了一句，“忙着跟钟婧聊天。”
颜臣：“……”
屋里偷听的祁朱叶三人：“……”
怎么会巧合成这样？！
连晓棠再插一刀：“而且你当时称呼她为‘小樱’，小樱，这名字挺耳熟的。”
——小樱，你说我到底是应该照着周小姐给的台词直接背，还是临场发挥？
——早都告诉你了，凭你喜欢，你是老师，比我们都有经验才对啊。
——可我有点紧张……
——别紧张，我会一如既往给你爱的支持，么么哒。
颜臣差点把脸埋进茶杯里，他欲哭无泪，感觉事已至此，只有祁星那种女神棍的级别才能给圆回来了，然而祁星并不能够出场。
偏生连晓棠在此时突然大喊一声：“颜老师？”
“啊？”他迅速抬头，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你叫谁呢？都说了我不姓颜。”垂死挣扎。
她看着他笑了起来：“其实颜老师，你有些时候比我还要幼稚呢。”
“……”
连晓棠继续着自己的思路：“另外，我来之前问过了旁边的店主，他说这里原来是一家叫作‘七星连珠’的家政服务中心，并非什么富家女的私人房产。”
“……”
“选了一部我爱的游戏，每个人都换了名字，费劲心思导这一出戏，难道就是为了让我过一把当女主角的瘾么？”
颜臣无言以对，是真的无言以对，心理建设还没有做好，戏就已经被主人公拆穿了，那这一切还要怎么演下去？
“晓棠，关于这点我需要和你解释……”
“也就是说，你终于承认自己是颜老师，不是Andy学长了？”
“……我承认。”颜臣无奈叹了口气，颇觉汗颜，“晓棠，你要保证，听完故事的全部过程之后，不能气得甩手就走，也不能为了报复而翘课。”
连晓棠点头：“行，你说吧。”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内，颜臣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斟酌言辞来给连晓棠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晓棠自始至终摆出认真听讲的状态，就像无数次上中国古代史那样，目光一瞬不瞬落在他脸上，只是这一次，多了几分复杂莫名的情绪在里面。
颜臣终于结束了讲话，他发现这简直比授课更难十倍，毕竟面前坐的不仅仅是需要传授知识的学生，更是个因对现实有误解而急需挽救的孩子。
“所以晓棠，我们并非存心想要欺骗你，毕竟这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只是接受了你母亲的委托，想要尽己所能帮助你而已。”
连晓棠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道：“我妈妈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因为自己和你父亲早年离婚，之后又把生活重心一味放在工作上，对你的关心很不到位，导致你最后宁可沉迷于网络，也不肯同她交心，她希望你能给她个挽回的机会。”
“都十多年了，还有什么挽回的必要啊。”连晓棠嗤笑一声，“该听的话我都听过了，该看的阴暗面我也都看过了，现在挽回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句话，恕我不能苟同。”
熟悉的清冷女声传来，连晓棠惊讶抬头，见祁星一行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你们都在啊？”
“正如你所说，这里其实是家政服务中心，也就是我们办公的地方，也是我们的家，我们不在这里在哪里？”祁星淡声道，“有些话你可能不太爱听，但我依然要秉持着对客户负责的原则告诉你，你所经历过的远远不够，不及很多人曾拥有苦难的百分之一。”
“……”
“所以你反而应该感谢，你母亲很努力，她在你父亲离去后也依然把你保护得很好。须知有些人曾经想要付出一切可能的代价来换父母重生陪自己一时一刻，都是再也无法实现的奢望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讲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但连晓棠却从那双墨黑眼眸中读出了几分穿透时光的追忆和感伤，不禁怔然。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跟妈妈好好谈一谈，但我发现自己并开不了口，那太难了。”
听得叶嘉墨道：“你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你要相信不管你遇到什么问题，她都能理解且包容你，如果你对她都不愿意敞开心扉，那还有谁值得你信任呢？”
连晓棠低声嘟囔着：“可她也没有想要主动来找我啊，她宁可求助于你们，都不亲自来跟我谈。”
“大概是越在乎就越胆怯吧，更何况你是个网瘾少女。”祁星回答得理所当然，“摸着良心想想，你认为一个网瘾少女，能听得进去家长的劝说么？”
“……”连晓棠一时语塞，她盯着面前的茶杯出神好久，突然愣怔地看向颜臣，“颜老师，你也是这里的员工啊？”
颜臣摇头：“我不是，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参与这次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帮朋友的忙吧？”
“……”
连晓棠没有等来他的答案，但事实上，她的心里早就有了结论，所以也没有表现得太失望，只是笑了笑。
“颜老师一直都这么害羞，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呢？其实就是因为这位叫小樱的姐姐是吧？你喜欢的人是她。”
最后一句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颜臣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可朱樱可半点没觉得尴尬，当即秀眉微挑反问：“怎么，喜欢我就不行吗？你老师还没个谈恋爱的权利了？”
