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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说家的生活与想象 §比如柳沄

早年我也忝为“诗人”时,只有一个人当面断言我在写诗上难有出息,就是柳沄。那时我们也算朋友,但没后来交往密切;后来,现在,当那种惺惺相惜的朋友已寥若晨星时,我知道,柳沄是我真正的精神知己。

柳沄诚实,这从他在我诗心如火时浇我冷水可见一斑。后来他还批评过我圆滑,不管那意见我是否同意,却足见他的真率性情。一般来讲,他不谎言蒙人或者欺世,如果说真话会让他人或组织感到不快,他宁可缄默,也不用假话去抚摸他人或者组织。当然,不会曲意逢迎的柳沄并非就是冷硬之人,在某些问题上,他常常又厚道的没了原则。比如玩牌,分出输赢是游戏的规矩,可一旦结算起来他有了斩获,却总要做了错事一样不好意思起来,说算了算了甭掏钱了,让一场奥林匹克般紧张激烈的竞技活动变得暧昧索然;再比如,大伙议论某个他也讨厌的恶人丑行时,正是人人骂得兴高采烈呢,他却偏要不合时宜地为其解释开脱,理由是对那种人不能要求太高,弄得义正词严的大伙很是扫兴。在沈阳的文学人里,柳沄的稿费收入最少,可多年里,他坚持除了诗歌不染指别的,且写诗也越来越惜墨如金。有一次,我读到他在个会议上的发言稿,认为那是上品的散文,就建议他每月都给报纸写点随笔,起码可以贴补烟钱。可他说,我只喜欢写诗。显然,他的执着几近于冬烘。

诚实,厚道,执着,这是柳沄身上最突出的品质。照理说,诚实立世,厚道待人,执着诗艺(或别的艺),这也应当是所有知荣知耻识尊识卑的人起码的做人准则,不值得格外的鼓吹标榜。可就我的目力所及,如今在人们的意识里,许多常识性的东西已变得面目不清,一些自明的价值判断也显得模糊含混,于是,光荣一文不值,可耻畅行无阻,尊严伶仃孤立,卑鄙甚嚣尘上。当然了,对此我并没觉得多么骇人听闻。我很理解,见利忘义是人的根性,当光荣与尊严成为获取实际利益的障碍时,选择可耻和卑鄙,也不能不算明智的取向。我所反对的,其实更是硬拿不是当理说的流氓作风:把恶行涂上善举的釉彩,为私欲树起公道的旗号。也正是基于此,对于光荣与尊严,我只做道义上的赞美,对于可耻和卑鄙,我也只采取理论上的批判。另外,我也没资格摆出一副世人皆浊我独清的道德嘴脸,去褒贬那些与我挣扎在同一个大酱缸里的工农商党政军们。我想说的只是,如果一个人在活命的时候,能不与时下社会的主旋律声应气求,而是知荣知耻,识尊识卑,把诚实厚道执着这样的品质当成做人的底线,也许不一定就活的很坏,没准还能活的挺好呢。比如柳沄。

我说柳沄活的挺好,可能别人不那么认为,他既无高官厚禄,又无香车美女,既不著作等身,也不声名显赫,他符合哪条好的标准呢?对不起,这是我做文章,我下判断,我说他活的好依据的自然是我的标准。我以为,一个人,在衣食住行那些基本问题得到解决后,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大体能享受到他的欲求带给他的快乐,就能达至散淡与洒脱,而活的散淡洒脱,不光好,甚至都可以称之为大好了。可能有人又要说了,流浪汉与世无争,那是散淡吗?政治家翻云覆雨,那是洒脱吗?我说不是,因为他们逸出了我的标准框限:他们或衣食住行没解决好,或必然要直接与间接地伤害他人。而柳沄,他的欲求纯粹且简单,能自由自在地读书写诗他就知足,能心地坦然地交友玩乐他就满意。想想吧,一个自由自在并心地坦然的人,他怎么会活的不好呢。

我不知道,我的标准框限宽还是窄,我只想说,据有散淡与洒脱的表相相当容易,获得散淡与洒脱的内质则格外艰难,那种因攀不上“庙堂之高”才退居“江湖之远”的散淡与洒脱,成色上总是欠火候的。但我觉得柳沄身上的散淡与洒脱相对完整,理由即是,他的欲求纯粹且简单,而欲求纯粹简单的标志,又在于他能够舍弃。

