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在外地出差,碰到个赵本山的忠实观众。那赵氏拥趸听我朋友操一口纯正的沈阳土话,便问他是否铁岭人,与赵本山老乡。铁岭是个毗邻沈阳的农业小市,除开拥有全国产粮第一大县昌图县,近年来,更因出产了演小品的大众明星赵本山而声名鹊起。我的朋友如实回答,他是沈阳人,与赵本山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老乡。可赵氏拥趸没听说过沈阳,问我朋友,沈阳?沈阳离铁岭多远?我朋友便有些气急败坏,说不远,沈阳是铁岭郊区。赵氏拥趸对我朋友充满同情,安慰说,郊区也行呀,你说是赵本山老乡不算吹牛。我的朋友哭笑不得,只能说,赵本山倒的确把家安沈阳了。那赵氏拥趸忙说,这就更老乡了。不过,他又补充道,他安在沈阳的不能算家,只可以说那是他郊区的行宫别墅。回沈阳后,我朋友对我大发感慨,说赵本山实在应该出在沈阳。朋友是个关心家乡声誉的人,他的言下之意是,若赵本山属沈阳地产,会更有助于提高沈阳的知名度。
我不知道,我朋友这个“沈阳是铁岭郊区”的故事有无虚构成分,但他最后的感慨,说赵本山应该出在沈阳,倒点出了赵本山这个铁岭乡村人与沈阳城的微妙关系--沈阳这座大名鼎鼎的老牌重工业城市,即使到了今天,从骨子里看,也的确可以随处找到被赵本山疏浚之后又搅动起来的乡村精神的鲜活潜流:质朴又狡黠,宽厚却封闭,旷达而怠惰,热情但愚鲁。正因为如此,也许比较能够代表这样一种沈阳风格的,倒真是舞台上那个来自铁岭乡村的赵本山。
我说“比较”能够代表沈阳风格的,是赵本山,也就是说,沈阳还有赵本山不足以代表的另一个侧面。那另一个侧面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即是一座老牌重工业城市的勃勃蘖枝与袅袅余烬:繁忙紧张与拘泥刻板,豪气磅礴与粗枝大叶,堂堂正正与安土重迁,宁折不弯与自得其乐。我想,在赵本山成名前,他肯定没见过半个城区导弹发射架一样朝天空喷云吐雾的黑烟囱,他肯定没听过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产业工人按响车铃晃动饭盒和大头鞋砸响柏油路的杂沓之声,他肯定没想过那些坚硬无比的钢锭铁坯怎么会被人一点按钮就顷刻间变得水一样稀泥一样软。然而,有另一个人,她肯定看过听过也想过这些,因为与赵本山比,她得天独厚地从小就生长在黑烟囱下、车铃饭盒大头鞋声中、水一样稀泥一样软的钢锭铁坯旁,也许,选择她来支撑赵本山不足以代表的沈阳风格的另一个侧面,还真就不算乱点鸳鸯谱。是的,她是女人,以一个阴柔的角色来充任一种阳刚的象征好像牵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又唯有她,为沈阳风格的另一半示范代言,才能与赵本山这一典型案例构成多重意义的呼应共鸣。这位女性,就是歌手那英,她同样是个经常在舞台上电视里抛头露面的大众明星,估计其拥趸比赵本山不少。当然,这一点,只是她与赵本山呼应共鸣的诸要素之一。
如此一来,有了赵本山与那英的联袂演绎,有了土里刨食的散淡与大机器生产的雄浑的巧妙嫁接,沈阳的人性化形象也就棱角分明了。打个不确切的比方说,是赵本山式的魂与那英式的形,恰到好处地表征和凸显了完整的沈阳风格--对此我愿意称之为粗粝。
沈阳的气候是粗粝的:夏季短暂但异常炎热,春秋只是几场蔽日黄沙的匆匆席卷,更多的时间是漫漫严冬,风刀雪剑,滴水成冰,寒刺骨而冷浸心;沈阳的食物也是粗粝的:高粱米干饭,大馇子粥,玉米面窝头,炒白菜帮子,酱猪头灌血肠煮白片肉,烀土豆烤地瓜炖宽粉条;沈阳的家居设置还是粗粝的:铁锅瓷盆一律深大厚重,桌椅板凳全都拙朴憨实,炕琴立柜要么横贯室内要么立地顶天;沈阳的企业产品更是粗粝的:电缆模具,齿轮轴承,机床锅炉,飞机大炮……
