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后事是堂叔代办的。堂叔在白鹤山公墓买了一块地,受堂侄儿的委托,葬下了堂哥。然后他写信告诉王勇,他的父亲王齑缃葬在白鹤山,他说,王勇如果回来,他会带他去的。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一些意外,堂叔死了,他没有来得及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就急急忙忙走了,其中包括王齑缃在白鹤山的具体位子。这样王勇回来,要去祭扫父亲的坟,就得先到公墓管理处的登记册上去找。那一天天色尚早,公墓管理处还没有开门,一个年老的农村妇女坐在银杏树下,她的跟前搁着一张竹榻,上面放着一些花、纸钱和香烛,她朝王勇点了点头,说,买花,买香烛。
已经没有什么扫墓的人了,清明一过,扫墓大军顷刻间烟消云散,更待明年了。墓地上只有扫墓的人留下的枯残的花,那也不是一束完整的花,是将花朵摘下来,再把花瓣揉散开来,撒在墓地上,如果是整束的花放在那里,就被附近的农民捡去再卖给另一个来扫墓的人。农民就是这样的,你要是生气说他是捡来的,他却不生气,还笑,笑着说,不是捡来的,不是捡来的,你看这花多么新鲜。其实花早已经蔫了,他在上面洒了点水,就以为人家会觉得新鲜。可农民就是这样,他们老实,骗人的时候也是老实的。也有的人不在乎是捡来的不新鲜的,他们比较潇洒,扫墓本来就是一种寄托,睡在墓里的人并不知道,只是自己心里的感受罢了。
公墓管理处的门始终关着,年老的妇女说,你买点花吧,是我自己摘的,不是从坟墩上收来的。王勇看她的那些花,是一些细碎的小花,长在山间野地里的,有几点白色紫斑,几点黄色,还有几点蓝色的小碎花,闪烁在浓密的绿叶中,它们显得更细小更暗淡,没有鲜艳和灿烂,像无边无际的深蓝的天空上,只有几颗星星那样孤单。
公墓管理处的门始终没有开,他们可能想不到今天还会有人来上坟。王勇决定独自地往山里走了,他先是沿着西侧往上走一段,每一个墓碑上的名字,他都认真地看一看,有几次他看到一些名字,心跳了起来,比如有一个叫王季祥,还有一个叫王霁乡,他都驻足了半天,然后继续往上走。墓区很大,一眼望不到边,要想在这么大的墓区里找到父亲的坟,几乎是大海捞针,王勇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放弃独自寻找父亲的念头回到公墓管理处去,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胡三桥。胡三桥穿着一件旧迷彩服,手里拿着一个装着红漆的瓶子,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忽然间就没声没息木呆呆地站在了王勇面前,说,这个公墓大,有的人来过好几趟都找不到。王勇说,我是头一趟来。胡三桥说,你找谁?王勇说,找我的父亲,他叫王齑缃。胡三桥说,是三横王吧,后面是哪两个字?王勇顿了顿,一边在手上划着给胡三桥看,一边说,那个齑字很难写,上半边是个文字,下半边呢,中间是个韭字,两边还有一撇一竖,缃呢,就是绞丝旁加个相信的相字。胡三桥想了一会儿,没有想明白,他脑子里的概念和王勇在手上划来划去的东西对不上号。王勇拿出笔和纸,将父亲的名字写下来交给胡三桥,胡三桥看了一眼,马上就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几年前的一个坟,姓王,后面那两个字很复杂。胡三桥的普通话说得不错,虽然也有本地的口音,但基本上可以算是普通话了,他至少没有把王念成黄。胡三桥又说,这个坟在东区,我走过的时候,一直念不出那个齑字,那个缃呢,我也不认得,就念相了,所以我在心里念着的时候,这个人就念王某相。王勇说,这个缃字你蒙对了,是这么念的。胡三桥说,那个齑字我蒙不出来,我文化不高,只念到初中一年级就去当兵了。王勇说,初中一年级还不到当兵年龄吧。胡三桥说,我留过级,小学念了八年,初中一年级也念了两年。王勇笑了起来,说,你倒蛮诚实的。胡三桥说,只有你说我诚实,人家都说我狡猾,我是本地最狡猾的人。王勇说,可能人家觉得你当过兵,在外面见过世面。胡三桥说,人家就是这么说。王勇说,你见过我父亲的坟?胡三桥说,当然,我天天在坟堆里走,所有的坟都在我心里。昨天我经过你父亲那里我还在想,这个人的小辈都到哪里去了呢?怎么老是不来呢?结果你今天就来了,好像心有灵犀。
