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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死人手记 第二章 死而为人(2)

药性发作时,她知道已经保不住我了,但又十分不甘心,捂着肚子就往山上跑,一路跑一路流血,渐渐没了力气,连方向也无法辨别,稀里糊涂就撞进了坟地。

很多穷人死后,席子一裹就直接埋了,坟墓十分简单,连个坟台都没有。经雨水一冲刷,很容易就会塌陷,露出半坏不坏的尸骨。我母亲当时只顾着跑,加上看不到路,一不留神踩到了一个墓坑,只听咔嚓一声,脚陷进了死人的胸腔里,摔倒了。

那尸骨身上层层叠叠都是胙虫,很快顺着我母亲的脚覆盖了她的身体。她全身麻痹,想叫也叫不出来,最后脸上也爬满了。不过那时候她已经没了知觉,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我母亲并没有死去,至少当时还没有死,只是被虫毒麻痹了神经。密密麻麻的胙虫像虱子一样咬住她的皮肉,嗡嗡地扇动着翅膀。

所有人都认为我母亲已经没有救了,于是找了几张厚床单,连同胙虫一起裹了,装进本来是为我姥姥准备的棺材里,就地掩埋,然后一把火把剩下的胙虫烧了个一干二净。虽然有部分漏网之鱼,但离开了族群的胙虫是活不下去的。

我不知道我那两位舅舅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以上这些事都是我长大以后听我姥姥说的,接下来的事,一直到我出生,只有零散的记忆,因为那时候的我还是母亲肚子里的一团半死不活的血肉。

我不应该生下来,更不应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长大。我早该化成一堆泥土,可阴差阳错,埋葬我母亲的地方刚好是一处夕地。

所谓夕地,就是大地的症结所在。通俗点说,世间的一切,泥土、雨水、阳光,都是有生命的,虽然他们的生命方式和我们普遍所见之生命大有不同,但本质上无非就是能量交移,阴阳调和的结果。

在《寰亡经》中,泥土、雨水和阳光被称为“无淫之命”,即大地之经脉;蛇虫鼠蚁,包括人等动植物,则为“有淫之命”,乃大地之血肉。经脉和血肉协调共存,便相安无事,所谓风水宝地;若“乱了地脉”,成了症结,就如同人长了癌细胞,那片地就会“阴阳差衡,虬尸百结”,成为凶地,这时候“以有形之祀制无淫,以无形之殛克有淫,可解”。打个比方,埋葬我母亲的那片坟地,若在十年之前,只需移除东南、东北两座子坟,再由西北至东南向每隔九尺九寸种“秽桑”(即根须浸上鸡血的桑树苗)一株,在发现胙虫的墓上栽三颗龙根草(也称龙须草),然后以这座坟墓为中心,每年在四周种上一圈高粱,吸引附近的喜鹊来觅食,连续种十年,胙虫之患必解,凶地也就不会恶化。

但现在已经晚了,由于没得到遏制,凶地愈演愈烈,最终成为夕地。成为夕地之后,也就相当于是癌症晚期了,方圆三十里之内是不适合有人家的,在这种地方发生任何事都不稀奇。

虽然我阅尽各种稀奇古怪的“乱脉”,历经磨难,也帮助过很多人死里逃生,可以说到了后期看脉也颇有些门道,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对于我的出生,我却始终不明就里。也许是那个乡医给的药分量不够大;也许是胙虫毒液刚好将包裹我的羊水保护了起来;最可能的是此处夕地本身的某种我尚不知晓的神秘力量。总之,我母亲下葬的第二十一天,我出生了。

我一挣脱出来,我母亲保存了二十多天的身体瞬间崩坏,几乎成了一具干尸。二十多年后我回到村子,掘开我母亲的坟墓,发现她一如当初,附近的蛇虫鼠蚁都敬而远之,她那种由于无法保全我而悔恨内疚的表情永远凝固在脸上。

