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秀水来城里好几年,起先在一个搬家公司给老板打工,做了几年,积累了一点经验,几个老乡鼓动鼓动,就想自己干了。吉秀水求朋友担保,贷款买了一辆卡车,就干起来了,取名秀水搬家。后来有些客户告诉他,他们是冲着这个名字来找他的。吉秀水想,城里还是比乡下好,连名字也能卖钱。
吉秀水虽然有自己的搬家公司,但他毕竟底子单薄,做不起广告,他自己拿了一支毛笔,在大街小巷的电线杆上,写下公司名字和电话号码,有时候也写在墙上,有些墙是马上要拆掉的,那样的地方对吉秀水来说,是最佳的广告场所,因为要拆的地方,肯定有人要搬家。但是吉秀水写下的这些东西,被称做文字垃圾,也有人叫它牛皮癣,常常被城管或者其他执法人员涂掉,还有一次他正要写还没有写出来的时候,被当场捉住,罚了钱,但是城管走了以后,吉秀水仍然写了,他本来是不敢再写的,但是想想觉得冤,以前写了那么多,也没有被罚钱,今天还没有写出来,倒被罚了去,不写不是太亏了么,就像有人随地吐痰被罚了钱,还要再多吐一口出出气。
但不管怎么说,吉秀水还是理直气壮的,他又不是老军医,也不是非法办证,他是有营业执照的搬家公司,虽然小了一点,但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是他的手机,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只是因为他广告方式不规范,也会有些无聊的人恶作剧,乱打手机,害他浪费手机费,但是他不会因噎废食,毕竟,与他的业务比起来,这种现象还是很少很少的。
吉秀水在原有的基础上,又慢慢地摸索新的更多的经验,比如他看到报纸上登了,针对某块老城区到底应该拆还是应该留展开讨论,第二天他就跑到那个地方去看看,因为以吉秀水的经验,凡是展开讨论的,最后肯定都是要拆的,而且也肯定会是居民比较集中的地方,这个经验也是他在长期的工作中积累出来的,几乎屡试不爽的。
吉秀水将广告做在快要消失的小街上,不久,他果然接到了业务电话,是一位老先生,住某某街某某号,要搬家了。吉秀水就去了,他要先实地看一看,有多少东西需要搬运,一卡车能不能装得下,有没有特别大特别难装的东西,有没有特别的危险品,等等,都得心里有数,另外,搬运的线路也得事先了解清楚,走哪条线是最近的路线,要经过哪些街区,有些街区白天交通是有管制的,货车不许过的,就得避开了走,等等。
吉秀水来了以后,就看了看雇主他们的住房条件和家具,这方面他已经具有足够的经验,知道事情不难办,是一般的老百姓家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物件,电视机是25英寸的,最不济的搬运工,一个人也能抱起来,他们最怕碰到超大电视,背透的,等离子什么的,一碰就是四五十寸,甚至更庞大,竖在眼前就像一堵墙,几个人也伺候不起来。吉秀水当然也知道,力气搭不够还是次要,主要的,恐怕还是大家都有一点心理负担,别说搬运工人,都是乡下出来的穷人,连有钱的客户东家,他们也会小心地呵护着巨大的彩电,一直跟随在一边,不停地说,当心,当心,说得大家的心理负担更重。
吉秀水和东家交换了一下意见,相互都是信任的,吉秀水也知道了东家姓彭,是退休工人,老伴彭师母也是退休工人,他们有一个儿子,彭师傅说,我们的儿子不大聪明。吉秀水也没有深想这是什么意思。
约定在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吉秀水的卡车过来,装上彭师傅家的家具,运到彭师傅租住的临时过渡房,路不算远,也不绕路,事情不复杂,所以吉秀水也没有什么负担。有时候,如果第二天有重大的搬运工作,吉秀水会发愁,夜里睡不好,还会做噩梦,梦见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明天的活是吉秀水工作中比较轻松的一次活,吉秀水很快就睡着了。
但奇怪的是,这天他还是做了一个不大好的梦,梦见自己的牙齿掉了,醒来的时候,吉秀水细细地回想这个梦,他从小听大人说,做梦掉牙齿,是要和亲人分离了,这么一想,就使得吉秀水心神有些不宁,不知道家里是不是有事情。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吉秀水吓了一跳,以为真的家里有什么事了,但一看来电显示,知道不是家里打来的,稍稍放心了。