胡三桥带着王勇往东边去,登了十几级台阶,再往东走一段,就到了王齑缃的坟前,坟地周边很干净,没有杂草,树长得壮,也长得直,明显是有人在修护着的,只是墓碑上的字已经依稀不清,只有一个王字是看得出来的,齑缃两字都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胡三桥说,我想替你描的,可是我不认得这两个字,怕描错了,这几年,我一直没有见到你们来上坟,就更不能描了,万一描错了,你们来了,就找不到他了。王勇掏钱给胡三桥,胡三桥说,你不用给我钱,我就是公墓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王勇说,你就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不能来给父亲送终,也不能亲手葬自己的父亲,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忙一直在忙,没有来看望父亲,却是你天天在陪着他,我的这种心情,你应该理解、应该接受的。胡三桥说,我理解的,我把你这张字条留下来,我会用心替你描,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是清清楚楚的王齑缃了。胡三桥向王勇要了一张纸,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交给王勇,他说,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到山脚下的公墓管理处找我。王勇接过那张纸看到“胡三桥”三个字,王勇“咦”了一声,说,胡三桥?你也叫胡三桥?胡三桥说,你认得我吗?王勇说,不是,是另一个人,是画家,他也叫胡三桥。前些天,王勇刚刚收购了一幅胡三桥的画,是一幅古木高士图,松秀飘逸。胡三桥说,怪不得,我也一直想,是不是也有个什么人叫胡三桥,因为有时候扫墓的人也会像你这么说,咦,你也叫胡三桥?我就猜想,肯定有个有名的人叫胡三桥,可惜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们这个地方比较闭塞,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从前当兵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也叫胡三桥的。要是哪天碰见那个胡三桥,倒蛮有意思的。王勇说,胡三桥是清朝时的人。胡三桥说,那我在这里碰不到他了。
王勇在父亲的坟头点了香,烧了纸钱,然后三鞠躬,他鞠躬的时候,胡三桥就默默地站着,跟在他身边。等王勇做好了这一些仪式,胡三桥说,你不是本地人,本地人都要带点菜啦点心啦,都是家里烧了带来的,这是风俗习惯。王勇确实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乡在遥远的北方,很多年前的一个黑夜,父亲抱着妹妹,母亲牵着他,他们逃离了自己的家乡,父亲说,逃吧,逃吧,再不逃走,我们都没命了。他们扒上了南下的火车,中途被赶下来,又扒上另一辆火车,他们不是漫无目标的逃亡,他们有方向,有目标,他们的目标就是父亲的堂弟王长贵。
可是他们最后找到的王长贵不姓王,姓黄,叫黄长贵。只不过在南方的乡下,王和黄的发音是一样的,所以当父亲领着衣衫褴褛的一家人在村人的指点下找到王长贵时,王长贵虽然承认自己叫王长贵,但他实在记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一位来自北方的叫王齑缃的堂兄。父亲说,你是叫王长贵吗?王长贵说,我是叫王长贵呀。父亲说,那没有理由你不认得我,我是王齑缃。两个月前我们还通过信,我说我的日子不好过,你叫我过不下去就来投奔你,我才拖家带口地来了,你还说乡下人好弄,不管从前的那些事,地主也和贫下中农一样参加劳动拿工分,所以我才来的。王长贵说,冤枉啊,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当地人,堂的表的什么的亲戚也都是当地人,没有人远走他乡,连嫁到他乡的也没有。