由于被裹在厚毯子里,我出不来,但奇怪的事发生了。随着我母亲的身体迅速干瘪,那些粘附在她身上的胙虫也纷纷脱落,它们用锋利的牙齿把毯子咬了一个大洞。我顺利地爬了出来,发现四周依旧一片漆黑。

我在一口密封的棺材里,外面的世界离我如此遥远。

虽然那时候我的智商和一个刚出生的普通小孩没什么分别,但和一般人不同的是我长大后也隐约记得一些从我出生开始所发生的事情。在我的婴儿时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棺材里度过的那几天。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饿,一天后,饥饿感逐渐袭来,本能地去找奶喝,但母亲的乳房早就干瘪了。我饿得哇哇大哭,四处乱爬,终于摸到一个小而软的东西,我捻起来就往嘴里送。没有牙齿,就用手指挤出浆液来滴到嘴里。当时我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觉得一阵阵恶心,那种情况下,除了胙虫还会有什么呢?

说起来,没有胙虫我根本活不下来。从尸体上脱落后,胙虫显然也想逃出生天,拼命地啃噬棺材壁,先是集中咬出了一个大拇指粗细的洞,然后向上钻通泥土,把空气引了下来。这个过程中许多胙虫都累死了,成了我的食物。

按理说,这时候胙虫已经完全没必要再噬咬棺材了,那个小洞足够它们逃出去。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当时若有人从坟地经过,只怕会吓个半死。我这么一哭,那些胙虫像接到了某种命令,又集体爬了回来,发了疯一般将棺材啃出了一个足够我钻出去的大洞,然后一路向上,通到地面。

我终于嗅到了新鲜的空气,不过绝大多数胙虫都死去了。这里要说一下,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做过什么事,但动机和方法大多都没印象,比如我的哭声到底有什么特别,能将胙虫召回来拼了命帮我,我就完全不知道。

我爬出来的时候正是午夜,那晚天气非常好,满天星辰。我呆呆地望着天空,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抓那些在天空中闪烁的光点。在坟地停留了几分钟,我意识到那地方不能久留,便手脚并用地朝山上爬。接下来的三个月,我茹毛饮血,饿了就找抓蚂蚱和青蛙,喝它们的浆液,冷了就裹在一堆干枯的茅草里。我经常能见到进山砍柴和采药的人,但我从来没有接近过他们。骨子里,我认为自己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也不觉得与众不同,我只是个孤独的幽魂。

在山里生活了半年,有一天一场诡异的大火将森林化成了粉末,有几个在山中砍柴的村民都被烧死了。大火是从坟地开始的,但没人知道起因。我由于事先有某种预感,在起火之前就离开了。

我浑浑噩噩地游荡了几个月,不知道翻越过多少山水,已经不成人样,瘦得跟皮包骨似的,营养严重不足,终于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发着高烧,神志不清,晕倒在路边。

粗略算了一下,这时候我刚满一岁,但却比普通孩子早熟,已经能理解许多常人婴儿根本不可能理解的东西。比如已经学会了识别草药,并用来治一些小病,比如隐隐感觉这世间存在着许多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不过对“脉”还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我这辈子都要和“脉”打交道。

一对中年夫妇救了我,虽然结局并不美好,甚至有些悲剧,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脉”的存在,以及它与我内心那种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对夫妇大约三十六七岁的样子,男的叫陆柏生,干瘦干瘦的,总是叼着一根烟,女的叫刘英,矮胖。他们在缙云县城有一家门面,专门卖儿童玩具,没有子女。

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可怜虫,他们花钱给我治病,即使店里生意很忙也会抽时间抱我出去玩,完全把我当成他们的亲身儿子。

听着刘英一边给我洗澡,细心地抠去指甲缝里的污垢,一边埋怨我的父母没人性,我之前对他们的警惕渐渐松了,觉得这对夫妇人还不错。刘英每天晚上都会在我的摇篮边变着法儿给我讲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当然她肯定觉得我听不懂,因为我才只有一岁,而事实上我认为那故事很幼稚。

