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夏,正值雷雨轰鸣,雨水泛滥之时,屋外湿淋淋的飘着雨,燕小宛站在屋檐下,仰着头伸手接过顺着屋檐滑落下来的雨水,雨水一串串的落在她的手掌中,绽放成了水花。
“既然病了,就该在屋里好好养着,这下雨天虽是凉快,却也容易得病,为何还在这外头淋雨。”后面突然传来这样的一句话,惊得她猛的转过身来,许是因为仰头太久,又许在转头时转得太急,只觉眼前一黑,便要往地上栽去,上官炼眼驰手快,及时的上前扶住了她。
燕小宛清醒过来后,只见自己正躺在他的怀里,动作十分的暧昧,脸一下子便红得通透,她立马挣脱开他的怀抱,退后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俯了俯身请安道:奴才见过王爷。”
上官炼上前一步正要伸手将她扶起,却见她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往后退开,巧妙地避开了去,虽说她这动作行得小心,却也叫上官炼瞧了去,只见一丝哀痛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上官炼只好将手收回,无奈道:“我不是说过了,只你我二人,无须拘泥于这些虚礼。”燕小宛低着头,声音平静如水:“礼不可废,奴才不敢造次。”
她无论在动作抑或是言语都带着些刻意的疏离,上官炼心里也清楚地明白到这一点,薄唇紧抿,目光如炬,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许久方道:你在躲我?”
燕小宛惊得抬眼看他,只见他漆黑的眼眸,似幽深的海底,两个小小的她正映在他的眼中,她看着他那样的神情,心里再次惊慌了起来,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惶恐道:“奴才不敢。”
上官炼笑看着她,只见她涨红了脸,眉眼低垂,竟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直如惊弓之鸟一般,瞧着她这般模样,上官炼忍不住轻笑了出来:“你一连数日称病,这不是有意躲着我,那是什么?”
听得上官炼的话,燕小宛又是惶恐地就要跪了下去,却被上官炼上前来一把牵住了她,她挣了许久都没能挣脱出他紧握着的手,只得低声道:“奴才不敢欺瞒王爷,奴才这几日确是有病在身,王爷如今离奴才这样近,可是会将病气过到您身上的。”
上官炼抬头看着廓外飘着的细雨,清了清嗓子道:“过就随它过吧,多日见不到你,我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一句简单的我想你了,道出了燕小宛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也道出了这一段时日一直压抑在他心里的想法。燕小宛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只能一直低着头,任由那一层红晕一点点的占据她的脸颊。
日子一日一日的流逝,眼看着日子一天天的热了起来,上官炼有许多的朝廷公务要处理,不可能每日都待在府里,她也无须时刻随侍在侧,想起自己已有月余未曾去看过老人家,便向温嬷嬷告了假,前去探望老人家。
她如往常一样带了些老人家喜欢吃的糕点前往,到了那里老人并没在住处,只道她是出了门,许是过些时辰方才回来,见时辰尚早,她便仔细地将屋子收拾了一遍,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与几个男子谈话的声音,她心下疑惑,便走出门去探个究竟,只见几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了门前。
其中一名男子见了她,忙上前来恭声问道:“请问姑娘来此,可是为了寻找原先住在此处的老人家。”燕小宛满心疑惑地看着他:“是,你是如何知晓?”
那男子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等到姑娘你了,姑娘请随我来,我这带你前去与那老人家会合,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燕小宛在坊间流浪过一段时间,被骗过,被拐过,被欺负过,所以对所有的陌生人都十分的警惕,现下只觉脚下一时被僵住了一般,背紧紧的抵着门,一动也不动。
男子看她这般模样,想起了之前主子曾叮嘱下的事情,当即了然她心中所想,微微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我家主人曾受过姑娘你的恩惠,有心想要报答于姑娘你,而你所说的老人家,如今也正由我们安置在一处舒适的宅子里。”
燕小宛从头到尾地审视了一下那名男子,看其文质彬彬,仪表堂堂,确实不像是偷蒙拐骗的人,又听老人家此刻正被他们妥善安置,遂半信半疑的跟着他们前去。
走了一段时辰,他们将她带到了一座宅院里,燕小宛抬头看了一眼,青砖黑瓦,与一般人家的宅邸毫无二异,只是这里地处偏僻,倒也是十分的清静,不大的院子,左边种着棵梨树,右边是一口井,里里外外像是让人特意休整过,廊里廊外都收拾得十分整齐,平添了几分清雅。
走进里屋,只见一名身穿洁白色衣衫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们,一道前来的那名男子向着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恭声道:“主子,人我们带来了。”
只见那着洁白色衣衫的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不多会儿,便见了他转过身来,却是当日她曾搭救过的男子。
燕小宛见了他,忍不住历声质问:“你让人把我带到这里来意欲何为,奶奶呢?”