若换作平时，连晓棠绝对是要生气反驳的，但这次出乎意料，她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那个意思。
“颜老师喜欢谁都是他的自由，我无非是他众多学生中的一个，现在想想，之前一直仗着颜老师脾气好就提出各种无理要求，也是荒唐极了。”
朱樱难以置信：“宝贝儿，原来你也能讲出这么善解人意的话来啊。”
“我怎么就不能善解人意了。”连晓棠禁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当眼神落在朱樱那张妆容精致千娇百媚的脸上时，她顿了顿，复又挫败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确实比不上你，你长得漂亮，又会哄颜老师开心，是个男人都会喜欢你的吧。”
朱樱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所以你现在心里正想着，自己再过几年也能像我一样的是么？”
“……你从哪知道的？”
“我不告诉你。”她神情笑眯眯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就算你再过几年也变不成我这样，而且你最好盼望自己永远不要和我一样。”
就当个被母亲呵护的小姑娘就好，或许当她真的变成别人的模样，自己已经后悔了。
双方一时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温润男声打破了客厅安静的气氛。
“晓棠。”
被点到名的连晓棠登时抬头看他：“颜老师。”
杯中茶水已经转凉，颜臣怔然片刻，终是深深叹息：“其实喜欢这种事情啊，和漂不漂亮亦或是能不能哄人开心，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和什么才有关系？”
“我也说不好，但你以后会明白的。”他弯起眉眼一笑，犹如春风拂面温暖非常，“虽然我不是你的白马王子，可你得相信将来会遇到的，会有人完完全全属于你，他愿以真心待你真情渡你，大风大雨都把你好好地护在怀里——到那时你会了解，生活赋予的苦难是有意义的，执着不休的等待也是有意义的，那些可贵的东西都存在现实里，是网络世界所给不了你的，不是昙花一现，而是会经历漫长的时间，且都是值得的。”
在场众人简直要为他这番话而鼓起掌来，周绮绮紧紧攥着叶嘉墨的手，在他耳边带着哭腔说：“太感动了，这比我那套台词要真诚多了，我以后要多向颜老师请教才行啊！”
“呃，绮绮你听我说，一旦脱离了具体情景，我相信颜老师绝对再也无法这么流畅自如地劝人了。”
连晓棠接过祁星新斟的一杯水，良久，讪讪地开口：“颜老师，我大概真是给你添了挺多麻烦的吧。”
“你是我的学生，我有义务教授你知识，也有义务在你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颜臣温声道，“在我心里你从来都很优秀，也没有给我带来过负担，所以你不要因此而给自己增添压力。”
“我……我明白的。”
“还有，多陪陪你母亲，趁她还身体康健——子欲养而亲不在，我希望你永远不必亲身体会到这种道理。”
她点点头，却又有些担忧地问他：“那颜老师以后不会总故意躲着我吧？毕竟抛开其他不讲，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讲的课，有些时候也是真的有问题要请教。”
颜臣笑了：“我说过了，我是你的老师，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连晓棠似是松了一口气，神色略显释然，她抬头依次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像是要将这些曾经或多或少和自己产生冲突的人重新认识一回，她清楚，也正是这些人毫不犹豫接受了自己母亲的委托，不惜耗费时间与精力，就为了给自己还原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梦。
生活真是太艰难了，这句话没错，但她从未想过，还有多少人比自己要难得多，可他们依然活得意气风发。
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谢谢你们了。”
“诶？”朱樱很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我好像幻听了。”
连晓棠又好气又好笑：“你平时也这么幼稚吗？无聊死了。”
“平时还好啊，只有在见到你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幼稚一下。”
“好，那我也幼稚给你看。”言毕她突然倾身向前，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吧唧一口亲在了颜臣脸上。
颜臣：“……”
朱樱：“……”
其他人：“……”
“游戏这东西太费眼睛，我以后会收敛的，至于我的妈妈，我也会好好照顾，请老师放心。”连晓棠放下茶杯，恭恭敬敬站好，向颜臣浅浅鞠了一躬，“还有，我想说……啊，算了。”
颜臣尚未从被强吻的震惊中回复过来，茫然问道：“什么？”
“没什么。”她笑着转身，招招手朝门外走去，“我们中国古代史课堂上见哦。”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颜臣突然觉得肩膀被轻拍一下，他回头，正迎上朱樱一双含笑的眼睛。
“想知道那孩子原本打算说什么吗？”
“……是啊，我差点忘记，只有你能听见她想说什么。”颜臣不禁好奇，“可到底是什么？”
朱樱红唇轻挑，抬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她说，很感谢你那晚陪她跳了一支舞，那是她所经历过的、最美妙的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