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开始阅读父亲的日记。那一年母亲已七十六岁,母亲用放大镜吃力地辨认着父亲潦草马虎的字体,尤其是父亲晚年写下的东西,除了母亲,没有人能够认出来。
关于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众说纷纭,但是人们从来没有从父亲或母亲口中听到过什么,几十年来,他们守口如瓶,一日复一日地生活在人们的猜测之中,现在父亲已经故去,将一些东西带进了坟墓。父亲去世以后有父亲的老友写的纪念文章里,也曾提及这桩当年轰动一时的婚姻。
那一天三丫在书摊上买新一期的《时尚》杂志,但是杂志还没有到,三丫无意间看到《故人》杂志封面上的一个标题,她就随手买了一本丢在车筐里,她正在下班的路上,先去车行换了新的电瓶,又到超市买了牛奶和薯片,最后经过老顾那里,三丫把车筐里的杂志捡起来扔给他,老顾,这是写你爹你妈的事情吗?她说。
老顾正在电脑上替人出彩票,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杂志,三丫又说了,写你爹你妈什么呢,你爹你妈有什么好写的呢。老顾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看。三丫说,咦,你怎么不知道,是你们家的事情嘛。
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桩名人婚姻,早已经淡去了,又有人把它写出来,登在杂志上,可是谁会要看呢,老顾说,你要看吗?你要看你自己拿回去看好了。三丫说,是写你爹妈,又不是写我爹妈,我是替你买的,我才不要看。
买彩票的那个人,从老顾手里接过彩票,认真核对着自己手里拿着的号码和彩票上的号码,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三丫说,狗头,这么认真干什么啊?狗头说,差不得的,我排了大半年才排出来的,光白纸就排满了三百张。三丫说,排三万张也没有用,看你那张脸,就不是中奖的脸。狗头“呸”了她一声,乌鸦嘴,他恨恨地骂道。
三丫不买老顾这里的彩票,她觉得这种彩票没有意思。先前老顾刚开始做彩票销售的时候,她也在老顾这里买过的,但是买了以后,要等到下星期二才摇奖,买彩票时兴兴然的念头,到那时都没有了,三丫有好几次买了过后就忘了,等别人中了百万千万的大奖,她的彩票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三丫喜欢现场刮奖的形式,她喜欢用手指甲刮开涂料那一瞬间的感觉,耳边更有一片“哎呀”“喔哟”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三丫在那样的现场会兴奋得无与伦比,她带了一千元,二百二百地买,二百二百地刮,最后的二百元被小偷给偷去了,三丫便抱着两个洋花布的床单和一瓶色拉油回去了。
三丫这一点与老顾很像,所以后来凡是有现场刮奖的活动,老顾走不开,就让三丫替他将奖券买回来刮。三丫自己买的,已经在现场刮光了,现在她看着老顾用指甲刮奖时的痛快,心里痒得不得了,求老顾给她两张刮刮。可是老顾说,这是我买的。三丫说,那你卖两张给我。老顾说,那不行。老顾很小气,他刮奖时的神情,和替别人出彩票时判若两人。后来三丫干脆也不在现场刮了,她将老顾的奖券和自己的奖券一起拿回来,老顾刮老顾的,她刮她的,老顾每刮一个,就会念一声:茄子,再刮一个,再念一声:冬瓜。三丫是不出声的,闷着头刮,所以她的速度,要比老顾快一点。
刮到最后,老顾和三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笑起来,没有,一张也没有,老顾说。
我这里有一张的,是个什么,三丫一边嘀咕,一边将那一张找了出来,是一朵梅花,可以再去换取一张价值两块钱的奖券,但是路太远了,三丫有点丧失信心了。
算了,不见得就这么巧,三丫泄气地说。
那不一定啊,老顾说,芝麻还掉在针眼里呢,说不定大奖就等在这一张呢。他反正坐着不动,反正不要他跑路,他当然这么说,而且他还没有过足瘾呢,如果三丫去兑换那一张梅花,他就让三丫再替他买一点回来刮。
三丫后来还是去了,不仅换了,不仅替老顾买了,自己也又买了,他们又刮了,但仍然没有。
本来嘛,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啊,老顾整理着厚厚一沓刮过了的奖券,感叹地说,哪能想什么就有什么啊。
三丫说,是呀,下次再买吧。
老顾说,下次再买吧。
他们住在一条街上,是老邻居,老顾是名人之后,顾吉有和余畹町从前是很有名的,但是后来大家都不怎么知道他们了,老顾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现在也已经五十多岁了。
杂志上的那篇文章里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说余畹町其实是很后悔这桩婚姻的,她曾经说过,这是毕生一大憾事,老顾简简单单地浏览了一下,他把杂志带回家,就扔在一边了。
后来杂志和一些旧报纸一起被收旧货的收走了,那个外地人来收旧货的时候,在院子里过秤,老顾问他的秤有没有问题,他赌咒发誓说自己是凭良心吃饭的人,他的口音很杂,听不出到底是哪里人。
余畹町正在阅读顾吉有的日记,她坐在窗口,窗子正对着院子,但是院子里的说话声并不影响她,晚年时她的耳朵已经失聪。