男子见她满身警惕,十分好笑地看着她:“这般心存戒备,可是忧心我会将你拐卖了去?至于你说的那位老人家,放心,会有人将她带来与你相见的。”
燕小宛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先从警惕变成震惊,再从震惊变成不确信,当初醒过来时,他的声音干裂嘶哑,她虽有怀疑过却也没多想,没想到竟真的是他,若知道两年前搭救自己的人就是他,那日她定不会让受了严重剑伤的他独自走上两个时辰前去求医,她那怕是背不动,拖也会将他拖去。半响之后,哆嗦着声音八分确信二分怀疑地道:两年前是你救的我?”燕小宛是一个只要别人曾经对她好过,她就会一辈子都对他感恩带德的人,对爷爷是,对奶奶是,对如今面前这位男子亦如是。
她如今对男子已经完全没有了警惕与戒备,有的只是满心的感激。男子对她此时的表情是十分满意,嘿嘿笑道:你也不必对我心怀感恩,我也是本无意救你,只是不幸让我遇上了受难的你,若我当日放任着不管,今日必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我所做的一切不过都只是为了我自己。”燕小宛听他的那一番话,正是当时她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燕小宛道:“你帮了我一次,我后来又帮了你一次,咱们算是两清了,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男子道:“你救了我一命,如同再生,而我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叫人帮了你一把,这两者如何能相抵过,怎么说都是我欠你一条命。”
燕小宛笑道:“这事哪能算得清楚,无论如何只要现在咱们都平安无事就好,突然想起一事,便从怀里摸出一玫玉佩来,双手奉与男子:“这是那日你遗漏在柴屋里的东西,我瞧着这玉坠色泽通透,做工精细,定是十分贵重,掉了这样一件东西,心里定会十分的着急,如今物归原主,否则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我身上,让我整日都怀抱不安,就生怕它丢了。”
男子也不伸手接回玉坠,只一昧地笑看着她:你是说这东西,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燕小宛点了点头:“这东西这般贵重,不放在身上,若叫旁人拿了去,那我拿什么来赔你。”
男子道:“这玉坠既然你都带了这么长时间,那便是你的,我如何还能收回的道理。”
燕小宛看他的样子,明显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又看他那一身华丽的穿着,还有几个随侍在则的小厮,想来这样的东西他家中也会有着许多,便把玉坠收回怀中,想了想又问:“那日你是为何负的伤?”
男子原本勾起的唇角慢慢的抿成了一条线,漆黑深邃的双眸直望着前方,一缕哀伤从他漆黑明亮的眼眸中滑过,良久,方听他不紧不慢地道:许是那人在觊觎我身上的东西,想将我杀之,而后占为已有吧?那语气似乎在说今日的天气很好一般平静。”
燕小宛细细品味了一下这句话,突然恍然大悟,惊声道:“你是说,那日你是被劫财,顿了顿又道:“那人既是求财,你给他便是,到头来还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可太不值当了,亏了你现在没有性命之虑。”
男子听得她自以为是的猜测,笑看着她道:“所以我说如今我还欠你一命呀?”
近响午的日头一览无余地普洒着大地,如今的天气已然是一日比一日地热了起来,攀附在树稍上的知了一声声不厌其烦地知了、知了的叫着,燕小宛想起了两年前自己的遭遇,她非常明白那种山穷水尽又无计可施时的感觉,一个人若非不是万不得已,是绝不可能去抢别人的东西,更不可能因为一点点的钱财而夺人性命,这样不仅损人,更是不利于自己,若那日自己狠下心没有救下这名男子,天寒地冻,他定是活不成,天网恢恢,那个因为一些钱财而取人性命的人,自然也逃不了律法的制裁。
她看向男子,只见他目光直直地仰望着前方,俊朗的面容中不时闪过一丝她瞧不分明的情绪,良久,她轻声道:“如今世道艰苦,能够保一家老小平安度日便是求来的福份,我想那人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他虽为财伤了你,但你如今已是无碍,日后你若是再遇上那人,就莫要为了当日的事,而为难于他了。”
男子搁下茶碗,轻笑道:“你放心,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只要他安守本份,永不再犯,我定然不会为难于他。”
听得他的回答,燕小宛心下的担忧终是淡退了几分,笑道:“谢谢你!”
