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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说家的生活与想象 §照片里的西藏

去西藏的日子定下来后,我整理行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相机和胶卷装进包里。早就听人说过,在西藏随便拍些照片,拿回来就值得在报刊上发表——倒不是说任什么人一到西藏就都能让摄影技术提高得如何了得,而是说西藏的风光太出色了。等我在西藏切身地感受了一番,我发现上述观点果然不谬,那些个山光水色蓝天白云,漂亮的让你无话可说。于是回内地后,一讲起西藏,我就进一步发挥别人的观点,说即使是一个平庸的画家,只要勤奋用功,在西藏待上三年五载,肯定能拿出一流的画作。所以,不会画画的我虽然也不谙摄影,但毕竟拍照片还不至于把人脑袋拍成狗脑袋,这样,我把相机胶卷作为进藏旅行的首要必需品也就顺理成章了。当然我那个家用相机的牌子不值一提,而我之所以一家伙买来好几个正宗进口胶卷带在身边,也只是因为我怕在西藏那种旅游热点地区碰上假货。若到时候捧回一堆别说达不到发表水平,连人脑袋和狗脑袋都让人分不清楚的照片来,可就太扫兴了。

我是和朋友一路开车向高原挺进的。从沈阳出发,迢迢万里,沿途可供拍照的风光景致数不胜数。可朋友说,这些景色与西藏一比,就不足挂齿了,还是省着你的胶卷拍西藏吧。朋友在西藏已生活多年,他本身又是画油画的,无论他的审美经验还是审美品味,其权威性都不容怀疑。我便收起相机凝神窗外,看那些“不足挂齿”的景色稍纵即逝。说心里话,轻易放弃沿途美景,我不能不间或生出遗珠之憾。那么好看的自然景观,没及时收入取景器内,说消失它可就毫不客气地无影无踪啦!

好像是车过都兰以后,还在青海界内,朋友就提醒我该拿出相机了。这回你拍吧,朋友说,往后你就可以随便喊停车咱们下去拍照。我看出来这的确就是货真价实的青藏高原了。其实早晨车过青海湖时,我就看到了什么叫青藏高原,什么叫青藏高原的风光景色了。这一段路程,有六七个小时的样子,我始终不错眼珠地看着窗外,对着我看到的一切惊叹不已,只是忘记了拍照的事情。这会朋友提醒了我,我也把相机拿了出来,可这时候的我,却不知道该在哪里下车,不知道该朝着哪个方向举起相机。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无一不是拍照的最佳景致。我在选择,车在疾驶。

这时是黄昏的日落时分,我只能说这时的我其实已是一幅最恢弘最壮丽的《高原落日图》里的画中之人。这是一片难得的一马平川的广袤世界,公路像被人用尺逼着划出来的一样,平坦笔直,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如同一脉流质的金子在波动荡漾。向远处看,天地的衔接仿佛没有过度,斜垂的天和翘仰的地所共同结构的,不是生硬的夹角而是流畅的椭圆;朝近处瞧,那些一丛一簇稀疏低矮的康巴草,也并不只是反衬大漠的空旷荒凉,反倒用虬结的劲须和老绿的色泽把大漠点缀得颇有生机。时不时地,还会有一座两座三座四座或白头或棕身的大山小岭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角度扑面而来,它们在太阳的光照折射下和我们汽车的飞速移动中,忽远忽近,时隐时现,亦真亦幻,能产生出变幻莫测的离奇效果。当然最迷人的还是距我们近在咫尺的天空了。太阳尚未隐形之前,那种明亮可称之为单纯,不是单调的单纯,而是辉煌的单纯。比如那种明亮所涂抹出来的无际无涯的白,绝对是一种既包容了五颜六色又穿透了五颜六色的白,白得大而无当,白得荡气回肠。而等到明亮开始迁移为幽暗时,极富层次的天空又转化为一种复杂,那种由互不雷同的云霞形状与水乳交融的色彩关系编织起来的复杂,既神秘玄奥得怵目惊心,又朴素亲切得伸手可及。那种复杂,只能是一个好女人所独有的复杂。我曾无数次地在不同的地方目睹过落日景观,也曾在许许多多的诗文歌赋中阅读过关于黄昏的描述,但这青藏高原的黄昏落日,似乎是汇聚了所有黄昏落日的精华之后的一次集中展览。然而,我的惊讶并非到此为止。我们的汽车驶近格尔木时,太阳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彩云也早就变成了重浊了铅云,黑暗如城郭似关隘地阻隔在我们面前。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那城郭关隘的缝隙之间,却时时会闪烁出横空出世般的耀眼的明亮。不知是由于城郭关隘的千变万化导致了明亮的千变万化还是相反,反正我们面前的黑暗呈现出来的是一种虚假的黑暗,失真的黑暗,使人产生一种恍在梦中如在画里的奇特感觉……

