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离去
雷光闪耀,漫天乌云仿佛倒悬于头顶的重峦堆砌的山峰,乌沉沉的仿佛要将天地间万物碾碎一般。白亮的雨点如同鞭子一般抽打着地面,噼噼啪啪的声响连成一片。
顾临凡呆呆的看着自己的一条青黑色的手臂,那五根青黑色手指仿佛野兽的爪子,几缕殷红血丝混着雨水从指缝间滑落。
“这是……我的手?”
顾临凡喃喃自语,一股说不出来的恐惧一下子涌了上来,汗毛倒竖,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他惶然地抬起左手,颤抖着手指抚摸着自己的面颊。
手指触到的地方是柔软湿热的肌肤,然而顾临凡一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猛然抬头看着孙必雷,声音发颤道:“道长,我……我的脸……还是人吗?”
孙必雷面色肃穆,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你还是人。”
你还是人。这四个字仿佛一缕照入黑屋子的阳光,令顾临凡眼中亮起一丝希翼的光彩。他身躯微微晃动,崩裂的伤口一阵阵疼痛,头脑发晕几乎站立不稳,但心中的恐惧却一下子消减了许多。
我还是人。没错,我,是人。
“先前救你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你这幅模样。”孙必雷道:“在那一片墓地当中,你受伤濒死,却不知是何等原因有一股极为霸道的鬼气注入你体内,若没有这股鬼气护住你的心脉,只怕在我找到你之前你便已经血液流干而死了。只是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这鬼气入体,与你自身纠缠在一起,此时阴型外显,才导致了你现在这般模样。”
顾临凡立刻叫道:“道长,你救救我,我,我不想当怪物。”
“慌什么?”孙必雷嗔目道:“先前已经跟你说过,只要你修道有成,自身纯阳之气日茁,自然可以驱散体内鬼气。我这里有一篇吐纳行气口诀,你先背熟,照口诀调息养气,以免鬼气更加深入脏腑,积重难返。”
两个人身上都被雨水淋透,此地实在不是讲话之所,孙必雷也不多言,挥剑在地上草草挖了个坑,把两名巫师尸体埋好,然后伸手抓住顾临凡的腰带,大踏步向着村子走去。到了村子边上,却不进去,而是进了村口一间荒废的茅屋。
两人在屋中对面坐下,孙必雷正襟危坐,面容肃穆,慢慢将那篇口诀一字一句念出来。而顾临凡此时哪里敢分散精力,竖起耳朵倾听,连一个字都不敢错过。
这一篇口诀乃是道家入门的修行口诀,本身颇为粗浅,只是一般的养气之法,难得的却是道门正宗心法,正适合从未修行过道法的普通人修习,只要坚持不懈修习几年,便能正本养气,强身健体。孙必雷性格方正,恪守门规,虽然心中已经有了收徒之念,但一日未曾将这小子收入门墙,便一日不会破坏门规私自传授他浩然观真正的修道法门。
口诀只有数百字,顾临凡资质不凡,听孙必雷念了两遍后便记了七七八八,自己复述了一遍,又被孙必雷纠正几处错处,便将口诀牢牢记下。他按着口诀调息吐纳,一开始还感觉不出什么,后来却渐渐觉得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身上淋了雨之后的寒意被驱散了许多,浑身暖洋洋的,连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他这般闭目吐纳,却不知孙必雷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脸,肃穆的面容上悄然现出一丝柔和笑意,随即隐去,恢复了平常冷漠模样。
顾临凡心中默念口诀,运气调息,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大亮,睁眼一看,只见孙必雷犹自端坐在自己对面,眼看他苏醒过来,板着面孔哼了一声道:“你已经将口诀背熟,以后要每日勤加修习,持之以恒,万万不可中途荒废。”
顾临凡急忙答应,站起身来,只觉得身体比昨日都轻快许多。低头看自己的右臂仍然呈现乌青色,却比昨夜看上去好了许多,当下用衣服遮掩住,两人一前一后向郭婶家走去。
此时路上已经有了早起的人,眼看顾临凡和孙必雷两人走过来,也只是冷冷看一眼,连招呼也不打。
顾临凡心中苦涩,不敢抬头,一直走到郭婶的院子里。此时郭婶已经起身,正好看见两人进来,急忙迎上去道:“石头,道长,你们这么早去哪里了?石头,你肚子饿了吧,等着婶子给你做饭去。”
顾临凡急忙道:“婶子,还是我来吧。”说着就要去厨房。只是他身上伤还没好,郭婶哪里肯让他动手,死活将他推出厨房外面去。
郭婶熬了一大锅粥,炒了几个菜,在院子中石桌上摆好,招呼两人一起吃饭。本来她还准备割一条腊肉给顾临凡补身子,只是想到孙道长是出家人,只怕见不得荤腥,所以只是煮了两个鸡蛋放在顾临凡碗里。
三人正在吃饭,只听外面声音嘈杂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几名村人彼此簇拥着走进来,向着孙必雷道:“道士,你昨晚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怎么有两具尸体在外面?”
