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佳芝脸上的青肿和淤痕,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消退了一大半,只是连日的极寒交迫,身子虚弱的很,还需要多养养。
王震来的时候,佳芝正靠着窗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样子已经好多了。”王震站在门口:“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佳芝心里一阵狂喜,这些天都是自己在屋里养伤,只见过桂婶,一定是哥哥很忙很忙,才顾不上见自己,她站起身来:“哥哥!”
眼前的男子并不是哥哥,佳芝一阵失望,接着是满眼的戒备,这是谁?这人是有些眼熟,他认识自己吗?
“你是?”
王震微微一笑:“恢复的不错。”
他打量着佳芝,此刻正是傍晚,佳芝背对着窗站着,斜阳金黄温暖的光,为她的轮廓镶了淡淡一道金边。虽然比不上几个月前初见的叶小姐璀璨芳华,但比起前几天,现在总算是好多了,穿件淡绿色厚尼子旗袍,一对乌黑长辫子垂在胸前,脸色也有了些红晕。
她有一对远山眉,眼睛清秀温柔,看起来有些明净山水的味道,眉眼细碎流转,看着他的时候,迷茫地戒备着。
“先坐下。”王震叫桂婶沏茶过来:“别站那么远,我又不会吃了你。”
佳芝赫然,摸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之前没有见过先生。是您救了我吗?”
“你应该见过我的。”王震笑着,并不说话,歪着头,一双眼睛看着叶佳芝。
佳芝看着眼前的男子,是有些熟悉的感觉,但这熟悉的感觉在记忆里是另一个人的,眼前的先生虽然温和,但却有种让人不敢轻易靠近的威慑力,这种感觉,像是……
宋廷迈!
像宋先生的……一瞬间记忆流转,佳芝想起什么,平生唯一一次出入百乐门,身边坐着的,应该……
“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佳芝试探着问。
王震哈哈一笑:“跟我说这句话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他顿住,戏谑地盯着叶佳芝,直盯得她满脸绯红,怕是再盯一会儿,就要恼羞成怒了:“几个月前,有一位叶小姐,泼了我一身酒呢。”
是他了,叶佳芝想,是那位王先生。可是他为什么要救我?带自己去的人是郑先生,那他……叶佳芝心里有了主意。
“是哪位叶小姐,敢泼先生以身酒啊!虽然我和先生素不相识,但也能看出来,先生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王震心里纳闷,自己救错人了?不会啊!
“敢问小姐尊姓大名?”
叶佳芝羞涩笑笑:“唐佳。”
不对啊!世上真有这么相似的人?还是……她对自己有戒备之心,王震心里打鼓:“看小姐气质优雅,应该是从小生活优越的,怎么沦落成那天那样?”
“我家里本是乡下大户。”叶佳芝努力回忆佳佳跟自己说的话:“爹爹当初怕日本人打到上海,祸及家里,就举家搬迁,想到杭州亲戚家避一避。谁知……”叶佳芝低头,想起那个傍晚,想起唐家人,想起可怜的佳佳,鼻子一酸,抬起头,目色泫然:“途中遇到几个日本人,还好我躲在树林里,才逃过一劫,可是……”眼泪掉了下来,叶佳芝抬手抹了眼泪:“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杀光我全家,父亲母亲,哥哥嫂嫂……”
想起自己的家,空空如也破败不堪的叶家宅子,叶佳芝悲从中来,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
这些年和各种人打交道,人话鬼话自己也没少说,王震一直观察着眼前的小姑娘,从她说第一句话起,他就知道她在说谎,可是她越说越难过悲切,说着说着还掉了眼泪,伤心难过看起来倒是真的,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多少假?
王震拍拍叶佳芝:“好了,都过去了,那你怎么又来了上海”
叶佳芝哭了一会儿,坐起身来,抽抽搭搭着擦着眼泪:“我本来是要回杭州,可是不知道怎么迷了路,谁都不认识,只好回乡下老家,可是乡下都打空了,同乡阿嫂说带我来上海找亲戚,刚进了上海,为了保护我,她就……”叶佳芝想着顺姐,哽咽着,说不下去。
“那你在上海?”
“我在上海……”肿着眼睛,勉强地挤出一个苦笑:“只剩下我自己了啊。”
王震摸着下巴,这可怎么办,本来以为可以给郑执做个顺水人情,可眼前的小姑娘却不是那郑执心心念念的叶小姐。这烫手山芋,让我如何是好。
“让先生见笑了。”叶佳芝吸着鼻子:“还不知道先生尊姓大名。”
“王震。”
“我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我想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想出去找点零工,这些日子,怕是花费王先生不少吧……”
“你想……找事情做?有什么打算?”
叶佳芝并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她沉默,虽然自己一直读书写字,跟那些先生比应该也差不到哪,可是现在出来找工作,怕是不管什么用。
“这样说吧,你都会做什么?”王震试探着问:“比方说……打算盘?记账?或者,唱歌?”
叶佳芝低着头:“我不会。”
她什么都不会,还想出去赚钱?王震笑起来,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这一笑,佳芝倏然抬起头,急红了脸:“不会打算盘不会记账,我至少还有手有脚,做些粗活总还是可以的。”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自己都说不下去。
王震淡淡看着她,一双雪白的小手激动地绞在一起。这双手,能干什么粗活?现在多少人挤在外面等工作,更何况她现在上海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就算赚到钱,够不够租屋吃饭都是问题。
前几日她流落在外头,不是没试过吧,哪儿那么容易。
叶佳芝瞪着他,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会弹钢琴,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钢琴了,我可以教小孩弹钢琴……”
看着王震不动声色,她说不下去,在他面前忽然哑口无言。弹钢琴?太平盛世的娱乐和消遣罢了。现在这个世道,还有谁会去学钢琴。
王震望着她,看她小小一颗白牙懊恼地紧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恼、无措,都在那双明眸里,却还不肯认输地瞪着他辩白,唯恐被人看不起似的,可是表面的倔强,心里的慌张,一丝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一点心软。
“你……先养好身体再说。”王震道:“到时候我自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