柳沄不是体制外的散仙游神,因此举例说明时,我以为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才更客观,否则容易凌空蹈虚。柳沄已在辽宁作家协会供职二十年了,是个当小兵时就有了党票的“老革命”,除了迟到早退没犯过错误。可奇怪的是,他至今仍然只是大头编辑,这依一般人的思维逻辑,没法不做出胡乱的猜测。谁都知道,在作协这样一个人少位置多的厅级官衙里,一条蚂蚱蹦蹬二十年都该熬到副处级了,可历二十春秋仍无级别,那不成了食堂的做饭大嫂或看门的打更大爷吗?可柳沄的确是个做饭大嫂或打更大爷那样的白丁。我不知道是否有过这样的事,高风亮节的柳沄把领导分配给他的副处以上待遇让给了别人,我估计没有;但我知道,为了孩子上学或老婆调工作曾给人塞过钱送过礼的柳沄,从没为他也弄一顶副处的冠冕向领导提过半次申请。我想提请读者注意的是,如今要官买官已是足球场上踢假球吹黑哨那样正常的事情;我还想提请读者注意的是,副处及副处以上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一顶冠冕的虚荣,它所连带着的,是各种匪夷所思的物质好处。柳沄可以不看重风光的虚荣,但他不会不看重实在的好处。所以,在我看来,柳沄对副处的舍弃——至少对为副处而努力的舍弃,就有了一些决绝的意味。这里边的另一个前提是,因为不会外语,柳沄没有职称,而他又不肯去考场抄袭,或找人代考,或请领导把他作为一个有特殊成就的诗人特殊处理。谁都清楚,没职称损失的也不只是虚荣,同样是一大堆实际利益。

我如此这般地描述柳沄,大概有读者已经想到了活着的雷锋。是的,如果我的文章就此结束,连我自己都会把柳沄误当成搞演讲的电视英模。其实,柳沄不擅演戏做秀,他一向是个真实的人,他的真实在于,那种取舍间的内心撕裂与收放处的思想冲突,常常会让他备受煎熬,以至于他竟一度对出家人充满了艳羡。而我之所以敢声言柳沄的散淡与洒脱大体足斤足两,盖源于他的弃绝来之于痛苦的撕裂与剧烈的冲突之后。也就是说,柳沄并没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由衷地相信葡萄好吃,毫不掩饰他对葡萄的鲜美味道与丰富营养的渴望期待;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对得到葡萄的方式他要有所选择:如果得到葡萄的方式为他所不耻,那么,他就会强硬地视葡萄若无物。这么多年里,对于一些在许多人看来特别小儿科的话题,比如人格、品质、境界、精神,我和柳沄有过多次深入的讨论,那种时候,我能看到柳沄的软弱。他说他常常会想,不妨突破诚实厚道执着的底线,去与某些利益好处调情飞眼,勾肩搭臂,以求他这个身兼儿子、丈夫、父亲三职的男人,能让亲人们更满意些。当然了,最后他总会战胜想象中的“不妨”,他担心在现实生活中他若真“不妨”了,就会不可收拾地一落千丈。为了不坠落千丈,他不允许自己下滑一尺;或者,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滑落时,他能当机立断地攀回原来的高度。我以为,回到原来的高度比根本不下滑更为困难。

作为一篇印象记录,我把文章做长了,同时也做得太不轻松。事实上,柳沄是个很好玩的人,在他身上,所言所行皆出于天性,待人处事均来之自然,他那些羞涩的滑稽,迂腐的严谨,笨拙僵化的礼数与荒唐可笑的念头,一一列数出来能笑破人肚皮,遗憾的是我必须就此打住了。但我希望以一则发生在他身上的趣事结束此文。顺便说一句,有一次我拿这则趣事开柳沄的心,柳沄忽然认真地说,我呀,根本就不适合去想占便宜那样的事。显然,柳沄是个心怀罪感的人。我喜欢心有罪感的人,知罪悔罪,不应该仅仅是宗教徒的专利。

好了,为文章收尾。某日,书店里一套让柳沄心仪已久的书打折出售,柳沄去向妻子小曲申请购书款。给柳沄钱时,文静娴雅的曲工程师叮嘱了一句,再讲讲价呀。柳沄谨记曲工教导,一进书店就问店员,这套书几折。店员答七折。柳沄拿出一副讨价老手的架势道,七五折吧,行吗?店员先是一愣,随即点头连称行行。于是乎,二人收付两讫,柳沄洋洋得意地凯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