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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鸟一样飞来飞去. §引子

老画家陈白渔有个癖好,爱到超市去买东西。其实家里也不缺什么,但是他走到超市门口就忍不住要进去,走进去,就忍不住要买,看着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商品,陈白渔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眼花缭乱,购买的欲望总是控制不住。其实陈白渔在购物的时候,心里也是明白的,什么东西,家里还有多少,什么东西,就是半个月不买一个月不买也不会断档,但是他仍然要伸手到货架上去拿,他想,就再买一点吧,万一过一阵有事情,来不了超市,也是放着备用。

陈白渔的家本来是在老城区的,后来老城区那一片拆迁了,他们就搬到新区来了。从前陈白渔住在老城区的时候,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除了作画,其他的时间,多半就坐在藤椅上发呆,也不听音乐,也不看电视,也不看书,也不说话,知道的人知道他的脾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干什么呢。他的太太祁连贵跟他说,你要出去走一走,年纪大了,坐着不动对身体不好。但陈白渔不听祁连贵的话,他说,我的养身之道,跟别人不一样的。其实在老城区那里,街巷里,倒是有许多可以走走看看的地方。这是一个遍地遗珠的地方,连美国人都知道,在这地方,随便一踩,就踩到了明砖清瓦,随手一抓,抓到的空气都有千百年的历史。但陈白渔是不要看的,因为他坐在家里,就能听到它们的呼吸。

反而是搬到了新区以后,陈白渔要出来走走了。祁连贵说,外面什么也没有,你倒要去走了。陈白渔说,什么也没有才要去看看有什么呢。

这里确实没有什么东西,除了他们居住的这个新建的小区,还有一座新建的公园,公园里种了一些年轻的树,开了一些幼稚的花,有一些郊区口音的妇女在公园里说话。街道是宽阔的,车子不多,街道两边零零落落开着一些小店,比如有一个供纯净水的水站,一个干洗店,一个快餐店等等,是给小区居民生活配套的,这些店简单和马虎得有点说不过去。

陈白渔起先是在公园里散步,散着散着,门口的超市就开出来了,他就走进了超市,就开始买东西了。

但是他家里只有他和太太祁连贵两个人,还有个下岗女工康一米在他家做钟点工,干半天活,吃一顿中饭,不住他家,算半个人,加起来也不过两个半人,他们的孩子不和他们住在一起,逢年过节才来看看他们。所以他们需要的日用品不是太多,何况他们又都是老人了,能怎么消费呢。比如卫生纸吧,现在的卫生纸,很便宜,一大捆,有十几卷,只要几块钱,陈白渔拣好一点的买,也不过稍贵一点点,但这一大捆,用了很长时间也用不了。他就跟祁连贵说,你不要节省啊,多用点纸好了。祁连贵说,够用了就可以了,这又不是什么好吃的,要多吃点,用多了,屁股都要擦碎的。又比如餐巾纸,一盒里有好多张,陈白渔抽来抽去,也抽不完一盒纸,他说,怎么这么禁用,怎么这么禁用。那盒子上还写着,100张加20张,还加20张干什么呢,陈白渔说。他吃过饭,抽了一张用了,又抽一张用。康一米说,爷爷你用过了。陈白渔说,我用过了吗?嘴上怎么还有油啊。他又用了一张,但盒子里还有厚厚的一沓。

如果是吃的东西呢,陈白渔也一样希望大家多消费,吃呀,你们吃得下就多吃,吃得下身体才会好。康一米刚来的时候,面黄肌瘦的,做了几个月,就胖起来,脸红嘟嘟的,总是拍着肚子,说,我要减肥了,我要减肥了。有一些食品,还不到保质期,陈白渔就不让她们吃了,他说,反正也快过期了,就不要吃了吧,万一吃了拉肚子什么的,反而不合算。

他们的孩子有空,打电话说要回来看看老人,陈白渔就到超市去,给他们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叫他们带走,弄得孩子们以后都不敢事先说要回来了。

超市里的营业员都认得陈白渔,看到陈白渔就跟他打招呼,陈老,来啦。陈白渔说,来了。他就到一排一排的货架间去了。别的顾客来买东西,营业员会留神看着点,也有的营业员刚来上班,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会紧紧跟在人家顾客身边,弄得人家很不自在,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她们不会这样对陈白渔。

时间长了,去超市买东西几乎成了陈白渔的精神寄托了,他期盼着每天下午的散步,就像从前小孩子盼过年一样,但现在他可以天天过年。祁连贵对他有意见,后来连康一米也觉得陈白渔太过分了,她忍不住说,爷爷,你的钱也不是偷来抢来的,也是辛苦来的,干什么要这样乱花乱用呢。陈白渔说,阿姨你别看这一大包,才十几块钱。

