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轩望最初见到顾尚谨,是在某家餐厅里。纪安和做东,带着顾诗茵和顾尚谨,请自己来吃饭。
纪安和是纪轩望的生父,自纪安和与毕思若离婚之后,纪轩望被判给了纪安和抚养。纪安和作为地质学家,又自诩探险家,与纪轩望相伴的时间也并没有很多。纪轩望和纪安和并不像普通的父子那样要好。
自从顾诗茵成为纪安和的女友,通过顾诗茵,纪轩望倒和纪安和来往多了一些。纪轩望也因此对顾诗茵的印象很好,欣然赞同了他们决定在游轮旅行之后回来登记结婚的想法。
意外就出在邮轮旅行。邮轮遇上海上风暴,一共一百多乘客,丧生四十多人。在救援结束后的打捞活动上,纪安和与顾诗茵的尸体才被打捞上来,两个人的手腕用顾诗茵裙摆上撕下来的布条死死地缠在一起。
眼下是和顾尚谨久违的见面,纪轩望穿着一身黑色西服,盯着工作人员安放两人骨灰盒的动作。他面带忧愁,下垂眼的眼角带着一抹已经淡了一些的红色,脸色也有些发暗,看上去已经忙碌了很久,整个人透露着脆弱和疲惫。
纪轩望压着此时内心的痛苦,手指抹开眼角的酸楚,余光看见了身边伫立的顾尚谨。
比上次见面,顾尚谨身量上长高了不少,却并不如那时那般壮硕。他脸色苍白,看起来很是消沉,眼睛有些红肿,但不像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失眠,红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球,嘴唇起着一块块的皮,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顾尚谨自幼和顾诗茵相依为命,是直到遇见纪安和才安定下来的。在即将获得幸福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母亲,对顾尚谨而言,该是莫大的打击。
思及至此,纪轩望对顾尚谨突然多了一份怜悯。细细想来,顾尚谨好像只有18岁,比自己整整小了6岁,目前还在高三呢,转过年来就要高考了。
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顾尚谨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啊。
纪轩望怀揣着这个问题,用他的感伤掩盖了忧愁,向工作人员和其他父亲的朋友一一道谢,忙完了整个葬礼的最后一个环节。等他回过神时,他才看见坐在花坛边,抬头注视着天空的顾尚谨。
尚在少年时期的顾尚谨脸上还带着些许肉感,嘴角向下耷拉着,他时不时轻咬着自己嘴角上起皮的部分,手指紧紧地捏在一起,看起来有些冷,却倔强地不肯跟着纪轩望进到殡仪馆里面。
纪轩望注视着他尚且不算宽厚的肩膀,走上前,想要伸手轻拍顾尚谨一下,却放弃了这个做法,停在半空中的手最后缓缓垂落在身侧,脸上努力撑出微笑的皮囊,“顾尚谨。”
听见有人叫自己,顾尚谨像是被吓了一跳,他一个激灵,扭过头注视着站在自己身后的纪轩望,他略高出自己的视角,他只得抬起头,微微眯眼躲过冬日略微刺眼的光线,然后抿了抿嘴角,眉头轻蹙,最后别扭地扭回头,盯着自己那双白色的运动鞋鞋尖看。
纪轩望上前了一步,和顾尚谨并肩,他垂下眼眸盯着顾尚谨的侧脸,低下头看见了顾尚谨脚上那双不算便宜的运动鞋,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轻柔,缓缓而谈,“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这个问题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回答,顾尚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但更像是不知道要怎么说。
“你想先跟我一起住吗?我回老宅,在你现在住的地方。”纪轩望嘴角撑着的微笑掉了下来,他也很累了,并不想要去多费心力,于是很果断地提出了这个提议,“我原来的房间就在你旁边,我先回老宅陪你一起,这样可以吗?”
“那是你家,你想回去当然可以,跟我没关系。”顾尚谨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是因为低着头压迫着嗓子的缘故,“我妈,毕竟没跟你爸结婚,你愿意让他们葬在一起,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
“你愿意让诗茵阿姨和我爸葬在一起,我也很感谢你。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父亲看起来很幸福。”纪轩望深吸了一口气,欣慰的底色染满了他那双圆钝的下垂眼:“不管诗茵阿姨有没有和我爸结成婚,我都会把你当作我的弟弟,照顾你到你能够独立生活为止。”
这话让顾尚谨猛地抬起头,他盯着纪轩望的脸,墨绿色的眼睛在太阳光下呈现出宛如玻璃球一般漂亮的光泽。纪轩望突然想起了顾诗茵曾经提起过,顾尚谨的生父是个外国人这件事情。
顾尚谨脸上的东方特征还是很明显的,如果不是顾尚谨墨绿的眼睛和浅褐色的头发,几乎第一眼很难认为他是个混血儿,只会认为他长相很精致。
他那双漂亮得像是玻璃球的眼睛在眼眶里轻轻颤抖了一下,带着淡淡地伤感,小声地提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被这样询问也是可以想见的。纪轩望仔细思索了一下,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可以,所以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吗?”