陆栢生工作很忙,每天要很晚才会回家,进屋前都会站在门口猛抽几根烟。自从我来到这个家,刘英就不允许陆栢生在家抽烟了。但每次他在门外抽烟我都能闻到,恰恰相反,我喜欢那味道。

有时候刘英不在家,陆柏生忍不住点上一只烟,贪婪地吸了几口后,意识到我的存在,便会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把烟掐灭。这时候我的眼睛通常都睁得很大,看着陆柏生手舞足蹈地挥去弥漫的烟雾。他才更像个孩子。

我每天只能等夫妇俩都出门后才能悄悄爬起来在屋子里活动一下,其他时间都安分地躺在我的小床里,这对从出生开始就没消停过的我而言,简直是折磨,但是我感受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家的温暖,比如爱。它们足够让我忽略这些不适。这样的生活过了两个月,平静被打破了。

那段时间陆氏夫妇的生意很不景气,给我买的奶粉没有以前好喝了,有些涩涩的。每天晚上回家俩人都疲惫不堪,陪我的时间也相应地减少。刘英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有几次都睡着了,我怕她着凉,便把盖在我身上的小绒被拉到她的身上。她醒过来后总会露出标准的诧异神情,然后很快就被新一轮的疲惫淡化了。后来,夫妻之间有了争执,并迅速恶化,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那天晚上他们在客厅争吵,不时传来摔盘子的声音,动静很大,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恍惚间,我觉得那声音中有点不一样的东西,但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我开始大哭,哭声压过了争吵声。刘英擦了擦眼泪,走进来将我抱在怀里。我挥手甩开她塞进我嘴里的奶瓶。我不饿,我只是听到了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本能地感觉到“脉”。

《寰亡经》将“脉”分为七大类,乃“生脉”、“地脉”、“水龙脉”、“活脉”、“虫脉”、“中天脉”,还有一种极为少见的“血胎脉”。你可能没听说过,但相信我,你一定经历过,只是你不知道。

脉的这些类别又有多种分支,分别代表不同的含义。比如生脉,主要是指人的生老病死,富贵荣康。一个人的地理生活环境、人际圈、性格特征,细化到干什么工作,开什么车,养什么宠物等等,如同把一个人一生的所有细节都连接起来,构成一张复杂的网,这一张网,便被称为一支生脉。

生脉是一个动态稳定的系统,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微小的事物都有不可或缺的作用,甚至浴室里镜子的摆放方位,都会改变整支脉的能量状态,进而影响到你的时运。厉害的“脉相师”能不动声色地让一个人飞黄腾达,同样也能轻易地致人死地。

当有外力侵入,或者内部病变时,生脉就会呈乱象,表现出来就是阴气袭身,霉运当头,严重的一命呜呼,更有胜者,贻祸百年(比如历史上的各大战犯)。夫妻之间由于有很多交集,两支生脉互相影响、缠绕,形成一种新的生脉,叫“鸳鸯脉”,后果无非两种,要么两厢激励,形成更高等级的“凤凰脉”,这是百年好合的兆头了;要么相克制,如同把两个得了瘟疫的人关在一起,互相感染,本来是大凶之兆,但也可以人为改变脉路,一定程度上逢凶化吉。

这里我必须强调,生脉和中国传统的命理学是不一样的,算命先生会根据紫微斗数、地理风水等因素来推测人的命运,注意,是推测,没有哪个算命先生能百发百中。脉则完全不一样,脉相师绝不推测,因为当他告诉你该怎么做的时候,他就已经百分之百确定会发生什么事,除非有其他的脉相师故意和他作对。那问题在哪里呢?就是一般的人看不到其中的因果和逻辑关系,说得简单一点,就是看不到脉的存在,自然也就无从下手。我不知道这种能力是如何出现的,有的人说是开了天眼,不过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历史上真正伟大的脉相师非常罕见,且都活不过三十五岁,具体原因后文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