电话是佟柱打来的,佟柱说他听了天气预报,今天有阵雨,要吉秀水带上雨布,吉秀水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佟柱虽然来秀水搬家时间不长,但是工作很用心,像他这样细心能干的年轻人现在不多见的,吉秀水很庆幸自己碰到了一个得力的助手。佟柱自己有一辆助动车,一般他都会提前直接去现场,虽然隔天吉秀水已经去看过,但是佟柱好像还不放心,得自己先到了,将情况再摸清楚了,先装什么,后装什么,什么东西装在什么位置,他会一一记在心里,看有什么东西还没有包扎好,或者包扎得不可靠,有散包的可能,他也会指出来,因为一会儿行动起来的时候,工人是雷厉风行,不等人的,如果到那时候再等东家慢慢地包扎东西,时间就磨掉了。这样佟柱将先前的准备工作全部做好,等吉秀水的卡车和搬运的工人到了,立刻就可以干起来。
吉秀水的卡车到了,停在巷子口,因为巷子比较窄,又是上班的时间,来来往往的人多,卡车虽然进得去,但就怕进去后卡住了,反而误时间,好在彭师傅的家,离巷口不远。小巷的地面,仍还是从前的老青砖铺着,块儿比较大的那一种,走过大约百十来块青砖,就是彭师傅的家了,是一个老式的平房,前门沿街后门临河的那一种房子,吉秀水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佟柱从彭师傅的家里出来,向吉秀水摆了摆手。
佟柱对着吉秀水,一直都是ok的,很少摆手,今天冲他摆手,吉秀水知道是有什么事情了,他探头往彭师傅家里边看了看,彭师傅家的家具都已经移了位,该打包的都已经打了包,怕磕碰的也都用旧床单或其他软布裹着了,一切都是整装待发的样子,所以吉秀水不知道佟柱摆手是什么意思。
佟柱还没有说出来,彭师傅也已经跟着佟柱出来了,他向吉秀水抬了一抬手,对不起了,今天不能搬了,彭师傅歉意地说,我儿子又走了,早晨起来打包的时候还在,一会儿他就走了。
头一天吉秀水来看现场的时候,彭师傅跟吉秀水说过,他们的儿子不大聪明,吉秀水也没有往深里想,因为这跟他的业务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才知道,彭师傅的儿子是个痴呆儿,他已经三十几岁了,医生说他的智力像四五岁的小孩子,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爸爸妈妈疼爱他,彭师傅一家一直生活得很温馨,但也有人替他们担心的,彭师傅和彭师母一天天地老去,肯定会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先走了,然后,另一个也走了,他们的儿子怎么办?但是他们不担心,他们好像不知道会有那样的一天到来。
彭师傅告诉吉秀水,总的说来,彭冬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是他隔三差五就会走出去,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在彭冬离去的这些长短不一的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碰到了什么事情,彭冬从来不说,他不会说,而且看起来他也不想说。开始的时候,彭师傅和彭师母是吃了很多苦头的,他们到处去找他,这个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他们寻找儿子的足迹,他们也做寻人启事,甚至到派出所报案,但做这些都没有用,没有一次是他们找着了彭冬的,每次彭冬出去,总是他自己回来的。
后来彭师傅和彭师母都习惯了彭冬的习惯,彭冬再走的时候,他们也不再着急和担心,因为他们知道,十天,半月,最长的一次他去了三个月,但无论时间长短,彭冬一定会回来的。
彭冬回来的时候,有时候甚至比出去之前还胖了一点,脸色也不差,但多半身上有些脏,彭师傅和彭师母就帮他彻彻底底地洗一个澡,老式的房子里没有专用的卫生间,木澡盆就搁在堂屋里,彭冬坐在澡盆里戏水,任由父亲和母亲替他打香皂,擦老垢,连耳朵根子背后也都擦得白白净净的,洗过这个澡,彭冬就吃一顿妈妈做的红烧肉。
但偶尔也有例外,彭冬回来的时候,不仅身上不脏,还换上了干净体面的衣服,有一次还穿了一双老人头的皮鞋回来了。只是没有人能够知道他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彭师傅为这事情还专门去请教过医生,医生说,以彭冬的智力,他不可能去偷得来,这让彭师傅和彭师母多少放了点心。
