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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说家的生活与想象 §血缘

对我来讲,我的文学的精神生命与我的血肉的物质生命从来都是一体的,纠缠的。鉴于精神生命因其抽象难以言说,而物质生命比较具体易于表述的特点,在此我愿意将我的精神物质化,让我的文学履历涂上点血色,染上些肉味。

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祖辈先人中只有姥姥一人了,我的其他三位亲人,分别是爸妈和长我三岁的姐姐。

我奶奶是个怎样的人,爸爸从没说清楚过,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爸爸十七岁读高中时,不辞而别地离家出走,除了当时接受共产党的影响教育,向往进步向往光明,是否还与他一直生活在继母身边也有关系,我不知道,这他没说过。他只说过,他的祖辈是由关里逃荒关外的穷苦农民,他家落脚吉林东丰后,到他爸爸这辈,靠个人奋斗才打拼成一个广有田产的富裕之家。我的爷爷他的爸爸,聪明能干而又节俭,没念过书却可以写对联,当了多年“东家”后,还坚持和长工一起下地干活,活计也干得又快又好。我爸爸在他家的四男三女七个孩子中排行第六,小他大哥二十多岁,在他入团、入党、听从组织安排进大学学习政治经济学的那几年里,他爸爸因为是地主被贫下中农斗争致死,他大哥因参加过国民党被政府枪毙,他自己则从十七岁起再未踏上东丰的土地。我爸一生“搞马列主义”,先后在东北局讲师团、辽宁省委宣传部和辽宁人民出版社工作。他懒惰笨拙,嗜烟贪酒,但思维敏捷,能讲善说,直至今天,在我接触过的人中,能将马列主义讲得那么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而又言之成理让人信服的,唯他一人。同时,他又是个谨小慎微,胆怯懦弱的人,述而不作,荒废才华,对世界对人生持虚无主义态度。罹病多年后,他死于二○○○年。

在我少年时代的许多年里,我与姥姥待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多,受她的影响应该不小。她本来是沈阳郊区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性格刚烈,小时即敢自己作主把家人给裹的小脚重新放大,但十六岁时,由于她抽大烟的父亲败空了家产,带有半卖身的性质,她草草嫁到了做小买卖的我姥爷家里。我妈妈不足十岁时,我那挑担卖货的姥爷先遭日本人毒打,又被疯狗咬伤,不治而死,为了能吃饱饭,我姥姥顶着很大的压力,带着一儿一女把自己嫁给了沈阳城里的一个铁路工人。她没念过书,却把她的儿子我的舅舅供上了大学,而一九七九年去世时,她最惦记的,是几个月后我能否考取大学。我妈妈也是个姥姥那样刚强坚毅的女人,她沉默寡言,克己吃苦,虽然早早就离开校门去当童工了,却能边工作边自学,边学习边改变命运,一点点地,由工人而财务人员,由小学教师而中学教师。现在,或在沈阳和我一起,或在北京与姐姐一家,她心满意足地过着自己晚年的生活。

我和姐姐从小时起,就是很好的朋友,家中那些多半被爸爸注上“供批判用”的文史哲类书籍,让我们一同爱上了文学。在她下乡当知青之前,我们是一直较着劲进行“文学”写作的,但她也想过当画家和医生,不像我,第一志愿永远是作家。后来她受爸爸影响,更受时代的潮流裹携,对研究马列主义发生了兴趣,考大学时自然选择了哲学。她大学毕业前写的关于孔子的“仁”的论文,在杂志上一公开发表,就与一些挺著名的老先生一起获得了奖励,而她后来发表的分别比较马克思主义与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与尼采学说的文章,都是颇多新意广受摘引的。好多年里,我们经常彻夜长谈,一九八九年底,我决意放弃其他,专事小说时,她说的一段话我一直记忆犹新:以你的聪明和能力,若干别的,只要往前走,你很容易就能吃到一桌美味佳肴;可献身文学,不论你怎么走,你吃到的也只能是个苹果,甚至连苹果都吃不到。我记得当时我的答复是:那我就宁可走到最后什么也吃不到。但岁月洗人,生活磨人,结婚生子,“与时俱进”,现在,我与姐姐这个优秀党务干部聊天时,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呀,还活在真空里……

其实我从来没活在真空里。我从少年时代即喜爱的文学,始终是充满烟火味的,它帮我获得了无数“及物”的快乐。区别只在于,二十九岁以前,我所及的物与大部分人及的物都无二致,明确地指向升官发财,而三十岁以后,我对我需求的轻重缓急有了新的理解新的认识,我及的物,逐渐变成了一些虚有的东西:比如,与忙忙碌碌地升官发财比,我觉得自由自在地静思冥想更让我快乐。我这样说并不是矫情,也不是阿q,如果在保证我能自由自在的前提下,再给我官升给我财发,我肯定会照单全收。我一点不傻,对升官发财有什么好处非常清楚,我看上去没为它们肝脑涂地,只因为它们在我的需求顺序中没排名第一。姐姐认为我没把它们排名第一就是生活在真空里了,这是依从了她屈服于这个世界之后的逻辑,其实,在对不同事物的价值判断上,应该允许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在我看来,不论追求的是什么,只要不伤及无辜之人,又能享受到身心的快乐——肉体爽爽,精神如如——怎么打发自己都不算毛病。

这么多年,或者准确地说,从一九九○年开始,我就这样快快乐乐地栖身在小说的幻梦里打发着自己,直到今天,估计还会持续到我死去的那天。小说带给了我半分浮名,几许薄利,而最主要的是,它滋养了我这个人,让我多少有了一点诚实的品质与慈悲的情怀。我知道,从我出生起,我的几位血缘亲人就希望我做一个诚实慈悲的人,如今我大体遂他们愿了,我的姥姥,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不论已经离开了我的还是仍然陪伴着我的,一定都感到了由衷的高兴,尽管他们都不是我的小说同道,但他们肯定愿意与我一同感激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