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马没有跟我多讲他家的事。回去之后我们把鱼卵用大量的干草包裹起来,放进后院的水池中,上面覆盖坟土,然后用一块巨大的石板将水池封住,周围再塞上黄泥,黄泥里裹着大量水蚊子(学名叫水黾,专吃死尸)的尸体。这叫“绝阳土”,龙鱼卵要在阴性的环境中才能正常孵化。
三天后,我们揭开石板,发现池水变得十分清澈,那堆干草中黏着几团絮状物,水底的淤泥中千疮百孔。虽然没有见到一只鱼,但我们都知道龙鱼已经孵化出来了。
池底的淤泥中混杂着各种草药和被碾成粉末的干虫蜕,当初是用来帮安子镇住凤印的。看来这些龙鱼很喜欢,都藏在里面不肯出来了。
我跟仲马进到院子下面的地窖中。我知道虫脉是最难操控,最复杂的脉之一,有一个完善而庞大的体系。世间的虫可分为“九系十二流”,每一系一流都下属上百种分支,每种分支又可以互相协同作用,形成不同的脉相,复杂程度不亚于生脉,几乎不可能被完全参透。
凡是研究虫脉的人,要想有所成,可以没有豪华别墅,但绝对不可以少了“九千格”。所谓九千格,就是给虫住的房子。
为了更好地控制气温、湿度等,九千格通常都修建在地下,形象的比喻,就像走进了俄罗斯方块的世界。九千格中所有饲养虫子的长条形网箱都按照一定的规则摆放,分为六十四个部分,称作六十四岐,不同的岐应该养什么虫子也非常有讲究。
按规矩,外人是不能够进入九千格的,这些虫子被从小驯养大,只认主人。所以我跟在仲马身后走进一条幽暗的长廊,听着黑暗中窸窸窣窣的翅膀抖动声,不禁心里发毛。
仲马在我前面不远处,嘱咐我千万不要东张西望,盯着他的后脑勺一直跟着他走就行了。他这么一说,我的好奇心反而被勾起来了。心想就算有什么凶恶的虫子,都是关在笼子里的,就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看到顶上竟然有一张画,我身体就僵住了。
光线很暗,细节部分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已经足够让我震惊。那张画上画的是仲马,最诡异的是,我发现那张画在动。仲马的表情也跟着变幻,时而诡笑,时而咧嘴大哭。
我刚想问,仲马嘴里发出一声呵斥,那张脸忽然像卷纸一样折叠了起来,片刻就消失了在了阴影中。仲马看起来有些愠怒,我话到嘴边,只好吞了回去。
我们到九千格深处的储藏室中搬出了十几个陶罐,里面装满了深褐色的“死夜虫浆”,这是一种专门用来对付骨肉损伤的虫药,敷在安子身上,以免龙鱼在吞噬凤印的同时伤到他。
一切就绪,安子被放进水池,渐渐陷入到厚厚的淤泥中,几分钟后,除了头以外的身体所有部分都被淤泥包裹。
我们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能不能活命,全看安子自己造化。
但几个小时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子满脸焦黑,看起来像历经风霜的石雕塑。我问仲马怎么回事,他盯着安子身下的黑色淤泥一言不发。不断有气泡从里面冒出来。
我开始怀疑泥里到底有没有龙鱼,忽然就看到安子脑后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头。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颗头上的胡须吸引住了。它的九根胡须并不是纯金色,而是带着一点乌黑,头部也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有点像鳝鱼,但颚骨十分宽大,眼睛呈现出深邃的褐色。
它躲在安子的头发后,筷子长的身体蜷在淤泥里。我觉得奇怪,这么大的身体,怎么可能是从鸟蛋大小的卵中孵化出来的呢。仲马脸上的表情却逐渐舒展开来,说,小龙鱼刚出生时只有指头大,会互相吞食,最后剩下来的那个才是能统管一方水域的龙鱼。这一条,不知道沾染了多少兄弟姐妹的血,才能长到这么大。
龙鱼的身体本来是深黄色的,之所以会变黑,是因为吞噬了凤印。仲马说安子已经脱离危险了,凤印解除,但还需要一段时间身体才能恢复。
龙鱼绕着安子脑袋转了一圈便钻进了淤泥中,事后我们将池中的淤泥都用大木桶装起来,倒进了山下的河里,整个过程都没有再见到龙鱼。
安子第二天才醒过来,连续一周都没有下过床。
高考越来越近了,我决定把其他所有的事都暂且放下,全力备考。那两三周,我回过学校一次,尸眼转移到了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没有见到“母子龙胎”,可能那天遭仲马重创,躲到地下养精蓄锐去了。
我知道这里的活脉在渐渐形成,却没有精力再找出尸眼,就算要做,也得等高考之后。但因为眼镜的缘故,这件事却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
说起眼镜,和仲马一样,初见他时给我印象都不怎么好,没想到后来都成了好朋友。虽然胆子比较小,却是个很重情谊的人。知道刘忻肚子曾怀着他的一对龙凤胎,现在却变成了那个样子,抑郁地差点自杀。
高考后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喝酒,眼镜喝了一瓶啤酒就开始当着我们几个人的面嚎啕大哭。他是真的伤心地在哭,哭到后来几乎晕了过去,那时候我才知道,眼镜对刘忻的感情远远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后来听我和安子打算把母子龙胎找出来处理掉,留在那毕竟是个麻烦,眼镜就十分不忍心,对我说,他可以把那片地买下来,改造成一个野生植物园,不是说活脉之上动植物猖獗吗,正好。眼镜这话不是在开玩笑,他确实这么做了,有一个常年挂在福布斯榜上的老爸,这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没想到游客爆满,虽然活脉对人有威胁,但游人逗留时间一般不会太长,所以正常情况下不会对生脉造成致命的影响。即便如此,眼镜还是让我帮忙做了一些专供游人进入野生园佩戴的小饰品,免费发给所有游客,不值钱,但能最大限度避免受到活脉的冲击。而眼镜自己,却一直都住在里面。他按照我说的,将野生园进行了特殊布局,把活脉压制在一个稳定的水平,不会剧烈恶化,倒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这些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视线拉回到高考结束后的一周。
那是个很炎热的夜晚,我还是和安子一起住在出租屋里,放暑假了,打算第二天回老家看看爸妈和蒙多(我的狗的名字)。凌晨三点左右,我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一个毛茸茸的怪物,忽然就记起了阴珏螺晕中的长毛女尸。
我吓得一个激灵,想去摸门后的铁棍,却听那人声音嘶哑地说:“别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