这的确都是粗粝的注脚,可这就是沈阳吗?显然不准确,今天的沈阳与我上边的描述已区别甚大,包括气候。但这又肯定就是沈阳,也只能是沈阳。即使那些符号化的东西已越来越成为沈阳文件夹中存储的记忆,即使沈阳与广州的区别已只是电台里是否播出粤语节目,我们也不难看到,粗粝作为一种背景和底色、基因和根脉,早就深烙在沈阳人的生命里和生活中了。所以,要了解何谓粗粝生活,最合适的去处无疑是沈阳这座塑自泥土又由金属铸就的北方城市。
有什么样的人才有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外地人评价沈阳,是不是还用那四个字我不太知道,但至少在一九九○年代之前的漫长时段里,傻大黑粗,一直是沈阳的护照与品牌。傻、大、黑、粗,这种讥讽揶揄,最初是关于沈阳民用产品的四字箴言,但一经流行,便即刻成了对沈阳人生活方式与生存状态的结语定评。作为沈阳人,我对这四字箴言的一部分所指不能接受--倒不是因为我儿不嫌母丑或老牛护犊子;同样,作为沈阳人,我对这四字箴言的另一部分意旨则予以认同--这也不是因为我吃里爬外总觉得别处的月亮比自家圆。我的不能接受和予以认同,都只因为作为一个沈阳人,我对家乡故土有一种更深切复杂的体察与理解。
在听我逐一分析傻大黑粗这个四字箴言时,我希望读者眼前能有一部动画片同时上映,以比照我的文字重叠观赏。至于那动画里的故事内容,最好由赵本山与那英合作表演:让他们舞台上的小品歌曲与舞台下的访谈花絮熔于一炉。当然了,若对赵那二位没什么印象,光读我文字也可以的,这并不影响读者神游沈阳。
先说傻。沈阳由罪犯流放地和军事要塞发展而来,原住民大多是强人兵士及其后代,这类人往往嗜征战骑射善身体劳作,而对后世的心理遗传,缺乏商业机谋与知识修饰。一般来讲,沈阳人的口头禅是“无所谓”,把衣食住行一概视作“小事”,马虎草率不求精细,即使评判从政经商治学那类“大事”,“大概齐”或“差不多”也是最高标准。于是,“七哩咔嚓”“嗄吧溜脆”成了沈阳人的典型风格,说话直来直去,办事风风火火,对“老娘们家家”的“磨叽”作风深恶痛绝。结果,人一爽快利落,心里就没那么多弯弯绕,脚下就不太会使花绊子,加之讲义气信承诺又无城俯少怀疑,好听点讲叫敦厚淳朴,难听点说就有了傻气;而敦厚淳朴的人,受骗上当在所难免。不过,沈阳人吃亏往往吃在他人的小算计小伎俩上,若当面锣对面鼓地设擂台比高下,倒未必总是沈阳人一败涂地。公正地说,沈阳人的傻,应该叫做实,而实,就不一定是心里没数,也不见得就是手中无招。非不能尔,是不为也。如果谁带有智力判断成分地认定沈阳人傻,那他的倒霉将必定无疑。说到这里,不妨岔开一句。许多去过西欧北美的人,都说外国人特傻冒,好糊弄,好像老外进化得晚。可我觉得,这种看法,即使抛开其间玩笑的成分,也能证明,我等孔孟子嗣已被自欺欺人的虚礼伪仪毒化到了何种程度,居然对率直坦诚丧失了起码的认识能力。其实,这种能力的丧失已然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不是吗,每每关键时刻,我们虚礼伪仪的小聪明总要在率直坦诚的大傻瓜那里屁滚尿流。
至于大,我以为从贬意的角度看语焉不详,而我知道,外地人对沈阳“大”的评价,绝不是伟大那种意思。那大什么呢?好大喜功?巨奸大蠹?大言欺世?可这实在不光是沈阳人的专利特权。要么是大块头大身量?大大咧咧大手大脚?这恐怕也算不得做挖苦文章的上好材料。大块头大身量的确笨拙,可并不比瘦小枯干瘪瘪瞎瞎更伤眼刺目;大大咧咧大手大脚也应该批评,但肯定没有斤斤计较抠抠嗖嗖那般糟糕。我以为,在四字箴言里,用大与傻黑粗组合并列有凑字数之嫌,这源于国人对三字经四字令特殊的把玩热情。但既然凑数凑上了它,我也就不该绕道而行,我想,用那个大字来附会沈阳人的爱面子好虚荣也许说得过去:摆谱装大吗。沈阳人的爱面子好虚荣十分普遍,比实在实惠得近于傻的情形普遍多了,尤其是沈阳男人,都能把面子虚荣看得重于--不至于重于泰山,也重于半年薪水了。