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赵哥，人家就知道你不会把人家忘了的！快来快来，陪你喝一杯嘛！”

“刘老板，瞧你这一身汗的，想见我就来嘛，我等着你，不用那么急嘛，来来来，我给你擦擦。”

佳芝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再次想起几个月前。以为那是在上海的最后一晚了，没想到还能回来。周围仍然是隐隐约约的打情骂俏，仍然一波一波像是要淹没她。音乐一曲接着一曲不停歇，偌大的舞池里人影重重，温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水和红酒的味道，说不出好不好闻，只觉得头一阵一阵犯晕。

来百乐门已经好几天了，佳芝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纸醉金迷。百乐门，就像黑夜中浮起的一颗明珠，四射着奢靡的艳光，富丽堂皇，灯火通明。

宽广的大堂，两层楼般高高挑起的天花板，镶了足有上千盏明灯，墙面刻满精美的西洋浮雕，两人合抱般粗大的通花圆柱；桌椅器皿样样精致到极点，细麻纱桌布，闪闪发光的银杯银壶，水晶盏、鲜花篮，还有整个的乐队，一色西装领结戴着手套的侍者，满厅衣冠楚楚的客人。这一切佳芝都不是很陌生，可是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成为这里的一员。

宿命吧，佳芝想，如果不是宿命，就算如何安排，就算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戴着名叫唐佳假面具招摇撞骗。

佳芝记得自己再次站在玫瑰面前的时候，她一脸惊愕的表情。

一个穿着打扮一无是处，什么都不会，就连和人交流都透着羞涩劲儿的丫头，竟然能让大恒贸易的郑董事出面，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不说，她哪是块做舞女的料，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怕是被男人摸一下就会哭出来，开玩笑，当这里是救济无家可归少女的慈善堂不成！这里可是百乐门！随便找出一个，都是上海滩数得着的美女，就凭她，差远了！

“郑先生，”玫瑰和郑执也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你当我百乐门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么？您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自己看看，放眼望去，这丫头适合这地儿嘛！”

“适不适合不能这么早定论。”郑执把叶佳芝推在玫瑰面前，“我还有事，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不是现在的样子，对唐小姐，我相信你还是有办法的。”

说完拿起桌上的杯子，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挥挥手转身走出了百乐门。留下玫瑰和叶佳芝大眼瞪小眼。

“唐小姐，”玫瑰点了支烟，找了张椅子懒懒靠上去，眼睛微微眯着，就连捏着烟稍稍翘起小手指，都透着妩媚。“你可以随便参观参观，参观够了，”她轻轻吐了口眼圈，叶佳芝看着她，这妩媚不知道是如何练就，袅袅的烟雾里，妩媚的女子亦幻亦真。“参观够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呗，这百乐门啊，不是谁都能进的。”

“你说什么？”叶佳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就这么一无是处？

玫瑰斜着眼睛，瞅着她：“你以为男人口袋里的钱那么容易赚？唐小姐，先不提你会不会唱歌跳舞，有没有什么才艺，单是被客人灌酒，亲一下，都会立刻跑回去上吊了。这一行的饭也不好吃，你当是个人都能做，那不如干脆去花烟间算了。”

“你们不是招学员吗？为什么要讨男人欢喜，还要被亲被抱?”叶佳芝满脸疑问。

“哈哈！”玫瑰掩着嘴笑起来：“这学员啊，就是舞女。”

“舞女？”叶佳芝瞪大了眼睛，自己做舞女？

“对，你做不做。”玫瑰抬起眼皮，一脸戏谑。

“做！”叶佳芝挺了挺胸脯，“不就是陪男人跳舞嘛！有什么难的！”

玫瑰嗤得冷笑，站起来，高跟鞋轻轻点在地上，仰着下巴，掉头走：“不信你就试一试，一个月内你能转到一百块，就算我玫瑰看走了眼，不行就赶紧回去。”

佳芝看着她的背影发呆：“花烟间，什么是花烟间？”跳舞自己是不会，可是会钢琴啊，谁说只有会跳舞才能留在百乐门！

但是，事情好像真的被玫瑰说中了。

一连来了百乐门十几天，每个晚上，佳芝都在角落里坐冷板凳。到处都有舞小姐花枝招展地在身边款款而行，生张熟魏，左右逢源，佳芝简直有点发愁起来。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来都来了，总不能天天就这样耗着啊！

又是一个别人喧嚣，唯独自己冷清的晚上。佳芝呆呆坐了一夜，决定去找玫瑰。

“你说，你到现在一个客人都没招到？”玫瑰吃吃笑了起来，就是嘛，自己在百乐门多年，怎么会看错。

“我虽然不会跳舞，但是我会弹钢琴，如果可以，让我独奏……我想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佳芝局促地站着。

玫瑰挑了挑眉：“百乐门是什么地方，这些天你还没明白吗？这不是你家后花园，随便你想干什么就成。你仔细瞧瞧，百乐门的姑娘那么多，能独自上台的有几个？唐小姐，收收你那些天真烂漫，在外面骗男人可以，在百乐门，还真不一定行得通！”

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自己，叶佳芝愣了一会儿，转身就要走。

玫瑰在身后说：“记得带上门，要走的话麻烦你跟郑先生说一声，是你自己干不了这行。要不然你就好好看看学学，别人是什么样，你又是什么样！”

叶佳芝顿了一下，抬脚下楼。继续坐在板凳上发呆。然后呢？该怎么办？叶佳芝一直想，却一直想不出答案。

听说唐佳进了百乐门，王震一直叫郑执跟自己来看看，可是郑执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在推说忙。于是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自己来百乐门。一进门就看到角落里那个和整个富丽堂皇衣香鬓影格格不入的身影，王震跟熟人打了招呼，扭头看到那个小小的落寞的身影还在发着呆。一本正经地穿个改良式的旗袍，领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梳着两条纯洁的长辫子，一脸三贞九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两只脚都并得整整齐齐。

谁晓得她在哪里是监督舞场秩序，还是做舞女？

看不下去了，王震走过去，试探着叫了她一声：“唐小姐？”

叶佳芝抬头，那双眼睛，满眼的迷茫和无助，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又像是什么都看不到，眼里的湿漉漉，像是要哭的样子，透着委屈，王震想到自己小时候养过的小狗要被送走的时候，趴在自己腿上静静看着自己，也是这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