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上):宴长江曹操赋诗
在帝王级的人物中间,真正称得上诗人的,曹操得算一个,在排行榜里,应该在前几名,更有人认为,他甚至可以说是最棒的。即使这样的评价,撇开对曹操的偏见,不算过分。
历史学家吕思勉说过:“举世都说魏武帝是奸臣,这话不知从何而来?固然,这是受《演义》的影响,然而《演义》亦必有所本。《演义》的前身是说书,说书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见解的,总不过迎合社会的心理;而且一种见解,不是和大多数人的心理相合,也绝不会流行到如此之广的;所以对魏武帝的不正当的批评,我们只能认为社会的程度低下,不足以认识英雄。”要是大多数人为质素低下的一群,那群众舆论,那社会心理,未必足以采信,然而一旦形成了,再想起来扭转,那就加倍的困难。曾经被看成正确的悖谬,而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一定要等到足够的时间以后,有无数事实证明其为悖谬,其为错误,才能使原本正确的东西为正确,而且,最根本之点,还得人的思想认识水平有了进步以后,才有可能。曹操头顶上的这顶奸雄帽子,总会有一天得到公正客观的对待。时下很多有头脑,有思想,而且有一点历史知识的读者,大多能够正确评断历史上的曹操,和《三国演义》里的曹操,根本是两回事。
《三国演义》最早形成于“说三分”的年代为宋。从有大宋王朝这一天起,就丢了燕云十六州,地非完璧。到了南宋,半壁江山,国土日蹙,中国人从上到下,因大片土地沦为异国他乡,在此生死存亡危机之际,心防便成为中国人唯一可以做到的抵抗,所以,“汉贼不两立”的三国故事,从南宋起,便应运而生。曹操的奸雄说,虽起自许劭的预言,但至晋,至南北朝,至隋、唐,曹操还不完全是个负面人物。
《资治通鉴》贞观十九年,“上(李世民)至邺,自为文祭魏武帝曰:‘临机应变,料敌设奇,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这就是李世民的自大了,他哪里想到,他的这次东征高句丽,被打得灰头土脸而归。从历史的长远眼光看,中国之患,患在虎视眈眈的北部强虏,而曹操千里驰骋,追击乌桓,逞不世之威,保边境安宁,数十年间,那些以骑射为生的民族,少有内扰。唐太宗做不到这一点,凭什么笑话曹操?李只是说曹操“万乘之才不足”,而到了宋朝,大文学家苏轼,在《前赤壁赋》里,“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在《孔北海赞并序》里,“平生奸伪,死见真情。无以成败论英雄,故操得在英雄之列”,而到了《东坡志林》里,“其视曹操贼子,真斗筲穿窬而已”。虽然是借他人之嘴,视曹操为“斗筲穿窬”之徒,说明这位大文学家也不能摆脱沦丧时代的影响,危殆风气的传染,而从众从俗。
所以说,唐和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在思想上是放,还是收的分界线。
自汉至唐,中国人的基本主张,为放,向外看。自宋至清,中国人的大政方针,是收,向内看。虽然,元曾地跨欧亚,明曾屡越重洋,清曾大拓疆界,但绝无汉唐时中国人精神上的盛世气度。一个男人,有这分气度,显得豪迈;一个女人,有这分气度,显得美丽;一个民族,有这分气度,显得宽容;而一个国家,有这分气度,必定显得气象万千地发达。汉以这分气度,做大事业;唐以这分气度,有大格局。然而,到了宋朝,乃至以后,休想再有这等大作为、大手笔了。
中国人后来的全部不幸,与朱熹的理学,与二程的道学,有相当大的关联。我们看到《三国演义》中的赵子龙,他拒绝一桩婚姻时,所说的一也、二也、三也,满口道学的陈词滥调,很难把这样一位礼教之徒,放在三国那个大环境里,与关、张、马、黄并列五虎上将。相反,他倒应该与朱熹、二程一党,提倡“一女不嫁二夫”,提倡“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才显得更为合适。
文学最忌讳越俎代庖,《三国演义》出自宋以后人手,便将古人按自己的模子来塑造,是不足为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