沈阳男人也有许多怕老婆的,这很正常,沈阳女人也多刚烈勇武之辈吗;可有趣的是,不论关上门多么懦弱的沈阳男人,出得门去,在外人眼前,都可以蛮不讲理地对老婆吆三喝四,而更有趣的是,这种时候的沈阳女人,对丈夫绝对逆来顺受。近几年,有不少沈阳男人失业下岗,他们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做,宁可闲在家中喝酒打牌侃大山,甚至靠妻子挣钱养家糊口,也很少能放下架子,把家务劳动从“女主内”的“家政法典”中收编过来。沈阳饭店里的菜量一般都大,吃完剩半桌子的情况十分多见,可沈阳人,即使引车卖浆的穷人,回家有了上顿没下顿,在饭店吃完饭也不怎么打包。他们长于以挥霍充大方,用虚弱的大方赢取肤浅的尊重。直到近几年,在沈阳的饭店里饭后打包才不会惹来鄙夷的白眼。再举个例子。还是近几年,沈阳有一批腐败领导被绳之以法了,其中多数人,不查俨然就是清官,因为平常没什么花销,弄到钱,都交给了老婆孩子情人和外国银行;可他们中有个副市长和个什么局的局长却过分张扬,前者去澳门豪赌一掷就能两千多万,后者居然比着苏州园林的样子修别墅建庄园。你一定猜到了,恰恰他俩,在那批腐败领导中,是为数不多的土生土长的沈阳人。待这两个热衷于显摆不在乎露富的领导被判死刑后,连沈阳的老百姓都吸取了教训:摆谱装大要倒霉呀,驴粪蛋儿表面光屁用没有。
说到黑,其实也不乏可商榷的地方。它针对的是皮肤吗?在我看来,沈阳皮白肤嫩者大有人在,除成都等少数几个城市外,没准和大部分城市的人一同搞抽样调查,沈阳“白人”还比例挺高呢。但抓住沈阳的黑说事我仍能接受,其部分理由与女人有关。女人爱美这是天性,希望皮白肤嫩在情理之中。可沈阳这地方,少水多风,干燥寒冷,为了让自己美艳鲜亮,女人只能浓妆重抹,都顾不上自己本色深浅了,结果就弄得唱大戏般地不伦不类。不过皮肤黑白皆属小节,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说沈阳黑,我倒更愿意提及环境污染。夏天似乎还看不出什么,可每到冬天,说沈阳是黑色的城市并不过分。按理说,冬天的沈阳白雪覆盖,即使街路上居民区里由于人踩车压雪脏了,那公园深处或楼房顶上总该冰清玉洁吧。同样不行,所有的雪上都落一层粉尘,好像天上下完雪又下了场炉灰。如此客观条件,对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比如穿着打扮,即使如花女子的行头,在更多时间里也只敢色泽老旧;而许多“小资”时尚,之所以一引入沈阳就市场萎缩发育缓慢,也因为展览“潮流”与“情调”的舞台太不理想。既然无处示“白”,就窝在家里藏“黑”吧。沈阳人的胸襟阔大与没心没肺,都源于无可奈何。不过近几年,对干净白皙心向往之的沈阳人已开始觉悟,大张旗鼓地发展起了洗浴事业,我估计,按数量比,现在沈阳的浴室澡堂在全国各城市中能排名第一。也许,即使沈阳人真的天生黑色素沉积量过大,可经过这一番浸泡搓洗,过几年,他们中的糙爷们也会变成四川嫩妹子的。但我个人对沈阳人这种近于偏执的卫生观持保留态度。据说,钢筋铁骨的古罗马人最后“糠”的都撑不开弓举不起剑了,就是桑拿房蒸的。另外,沈阳人的黑,可能还有心狠手黑一解,意思是沈阳人尚武好斗,一言不和便拳脚相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但我认为这是误会。沈阳人不喜欢拖泥带水地解决问题,急眼了,的确喜欢张嘴就骂举手就打。可这更适合称之为鲁莽或暴躁,只与理性贫弱与修养匮乏有关,和与心狠紧密相连的手黑截然不同。真正的手黑,是杀人不见血,是咬人不露牙,是摧毁对手的精神意志而不是伤害对手的皮囊肉身。前边说过,沈阳人把面子虚荣看得重于半年薪水,这种人,其实想黑都黑的业余,谁和他们起了冲突,只要能先挤出笑脸抱拳求和,那眨眼间干戈就会化成玉帛。若争端平息后又唠投机了,沈阳人还肯即刻把家里的好烟好酒都翻腾出来,再冲灶间的媳妇高喊一声:翠花,上酸菜--
