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小女儿，叶绍棠回身走进厅堂，站在正中那块“固守稳健”的牌匾下。
自己最心疼的小女儿总算送走了，过一阵子再让儿子一家去岳阳避避，这叶家的宅子，就让我自己守着吧。
是生是死，是荣是辱，我叶绍棠一人担着。
叶嘉桓从小到大第一次对父亲生了气，说好的让妻子和小妹一起回岳阳，却临时改变主意让小妹独自走了。
出门仓促不说，还让小妹穿了下人的衣裳，小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细皮嫩肉怎么穿的了那粗布衣裳！跟着的还是一个素未谋面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他宋廷迈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小妹若有半分闪失，叶嘉桓宁愿全家齐齐整整都死在叶家大宅！
这段时间的这些烂事，把叶嘉桓从小养成的好修养好脾气都耗尽了，无名之火腾腾的往上窜，恨不得马上揣着枪冲到大恒贸易公司，和他傅云山同归于尽。你不让我叶家活，那就一起死吧。
越想越恼，由不住就想找父亲说道说道，进了厅堂，父亲还在牌匾下负手而立。站了多久？自送走小妹就站在那里了吧，整整两个时辰，一动不动。
父亲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厅堂里没有开灯，只点了一支蜡烛，父亲的背影在昏暗的烛光里若隐若现，忽明忽灭。
“咳，”牌匾下的背影终于出声了：“你把手里的事情交接一下，下人打发掉，也带着毓清回岳阳吧。”
叶嘉桓鼻子一酸，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恨一瞬间都没有了，心里的悲凉感层层叠叠升起来。
叶嘉桓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转身回卧室躺下了。
程毓清心疼丈夫，轻轻拧了一块热毛巾给丈夫擦擦脸和手，她心里何尝不难受，丈夫忙着做生意，自己除了操持家务，就是和佳芝一起看书绣花。
佳芝的性子最惹人疼，不爱说话，把每个对她好的人都放在心尖尖上，表面上一直是自己照顾佳芝，其实都是佳芝在照顾自己啊，每每自己想家想父母的时候，佳芝就会柔柔地听自己说心事，把书里看到的好玩的事情讲给自己听逗自己开心，陪着自己看书写字做家事。
想着眼里就落下泪来，叶嘉桓叹口气，把妻子拥入怀中。
夜色更沉了。
叶嘉桓拥着自己的妻子，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知道，毓清也醒着，只是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对方。
“毓清。”
“嗯？”
“父亲说，让咱俩也回岳阳避一避。”
说完这句话，叶嘉桓屏住呼吸，等着程毓清的回答，他知道，就算自己想留在家里，也不能置妻子的安危于不顾。回岳阳对程毓清来说是最好的，可以陪着父母，还可以避过祸端。但叶嘉桓想留在家里，作为长子，他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让父亲一个人担着。他怕妻子随了自己，也怕妻子不随自己。
程毓清静了一会儿，这短短的一小会儿，对叶嘉桓来说却太长太长了。
“要不，改日我把你送回岳阳？”叶嘉桓试探着问。
“等最近的事情解决了，我们一起回岳阳接佳芝就好了。”程毓清往叶嘉桓的怀里钻了钻，让自己埋到丈夫的脖子里，轻轻地说：“我们是夫妻，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你来问我，说明你担心着我，心里有我，我就满足了。我哪儿也不想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相信你，你会保护好我的。”
叶嘉桓心里就像堵了什么一般，酸涩的感觉从心底涌上鼻腔，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妻子，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用自己的生命，来好好呵护怀里的这个女人。
程毓清感受到丈夫的波动，抽出一只手来安慰着拍了拍叶嘉桓。卧房又安静了下来。
厅堂里的蜡烛已经灭了，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就好像从没人来过一般。一声长叹，叶绍棠转身坐到牌匾下的太师椅上，再次隐入沉沉的好像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郑执和傅云山从百乐门出来，陪了一天的日本客人，喝的有点多。
凌晨的租界仍然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如果租界外面是人间，那这里就是天上。
各大歌舞厅到处都是霓虹灯，夜色里红绿交映，流光溢彩，照亮整个歌舞厅的上空。
月亮隐到了厚重的云下。
叶家宅子静得惊人，就连平日里吵的人睡不着的蝉鸣，就像畏惧着这暗夜般，一齐歇了声。
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泛着隐隐的凄惨的青光，这天好像永远不会亮了一般。
远处租界那五光十色的繁华盛景，衬着叶家宅子的孤寂，更加肆无忌惮地欣欣向荣着。
叶家宅子，叶家上上下下每个人心里最踏实最坚不可摧的家，不知道，还等不等的到叶家小女儿回来了。
这一夜好像格外的长，天刚蒙蒙亮，程毓清就迫不及待起床了。她拍拍身边同样一夜没睡的丈夫：“天亮了，我先去洗漱顺便吩咐厨房准备早饭了，你收拾收拾也起吧。”
一下楼就看到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喝茶的父亲，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父亲，早啊，我去准备早饭，嘉桓一会儿就下来。”
叶家大宅的轮廓在清晨的微光里逐渐清晰起来，大家洗漱的洗漱，干活的干活，喝茶的喝茶，恼人的梅雨天气反而让清晨湿漉漉的空气伴着好闻的泥土味道，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轻松而悠闲的笑，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熬过了无眠的一晚，叶家，已经不一样了。
叶嘉桓用过早饭打算去铺子看看，出门之前又转身回到父亲身边：“父亲，我跟毓清商量过了。”他抬头看了眼正在收拾碗筷的妻子，程毓清对他温柔的笑笑，“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我们再一起回岳阳接佳芝。”
“也罢，你们自己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