我的朋友说,你要是再不拍照,天可就完全黑啦。我脱口应道,不拍了;这里的一切,怎么都像假的一样。

在这之后,我们过格尔木,过五道梁,过沱沱河,过唐古拉山口,惊心动魄地进入了西藏。在西藏,我待了不少日子,不仅读了许多与之有关的地理历史宗教书籍,也兴致勃勃地去了不少地方。像车过都兰后那样令人震撼的美丽,不管早晨还是傍晚,不管白天还是深夜,在我的游玩途中可谓比比皆是,但我依然一张照片也没拍过。朋友问我为什么,我也说不好为什么,只能十分牵强地解释说,大概是因为我把西藏分解出了三类地方吧。我说,第一类地方,和我居住的城市沈阳,和我们这万里征途中经过的城市北京石家庄太原兰州等地都没有两样,不值得拍;第二类地方,和我到过的其他风景区,泰山黄山峨眉普陀什么的,也都大同小异,拍出来了也看不出区别;而第三类地方,那些更广大更普遍更能够标明为西藏的地方,美固然是美了,有特点固然是有特点了,可它们美妙奇特如同海市蜃楼,连我自己都怀疑是否真有其景,我是没法拍的。我笑着说,我可不想回去给别人看照片时,让别人说我弄虚作假,拍的是油画。

现在想来,在西藏我一张照片也没有拍,其实是我深思熟虑后所做出的决定。在我看来,西藏已并非一种实有或者叫实在,它与我们生活的浊世同处一界,显然是造物主一次偶然失误造成的结果。最简单地说,它至少也应该是一幅油画,当然是比波提切利的《春》还要瑰丽一万倍的一幅油画。它的一切真实都只能是画出来的,是假的。在羊八井的温泉里游泳,你会觉得身旁那错落有致的皑皑白雪是假的;去贡嘎的老百姓家做客,你会以为土屋后边湍急清洌的雅鲁藏布江是假的;那个找不着历史寻不到出处的古格王国遗址必然是假的,它肯定是被一个幽默大师为了恶作剧才摆在那里的;那幢突兀地耸立在拉萨市中心的布达拉宫也只能是假的,它那身洁白的衫裙若不与哈达和唐卡同一质地,难道还会与黑砖黄泥同宗同祖吗?还有那曲以西的暴风雪,还有林芝以东的泥石流,它们假的已经失去了灾难的属性,让你只知道欣赏,不知道害怕……

假的并不是伪造出来的,而是幻想出来的,西藏不属于制作而属于想象。整个西藏,整个青藏高原,它的地理历史和宗教,共同决定了它不是物质世界的产品而是精神世界的结晶,它来之于天地的造化和自然的奇迹。所以,单独的美个别的美具体而微的美都只是它的表象,只有集合的美整体的美无所不包的美才是它的本质。要把这样一种美剪割得支离破碎,即使是用照相机的镜头把它剪割得支离破碎,我也担心我犯下的不会仅仅是一个舍本逐末的过失小罪,我担心我将犯下的,会是一种破坏罪和亵渎罪,就像当年的革命毁弃了甘丹寺一样,就像今天的建设污染了拉萨河一样。我是一个对天地造化自然奇迹充满敬畏的人,如果可能,我只愿意让我的心成为一幅无边无际的大照片,将西藏,将青藏高原,包括它们所有的美也包括它们所有的丑,都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