四字箴言中,最后的粗字用得精彩,它是点在沈阳这条龙额际上的漂亮眼睛:既是对前边傻大黑的总括,又给那之外的诸多余味留足了扩张空间。有好事者若翻开词典将会发现,有粗字组装其间的形容词,在沈阳都能找到用武之地。可能那些词中贬多褒少,但你结合上边我对傻大黑的逐一分析加以体会,恐怕得出的结论会出乎意料:沈阳人粗的结果能导致可爱。但愿这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划分可爱的品类,我认为,以下四种比较典型:孩子的天然真率,女人的明媚鲜活,男人的诚笃睿智,老人的慈悲通达。而沈阳人的生活方式与生存状态,几乎是孩子气的天然真率的最好写照。这里有个极端化的例子不妨一举。所有城市的足球场都是叫骂的海洋,沈阳球迷也骂人这算不得什么;但南京球迷的“呆逼”像恋爱中的打情骂俏,北京球迷的“傻逼”也只像长辈对孩子恨铁不成钢的申斥责詈,全属于偏正结构的操行鉴定,唯有沈阳球迷那山呼海啸的“操你妈”,整个是一次动宾组合的打家劫舍。可如果在足球场上,你是一个与踢球看球全无干系的旁观者,我敢说,即使你比教育部下派的德育督导还绅士淑女,对那此起彼伏的“沈阳骂法”也会会心一笑。因为你刚一皱眉,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句比“南京骂法”“北京骂法”恶劣两倍半的脏话经沈阳人一喊,居然能把德育里边最忌讳的性意味消解得一干二净,还并不比诗人鸟瞰上海浦东新区时高声吟哦的“生活啊”更伧俗鄙陋。这种神奇的效果,大约也只有孩子的可爱才能生成出来。
沈阳是个尚未开蒙的生猛孩子。但这也不坏,谁都知道,孩子的别名叫一张白纸,能写新文字好画新图画。然而我必须承认,沈阳有一个致命的地方比不得孩子,那就是,敢于想象一向是孩子的伟大禀赋,可沈阳人的想象力却太不发达。
从土里刨食的角度说,农业的沈阳从古至今都能自给自足衣食无虞,它不需要想象;从大机器生产的角度说,工业的沈阳对人的最高要求只是当好齿轮螺丝钉,它更是拒绝甚至扼杀想象。这样,保守闭锁,小富即安,唯命是从,按部就班,就成了沈阳人思维行为的主旋律,连艺术创造与思想交锋也只能进行内部循环式的自娱自乐,自产自销,自生自灭。这里有个不恰当的例子,也许能变相地说明点问题。如今大陆的演艺明星,多以模仿港台腔为闯江湖的正途捷径,只有很少人不把乡音视作旁门左道,而敢于把出处亮在明处的寥寥几人里,那英就是突出的一个;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我选择她为沈阳风格的另一半示范代言的又一要素;再顺便说一句,单纯的模仿并不存在,想象力是模仿的重要依托。当然,我不想借此赞美那英如何不随波逐流,也不想评价大陆人操港台腔好还是不好,我只想强调,连沈阳口音都有一种排斥异己的冥顽根性,更何况那些固执坚挺的意识积淀与理念薪传了。必须承认,一个人以怎样的声气语调谴词造句,这既是思想外化的必然,也是思想框限的结果。还有,前边分析“大”时,我曾想到过那里所包含的胆大的成分,胆大妄为吗,沈阳人敢铤而走险也名声在外。可在那一节我故意略掉了这层意思,而是留到这里说。据我观察,沈阳人的妄为并非胆大使然,实为无知所致,所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气魄,其实是无知者那种可怜的无畏。因为沈阳人所妄为之事,多半对他人对自身都只起破坏作用,是非创造性的,这等事,有知者即使胆大也不为之。我以为,真正的胆大,那种建设的胆量与创新的胆识,是需要以有知为前提的,而想象力,恰好也是有知的重要依托。
不过已有端倪显示出来,现在沈阳人在勾勒自己的粗粝生活时,正在越来越多地使用一些精雕细刻的杂糅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