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过几年农民,知道农民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候是在交公粮前,他们期盼着有几个好天气,有大太阳,把稻谷在场地上晒了又晒,翻了又翻,就怕不够干燥被粮站退回来。年长的有经验的农民这时候早已经知道今年的粮食长得怎样,米是粳多点还是糯多点,收成是好一点还是差一点,在他们心里都很明了了。而年轻的没有经验的农民,还有像我们这些当知青的,从一粒谷子或一堆谷子里我们看不出更多的内容,我们只是跟着大家瞎忙,该做什么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是该做的,对于做出来的结果却不甚了了,而且,在劳动的过程中,我们不去多想今年的收成会怎么样,因为那时候我们正汗滴禾下土,等到交过公粮了,冬天也闲不着,又该开河挖渠,为明年的收成做准备了。
给自己的小说集写序,就像农民在秋天的时候守着小山一样的谷堆抓一把谷子看看它们的成色。我从1980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一直到二十六年以后,才借这次出短篇集的机会,静下心来细细地盘点一下,才知道自己已经写下了这么多的短篇,如果这一个一个的字就是一粒一粒的谷子,堆不成小山也能堆成一个小墩墩了。在这之前,总是在“汗滴禾下土”,总是在走,现在停下了,让自己回头看看身后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的脚印,有些脚印已是那么的模糊,许多篇章早已经忘记了内容,甚至有些篇名都是那么的陌生了。但无论是模糊还是陌生,它们到底是我写出来的作品,到底是我种出来的谷子,只是时光的流逝和历史的变迁,让它们被所有的人们包括被我自己遗忘了。它们被尘封了,被埋没了,现在我将时光的尘土拂去,将历史的册页打开,重新面对这一大堆财富,我没有理由不心满意足。
在动手挑选之前,我是心满意足甚至还是功成名就的,有这么一个小墩墩堆在那里,不敢说遍地玑珠,至少也有满目华彩,大概闭着眼睛随手一抓都能抓出多少精美篇章来,我以为我要担心的是怎样忍痛割爱有所取舍。可是最后我不仅睁大了眼睛伸长了手臂还费尽了心思,挑来挑去也挑不出几篇能让自己真正满意的作品。
不过我想这没什么。农民在抓一把谷子的时候,谷子的优劣好坏,也许会影响到农民今年和今天的心情,但不影响农民明年的耕种,明年开春以后,农民又周而复始地耕地、插秧、收割、晒场,我也一样,写过这篇自序以后,我又周而复始地酝酿、谋篇、打字、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