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五年前第一次见到顾尚谨一样。他站在人群的角落里,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扫过了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直直地刺中了纪轩望的后背。
纪轩望的寒暄是在感受到熟悉却又陌生的视线时,戛然而止的。
“纪老师?”正在跟纪轩望谈话的人盯着纪轩望突然沉默的模样,皱起了眉头,表情有些茫然,“纪老师?您刚刚说证券发展方向……”
“啊。”纪轩望被对方的话唤起神来,他面露尴尬,随后将手里的红酒杯换了一只手,神情僵硬,像是突然被人用刀指着脊梁骨一样。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让他感受到这样视线的眼睛。
那双墨绿色的瞳孔。
方临辉走了两步站在纪轩望身边,向那位老板问好,“您好。”
“阿辉。”纪轩望露出得救了一般安心的表情,转而向刚刚那位老板介绍,“这是信金证券的方临辉,是证券分析师,也是我私交甚笃的好友。我现在只是在明州大学教书,一线的事情很多都不太清楚了,让他来给您介绍吧。我先失陪了。”
那位老板了然地点了点头,显然因为方临辉的身份非常满意现在的局面。于是也没有挽留纪轩望的离去,方临辉扭过头目送纪轩望离开,面露愁容,却又在那位老板开口前微笑着介绍起纪轩望介绍到一半的内容。
纪轩望甚至没有勇气去看视线投来的方向,他很确信视线的来源和视线的主人。
顾尚谨。
那个三年前不告而别的家伙。
想到他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纪轩望的手紧紧地扣着洗手台,面部肌肉甚至因为情绪激动而轻轻颤抖着。
什么意思啊?三年前不告而别,把自己害成这副样子,眼下说回来就回来了,还用那种让人不舒服的视线盯着自己,好像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错了一样。纪轩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自己此时混乱的大脑。
正在他紧闭眼睛捋清脑海里所有思绪的时候,熟悉的声音突然从纪轩望身后传来。
“好久不见。”
纪轩望被惊得睁大了眼睛,他猛地抬头盯着镜子里映射出来的顾尚谨的身影。
三年了,他长高了,看起来也壮了一些。他身上穿着的西服是高定,纪轩望盯着他那身带着马甲的标准三件套晚礼服,嘴唇都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自己当时一直想要给他定做一身合身的漂亮西装,供他找工作面试的时候用,顾尚谨却没等到那个时候,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顾尚谨那双昂贵的皮鞋在铺了防滑垫的卫生间地板上走不出什么声音,纪轩望才没能听见顾尚谨的脚步声。纪轩望的眼睛通过镜子将顾尚谨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最后才落在顾尚谨的脸上。
纪轩望盯着顾尚谨那双墨绿的眼睛和浅褐色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他表情从一开始的吃惊和留恋,变成了厌恶和不耐烦,纪轩望的手从洗手台上离开,打开了水龙头,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盯着水流。
一时间,这个空间只有水流声。
顾尚谨知道纪轩望内心的怨,默默垂下了视线,收敛了自己此时在纪轩望眼里多余又无用的深情。他从门后拿出了正在打扫的立牌放在了门口,免得有人打扰。
这是会场这一层最偏僻的卫生间,除非是真的人满为患,这里是没有人的。纪轩望刚刚也已经确认了,在这里面的卫生间,没有人正在使用。
这简直是一个绝佳的谈话场所。
也是一个绝佳的吵架场所。
“我是三天前回来的,我本来是想先去找你,但是你从老宅搬出来了,我没找到你。你的联系方式都换了,我联系不上你。我在晚宴名单上看见了信金证券的名字,但是我没看见你的名字。”顾尚谨说着,停顿了一下,他已经看见了纪轩望眼里的怀疑和不耐烦,但还是硬着头皮接着说,“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在这里出现。”
“打扰你了吗?”纪轩望拽了一张卫生纸擦手,嘲讽地开口了,“我今天出现在这里,打扰你了吗?”
再怎么埋怨,顾尚谨都能理解,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我求之不得。”
纪轩望从镜子里注视着顾尚谨眼里的季董和深情,最后遗憾地低下了头,叹了口气。
“顾尚谨,井水不犯河水的,你想要表达什么呢?”纪轩望扯出一丝苦笑,手里攥着那张擦了手的卫生纸,“你没有在信金证券那一栏看见我的名字,自然是因为我已经不在信金证券了啊。我三年前就不在了,谢拉德没有告诉你吗?”