一直到最后小学里的赵老师来了,他说,这位王同志,你是哪个王,三横王还是草头王?父亲说,当然是三横王,草头的怎么是王呢,草头的是黄呀。赵老师一拍巴掌,于是大家才搞明白了,王长贵叫黄长贵,也才弄明白这个地方王和黄是不分的,曹和赵也是不分的,赵老师说,就像我吧,大家都叫我曹老师,哪一天要是到外面开会,有人喊我赵老师,我不会答应的,我已经习惯我叫曹老师了。王勇的父亲找到的这个人不是父亲的堂弟王长贵,他是一个陌生人,父亲找错了地方。他们应该继续去寻找王长贵,可黄长贵说,既然错了,将错就错吧,反正王黄不分,不分是什么?不分就是一家人,你们就住下来吧,我就是你的堂弟王长贵。父亲提心吊胆,他担心万一有人问起来这算什么呢,可是王长贵很坦然,他说,这有什么奇怪,要是有人问我,我就说,你们知道王黄不分的,当年报户口本的时候你们写错了,要怪,也只能怪你们办事没道理。黄长贵真的就成了王贵长,成了王勇的堂叔。
很多年以后,王齑缃去世了,王长贵替他办了后事,买了墓地。料想不到的是,等到王勇终于回来祭拜父亲的时候,王长贵也已经躺在墓地里了。
现在站在父亲的坟前,王勇的思绪走出去很远很远,他听到胡三桥说,你是北方人吧,我部队里的战友,也有很多北方来当兵的,也跟你这样,个子高,你们喜欢说,咱家乡那旮旯。旮旯那两个字,很奇怪的,一个九在上,日在下,一个日在上,九在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王勇说,那是东北人,我们是华北。胡三桥说,华北我也知道的,华北大平原。胡三桥又说,你们华北的风俗是怎样的呢,上坟的时候上些什么?王勇说,我们从小就离开家乡了,我爸爸没有跟我说起过风俗的事情,也可能他是想告诉我的,但是没有来得及。我一直在外面忙,很多年都没有回老家了。胡三桥说,我也出去好多年,我在老山前线打仗的时候,家里人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没有死,但是我的好多战友死了,他们就葬在那个地方了,再也回不来了。我那时候想不通,思想上有点不正常,老是钻牛角尖,昨天还好好的活着的人,活蹦乱跳的,今天就没了,就躺到地底下去了,我想不通,我在他们的墓地里走来走去,我想也许他们没有死,会爬起来,那个墓地很大,我走来走去,看到的名字都是我的战友,都是熟悉的名字,但这些名字,后来被风雨吹打,渐渐地看不清了,我就拿了笔和红漆,去替他们描名字。后来他们就叫我复员了,我知道,他们以为我的神经出了问题,其实我心里清楚,不是神经问题,只是思想上有疙瘩,后来我就回来了。我离开家乡的时候,白鹤山还是一座长满了树的山,我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做了公墓,我当公墓管理员,替住在这里的人描他们的名字,其实你大概能猜到,我可能是在完成我的一个心愿。王勇说,你还是惦记着你的战友。胡三桥说,你猜对了。
王勇要走了,让父亲永远地孤独凄凉地躺在这里,胡三桥明白王勇的心思,在墓地里胡三桥经常看到这样的人,他看得多了,就能猜到他们的心思,所以胡三桥说,你放心去好了,我会在这里陪着他们,我会拔草修枝描字,让这个坟看上去很清爽,明年清明的时候,你有空再过来看看,没有空的话,也不用年年来的,过几年来看看也行。王勇的心,忽然就放了下来,踏实了,胡三桥就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亲人,一个可以把任何事情托付给他的可靠的人。
王勇回去以后,渐渐地安定下来,又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在工作之余,他的爱好是欣赏书画作品。但自从去扫墓归来,王勇每次都会不由自主地从许多藏品中独独地挑出胡三桥的那幅古木高士图。王勇收购的这幅胡三桥,算不上他收藏中的珍品,价格也不贵,是一幅比较一般的画,胡三桥也不是个名头很大的清朝画家,王勇这里,有扬州八怪,还有更古时代的画家的作品,也还有近来很看涨的一些人,比如陆俨少等等,但是王勇忽然对胡三桥有了兴趣,研究起胡三桥来,好像有一个任务在等着他去完成似的。王勇觉得,可能是因为惦记着墓地里的那个胡三桥,好像老是有话要跟他说,当时忘记向他要一个电话,现在跟他联系不上。他也曾花了些时间和精力,几经周折查到了白鹤山公墓管理处的电话,查到号码后,王勇就把电话打了过去,找胡三桥,接电话的人不是胡三桥,王勇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喊,老胡,老胡,电话。但是没有胡三桥的回音,接电话的人对王勇说,对不起,胡三桥出去了,你哪里,找他有急事吗?王勇愣了愣,他没有急事,甚至也没有不急的事,什么事也没有,所以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你是客户吧,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一样的,或者,你改天再打来找胡三桥都可以。电话就挂断了。王勇没有再打胡三桥的电话,却把惦记的心情转到画家胡三桥身上了。
