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雪越发大了起来,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日,但见树梢,瓦顶皆被白雪覆盖,向远处看去,远近屋舍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人踩在上面,立马便陷了下去,雪迹淹没了鞋面。
这一场雪,是今年入冬以来下得最为久的一次,整整下足了五日之久,其中虽有缓过那么一会,可总是不多时便又会落起又细又密的雪来,看这天色,恐怕一时半会还不能停下来。
顺天府尹张明德上报,城郊内外被大雪压垮的房舍有近二十余处,其中京郊外的贫民区里,塌倒的的房屋便占了一半,情况最为惨重,所有伤亡者暂无法估计,皇帝当即便着张明德安排人员,前往搜救,尽可能快的将被困人员救出,再者,就是替受灾的人员安排好一切,切不可让其无处可去,自己也随了一道前去探访。
巳未时分,雪倒是小了些,但风依旧狂乱,一地连绵起伏的都被白雪覆盖,原本繁华昌盛的街道上,因为连日落着大雪的原因,只有少数的几家商铺打开了门来迎客,来客却是寥寥无几,伙计悠闲地坐中店内打着瞌睡,街上人烟稀少,只有清晰可数的几个路人,不时在其中穿梭行走,不多会儿便又闪进了屋里去,人人都身上都裹着笨重的大棉袄,双手严实地收藏在护手套中,从上至下,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袒露在外。”
燕不凡迎着风雪,艰难地在行走在路上,一脸凝重的神色,只见其一个恍惚,便重重地摔倒在地,身上脸上都沾上了些许雪渣子,他迅速地爬了起来,顾不得拍下身上的残雪,整理仪容,慌忙地检查了一下怀中的东西,低声咒骂了一声:“他娘的,便又接着向前赶路。”
只见他拐过一个又一个的街角,在李府的门前停了下来,那守门的小厮见了他,殷勤地迎了上去,道了声:“舅老爷,便十分客气地将他迎了进门去,人尚未进殿,他就已经火急火燎地唤了出来:“姐姐,不好了,姐姐……。”正在殿中品着茶的燕若晴见了他这般猴急火燎,眉心微蹙,却是急急撂了茶盏,迎上前去,边替他拍落着身上的雪渣子,边数落着他,道:“什么事,让你这般猴急,外面正下着雪呢,也不知道带把伞,若是着凉了,看你怎么办?话语中虽尽是责备,却是关心所至,忙叫了人去煮了姜茶和备了热毛巾来,又自个倒了杯热茶递与他,让他驱驱身上的寒气。”
燕不凡顾不得其他,一口将杯中茶饮尽,气喘吁吁地道:“姐姐,不好了,这下弟弟我可是摊上大事了?
燕若晴道:“怎么,我上次才给你的银子可是又没了,有什么话待会再说,先把脸擦一下,说着从婢女手中接过热毛巾递与他。”
看她想到了别处,燕不凡心急如焚,满脸虑色道:“唉呀,不是,若是这个我就不会这么急着来找你了?心急手乱,慌忙从怀中掏了出一样东西递给燕若晴。”
燕若晴满脸疑惑地从他手中接过,摊开看了下去,看了一遍犹不相信,再接着看了第二遍,仍不确信般问那燕不凡:“这东西,你从哪来的?”只见燕不凡满脸的愁云,没好气道:“还能从哪来的,是昨日内务府的人给我们家送来的?”
燕若晴呐喃道:“没想到她竟能有这般造化,一朝飞上了枝头去?转而一想又喜笑眉开了起来,连说了几声:“好、好、这真是太好了!”
燕不凡被她这连说了几声好的话,弄晕了头,一脸不满道:“姐姐,当初可是你让我将她送进了宫,如今她成了皇上身边的贵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追究我的罪责呢?如今你却说好,好在哪里,弟弟我实在是看不出来?我只看到,弟弟我马上就要遭罪了?”
燕若晴笑看着他:“你就放心吧,她不会这么做的?”燕不凡满脸的疑惑:“真的?”
