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秋。
雨,赶在晚点的火车进站之前落开了。
这是一个山区小站。狭小的站台上,挤满了人。挑箩筐的,推自行车的,抬运家具的,担猪崽仔的,把一块小小的站台挤了个水泄不通。火车刚刚滑进站,还没有停稳,站台上候车的人,就争先恐后地准备上车。
“————!”
车站上两个穿着蓝色铁路制服的工人,挥动着信号旗,起劲地吹着哨子,指挥上车的人不要靠近火车,以防发生意外。
急于上车的人没有理睬这些,仍然叫叫嚷嚷,向车厢边靠拢,一片乱哄哄的。
列车终于平安地停稳了。瞬间,一个个车门口蜂一般窜过来一大片人。竹筐、木桶、麻袋、皮箱、堆了一大堆,把车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列车员从人堆中挤到车门边,艰难地打开了车门,人们使劲挤将下来。我,痛苦地瞅了瞅这情景,也夹在下车的人们中,任潮水似的人流冲下车来。来到车门边,一眼看去,车站的建筑物上,悬挂着一幅大标语:“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修正主义的正点。”“革命”标语与这混乱场面形成对照,产生一种异样的气氛。
这时,老天爷抖威风了。黑沉沉的天幕上,闪过一道光鞭,“轰隆隆”劈下一个大炸雷。钢弹子般的粗大雨点,噼哩啪啦地抛了下来,打在水泥地板上,“梆梆”直响。掉在人的脑袋上,隐隐作痛。
上下车的人流更加慌乱了。下车的,面对着滂沱大雨,畏缩着不敢跳下车来。上车的,大雨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总想早一点钻进车厢里去。叫声,骂声,孩子们的哭声,混成一片。
手握信号旗的车站工作人员,面对这慌乱的场面,极力维持着秩序。然而,没人听,没人理,他们终于败下阵来。哨子不吹了,旗子不摇了,无能为力地退让到了一边。
雨更大了,水泥地面上淌着水。雨点落在水面上,溅起一丛丛水花。风,沿山而来,在粗壮的雨柱里,卷起了白茫茫的水雾。雨幕中,那幅“革命”气味极浓的标语,格外刺目。我的心里,又陡地增加了一份重量。从这幅“社会主义的晚点”的漫画中,我看到了此次重返矿山,再干一把手,前进道路的艰难,肩上担子的份量!
我下车了,光着脑袋钻进了雨中。
“老岳!”
喊声似雷,话音又惊又喜。我转头一看,一股喜悦之情,钻心而出。呵,我笑了笑,道:“小海,是你!也坐的这趟车?”
“不。听说你调回来了,我想早点儿见到你。”
一把大布伞伸了过来,遮住了我的身子。伞布上的水,沿着布沿哗哗而下。我和小海肩靠肩,迈步前行。小伙子二十六、七岁,中等身材,英俊威武,是矿里有名的猛虎掘进队队长。几年没见面了,身子骨变得更结实了。
“我爹,可想你了。”小海说。
“呵,这闷老头身体还好?”
“硬朗。”
“脾气?”
“老样子。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
“一天到晚,还那么闷?”
“嘴巴闭得更紧了。”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风雨更大了。对面望龙山上白茫茫的雨雾席卷而来,树林里响起了尖锐的啸声。
“我们到候车室看看吧。说不定我爹在那里等你呢,他听到你将回矿的消息,天天来车站接你。今天……”
这闷老头子,真贴心呵!我的心不由得格登一跳,点了点头:“好。”
“嗯,嗯。”
这时,身后有人连连“嗯”了两下。多么熟悉的声音呵!我赶紧转过身去,果然,是他!是这一位贴心的闷老头。六十开外年纪了,腿脚还非常灵活,背微微驼着。松树皮似的脸上,终日平平静静的。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也没有多少笑容和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一手撑着一把伞,一手握着一把伞。上身的对襟青布衫,几个扣子松开了,坦露出胸脯上健壮的肌肉来。刚接触他的人,觉得这个闷老头孤僻,感情不丰富。和他相处的时间长了,才慢慢晓得,这个沉闷的老头,感情比谁都真挚、纯朴、深沉。
“爹,你什么时候见到老岳的?”小海问。
“他下车的时候。”
“你一直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走呀?”我问。
“嗯。”
他平平静静地点点头,取出腋下挟着的特意带来接我的油布雨伞,撑开,向我递过来。
我接过伞,感激地望了望这位闷老头,从小海的伞中“独立”出来,朝前走了。
不知不觉,我们走出了车站,来到了车站商店门前了。商店前面的坪地上,耸立着几排高高的白杨树。这时,在风雨中呼啦摇拽。公路上,许多低洼处积着一凼凼水。道旁水沟里,浊黄浊黄的水,卷着枯枝败叶,杂草垃圾,向前流去。
车站离矿上还有八里路。雨还是没有停,而且更加起劲了。小海侧转脸来,说:“老岳,到商店去避避雨吧。我给矿里摇个电话,叫小车来接一下。”
“哈哈……”我笑了,“不要兴师动众了。前面不远的铁路边,不是有我们一个运输队吗?”
“去那?”
“对。不忙回矿部,先到那里去转悠转悠吧。”
“好。”
雨幕朦胧之中,我们三把雨伞,闪动着,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