还有一次,彭冬还带了另一个痴呆儿回来了,那个人年纪比彭冬还老一点,彭师傅说,乖乖,这是谁呀,彭冬说,我朋友。
彭冬的朋友在彭冬家住了两天,他就走了,那天彭冬去送他,送到小巷的尽头,等看不见他的背影后,彭冬就返回来了。
走过树,走过桥,数一百零五块青砖,就是我的家。这是彭冬自己记在心里的,并没有人教他,他常常走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就摸索出这三句话,他就找到自己的家了。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如果彭师傅搬了家,彭冬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彭冬自己体会出来的那三句话就派不上用场了,邻居也帮不上忙,因为邻居也要搬家了,他们也要到另一块新的地方去开始自己另一半的人生,也没有人能够带领回老家的彭冬去寻找他的新家。
事情就是这样,彭师傅今天不能搬家,要等彭冬回来,这就耽误了吉秀水大半天的工夫,本来吉秀水还有另一个活可以接的,因为彭师傅联系在先,他就回了那个活,来接彭师傅的活,但是结果彭师傅的活倒没有干成,不过吉秀水并没有计较,他也不想接受彭师傅主动提出的做一点赔偿的建议。昨天来的时候,吉秀水没有见到彭冬,今天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吉秀水忽然就记起了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回想了这个梦,他牵挂起这个未曾谋过面的彭冬来。
他会回来吗?吉秀水问。
会的。
要多少时间回来呢?
不一定。
那么,吉秀水说,那么,等他回来,你们要搬家,再联系我好吗?
彭师傅说,一定的。
彭师母也说,一定的。
吉秀水的卡车开走了,他坐在车上看到佟柱的助动车在道旁行驶,很快佟柱就拐上另一条道,吉秀水看不见他了,卡车继续往前,沿街上,有行人在走路,有的赶得很急,也有慢慢在街上磨蹭的,吉秀水想,哪一个是彭冬呢。
吉秀水虽然耽误了上午的时间,但下午就有另一档业务,是一个小的服装店搬迁,原先的店面上写着迎春服装店,但是搬到新店时,吉秀水看到店招上变成了外贸服装店,其实吉秀水也知道,什么外贸服装,都是一些不上档次的粗制滥造的衣服,但是这与吉秀水无关,他的工作做完了,到下晚时,又帮一个朋友搬了点东西,过程中,他又接到佟柱的电话,说又接到新的活了,这回是个大活,要做三天呢,朋友说,哎,老吉,你业务不错嘛。
吉秀水的业务是还可以,他的手机每天都会响好多次,当然也不一定都是确定的业务,有打听情况的,有讨价还价的,也有打错了的,也有与业务无关的其他事情,但自从去了彭师傅家那一天以后,每次手机响起的时候,吉秀水脑子里就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彭冬回来了,彭师傅打电话来请他搬家了。
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他。但是吉秀水始终没有接到彭师傅的电话,后来使得吉秀水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彭冬早已经回来,是不是彭师傅另外找了搬家公司搬了家了。他决定抽空去看一看,省得老这么心心念念地牵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吉秀水去的时候,那条小巷差不多已经拆除掉了,大部分的房屋,都已经是废墟了,只有彭师傅的房子还独吊吊地存在着,吉秀水就知道,彭冬还没有回来,彭师傅和彭师母还在等彭冬。机器都已经开进来了,一个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在指挥着工人怎么干活,机器绕过彭师傅的房子开来开去。吉秀水想,我也不必过去了,但他虽然这么想着,却还是走了过来,彭师傅看到他,朝他笑了笑,吉秀水说,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
吉秀水说,您还记得我吗?