原来昨晚三人斗法,声音颇大,虽然有风雨声遮掩,终究被人听了去。这一大早便有人出去到了三人打斗之地,虽然孙必雷已经将尸体掩埋,但是痕迹终究无法彻底除去,被他们将两名巫师的尸体挖了出来。
村人一见两名死者身上衣服便吓了一跳:这价格不菲黑色的袍子以及他们身上挂的骨头链子和身边的已经毁坏的奇怪法器无不标识着两人身份非同小可。几名村人一合计,自然将怀疑都集中在昨天那名奇怪道士身上,急急忙忙赶来讨个说法。
孙必雷道:“没错,那两人是潜入进来的北蛮巫师,昨夜被我杀死了。”
听到“北蛮巫师”四个字,几名村人都吓得脸色发白,失声道:“北蛮巫师?天哪,你怎么杀了北蛮的巫师?这,这可如何是好?”
顾临凡叫道:“这些北蛮人正是杀死郭叔叔他们的凶手的同伴,难道不该杀吗?”
一名年老村人瞪着眼睛道:“小孩子懂什么?我们自然恨那些北蛮人,可是,这可是北蛮人的巫师啊!而且还是两个,都死在我们村子,消息传出去,只怕过不了几天就要有几百名北蛮兵杀进来,村子里连一条狗都活不下来。道士,你可给我们惹来大祸了。”他想到北蛮人的凶残,顿时头上见汗,站都站不稳了。
顾临凡怒道:“张爷爷,你为什么这么胆小害怕北蛮人,难道孙道长杀了两名北蛮恶人还是做错了不成?”
张老头羞恼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懂什么?”一时脸上挂不住,伸手便来拉扯顾临凡的胳膊。
两人这么一拉扯,只听嗤的一声,顾临凡的袖子原本便已经破了被布条缠好,此时一下子被扯开,露出里面乌黑色的胳膊,五指如钩,连指甲都是青黑色。
几名村人同时看到这一幕,看向顾临凡的目光顿时一愕。沉默了一下,几人几乎是同时惊叫出声:“怪物!”忙不迭地向外就跑。
顾临凡心中一惊,急忙转头,只见郭婶脸上也是充满了惊惧之色,急忙道:“婶子,我,我不是怪物。”
他伸过手去,郭婶却下意识的后退几步,脚下一拌,差一点跌倒在地上,颤声道:“你,你是什么怪物变成了石头的模样?”
“婶子,我就是石头啊,我不是怪物。”顾临凡急得额头冒汗,扭头对孙必雷道:“道长,您给我婶子解释解释。”
孙必雷急忙向着郭婶解释了起来。郭婶一脸惊惧之色,听着孙道长的解释,三句里面倒有两句听不明白,只是最后也明白这孩子确实是石头,这条胳膊是因为意外才变成这般模样。她心中略微安稳了一些,眼睛却是一红,眼泪扑簌簌落下来:“石头,你胳膊怎么变成这样,可能恢复过来?”