但是胡三桥的资料并不多,王勇先从网上查了一下,只有如下的内容:胡锡珪(1839—1883),初名文,字三桥。江苏苏州人。胡三桥的基本情况就这些,倒是他的名号和印章特别的多。从这些名号和印章中也许能够了解一点胡三桥一百多年前的某些想法,但王勇总觉得不够,还差些什么,王勇又去买了其他一些书和词典,但那里边写到胡三桥的,都只有很小的一段。比如有一本书上介绍,胡三桥是苏州吴县人,画过《除夕钟馗图》,现在收藏在故宫博物院。仅此而已。在故宫博物院藏品《明清扇面书画集》第二册中,看到他的一幅寒江独钓图,但介绍的文字就更少了,胡锡珪,号三桥。苏州人。工人物,花卉。
王勇的工作助理说,王总,你要买什么资料,你把单子开出来,我们替你跑书店。王勇说,还是我自己找吧,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样的资料,要看起来才知道。王勇经常出差,逛了全国许多大书店,也仍然没有找到更多的关于胡三桥的东西。
王勇寻找胡三桥和了解胡三桥的想法搁浅了,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越来越忙,他以为胡三桥渐渐从他心里走开了。不久以后他有个项目在苏州投资,和以往的谈判不同,宴席上除了政府领导和企业家,还来了一位特殊的人物,他是这个镇文化站的老站长,早已经退休了,现在却频频出现在乡镇的经济项目谈判中。他是来讲文化的,他要向大家证明,这个地方有丰厚的历史沉淀和文化底蕴,是可持续发展的风水宝地。五十年前,老站长还是城里一名年轻的小学老师,有一个星期天,他在朋友那里借到了一辆自行车,就骑着它出发了,他走呀走,最后就在这个离太湖不远的小镇上停了下来。老站长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停,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被这个地方吸引了,走不了了,他从一个城里人变成了乡下人,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大家都知道文化站有个城里来的站长,但是很少有人见到他,老站长永远在乡下跑,他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又从那个村跑到这个村,寻找名人遗迹,了解风土人情,搜集历史留下来的点点滴滴。老站长退休以后,更如泥牛入海,遁无踪影。可是忽然有一天,老站长被找到了,被请了出来。在从前的漫长的岁月里,老站长将那些东西一点一滴地装进自己的肚子里,现在到了他将它们大把大把还出来的时候。老站长像一尊珍贵的出土文物,被供到乡镇的每一个宴席上,他怀揣着几十年里拍下的几百幅黑白和彩色的照片,告诉大家,这是吴王井,这是古里桥,他还讲了一件又一件的名人轶事,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民间故事和民间传说,他喝了酒,脸颊通红,两眼放光,他的话多得超过了乡镇的主要领导,但领导始终兴致勃勃,他并不因为老站长喧宾夺主没有了他说话的余地而显得情绪低落,他是一位年轻的有水平有作为的干部,他知道,这是科学发展观。