彭师傅说,记得,你是搬家公司的,秀水搬家。
吉秀水说,我过来看看。
彭师傅又笑了笑,快了,他说,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到时候,要麻烦你。
不麻烦的,吉秀水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呢。
又过了几天,吉秀水果然等到了彭师傅的电话,但不巧的是,那一天吉秀水正在外地,赶不回来,而是彭师傅那边,工地上也不能再等了,彭师傅搬家的任务就托付给佟柱。佟柱是值得信赖的,当天下晚佟柱就打电话报告吉秀水,彭师傅的家已经搬好了。
彭冬总算回来了,吉秀水说。
没有回来呀,佟柱说。
那,吉秀水说,那他们不等他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要等的,佟柱说,彭师傅说要等他的。
他们是节俭惯了的,不习惯拿手机聊天,既然工作报告完了,别的话见面再说也不迟,就挂断了。
可是过了片刻吉秀水又给佟柱打电话了,你没有看到彭冬吗?他问佟柱。
佟柱说,没有看到,彭师傅说彭冬没有回来,但是我看到彭冬小时候的照片,胖乎乎的,是个小胖子。
吉秀水再次挂了电话。那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偏远的小镇的饭店里,出这个饭店,沿着小街走到头,就是通往乡下的路了,走了这条路,摆渡,过一条河,就是吉秀水的家了,他的老父亲老母亲,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有他的弟弟的孩子,都在那个乡村的黑夜里等着他。但是吉秀水没有再往前走。
他背着很重的债务出去,现在他回来还债,虽然还不够还清全部的欠款,但吉秀水想,我毕竟朝那一天又跨出了一步,又靠近了一点。
债主还没有到,吉秀水边等的时候边看着饭店的电视,电视上正在播一个新闻,一个农村的妈妈,因为想念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坐火车来了,但是下错了站,身上又没有钱,就沿着铁路线,一直走了三天,走到了她的儿子所在的城市。画面上是她的儿子挂满泪水的脸,他是个孝子,常常打电话回去给妈妈报平安,但这一阵特别忙,没有打电话,他的妈妈就担心了,就来了。吉秀水觉得这个儿子有点像佟柱,他知道佟柱也是个孝子。
两天以后吉秀水回来了,下火车后,他没有打的,就坐上一趟公交车,公交车的线路,经过彭师傅原先住的地方,车子经过的时候,吉秀水看到白发苍苍的彭师傅坐在一张小凳上,他坐的位置,就是从前那条小巷的巷口,现在则是一个大工地的入口。
吉秀水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车已经开过了。吉秀水回到公司,佟柱正在安排第二天的工作,看到吉秀水回来,佟柱说,老板,今天接了三档活。
吉秀水说,佟柱,刚才在路上,我看到彭师傅了。
佟柱说,我也看到的,他守在一个口子,彭师母在另一个口子,是原来那个小巷的另一个尽头。
他们在等彭冬。吉秀水说。
城市的建设日新月异,不多久以后,从前的一些旧城区已经出现了新面貌,尤其是那些漂亮的街心公园,让老百姓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未来的希望。
有一天吉秀水走过街心公园,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画画,他过去看了看,她画的是从前的街,一棵大树,一座石桥,还有青砖铺成的小道。
你画了几块青砖,吉秀水问她。
一百零五块。她说。
你为什么要画一百零五块呢?
不为什么。
吉秀水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他想,在这个城市里,到处留有从前的记忆,是磨灭不掉,拆除不掉的,所以,彭冬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