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文坛上出现了一些具有“荒诞味”的作品。这些作品,所描写的事件大都比较离奇,有些好象是现实生活中从来不曾发生过的事。比如,谌容的《减去十岁》、林希的《笑容商店》等,有的读者就提出,国家发文件给每人减十岁,这不很荒唐吗?连笑容都可买卖,世间哪有这等怪事?许多战士抱怨,这类作品太晦涩,不好懂。也有的说,这是纯粹逗乐的作品。其实,这种理解是不妥当的。荒诞味的文学作品大都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在我国文坛上早已有之。下面,我想就此谈点个人的看法。
“荒诞味”文学在西方国家早已有之。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有不少作家写过具有荒诞色彩的文学作品,如鲁迅的历史小说《铸剑》,钱钟书的短篇小说《灵感》等等。不过,近几年这类作品在国内文坛集群出现,倒是文学史上过去不曾出现过的。从谌容的《减去十岁》、《007337号公共汽车》,到冯骥才的《神鞭》、吴若增的《脸皮认领启事》,直到荒诞川剧《潘金莲》让武大郎、武松、贾宝玉、安娜·卡列尼娜、七品芝麻官同台演戏,真可谓洋洋大观,光怪陆离。对这个色彩纷呈的荒诞世界,不管人们是褒是贬,是抑是扬,它确实以自己风格独具的审美特点,赢得了不少读者。对这类文学作品怎样欣赏?怎样认识,我觉得还是应该结合这类作品的审美特点来看。
寓现实于怪诞之中
从我国文坛上出现的一些荒诞性文学读物来看,虽然还不能完全算得是“荒诞文学”,但它们的确已经具备了不同程度的荒诞成分。反映了一代文学新人对于创新的追求,客观上倒不妨认为是继承了前人的脉绪。
所谓荒诞,我们可以理解为秩序的颠倒,它是按照一定的艺术规律,打破了生活常态;以超经验的方式来反映现实的客观世界的。就好象在读者面前树起一面哈哈镜,通过这面哈哈镜谛视生活表层下的内相。从这个意义上讲,荒诞作品包括西方荒诞味很足的作品,大都包含有严肃的思想内容。这里我们不妨举个例子,在西方被称为荒诞派代表作品的尤金·尤奈斯库的剧本《椅子》,内容写的是一对夫妇请人来听讲演,每来一个人就搬一次椅子,最后弄得满舞台都是椅子。这对老年夫妇分别被挤在两个角落里,连走到一起都十分困难了。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内容,形式十分荒诞。其实,这部作品的内容却是十分深刻的,它揭露的是资本主义社会无秩序的高度发展的物质生活,挤压着人们的灵魂。物质占据了一切空间,使人间变成了地牢,暴露了资本主义世界人们精神上的空虚和相互之间的严重隔膜。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资本主义制度。我国当代的一些作家所写的“荒诞味”作品,具有我们自己的特点,这种情况,很象一位联邦德国汉学家在谈到文学问题时引述的“中国塔”的例子:在慕尼黑公园里矗立着一座“中国塔”,它是十八世纪当地居民模仿中国塔建筑的,其实,那样子已经很不象中国塔了。我们的荒诞味作品,也就很象中国人建造的“外国塔”,其实那样子也很不象外国塔了。中国的荒诞味作品,和西方的荒诞派,并不完全是一码事。
但是,不管西方的荒诞派,还是当代中国的荒诞味作品,它们的常用手法却大体相似,那就是:“有意制造审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距离,通过主客体之间的审美距离谛视生活的本质。这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将现实的东西扭曲变形。文学之所以能使我们获得审美感受,就在于主客体之间存在着距离,这个距离,是审美主体进行审美心理活动的重要空间。所谓荒诞味文学作品,不过是作者有意拉大了主客体之间的审美距离,好象在面前树一面哈哈镜,从哈哈镜中看生活的内相。”
比如,谌容的短篇小说《减去十岁》,作者抓住人们为在十年动乱中虚掷岁月而惋惜,甚至希望得到补偿的社会心理,虚构了上级下达文件普遍为每人减去十岁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各个年龄段的人们都因此而激动、乃至迅速行动起来:快要退休的不再想退休,已经退下去的还想重新上来;已婚的且已发胖的中年妇女偏去商店买窄小的红色衣裙;大龄女青年也不再为找不到对象而犯愁,甚至还做起了上大学的美梦。只有小孩子不买帐,他们坚决反对将时钟倒拨十年,因为那样一来,他们的存在都会成为很大的问题——回到娘肚子里去。这些是真的吗?显然全是假的。但作者为你设计的一连串的逼真情节,使你不得不神随梦游地进入作者为你编织的荒诞世界。这个用行政命令减去十岁的文件是荒诞不经的,而它在不同年龄段上引起的心理反映,却又如同一幅幅逼真的图画,你看,年龄过线的老局长不再为让位犯愁,少了十年,还可大干一场。大龄女林素芬兴高采烈,减去十岁,她正值青春妙龄;那个科研干部开始犯愁,减了十岁,他是去当官好呢?还是继续搞科研更合适?……一面哈哈镜,照出了每个人的心理图象。我们在阅读这样的作品时,在主客体被拉大了的审美距离间,留下了审美思维活动的空间。作品中各色人等令人发噱的行为,不正是在向四化进军和改革的浪潮中,已经发生和正在继续发生的吗?人们为减去十岁而雀跃,不恰好地暴露了十年浩劫给人们心灵上留下的不可弥合的创痛吗?看了这篇作品,我们会有一个非常鲜明的感觉,那就是情节是怪诞的,但却又是紧紧靠拢现实的。