男子笑看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慢慢褪去,一字一句清晰道:“你这句谢谢来得太早了些,我说的是,若他从此安守本份老实做事,我方才不再追究,如若不然,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燕小宛看着他,他眼中瞬间滑过的狠意,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外面的日头这样猛烈,她却觉得这屋子里的气温冰冷到了极点:“我叫燕小宛,取自诗经宛在水中央的宛。”
我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原来的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自我懂事以来,我的爹娘就一直丫头、丫头的叫我,说这话时,她的眼中渐渐地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她低下头来轻笑一声,试图掩去眼中的泪意,不想那晶莹剔透的珠泪在她低眉的瞬间夺眶而出,滴落在她莲青色的衣裙上,她急忙似不经意地抬起手来揉了一下眼眶,意图掩去那一份尴尬,但早在她眼泪落下的那一瞬间,男子便将这一切瞧了去,过了一会儿,她又道:“穷苦人家的孩子在取名字上,本来就没什么讲究,向来是怎么好养便怎么取。”
在我五岁那年,我们那个本就穷困潦倒的村庄遭遇了战事的摧毁,所有的村民都被迫携家带口离开那祖辈生存了一辈子的地方,我的爹娘与别的村民一样带着我逃离了那个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就相继饿死在逃难的路途上,那时候的我什么也不懂,以为他们只是睡着了而已,一个人坐在他们的遗体旁边,不哭也不闹,后来一个一同逃亡的村民告诉我,他们已经死了,让我跟着他走。”
“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人死了是个什么样的含义,我以为只要他们睡够了,到了时辰就会醒过来,可是二日过去愣是没有醒来,是爷爷经商从那走过见我可怜便带走了我,从那以后我便随着一起生活。爷爷他对我很好,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名谓,总是丫头、丫头的叫我,所以爷爷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小宛,燕是他的姓。”
“那时候每天都有爷爷在身边陪伴与呵护,我以为我没了爹娘只要有爷爷在一样还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二年前连爷爷也离了我而去,他的儿子本就不喜我,没多久便寻了个缘由将我赶了出来,从此我便过着颠沛流离,饥不裹腹的日子,那时间我痛苦过,绝望过,可是一想到爷爷临去前的叮嘱,我便想方设法,努力地想让自己存活下来。说到这里燕小宛自嘲的笑了笑:“可两年前与西凉国的战事刚起,那时正值人心惶惶,如此艰难的世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能说想自己活下来就能活得了的,记得那时听别人说,树根和树皮,甚至是河塘里的泥都可以用来果腹,就傻傻地跑外城外树林比较茂密的山上去挖了树根,刨了树皮来吃,可是才放进嘴里,就因为受不了满嘴的苦涩,全都吐了出来。”
她抬手捻了一把散落在耳际的碎发别到耳后:“为了挖那树根我的双手都被划破了,黑黑的泥土全陷进了我的指甲里,原先划破时我没觉得多疼,一心只想着只要尽快挖来树根,那就有东西果腹,倒也不至饿死,疼就随它疼吧,后来看着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才找来的东西又不能下咽,我才觉得疼,非常非常的疼,那时我哭得撕心裂肺,晕天黑地的,哭完之后,我又跑去挖了河塘里的泥来吃,可想而之当然是没有办法咽下。”
后来我饿倒在地,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奶奶发现了我,将自己一天辛苦讨来的东西都喂给了我,我这才有幸活了过来,恰在这时,门前传来一阵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着门外看了去,只见老人家正在一名男子地陪同下战战兢兢地向着他们走来,燕小宛见了老人家,急忙起身向着她迎了过去,突然回来头来看着男子异常认真地道:“我是过来人,非常明白那种穷途末路又无计可施的感觉,那人求财的同时虽错手伤了你,想来当时也只是求财心切,绝非有心,既然都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又无性命之虑,得尧人处且尧人,如若他日那人再度冒犯,若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还望你能再度饶过他。”
男子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心内只觉一阵的翻江倒海,想不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如此清雅素净的一个女子,过去竟经历了如此不堪的波折,他知道虽说现在与西凉的战事已平,却依旧还有许许多多的村民仍然在过着一些朝不保夕,饥不果腹的日子,这一切的一切他都非常的清楚,可今日听着她一字一字娓娓说来,却是觉得十分的痛苦、难过,他看向她的眼神慢慢地变得轻柔了起来,如同孕育着世上的河水,那般轻柔,又充满了怜惜。
她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一说了,若他日他们不幸再度遇上,那人又再度冒犯,他不肯饶了他,那也是无可奈何,无论怎样也只能看那人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