其实一到苏州,王勇就已经明白了,固执的胡三桥并没有走,他仍然盘踞在他的心底深处。现在王勇再一次动了打听胡三桥的念头,可是老站长的话语像放了闸的江水,滔滔不绝,汹涌澎湃,没有任何人能够插到他的话里边去,后来王勇终于等到了机会,那时候镇领导的手机忽然响了,因为他的手机铃声比较奇怪,是一个东北口音的人在讲话,有人找你了,有人找你了,而且声音还特别响亮,一下子把老站长愣住了,老站长没有发现桌上有人说话,但怎么会听到有人用东北方言说话呢,就在这时候,王勇抓住了机会,说,老站长,我刚才听你说到这地方的地名,许多是王家浜,李家湾,都和水有关系吧,那有没有胡家浜或者胡家湾之类呢?老站长已经回过神来,因为他已经弄清楚插进他的密不透风的话语中说东北话的是手机,所以他很快调整了思绪,迅速地回答说,有,有个胡家浜,就在太湖边上。王勇说,会不会是胡三桥的家乡?老站长愣了愣,奇怪地看了看王勇,说,胡三桥?你是说胡三桥?你知道胡三桥?王勇说,我一直在找胡三桥。老站长说,你没有搞错人吧,胡三桥不是现在的人,是清朝的人,他是画家,可惜名头不大,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而且,而且,他的名字并不叫胡三桥,三桥是他的号,他的名字叫胡锡珪,生于道光年间,死于光绪年间,你找的是他吗?王勇说,是他,这个胡家浜,有胡家的后人吗?老站长说,没有,胡家浜没有姓胡的人家。从前也有人到这里来找胡三桥,我带他们去胡家浜,可是胡家浜的人都不姓胡。王勇说,那胡家浜不是胡三桥的家乡?老站长说,胡家浜的人说,从前太湖常闹水灾,一闹灾,许多人家就连根带枝整个家族都迁走了,其中很可能就有胡家。王勇说,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吗?老站长说,没有,没有证明,也没有家谱,也没有后人,甚至没有野史,没有传说,没有民间故事,什么也没有,可能因为胡三桥名头不大。可是胡家浜的人不在乎什么证明,他们说胡三桥就是他们的人,要不然,他们村怎么会叫胡家浜呢。前两天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商量着要到外面去寻找胡三桥的线索和资料,他们说,虽然现在我们没有人姓胡,但是我们不会忘记先人,没有先人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在王勇听到这地方有个胡家浜村的那一瞬间,王勇是决定要到那里去的,可是后来王勇改变了主意,从苏州回去后,王勇划掉了工作日程上的所有计划,决定回一趟老家。很多年前王勇离开家乡,他其实早就应该回一趟家乡了,但他总觉得自己还做得不够,他又继续努力,日积月累地把事业做大做强,但他还觉得不够。本来他的还乡计划还要往后拖,但是现在王勇忽然说,我要回家了。
王勇是个果断的人,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有时候,他去欧洲的某一个城市谈工作,一来一去也不过两三天时间,这许多年他在世界的上空飞来飞去,也有无数次经过家乡的上空,但他始终没有停下来。王勇决定回家的第二天,就已经到了家乡所在的镇子。其实家乡离他并不算很远,但在他感觉中,家乡是远的,远到回来一趟,竟花去了他几乎半辈子的准备时间。
王勇在家乡受到隆重的接待,大家都猜王勇会带回一些钱来,为家乡做点事情,修一条路,造一座桥,建一所小学,事实也果然如此,王勇决定资助家乡的钱,比大家的事先猜测估算的还多一点,结果是皆大欢喜。
最热闹最高潮的是最后的宴席,摆了好几桌,把附近的老人都请来了,还有家族里的远远近近的亲戚。王勇小的时候,他们是看着他怎么长起来的,现在王勇长大了,回来了,他们都很高兴,他们还记得王齑缃携全家逃走的那个夜晚,有一个人说,你们走了以后,就下雪了。
后来王勇的一位堂叔喝了几杯酒,脸红起来,他拉住王勇的手说,小勇啊,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你。另一位表叔说,可是你比电视里瘦多了。大家都看着王勇,研究着他和电视里的王勇的不同之处。王勇有些发愣,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胖也胖不起来,瘦也瘦不下去,电视他是很少上的,只有一次,是做一个关于清代画家画品的欣赏节目,请到他,他去了,与他的工作是没有关系的,纯粹是业余爱好,而且也不是新闻节目,是一个纯艺术的节目,想不到家乡的人竟也看到了。至于胖和瘦的差别,王勇想,也许是拍摄角度的关系吧。一个表兄有点担心地说,王总,你身体怎么样,不是突然瘦下来的吧,突然瘦下来,就要当心了。这个表兄的话,让大家的兴奋情绪有些低沉下去,所以另一个表兄不乐意地说,你不懂就不要胡说,从前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现在年纪不大的人,也都喜欢瘦,瘦一点身体反而好,反而有精神。叫王勇要小心的那个表兄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赶紧扯回来,说,是呀,一看就知道王总身体很好,要是身体不好,他能造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吗?大家就轮着说楼了,一个说,怎么不是,我们看到电视里拍出来,你造的那些楼,真棒。另一个说,听说你已经把楼造到北京去了。再一个说,还北京呢,王勇已经在美国造楼了。