正说着,只听外面脚步嘈杂,几十名村人奔过来,到了院子门口却又不敢进来,隔着篱笆门叫道:“那个道士,还有那个怪物,赶紧离开我们的村子,否则可我们可要冲进去用火烧死你们了。”
郭婶急忙喊道:“你们别乱来!他是石头,不是怪物。”
只是此时群情激奋,哪里还有人肯听她辩解。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郭婶,你快逃出来,别被这妖道和这怪物害了。”“是啊,郭婶快出来,别被妖怪蒙骗了。”“这道士和这怪物昨晚在这里住了一夜,难道……难道郭婶也已经变成怪物了?”
十几个人七嘴八舌,越传越邪,人人脸上变了颜色。更有人高声道:“快去取火把来,烧死这妖道和怪物。”
郭婶急得直流眼泪,只是她无论再如何辩解,村人已经认定她被怪物迷惑,一个字也不肯听。
眼看有人举着火把跑过来,做出要点火的样子,郭婶急得无计可施,忽然听顾临凡喊道:“住手!”
众人一滞,只见顾临凡站起身来,目光慢慢扫过众人的面孔,回头涩声道:“道长,你带我走吧。”
孙必雷面容肃穆地点头,起身拉着顾临凡大步向着门口走去。
人群一阵嘈杂,眼看着这道士走过来,下意识的后退,让开一条通路,看向两人的目光中充满了畏惧。
两人刚刚走出院门,只听后面郭婶喊了一声:“石头!”
顾临凡眼中一酸,眼泪落下来,忽然回过身来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几个头,额头都磕得出了血,随后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向着村外走去。
孙必雷一路沉默无语,拉着顾临凡两人一路走出几里路程,眼看周围没有人,才从背后剑匣中招出墨剑,腾身跃到剑上,一手扯着顾临凡腰带御剑腾空,向着东南方飞去。
耳边风声呼啸,脚下距离地面足有几十丈高下,看一眼都觉得眼晕,顾临凡却紧紧咬着牙关哼都不哼一声。
御剑飞行出数百里,便出了肃州地界,地面上的绿色渐渐多了起来。孙必雷降下飞剑,两人落在地面上,顾临凡却再也忍不住,急忙跑得旁边扶着一棵树吐得天翻地覆。
孙必雷在一旁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吐得肚子里空空再也吐不出东西,才道:“第一次御剑飞行都有些不适应,以后会好一些。”
顾临凡脸色发白地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孙必雷忽然道:“你此时心中可曾怨恨你的村人?”
顾临凡沉默了一刻,摇头道:“不怨恨。”
是的,不怨恨。虽然村人毫不留情的将自己强行驱赶出来,可顾临凡心中却没有什么怨恨之意,如果说有的话,也只是几分酸楚,几分悲切。
眼看顾临凡沉默无语,孙必雷眉头微微皱起,不置可否,道:“如此甚好。我包裹里还有些干粮,你先吃一些休息一下,然后就赶路回浩然观。”
顾临凡却是误会了,立刻道:“没关系的,道长,还是继续御剑飞行吧,我能挺住。”
孙必雷却失声笑道:“不是担心你受不住,而是以后的路程不可再御剑飞行了。”眼看顾临凡眼中疑惑,解释道:“再往前面便有人烟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可在人前展露道法,更不可御剑飞行,此为修士第一禁忌,不单是我浩然观,天下各个修道门派都必须奉行无违。你日后如果拜入本派,修行了道法,也必须遵守这条禁令,万万不可违背。”
顾临凡急忙点头记下。他吃了一些干粮恢复了些体力,便跟随孙必雷向着前面走去。
两人这一路上晓行夜宿,与常人无二。只有到了十分偏僻了无人烟之地,孙必雷才携着顾临凡御剑而行。如此或快或慢走了十几日路程,直到这一天早晨眼前出现一片巍峨连绵的大山,占地不知有几百里,林木茂密,郁郁葱葱。
一条青石铺就的山路一路蜿蜒在密密的树林中忽隐忽现,一直延伸到山顶去,青翠的树林环抱中,隐隐可见白青黑瓦的道观一角。一阵阵苍凉的钟声从道观中远远的传下来,舒缓悠长,越发显得四下里幽静异常。
这便是天下三大修行门派之一:浩然观的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