燕若晴看他仍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道:“怎么说她也是自小从你们家长大,且不说这个,我们的父亲可是一直以来都待她如亲生般看待,她既不看僧面也看会佛面,况且,我看她也并非那忘恩负义之人,所以我断定她是绝不会回来找你麻烦的。”
燕不凡仍是心存忧虑,对她的话是半信半疑,小时候她住在他家时,他待她并不好,甚至说还有点苛刻,想到这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听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待近一些,才听清是来人的声音,只听八宝道:“少爷,今日军中可是无事,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边说边从他手上接过半湿的斗逢,紧接着李成弘那充满了男儿磁性的声音便传了进来:“我回来换身衣服就走?”不多时便走到了殿门前,见了殿中母亲跟舅舅都在,便上前去见了个礼。
见了他进来,燕若晴心疼道:“弘儿,外头定是极冷吧,看你眉梢都染白了,快来烤烤火,驱驱寒。”李成弘道:“不了,孩儿回来换身衣裳,这就走。”
燕若晴这才留意到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大半,忙道:“好,那你快去,别没得着凉,这时节要是不小心着了凉,可不好受,又叫上了八宝侍候着他一起去。”看着他慢慢地走出了殿门,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似是想起了一事,狠一狠心,急忙唤住了他。
李成弘依言停了下来,转首看着她,问:“娘亲,可还有什么事要与孩儿说的?”
燕若晴细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只刚刚你舅舅说,昨日内务府里传了话来,说小宛如今晋了后宫份位,当上了贵人主子,为娘看你们俩小的时候玩得还挺近乎的,想着这也算是大喜的事,便说来与你听听,好让你也高兴高兴。”
李成弘嘴唇煞白,双手在袖中,紧紧地捏成了拳,竭力自持,方不至于失态,过了半响,方低声说了声“是。”
燕若晴冷眼看着他眼中慢慢暗淡下去的神色,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可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心有不忍,便道:“看你这身衣裳都湿透了,赶紧回屋去换身干爽的,我会着人把姜茶送到你房里去的。
李成弘应了声“是”,便在八宝的跟随下,回了屋去。
待得他走远,燕不凡方上前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明知他心中所想,却还巴巴地告诉了他,这不是明摆着让他心里难受吗?啧啧叹了两声,你这个做娘的,狠、实在狠,太狠了?”
燕若晴白了他一眼,道:“你也别怪我心狠,他是我儿子,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难受,我就舒服了,左右这事是躲不过的,他迟早也会从别处得知,”与其让他这么一直的牵挂着,不如早些告诉了他,也好让他早日断了这个念想。”
燕不凡道:“如今木已成舟,他就是想要多想也不可能了,只盼他能早日想明白这一点,免得我每次见了他,都是这般的魂不守舍,看得我都心里难受。”
燕若晴只叹了一声:“谁说不是呢?但愿他能从此明白了过来。”
李成弘回了屋中,换了身干爽的衣裳,看着还挂在勾上的玉簫,怔怔出了神,只觉那通体翠绿的玉簫,似若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海,直欲将人溺毙其中方可罢休。他伸手取下玉簫,修长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簫身,良久,稍作凝神聚气,轻轻地吹起了儿时的那一首曲子,脉脉簫声传扬于天地间,余音袅袅,清越悠扬的曲调中,有酸、甜、苦、痛、伤、笑、悲、喜、哀……,蕴含其中,在这雪花纷飞的冬日里听来,让人不觉心生悲戚起来。”
八宝端来了姜茶递与他,他却没有接过,径直地越过了八宝,走出了屋去,负手立在廊外,八宝急忙跟了上去,看他面色不太好,目光离散,一副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只道是被刚刚那一身湿衣捂出了病来,便说:“公子,先把姜茶喝了吧?这是夫人着人给送来的。”他却是不声不响,一直不为所动,八宝又道:“公子,你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八宝去给你请了大夫来瞧瞧可好。”
李成弘恍若未闻,只黯然伫立在廊前,四处无声无息,只白皑皑的雪花纷飞在天地间,绵绵不绝,一阵冷风刮来,八宝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他却站如松柏,身姿未换,抬头看着天宇中的雪花簌簌直落,如空中撒下的盐,又如飞舞在空中的飞絮,朗声吟诵:“数声鶗ju”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他的声音中透着无可抑制的沉痛,叫人听了,忍不住跟着他也伤心了起来。
八宝低声劝道:“公子,这会子天冷,冷风呼呼地刮着,直钻人的身体上来,你适才才替换下湿衣,这会子最容易受凉,进屋烤烤火去吧……?”话音未落,李成弘已经跨步走进了大雪中。
八宝心下一急,大叫了声“公子”,顾不得他尚未喝下的姜茶,往案上一撂,急忙进屋去取了斗逢与伞,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