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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国里的公主

前面乱哄哄的,喊声叫声一片。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大群人朝公路边奔跑着,截住了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怎么回事?出了车祸?心头闪过一串问号。我们不禁加快脚步,急奔过去。

渐渐地近了,前面的“画面”清晰起来。只见闪闪雨幕里,被人群截住的吉普车,车门一侧的玻璃推开了,露出一张瘦瘦的、透出几分精明的雀斑脸庞。我自然认识他。他叫黄大邦。我到职后,他就是我的助手,矿党委副书记。此刻,透过那朦胧的雨帘,我看见他宽大的嘴巴,正长长地往外喷着烟雾,看来刚刚吸过一口烟。一对眯细的眼睛,望着呼涌前来的工人,脸皮子闪了闪,轻浮地笑着,和围上前来的工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拉下了车门玻璃,车子又隆隆起动了。

人越围越多,就是不给小车让道。这时,前面煤仓的电机车道上,抬过来一个人,走得急匆匆的。我们离那里还有数十步远,雨雾又大,风声又猛,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看样子好象在争吵。

“向医院摇个电话要辆救护车吧。”

我们渐渐走近些了,只见车上我那位助手老黄,冷冷地说。

“什么!等医院来车要拖延多少时间!”有人火了,大声质问。

“这车,有紧急任务。”

“什么任务?比救人还紧急?”一位姑娘瞪着眼睛冲上前去。

“我的铁英姑娘,这是岳书记亲自来电话要的车,限上午十时赶到干校接他来矿上任。”

“老岳?他回来了?”

“这是真的?”

“那太好了!”

风雨中,传来工人们七嘴八舌的叫嚷声。

“是呀!岳书记恢复原职,重新回矿担任一把手啦!我们要维护一个老干部的威信,不能拿他的话不当数呀!再说,康仁斌的政治情况大家是清楚的。全矿正在集中火力批判他。他这次负伤,有没有政治原因?为什么偏偏选在岳书记到职的时候?是不是向岳书记示威?我们得多问自己一个为什么呀!”

这一席话,就象在这群青年人面前喷出一股烟雾,使大伙眼前一时云雾腾腾。有人踌躇了。轰轰嚷嚷的人群一时寂静下来。老黄朝司机挥挥手,司机一脚踩响了油门。

“嘀!嘀!”

小车要开动了。

“慢!”突然,刚才那位拦车的铁英姑娘又挥出手来,再次拦住已经发动的小车。

“又怎么啦?”老黄那显透出精明、锐气的、略有雀斑的脸皮贴近了车窗玻璃。

“送伤员进医院。”姑娘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一步一步朝车边奔去。只见老黄从车窗探出头来,用手搔了搔前额,强压住心头的火气,颇有领导者的忍耐风度地对铁英说:“我的铁英同志,康仁斌的政治情况你应该了解。”

“我了解!”

“那……一个共青团员的立场?”

“现在我们是面对一个伤员,应该先讲讲人道主义!”

“不去接党委书记上任,却去送一个畏罪自杀未成的‘里通外国’的特务分子、反动技术权威上医院,这……”

“胡来!”抬着康仁斌的那个中年大汉,满腔怒火地接过话头。“别的我不了解。这畏罪自杀的帽子,硬是瞎扣!现在什么规章制度全‘革’掉了。他的腿就是这砸烂管、卡、压搞掉的!”

“大谢!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畏罪自杀?为什么偏偏在全矿集中火力批判他的时候,他的腿被矿车压伤?为什么这事故不前不后,又偏偏发生在岳书记复职的时候?咹?”

康仁斌躺在那大汉的怀里,轻轻地、痛苦地叹息着,呻吟着。雨,没完没了,瓢泼似地往下洒。

小车又一次发动了。这时,工人们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把车子团团围住。我们好不容易赶到了车前。断断续续听到的那些话,使我对眼前的事情知道了个大概。年近六十的康仁斌,鲜血染红了大半截裤腿,仍躺在大谢宽阔的怀里,在哗哗的暴雨中淋着,进不了小车的门。我的心如同钢刀绞动。正要说点什么,老黄又一次探出头来了,摊开双手,为难地说:“岳书记在电话里亲自交代,限小车十点钟前赶到。我是造反派,和他打过一段别扭的交道,如今成为他的助手,对他上任时的第一次招呼,我……作难呀!何况眼前负伤的人,又是一个复杂人物。弄不好,别人会……”

雨,箭头般地在眼前闪动。头顶上的油布伞,梆梆直响。我听着这些话,有如乱箭穿心。这是什么话?煽的什么风?我什么时候摇过电话?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一串串火辣辣的问号直冲脑际。此时此刻,我强忍着一切痛苦,强压住一切恼怒,气色平平静静地、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老黄,我已经来了。请用小车送老康去医院。”

“轰——!”

天宇间闪过一道光鞭,一声沉雷劈头而下,大地颤抖起来。隆隆的雷声中,闪闪的雨幕里,我看到了朝我射过来的一双双亲切的目光。人群间,很快让出一条路来,我匆匆来到了康仁斌面前,高高举起自己的大油布伞,为大谢、为老康,遮住劈头盖脑压下来的风雨。

“老书记。”

老黄十分利索地跳下车,热情地向我伸出手来。

“唔,唔。”我握了握他的手。继而又侧转身子,掀开盖在康仁斌头上的胶布雨衣帽,轻轻地喊:

“老康!老康!”

康仁斌脸色苍白,嘴唇乌黑,双目紧闭。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好久好久没有刮了,长长地刺了出来。银白色的头发,全被雨水打湿了。额角上,划破了一道血口,鲜血伴着雨水,顺着耳根流淌下来。嗓子眼里,痛苦地轻微地呻吟着。好一阵,他才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那发黄的一对眼球动了动,眼皮很快又闭合了。脸色寡白、清淡、毫无表情。口里,继续冷冷地、痛苦地哼着。

“快送医院。”

我一把将小车车门拉开。大谢把瘦小身子的康仁斌送到了车上。四周的人,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十分肃穆。一股股火辣辣的感情,在每个人的心窝子里涌动。一双双眼神,严肃而又庄重。精明的老黄,灵机一变,弯身钻进了小车,朝我笑笑说:“我送老康去医院。你先去招待所休息休息吧,我马上回来。”说完,一把关合了车门。这时,雨点儿,小了些,还是不停不息地往人们的身上飘落。

小车开动了。速度越来越快。我望着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的小车,心头翻波滚浪,飞溅出一丛丛不平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