王勇这才明白了,乡亲们把他当成了另一个王勇,那个王勇是南方的一位房产大鹗,他胖而高大,在圈内素有“巨鹗王勇”之称。他个性鲜明,不喜欢低调生活,经常在各种媒体露面,乡亲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就是他。这是一个和王勇的名字一样但经历和从事的事业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王勇。
起先王勇还想跟大家解释一下,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对乡亲们来说,他是哪一个王勇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他是王勇就行。
清明时节,王勇带着女儿来白鹤山扫墓。正是扫墓的高峰时候,公路上车辆堵塞,公路两边摆满了摊子,卖鲜花、卖纸钱,还卖各种各样的冥品,豪华轿车,漂亮姑娘,别墅,钻石项链,都做得很精致,还有一个壮汉在喊,伟哥伟哥,便宜的伟哥,一块钱一打,一块钱一打。伟哥也是纸做的,在阴间的人,使用的物品,全都是纸做的,而且要在他的坟前焚化,不然他就用不上。王勇的女儿看着这些冥品,笑得弯下腰,掉出了眼泪,许多扫墓的人,不知她在笑什么,都拿奇怪的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又看那些冥品,他们没有从那里边看出什么好笑来。
王勇的车堵在了一个妇女的摊前,这个妇女的摊上,没有那么多东西,她只卖纸钱和香烛。中午时间,一个孩子来给妇女送午饭,午饭装在一个搪瓷罐子里,是白米饭和一些青菜,但妇女并没有吃,她正在做生意,她说,买点香烛吧,买点纸钱吧。王勇买了纸钱香烛,他还想买一束鲜花,妇女说,这里买不到真正的鲜花。王勇说,我知道,他们卖的花,都是从坟上捡来的。妇女说,你要鲜花,其实可以到地里去摘,你往山上走的时候,沿路都有花,虽然是细碎的小花,但它们是新鲜的。王勇说,你可以摘一点来卖的。妇女说,我婆婆从前是摘来卖的,但是人家不要,人家嫌这花太小,夹在叶子里,看也看不到五颜六色。他们宁可去买人家用过的花,那样的花朵好大。后来我婆婆老了,人家不买她也仍然去摘花,不过这没有什么,人老了,脑子都不好,后来她更老了,把鞋子放在锅子里煮汤给我们喝。妇女不说话了,她的小孩说,后来婆婆死了。
王勇和女儿往山上去,他们果然沿路看到一些很细碎的花,女儿告诉王勇,白色紫斑花叫萝蘑,又名芄兰,黄色小花叫旋覆花,是旋覆花中的线叶旋覆花,所以它的花形比较小,蓝色的小花又叫什么什么,因为名字太专业,王勇记不住,他只记得女儿说,它们都是草本花卉。女儿学的专业,在美国大家管它叫包特捏,翻译成中文意思就是植物学。
他们往东,登上台阶,找到了王齑缃的碑,石碑上的字已经描过了,很醒目,很鲜艳,也刚劲有力。女儿说,我一直以为爷爷叫王季湘呢,原来是王齑缃。为什么爷爷自己的名字这么复杂,给你却起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我从幼儿园起,班上就有同学叫王勇,在初中的那个班上,有两个王勇呢,现在在美国的那个学校里,居然也有叫王勇的。王勇说,现在中国的孩子去美国念书的好多。