哪天如果有什么会议,或者什么应酬,要出门,要在外面吃饭,没有时间散步了,陈白渔心情就不太好,他说,没有意思的,没有意思的。第二天他又去超市的时候,走在路上,他的心情就特别的好,看到一只在小区里散步的狗,他都会去跟它打招呼,哈啰。祁连贵在家里跟康一米议论他,他有毛病,祁连贵说。

但是说到底,陈白渔喜欢逛逛超市,买点东西,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首先,陈白渔是个老人了,人一老了,就会变得奇怪,甚至变得不可思议。从前人家说老小老小,意思就是,老人老了,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陈白渔是个艺术家,艺术家有一点怪毛病算不了什么,甚至是正常的。要是一个艺术家,一切都很正常,一点问题也没有,人家反而会觉得他有点毛病。就说画家吧,画家里奇奇怪怪的人也多的是。比如一个画家头发剪得和平常人一样,别人就会想,咦,他是画家吗,不像个画家呀。比如古时候有个画家,很小气,有个人求他的画,却只给了一半的银两,他就画了一块石头,半只螃蟹,那个求画的人说,你怎么只画半只螃蟹,画家说,那半只在石头底下还没有爬出来呢。另一个画家,年轻的时候就到美国去,到老了回来,却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

但康一米是不了解他们的,在到陈白渔家做钟工点之前,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画家。她觉得祁连贵是对的,但是陈白渔不听太太的话,她看不惯,她觉得祁连贵太好说话,就跟祁连贵说,奶奶,你要跟爷爷讲,你要跟爷爷讲,你不跟他讲,他会越来越厉害,你看看他,昨天买了多少盐,要腌什么呢,腌一头猪都够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毕竟有点心虚,好像她是在调拨爷爷奶奶了,但是她又是个直脾气的人,也是个好心肠的人,到了他们家,她几乎是拿自己当自家人的,有什么话,都要说出来。倒是祁连贵不在意,她虽然嘴上要说说陈白渔,但她说的时候,根本也没有往心上去,现在她看到康一米倒往心上去了,就反过来劝她了。

祁连贵告诉康一米,在平常的时候陈白渔看起来是平平常常的,但是他会犯神经。他们这样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也许一辈子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从来都不犯错,但却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冲一桩小事发了神经。为了说得更清楚一点,她还举了例,说了陈白渔的一件事情。

康一米听完了,点了点头,说,噢,是这样的。其实她并没有完全听懂是怎样的,尤其是祁连贵说的,有些人表面看起来正常但骨子里不正常这句话,她不能完全领会。

陈白渔名气大了以后,向他求画的人越来越多,陈白渔是个好说话的人,几乎有求必应,价钱也是好商量的,甚至高兴的时候,不谈价钱也可以,尤其是托了人情关系来的、要求有上款的,也就是要他写下某某同志,某某先生雅正的画,他都可以不收钱,人家一定要给,他就说,你买条烟来吧。不像有一个画家,在家门口贴一张纸,叫“无价免谈”,还有一个,他的太太把他的章系在裤腰带上,有人说是他太太厉害,也有人认为是画家的伎俩,恶人让太太做了,是他比太太厉害。但陈白渔没有这样的事情,也有人觉得他太随便,太滥,反而会降低身价,但陈白渔不会听别人的劝。

有许多求陈白渔画的人,虽然陈白渔给了上款,写过他们的名字,称过他们先生,但陈白渔并不认得他们,在写名字的时候,也许别人会告诉他。这是谁谁谁,那是谁谁谁,他们多半是有些名头的人,普通的老百姓,也不会有人来替他们求画的,但陈白渔记不得那么多的人。

但有一次陈白渔在写别人名字的时候,这个人的名字陈白渔却是知道的,因为是知道的,陈白渔就将笔放了一放。虽然画已做成,只是提一个名字而已,但是知道一个人和不知道一个人,感觉是不一样的,不知道的时候,他是不知道的写法,知道的时候,则是知道的写法,在先前不知道的情况下,现在突然地知道了,陈白渔要让自己调整一下心情再写。

这个人的名字叫李书常,他是改革开放以后发展起来的企业家,他经常上电视,上报纸,所以这个城市里很多人都知道他,陈白渔也是这样知道他的。有一次陈白渔还看到过有关他的介绍,说李书常喜欢收藏,但他不收藏现当代书画家作品,现在陈白渔想起了这件事情,就问那个替李书常来求画的人,那个人说,李先生收藏,不是附庸风雅,他是真正的内行,他说当代画家中,唯陈先生的画是有风骨的,所以破例的要求陈先生的画。