顾尚谨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放松,“可以。”
“那我们现在回家吧?”纪轩望歪着头,轻轻把手搭在顾尚谨的肩膀上,脸上露出了很是温柔的笑容,“我们回家。”
坐着纪轩望的迈锐宝,顾尚谨扭过头,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色,神情淡漠,他的视野里出现了纪轩望,他从超市里拎着一袋子的半成品食材,放进了车的后备箱里。顾尚谨通过后视镜注视着纪轩望的一举一动,低头摩挲着手掌,表情也没有一开始那样放松了,似乎很是忧愁什么。
差不多已经有五六年了,自从纪轩望考上了大学,回老宅的次数就屈指可数。纪轩望盯着这间房子,顾尚谨自己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这个房子的情况却比纪轩望所想象得好很多。
“我爸请的保姆还在帮你吗?”纪轩望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客用拖鞋,诧异无法掩盖。
顾尚谨拎着纪轩望买的一堆东西,盯着身后换鞋的纪轩望,脸色有些难看,“没有,我自己住,我自己搞定的。”
说罢,顾尚谨拎着那一袋子东西,走进了厨房,“把手洗了,待会儿我做饭,你买的这些没什么用。”
纪轩望盯着顾尚谨的背影,脑子里思绪繁杂,呆立在原地不止如何是好。
直到晚上十一点多,纪轩望洗漱完毕后才端着一杯热好的牛奶敲了敲书房的门。
“我可以进去吗?”纪轩望很小心地提问,似乎很是担心和在意顾尚谨的回复。
“请进。”顾尚谨应答了。
纪轩望推开门,看见顾尚谨盖着被子靠在床上坐着,余光注意到顾尚谨把手机放在了枕头下的动作,并没有声张,拉了书桌的椅子坐在顾尚谨面前,将手里的牛奶递给了他,“先喝点热牛奶吧,你应该有段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这话让顾尚谨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情,他抿了热牛奶一口。
纪轩望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潮湿,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长款t恤,一条宽松的灰色运动短裤。他抿着嘴角坐在顾尚谨面前,似乎是考虑了很久才开口的。
“我已经跟你老师额外请了一周的假,你可以休息,也可以出去散散心。”纪轩望盯着顾尚谨疲惫的模样,忍不住多了几分心疼。
顾尚谨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纪轩望的脸一眼,墨绿色的漂亮眼睛再次消失在纪轩望的视线中。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睡衣,脱去了初冬略显厚重的高领毛衣和厚外套,顾尚谨单薄瘦弱的体型还是让纪轩望忍不住担心起来。
“我知道,对于你而言,阿姨到底有多重要。”纪轩望的手轻轻放在顾尚谨膝盖的位置上,“不必要这么坚强。”
“那你呢?”顾尚谨的表情略带凝重,眉头轻蹙,“你为什么没有哭呢?”
这个问题问住了纪轩望,他放在顾尚谨膝盖上的手缓缓收了回来,面色凝重,似乎是在思索自己为什么没有哭。
从知道海难,到结束葬礼,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纪轩望的表情变化没有躲过顾尚谨的眼,而顾尚谨并不打算说些什么圆场,他只是注视着这个说要照顾自己的哥哥。
顾尚谨并不认为纪轩望是可信的。想来他也是很不乐意照顾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连户口簿都不在一起,甚至没见过几面的名义上的弟弟。不过是人言可畏,他才开口说照顾自己的吧。
这段关系里,纪轩望是比顾尚谨大了六岁的哥哥,而顾尚谨也在夏天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实际上两个人都能说是成年人,不存在谁照顾谁的问题。纪轩望就算有一百个照顾自己的理由,也绝没有一个理由是因为两个人差点有了兄弟关系。
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要照顾我呢?
顾尚谨换了个问题,向纪轩望提出了。
纪轩望轻轻抽了一下鼻子,继续拍了拍顾尚谨的膝盖,“我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们有缘分,有成为兄弟的缘分吧。”
这话让顾尚谨皱起眉头,他不肯相信纪轩望的说辞,“我没把你当作哥哥,你也不会把一个只见过两三次的人当弟弟的。”
他说得对。纪轩望的视线缓缓从顾尚谨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移开,轻轻咬了咬唇角,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你不觉得,同时失去了至亲的你和我,很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