这个消息像是雷劈了顾尚谨一样,他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纪轩望的表情,试图从他的眉眼中得到纪轩望在骗自己的暗示。但是没有。顾尚谨只能愣愣地注视着纪轩望。
他的声音冷漠又疏离,圆钝的下垂眼露出了不属于这双眼睛的恨意。那薄而红的嘴唇里也不断吐露着让顾尚谨无措的话。
“谢拉德没有告诉你啊?真可惜,不过很是他的强盗作风。把你抢走了,最后也没有信守承诺不对我和我母亲动手。”纪轩望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顾尚谨,“我不想和你有什么往来,你和我,其实本来就不该认识的,对吧。”
顾尚谨不想听其他的话,他快步走到纪轩望身边,抓着纪轩望的肩膀要他把离职的事情说清楚。
比顾尚谨矮了快十公分,纪轩望还没来得及挣脱,就被顾尚谨压在洗手台和他之间,差点要坐在洗手台上。
“你干什么!”纪轩望的手抵在胸口,寻求着机会能够挣脱顾尚谨的挣脱。
“为什么不在信金工作了?”顾尚谨压低了声音,但几乎是质问纪轩望,“你那么喜欢那份工作,为了那份工作,能不要我。为什么轻易地离职了?你不是死也要死在那个岗位上吗?”
与其是质问,不如说是责怪。纪轩望懒得跟他多废话一句,立刻推着顾尚谨的肩膀,将他推出了一米多的距离,“你来质问我?去问你那个好爹啊,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离职啊?”
“还要来我这里寻求一个为什么?去问你那个洋人爹啊,问那个把你丢下二十年不闻不问,一来就要带你继承亿万家产的好爹啊!”纪轩望几乎是大喊着,表情满是不满和憎恨,“顾尚谨,你给我听好。我在诗茵阿姨去世后照顾你,是因为她对我很好,而且是我爸爸的再婚对象,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你认为我还会管你的死活吗?”
“扪心自问一下,顾尚谨,我们纪家不欠你的。我爸和诗茵阿姨结婚之前就很照顾你了。他们死了之后,你又不是我名正言顺的弟弟,跟我又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我照顾你是因为你可怜。”纪轩望的表情很狂躁,“可你呢?跟你那个洋人爹走了,也不说一声。三年了音讯全无,我还以为你死了。”
顾尚谨站在原地,手紧紧攥成拳头,神情闪躲。
“养条狗还会冲我摇尾巴呢。你是什么东西啊?跟你那个洋人爹走了,追求荣华富贵去了,还让他回过头咬我一口啊?”纪轩望微微前倾着身子,歪着头,眼里的不屑打在顾尚谨的脸上,狠狠地扇了顾尚谨一耳光。
顾尚谨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先安抚纪轩望的脾气,“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这件事情我肯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先冷静一点,我回来也不是惹你生气来的。”
纪轩望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可笑的笑话一般,冷笑了起来,无语到近乎绝望的程度,他满脸不耐烦地仰过头,眉头紧皱着,已经不想进行这场谈话了。顾尚谨伸手拉纪轩望的手臂时,纪轩望躲开了顾尚谨的手,将手里团着的卫生纸丢在了顾尚谨的脸上。顾尚谨的动作一顿,没有继续下去,冷着脸盯着纪轩望。
“我需要你照顾吗?”纪轩望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很是阴阳怪气地反问了一句,“我需要过,但是现在不需要了。你对我最大的照顾就是别告诉别人你认识我,还跟我称兄道弟一段时间,我现在是大学老师,不想跟你这样的人有往来,名声不好。”
狠话撂完,纪轩望转身从顾尚谨面前离开。刚走出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顿住了脚步,扭过身。就在他想要开口的瞬间,纪轩望眼底望见了顾尚谨脸上的错愕和慌乱,脸上原本的不耐烦也撤回了一些,蜷缩着手臂伸出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最后垂下了手臂,语气却还是如刚刚一般的强硬。
“我不需要你来调查什么东西。没必要,没意义。”纪轩望说罢,转过身准备离开这里。
顾尚谨突然暴起,一把抓着纪轩望的手臂,狠狠地将他压在墙上。
纪轩望岗迈开步子,还没有走稳就被狠狠拽回去,重重地撞上墙,他只能抬着自己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顾尚谨。
“那我们呢?”顾尚谨眼里的不可置信让纪轩望的心被狠狠地捅了一刀,“你敢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三年前,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话,又怎么会说出,我离开是对所有人都好,这句话呢?”
纪轩望咬着后槽牙,盯着顾尚谨的脸,委屈大于恨意,语气也放软了一些,“对啊,你明明也说过,你很喜欢和我在一起的,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三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夺走了我的生活,再夺走我的工作,为什么呢?”
顾尚谨因为纪轩望的委屈而松了些动作。
两个人在一番拉扯中,各自笔挺的西服都发生了褶皱,如果不是都穿着衬衫夹,衬衫也要从裤腰里被拉扯出来。
纪轩望的脸色通红,两个人沉默着注视着彼此。
半晌,顾尚谨才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纪轩望的手,还不忘帮他把袖口抻平,最后他平静地注视着镜纪轩望,“小望,选择权在我手上的时候,二选一,你让我不选你。是你推开我的,是你不要我的。”
纪轩望撇开了头,没能说出话来。
“所以我不会再做选择,也不会让你有选择的机会,除了我,就是我。”顾尚谨的手紧握着拳头,注视着纪轩望的侧脸,“你醉了,早点回去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纪轩望听着顾尚谨的皮鞋声渐渐走远,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而略带激烈地喘息着。
想到顾尚谨刚刚的话,纪轩望沉沉地垂下头,像是再也没有力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