这话,也不知是不是李书常说的,或者是替李书常求画的人自己说的,反正陈白渔听了后,就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笔来,他说,既然如此,我就提了,李书常,这个名字,也还有点书卷气的。但是后来事情又发生了一点变化,那时候祁连贵正在旁边看电视,恰好电视上有李书常,祁连贵说,咦,就是这个人吧。

陈白渔和求画的那个人,就一起转过头去看电视,李书常正好在电视上说,有人说,富人富得只剩下钱了,有人说,钱多了不是好事情,但我不这样看,我觉得还是钱多的好,只要有了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就是这句话,却使一桩已经办成的事情办不成了,陈白渔的脸色马上就变得很不好看,他对替李书常求画的人说,那就让他试试吧。

其实李书常也是有点冤枉的,因为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呢,后来他接着说,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有了钱办什么事,只是陈白渔没有听见后半段,他只听到了他的前半段发言,就生气了,李书常后面说的什么,他也不要听了。

这件事情,一时被大家传来传去,说什么的都有。虽然陈白渔有点生气,但李书常并没有生气,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想方设法,想得到陈白渔的画,有一次他托人给陈白渔送来了羊腿,陈白渔把羊腿煨烂了吃了,说,送是白送,吃也是白吃。又有一次,李书常帮助陈白渔的孙子进了重点小学,他们家的人开始都不知道是谁帮的忙,后来才打听到是李书常,但陈白渔说,你让他叫陈小奇不要念那个小学好了。陈小奇的妈妈听老公公说这样的话,哭起来了。但是李书常并没有这样做。

直接的路走不通,李书常又从外围做工作,比如他资助书画家协会活动经费,又赞助年轻的画家举办个人画展等等,他就这样做了许多事情,简直是不择手段了。但陈白渔以不变应万变,陈白渔说,没有用的。

后来陈白渔也听说,李书常本来只是求他一幅画,但因为没有求到,结果反而收藏了他许多画,甚至还有他早年没成名时候的画,陈白渔说,他要收就收好了,反正他收不到我落的“李书常先生雅正”这款。后来时间长了,提这件事情的人也不多了,偶尔提起,也不那么认真了,有个人还说,老陈,其实现在现代化的手段很多,要你亲笔的那几个字,也不难的,电脑合成就可以做。陈白渔说,让他去做好了,但那不是他要做的事情,那个人说,李书常要做什么呢?陈白渔说,李书常那样做了,他就不是李书常了。

这还是陈白渔住在老城区时候的事情,现在也过去很长时间了,李书常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隔三差五地会在陈白渔的生活中出现一下,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是后来生活又出现一些变化,是关于超市的。开始也只是康一米从外面听来一些消息,说超市经营得不好,可能要关门了。但陈白渔是不相信的,他觉得超市经营得很好,附近的居民都到超市去买东西,怎么会不好呢,哪里不好呢。康一米说,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好,我是听他们说的。陈白渔说,小道消息我向来不听的。

但是说着说着,超市真的关门了,那天早晨康一米来上班,进来就说,超市关门了。陈白渔嗓子口“咯噔”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堵在心口,心口就闷闷的。他到超市去看了,果然是在搬东西了,把超市里的货物都在往卡车上装,陈白渔说,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要到哪里去?超市里已经是杂乱一团了,废纸盒子,塑料袋扔得到处都是,有两个夹着包的男人踩着这些东西在超市里看来看去,有人问他们,你们要来开什么店呢?他们说,看看,看看。

超市就这样在陈白渔的生活中消失了。开始的时候,祁连贵和康一米还议论说,关就关了,关了也好,也清爽,爷爷的毛病也没处去发作了。但是渐渐地就觉得不方便了,本来哪怕已经在起油锅了,发现没了酱油,到超市跑一趟,回来油锅还没烧烫呢,现在就要跑远一点,即便买个榨菜什么的,康一米也要事先隔天都盘算好,到菜场买菜的时候,一并带回来。虽然小区外的街上也有卖杂货的小店,但那个小店里的东西,好像都积着一层灰,包装袋上的颜色也是褪了色的,让人怀疑它们的来路,不像超市里的货物,永远都是那么的光鲜。有一次康一米去买了一袋米,打开来一看,米里爬满了虫子,有的虫子比米还大。