杂志后来被小江买去了,小江是替他的女朋友千禧买的,千禧在历史博物馆工作,开始她不安心工作,一直想跳槽,但没有跳成,后来时间长了,却对工作有了兴趣,尤其是对历史上的一些传奇人物,她喜欢读他们的传记,和一些纪念他们的文章,她常常沉浸在对往事的向往中,或者把自己想象成从前的女主角。
她的男朋友小江因此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人,他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关注那些沿街而设的旧书摊,他替千禧买过不少旧书旧杂志,每次给她的时候,她都欣喜若狂,这又使得他有些失落,他想,她看到我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兴奋呀。不过,他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并不影响他继续热心地替她搜集这些旧日故事。
千禧读了顾吉有和余畹町的故事,故事中并没有具体描写余畹町的形象,但是从此以后,却有一个影子一直浮现在她的心头,这就是余畹町的影子,在千禧眼前飘来飘去,千禧挥之不去。千禧后来在下一期的杂志上又看到了另一篇文章,那是针对前一期的文章写的,是反驳的文章,说余畹町始终很满意这桩婚姻,她曾经在某一个场合说过,能够嫁与顾先生为妻,是她此生最大的满足。但是写这两篇文章的作者是同一个人,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就写了第一篇文章,写了第一篇文章以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些往事,他又写了第二篇文章。杂志社的编辑看到第二篇文章的时候,开始有点莫名其妙,甚至有点生气,以为这个作者在搞什么鬼,捣什么乱,他们议论了一阵,但后来他们统一了思想,决定立即刊登第二篇文章。
千禧有一阵一直在两种事实面前犹豫徘徊,接着她又找到其他一些回忆顾吉有余畹町的文章,这些文章所写的事实同样出入很大,评价也相去甚远,有一天千禧终于忍不住问小江,小江,你说,余畹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小江愣了一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支支吾吾地说,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就不谈了吧。
千禧不高兴了,因为她觉得小江不像从前那样在意她所关心的事情了,这种变化往往是从小事情开始的,千禧生气地说,你不想谈你就不要谈,但是我一定要弄清楚余畹町是谁。
小江说,你搞错了,不叫于婉丁,她叫于婉珍。
千禧拿那本杂志举到小江面前,说,小江,你认不认得字啊,你不是文盲吧,这个字,是念“珍”吗?
小江开始以为千禧要谈他从前的女朋友呢,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小江心里窃喜,赶紧说,你要找余畹町,这好办,你把杂志给我,上面有杂志社的电话,我帮你打过去问一下。
但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先要找到写文章的这位作者,他是一位居住在北京的老人,他的文章是自由来稿,他在文章的最后留下了通信地址却没有留电话,这样就要根据他的地址给他发信,等他的回信来了,却说他五十多年没有同顾吉有和余畹町联系了,也只是在报纸上得到顾吉有去世的消息后,萌发了思故乡思故人的念头,写了这两篇文章,所以亦不知余畹町如今人在何方,他还希望杂志社如果找到余畹町,能够通知他一下,他也要和她联系呢,这样作者的这条线就断了,但是后来又绝路逢生,有个读者看了杂志上的文章后,写了读者来信到杂志社,说他曾经和顾吉有余畹町的儿子顾余生同事,记得顾余生家当年是在吉余巷,不知后来有没有搬迁。但是当年的吉余巷已经拆除,而且在老吉余巷派出所的旧名册上,吉余巷里根本就没有顾吉有和余畹町的名字,线索又中断了,接着又有了新的说法,有两个吉余巷,拆除了的这个叫吉余巷,另一个尚存的叫积隅巷,看起来是不一样的,但读起来一样,会不会是那个积隅巷呢?后来又发生了其他的一些故事和产生出其他的一些线索,虽然都是些老掉了牙的宿旧的事情,但也是有人关心着的,因为这个地方,历来有尚古之风。
不管怎么说,最后千禧终于打听到余畹町的下落,那一天是小江陪着千禧一起来的,他们沿着老街往里走,一直走到小店门口,小江看到了老顾的彩票投注站,他高兴地说,哎,这里也有卖彩票的。
他每一期都在超市门口的电脑上买,但从来没有中过,小江说,我这一期换换运气,就在这里买。
他在老顾这里买了五张彩票,因为是临时起的念头,所以号码也不可能慢慢地细细地用心去琢磨了,是临时急想出来的,用的是他自己和女朋友千禧的生日及电话,还有一张是他前任女友的生日和电话综合起来的号码,他报出这个号码的时候,有一点心虚,他怕千禧问他这是什么号码。其实,她要是问了,他完全可以说个谎,就说是胡编乱造的号码,千禧也无从查起,但小江不习惯说谎,他一说谎,脸就会红,所以小江报出这个号码的时候,立刻就有点后悔了,幸好千禧根本就没有在意,那时候她正在跟老顾说话呢。
喂,千禧说,老师傅,跟你打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