女儿登高望远,露出了一些怀疑的神色,她说,我以为这里有大片的水,有湖,或者有很宽的河,可是没有。鹤应该生活在水边,它要吃鱼,可是这里没有水,怎么会有鹤呢。女儿并不需要王勇的回答,她自己完全能够解释自己的怀疑,她说,谁知道呢,也许从前不是这样子的,也许从前这里有很多的水。王勇也并没有把女儿的话听进心里去,他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胡三桥。可是胡三桥始终没有出现,今天扫墓的人太多,胡三桥一定忙不过来了。最后王勇来到公墓管理处,跟办公室里的那个人说,我找胡三桥。这个人就跑出去喊胡三桥,他大声道,胡三桥,胡三桥,有人找你。后来胡三桥就跟着那个喊他的人一起进来了,问道,谁找我?喊胡三桥的那个人指了指王勇,他找你。胡三桥就站到了王勇面前,说,你找我吗?可王勇说,我找胡三桥,不是找你。胡三桥说,怎么不是我,我就是胡三桥。王勇说,那这里还有没有另一个胡三桥。胡三桥说,开玩笑了,这个名字,人家都觉得很少见的,有一个已经不容易了,还会有几个?王勇说,你是什么时候进管理处的?胡三桥说,开始筹建时我就在这里了。那个去喊胡三桥进来的人说,胡三桥是三朝元老。王勇说,就奇怪了,那年我来的时候,碰到胡三桥,他还替我描了字。胡三桥说,他收你钱吗?王勇说,他是公墓管理处的,就是做这个工作,不能额外再收钱,但是我硬给了他,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不能陪着父亲,却是你们天天陪着他,应该收下的。胡三桥和那个去喊他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胡三桥说,老金,你觉得会是哪一个呢。老金说,唉,猜也猜不到,捉也捉不尽。他们告诉王勇,附近的一些农民,老是冒充公墓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在坟地里拔几根草骗人的钱。因为这个公墓大,我们想管也管不住,我们一上山吧,他们就四散溜开了,我们一走吧,他们又围聚过来。王勇说,可我见到的那个胡三桥,是个复员军人,他穿着迷彩服。胡三桥说,这地方的农民都穿迷彩服的,他们觉得穿迷彩服人家就会相信他了。王勇说,可他是从老山前线回来,他一直惦记着牺牲在前线的战友,因为在公墓管理处工作,他好像还天天陪伴着他的战友。他说他叫胡三桥。胡三桥和老金又对视了一眼,胡三桥说,你上当了,他不是胡三桥,我才是胡三桥。王勇心里明白,他应当相信眼前的这个胡三桥是真的胡三桥,但是在他的意识深处,却又觉得他不应该是胡三桥,那个在墓地里描字的人才是胡三桥。可胡三桥说,他不仅不是胡三桥,也不是复员军人,穿迷彩服也没有用的。王勇说,他不仅穿迷彩服,他的气质也像军人,他还讲了许多老山前线的故事,他的战友都埋在那里,他就在那边的墓地里转来转去,喊着战友的名字,拿了笔和红漆把战友的名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后来他就复员回来了。胡三桥说,是他编出来的故事,事实不是这样的。王勇说,事实是怎样的呢?胡三桥说,事实么,事实就是,我是胡三桥。王勇说,那他是谁呢?胡三桥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这时节好多农民都跑到公墓里去,满山遍野都是,我们猜不出他是哪一个。
王勇心里像是被掏空了,因为墓地里的那个胡三桥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甚至已经和他的心连在一起了,要将胡三桥从他的心里拿出来,赶走,他的心,忽然间就空空荡荡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那个穿着迷彩服用红漆描字的人不是胡三桥,王勇甚至觉得,只要自己能够见到他,他就还是胡三桥。但是王勇见不到他,他也许正在墓地里,但是墓地太大,王勇找不到他。
女儿在农民的摊子上买了做成蜜饯的梅子和杏子,农民给了她一张名片,叫她下次来的时候还找他买梅子。女儿拿那张名片过来给王勇看,女儿说,笑死人了,他说他姓万,我一看这上面,明明是姓范,他非说姓万,这里的人,范和万分不清的?
就在这一瞬间里,在王勇沮丧灰暗的心头忽然地闪过了一点光亮,这一点光亮将他的混沌的思想照耀得透彻通明,王勇又惊又喜,大惊大喜,他知道了,公墓管理处的那个人一定是叫吴三桥,穿迷彩服的才是真正的胡三桥!王勇早在三十年前就知道了,这个地方,吴和胡是不分的。
这时候王勇的手机响了,一个朋友发来短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墼齑戢笄蕺丮魀瓂匄畡豥賌葸穸醯菥鼷呬呰奤醢欬嚡礚駴乤,你个文盲,你认得几个字?还好意思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