超市的店面,最后被一家外地的电器公司租去了,这个电器的品牌,大家都没听说过,但是他们的宣传力度很大,小区里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有他们贴的粉红色的广告纸,后来好歹卖出几台热水器,结果就出事故了,租赁合同没到期,就退房走了。后来又来了一家做铝合金门窗和防盗门窗的,后来又走了,接着就再也没有人租用了,空置了很长时间,来看房子的人倒是不少,但都嫌房子太大,他们说,这样的面积,做超市倒是合适的,做我们这个,要不了这样大的面积,我们要小一点。过了些时,房主就把房子隔成两半,租出去,但仍然不行,仍然嫌大,人家付不起房租,又再隔,到后来,房子被隔得七零八落了,大约有一半的面积,改改弄弄,添了一些卫生设备,就租出去给人家做宿舍了,剩下的部分,又分成四半,开了一个洗头房,一个房屋中介,还有一个室内装潢公司和一个花店,都是狭长的一条。

他们开张的时候,都放鞭炮,门口也摆着花篮,小区的老太太和妇女们都去看热闹,觉得现在兴旺一点了,洗头房那一天是免费的,里边坐满了排队等候的人。但是没几天,它们又都门庭冷落了,洗头房里的外来妹,成天趴在那里打瞌睡。尤其是那个花店的鲜花,萎死了,就整桶整桶地倒到垃圾桶里,康一米有一次看到了,回来心疼地说,哎呀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没有超市的不方便,居民们开始还忍耐着,各自想办法自己克服,但克服着克服着,渐渐地觉得这种困难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克服掉,就没有了耐心。现在这个时代,是好的时代,应该是样样方便的时代,怎么到了他们这个小区,连个超市都没有,他们没有耐心等下去了。有一天陈白渔在小区的路上被一个人挡住了,那个人说,陈老,你要替我们大家说说话了。陈白渔说,我倒是想说话的,但是我找谁说话呢?那个人说,张局长,就是他分管的。陈白渔说,哪个张局长,我不认得他。那个人说,你不认得他,但是他认得你的,陈老你是名人哎。

这话倒是不错的,名人就是这样,他不认得人家,但人家认得他。连康一米都知道,康一米说,我现在知道了,爷爷你是名人哎,人家都认得你。陈白渔说,我什么名人啊。康一米说,怎么不是,我家那边的街坊,都认得你,我跟他们说,我在陈白渔家做,他们都知道你什么什么事情呢。

尽管如此,陈白渔还是觉得直接去找张局长有点冒昧,他就给张局长写了封信。张局长很快就回信了,信很长,他客气地称陈白渔为尊敬的陈老先生,说陈白渔的大名他早就如雷贯耳,想不到能够收到他亲笔写的信等等,又说,看到陈老龙飞凤舞的字,他简直就是一种享受等等,对于陈白渔代表小区居民提出的重新开设超市的希望,张局长负责地说,一定作为今年的工作重点,立刻放到议事日程上,一旦有了结果,他会立刻向陈老汇报的。

但是陈白渔一直没有等到张局长的汇报。他在路上碰到了小区里的人,都要避着点走了,因为他们总是拿探询的眼光看他,拿期待的眼光看他,有时候甚至还有一点怪他的意思。陈白渔一直想着再给张局长写封信,后来又想,干脆就直接去看看张局长,因为先前有了张局长那么热情的回信,陈白渔的一些顾虑也打消了。

陈白渔没有想到,张局长已经调动工作了,他升了职,到上一级的部门去了。陈白渔去见张局长的时候,他的办公室,已经是另一个局长坐着了。那个新来的局长,也很客气地请陈白渔坐,他不认得陈白渔,但是见他一大把年纪,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陈白渔如果说,我是陈白渔,他一定会像张局长那样尊敬他的,但是陈白渔没有说我是陈白渔,他听说张局长调动了,就说,哦,那我就走了。

陈白渔的身体不如以前好了,老是胸口闷,他又像从前在老城区时那样,会呆呆地在藤椅上一坐就坐几个小时,但从前坐着,心里是通畅的,现在心里是堵着的。堵着堵着,陈白渔就生病了,还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祁连贵和康一米轮换着两头跑,祁连贵说,幸亏有康一米,幸亏有康一米。

康一米回家时,跟家里人说起陈白渔生病,家里人也说,老了老了,就不牢靠了,巷子顶头的那个何老太,头天还在打麻将,还杠头开花呢,第二天就去了。有一次祁连贵在陈白渔的病房外掉眼泪,康一米看到了,就跟祁连贵说,爷爷不会的,爷爷又没有什么绝病,医生也说,爷爷没有什么的。

在陈白渔住了大约半个月医院后,康一米告诉陈白渔,原先超市的房东,又在拆墙了,他又要把原先的格局恢复过来了,康一米说,这个人,烦也烦死了,折腾来折腾去,到底要干什么,本来就是因为大的不行,才隔小了,隔小了又不行,再弄大有什么意思,不还是不行么。

