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古老的石板路,又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一块块被脚板磨得光滑滑、被煤尘染得黑浸浸的石板,攀山铺展,叠级而上。山坳上,原先有一座古亭,那是先年间从煤矿挑煤下资江河去的脚夫歇息的地方,而今,变成了公社药场的场部,盖起了一栋在这一带看来是十分堂皇的红砖楼房;古亭已寻不到一点残迹。那古老的石板路的左边,一条年轻的公路,威威武武地、一个之字一个之字地冲山而上。汽车,撒着欢、拖着长长的灰尾巴在这山间公路上奔跑,都是拉煤的。
在这座秀丽、陡峭的山峰那边,有一座远近闻名的煤矿。在那里,活动着她心上的人。今天,她背着三岁的欢欢,到这里来接他三次了。过了三次客车,都不见他从车上下来。有时,为了省点车费、二、三十里山路,他常常憋着傻劲,甩动两条腿走回来。今日里,那山间光滑的石板路上,也久久地见不到他熟悉的身影。
她的面前、脚下,流淌着一条小溪。溪水从哪里流来?又流到哪里去了?她不知道,没去考究。只见溪水夹着煤尘,翻着黑乎乎的波浪,漫过光滑的石块,拐过一个个急弯,无忧无虑、嘻嘻哈哈地向前奔去。欢欢什么时候挣脱了她的手,扑向溪边寻找自己的欢乐去了。
她什么时候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漂亮的田螺壳,在手心里旋动着。目光,痴呆地望着转动的田螺壳。孩子离开了她,她也没有发觉。这时,一抹阳光,透过云层,射到了她的脸上。这是一张二十七、八岁的少妇的脸。秀丽、端庄。一弯柳叶眉,衬托着一对丹凤眼。阳光,赠给她一脸油黑的健康肤色。那会说话的丹凤眼神,时而深沉,似乎在思索什么;时而不安,似乎在担心什么;时而欣慰,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妈!妈!”
前面溪水中,传来欢欢痛苦的叫喊。她一惊,手中那光滑、漂亮的田螺壳滑落下来了。她连忙弯腰拾起,循声望去。只见欢欢站在溪水里,一只小手乱甩着。嫩嫩的手指上,吊着一只茶杯大的螃蟹。螃蟹那对小虎钳似的夹子,牢牢地夹着欢欢的一只大拇指,甩也甩不脱。
“哎哟,痛!哎哟,妈!”
“你这是怎么啦!”她急忙向欢欢奔去。
“我去捉它,它咬我!”
在欢欢的哭嚷声中,她奔过去了。她一把将欢欢从溪水中抱上来,生着法子才把那只作恶的螃蟹取下来。欢欢的大拇指被夹破了,流着殷红的血。小欢欢在妈妈的怀里伤心地哭着。她一边替孩子包扎着伤口,一边盘问着孩子:“你去捉它做么子呀?”
“给爸爸下酒呀!”欢欢止住哭泣,含着泪花,睁着大眼,天真地望着妈妈,“爸爸说过,螃蟹是下酒的好菜。”
真象有一股蜜,注入她的心田。她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欢欢的脸上:“好宝宝,爸爸的好宝宝!”
“妈,我痛呀!痛呀!”
“认真听妈讲故事,手指就不痛了。”
“好,你快讲,快讲!”
她搂着孩子,在溪岸边选了一块草地坐下了。手,又不自主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田螺壳。脚下,黑浸浸的溪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来,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流去。她转动着田螺壳,望着面前这古老的小溪,理了理思绪,这样开口了:
“妈妈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你老奶奶就经常给妈妈讲这样一个故事。”
“妈妈,老奶奶是哪个呀?”欢欢打岔,问妈妈。
“就是妈妈的奶奶呀!你别打岔,打岔就听不好故事了。”
欢欢听话地点点头,摇着小手说:“你快讲,我不打岔了。”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山村里,有一个细伢子,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爹,死了娘。爹娘死了以后,他很勤快,每天清早起来,就下地去做功夫。到田里扯草呀,给麦苗松蔸呀。或者,就提着粪箢箕捡野粪。每天很晚很晚才回来。回来后,还要自己生火做饭。有时,他早晨煮好一天的饭,中午、晚上回来吃现饭。有一天,他下地回来,正准备吃早晨留下的冷饭。可是,掀开锅盖一看,哟,热气蓬蓬的,刚煮熟的饭。再一看,菜碗里,盛着热乎乎的新鲜菜,几个荷包蛋……”
“妈,哪个给他煮的呀?”欢欢听得很入神。这时,忍不住又打岔了。
“他也不晓得呀!”
“那到底是谁到他屋里来了呢?”欢欢着急地想马上弄清原委。
“第二天,他下地回来,屋里又是热饭热菜在等着他。他想,一定要弄清不可。下午,他扛着锄头出去,到煮晚饭的时节,他就收工回来了。扒到窗子边朝里一望,只见灶边,一个漂漂亮亮的妹子,正在生火做饭呢。”
“妈,那是谁呀?锁了门,她怎么进去的呀?”
“一个田螺精。”她说着,将手中的田螺壳在欢欢面前晃了晃。
欢欢没注意妈妈手中的田螺壳,继续问她的问题:“田螺精是什么?”
“田螺长得很大很大,就成精了。成了精,就能变成人。”
“那她为什么要来为他煮饭呢?”
“她见他干活舍得用力,为人诚实,便爱上了他。”
“咯咯……”欢欢甜蜜蜜地笑了。一双快活的大眼睛,久久地看着妈妈。机灵的小家伙,在思索着什么呢?她手上提着的那只螃蟹,焦躁不安地舞动着它那对铁钳似的夹子,咬着捆它的稻草。
公路上,没有车叫;山径上,不见人影。眼睛望痛了,脚也站麻了。她拉着欢欢的手,在木板桥上走动。从桥这边走到桥那边,又从桥那边,走到桥这边……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欢欢瞪着大眼,问妈妈。
“矿上的工作忙。”
“那他今天会不会回来呢?”看来,小小的欢欢,也尝够等人的苦味了。
“会的。爸爸今天过生日呀!”
“你们大人也过生日呀?”欢欢偏着小脑袋,看着妈妈。
“傻妹子!大人,细伢,什么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日的。”
“那,它呢?”欢欢指了指被妈妈用稻草捆住了的螃蟹。
做妈妈的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孩子了,一把将欢欢搂在怀里这时,那山间公路上,一辆红色客车开过来了。一声喇叭,震得满山响。她赶忙抱着孩子,向公路边走去。这是最后一班过路的客车了。她爸爸,该在这辆车上。
车停了,走下来三个人。没有他。最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闪下来了。这是这个家庭中的另一个成员,欢欢的叔叔——二猛。他也是矿工,在社办小煤窑里当挑夫。这些社办小煤窑,还是原始的开采方法。煤,全靠一根弯扁担挑出来。他年方二十五,身材高大,壮实。但,三年的小煤窑的挑夫活计,却使他的背微微有点驼了。
“欢欢!嫂嫂!”二猛提着两瓶酒,一块肉,兴冲冲地走过来。隔老远,就大喉大嗓地嚷开了。
“叔叔!”欢欢从妈妈身上滑下来,迎着二猛奔去。
二猛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将欢欢抱起,就势往空中一抛,一只手将欢欢高高地举了起来。空中,立即爆发出欢欢清脆的笑声。
“哥回来了吗?”二猛放下欢欢,问嫂嫂。
她笑笑:“只怕是任务紧抽不开身吧?”
“没回?”
“叔叔,我还要举高高,我还要举高高!”欢欢围着二猛打圈圈。
二猛被欢欢缠得脱不得身,猛地发现了那只被稻草拴着的螃蟹在地上挣扎,忙提起来送到欢欢面前,说:“快提回去,给爸爸过生下酒吃。”
“我怕!我怕!”欢欢晃了晃自己那只被螃蟹夹伤的小手。
“勇敢些!”二猛把拴住的螃蟹递给欢欢。欢欢迟疑了一下,终于提过来了。
“兴许,他没有赶上车,走路回来。我从小路去接接他。”
二猛说着,把酒、肉等物交给了嫂嫂,转身踏上了那条古老的石板路。西斜的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阳光铺满古朴、光滑的路面,照亮了满山的竹林。欢欢拉着妈妈的手,目送叔叔远去。猛地,她想起了刚才开过去的汽车,想起了还没有归来的爸爸,幼小的心灵,把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扯到了一起,问道:“妈,汽车的爸爸在哪里?”
多么有味的问题呀!这叫她,这个山村少妇怎么回答得上来?她“噗”地一笑,轻轻地对欢欢说:“等会爸爸回来了,你问爸爸吧!”
说完,她提着二猛带回来为大猛贺生的东西,拉着欢欢,离开了黑水溪,踏上青石板上坡道,朝那栋暮霭笼罩的矮小的农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