下次康一米来的时候,就带来一个好消息:又要开超市了。但是她自己显然也不怎么相信这个消息,她说,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陈白渔也觉得康一米的怀疑有道理,既然前边的超市开不下去,后面的超市又怎么开得出来呢,就算开出来了,也还是惨淡经营,说不定过几天又不行了。康一米说,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他们说的,也许他们有别的办法呢。

令陈白渔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出院回家的时候,超市已经开出来了,虽然换了个名字,但和从前那个超市,格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货架的排列、货物的堆放也都相差无几,而且大部分的货物,跟从前的也都是同一个牌子,陈白渔走在一排排的货架中,就像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那种温馨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底里升起来了。

陈白渔好久没有作画了,今天他的情绪特别好,手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不画不行了。陈白渔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气呵成就画出一幅自己很满意的作品,而且,他不光是画了,还特别想给人题款,想把这幅作品赠送给一个人。但是,这一阵,因为他病了,别人也不敢麻烦他打扰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向他求画了,那么他写给谁呢?陈白渔的思维走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名字:李书常。

李书常就是那个一心想得到他的画的人,但是他始终没有得到。陈白渔曾经发过狠,无论李书常玩什么花招,他都不会题给他“李书常先生雅正”这几个字,没有这几个字,李书常就算有再多的钱,他就算能弄到他陈白渔所有的画,李书常也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是今天奇怪了,陈白渔一想到李书常这个名字,他就觉得这个名字特别的好,甚至有一种奇怪的亲切的感觉,陈白渔不假思索地就写下了那几个字:李书常先生雅正。

写好以后,陈白渔就给羽飞打了电话,因为从前来替李书常求画的那个人,就是羽飞介绍过来的。但羽飞好像已经记不清了,陈白渔却还记得,说,那个人年纪不大,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羽飞仍然想不起来,他说,是吗,我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陈白渔说,他是替李书常来求画的,我没有给。羽飞说,你为什么不给呢?陈白渔见羽飞真的都不记得了,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羽飞听了,笑了起来,说,你真是个倔老头,也太不给人面子,不说别人了,把我的面子都丢尽了。陈白渔说,你就别说别人了,你又好到哪里去。羽飞说,那今天你怎么了,干什么又给人家题了?陈白渔说,人老了真是没弄头,羽飞你现在很莫名其妙的。羽飞说,你现在不莫名其妙吗。

羽飞说,你说的那个人,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但李书常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点,他破产了,听说在破产前,他的最后一笔投资,投到一个小超市去了,是在一个离市中心很远的新建的小区,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要投资办小超市,因为这和他从前做的事业,是完全不相干的,听说他自己,就在超市上班了,坐在那里收银呢。

陈白渔说,你说的那个小区,是哪个小区?羽飞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陈白渔从来没有见过有男的收银员,他问祁连贵,祁连贵说,没有的。他又问康一米,康一米也没有见过,但康一米倒是知道超市内部的一些情况,她说,一直坐在柜台里的那个男的,是老板。

柜台设在超市进门的左边,柜台是一狭长条,放着香烟、电池、剃须刀等东西,这些东西不开架,陈白渔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开架,要放在柜台里,还得有个人坐在那里守着。陈白渔朝坐在柜台后面的那个人看看,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李书常。陈白渔想,就算他是李书常,我也认不出来,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其实陈白渔忘记了,他曾经在电视上见过李书常,但不知为什么,陈白渔心里,却始终认为自己没有见过李书常。

陈白渔仍然每天去散步,去超市走走,但他不再买那么多东西,需要的时候才买,家里还没有用完的,他不买,起先几次,祁连贵和康一米都拿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后来她们也渐渐地习惯了。

可是陈白渔也仍然会有一些奇怪的行为,比如,他把题了“李书常先生雅正”的画挂在了自己家里,画挂起来的那天,祁连贵跟康一米说,他又来了。康一米说,这总比乱买东西好一点。

李书常的名字就这样在社会上消失了。但是许多年以后,李书常的名字又出现了,他已经是一个超市王,他的连锁超市,几乎开遍了这座城市。有人到陈白渔家坐坐,看到墙上那幅画,再看画上题的字,就问陈白渔,陈老,这个李书常,就是那个李书常吗?陈白渔说,我写这个李书常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哪个李书常呢。

人家听不大懂他的意思,但也不觉得很奇怪,因为陈白渔老了。老人的思维,你不能要求他跟年轻人一样的清晰正常和有逻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