我国有句古话说,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无以矫枉。荒诞色彩的文学作品将现实扭曲变形的手法,实际上也是矫枉过正的手法。至于为什么要非用这种手法不可,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在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不合理的东西、落后的东西,由于我们习以为常,并不感到它的不合理和落后,反而觉得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是合理的,是天经地义的。只有把这些不合理的东西推向极端,才能够引起人们心理上的警悟和震颤。比如,散布流言问题,是一个社会流行病。这种流行病,被多数人已看得平淡无奇,有人甚至把它归结为:“人人背后都说人,人人背后被人说”这种似乎已成陈规的信条。至于它给社会能造成什么危害却从来无人过问。王蒙的小说《冬天的话题》正是抓住了现实生活中被人视为平常的现象,写了一个怪诞离奇的故事。作品写了一个后生小子对一个“沐浴学”权威的观点讲了句反驳的话,引起了“早浴论”与“晚浴论”的激烈论争,奇怪的是,论争竟然衍变成了人事关系的大爆炸,成为某市知识阶层的热门话题,最后这场论争竟衍变成事关国家安危、历史功罪、民族盛衰的思想大搏斗。人与人之间的各种猜测疑忌、流言蜚语象旋风一样卷遍数百公里,以致使那位后生小子感到无法生存下去,感到自己象已被安放到“快速加速器”上,并且越转越快,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只求快点结束这场纷乱的论争。作者运用这一荒谬悖理的现象,鞭挞和揭示了流言癖及形形色色的捕风捉影病,但它所暴露的不正是我们社会存在的某些病态的心理吗?
我们天天看得见的事物,视之为平淡无奇的事物,是很难引起人们的审美感受的。但是,一旦把这些熟悉的事物放在“荒诞味”文学的哈哈镜前:熟悉会变得陌生,平常就成为异常。奇特的距离,强烈的刺激,引发人们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观察社会、观察事物,从而得到新的认识。这种刺激和心理上的震颤,是一般的写真实文学作品很难达到的。所以,具有荒诞色彩的文学作品,往往具有思想上更深刻的特点。当然,我们也并不是说主客观间的距离越大,荒诞程度越高的作品,反映现实就越为深刻。任何时候都是有一定度的,不论离现实的距离过近或过远,都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审美经验。因为荒诞程度不高的作品,背离现实的程度较浅,在揭示现实的深刻性方面就会显得较弱。反之,荒诞程度过高,由于寓意过于复杂,读者难以捕捉,就很难引起思想上的共鸣。这种心理距离的极限,只有靠作家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去把握和体验。
寓警悟于歌笑之中
有人曾对荒诞色彩的文学作品这样理解:什么荒诞文学,不过是作家写东西难了,才编排一些插科打诨的笑料,借以逗读者取乐罢了。
这种对荒诞色彩作品的看法,显然是十分偏颇。笑,的确是这类作品的审美效果之一。但是,读这类作品时我们所产生的笑,决不同于我们一般的生理的笑,更不同于一些偶然性的事物引起的笑。荒诞作品所产生的“笑”这一审美效果,是由于事物的不谐调状态所造成的内容、形式之间的矛盾给审美主体所产生的轻松感,一旦这种不谐调的状态与常规常理相违拗并为读者所领悟时,这种轻松感就转而为笑,因而这种笑,是具有审美价值的笑。读谌容的《减去十岁》,作者幽默的笔调和优美的文体,使我们不时对作品中的人物所作的各类蠢事笑出声来。一般来说,这种笑声是会心的,善意的。但是,有时也不免笑挂在嘴角上,心里却含有几分酸楚。特别是当作品接近尾声时,一群离退休手续已办过了的老干部高喊着“减去十岁,怎么不通知我们!”一群孩子哇哇叫喊“减去十岁,我们回哪呀”时,我们谁能不从那由衷的笑声里,感受到十年动乱给人的心灵造成的创痛呢?我们谁能不对这为减去十岁而雀跃的各色人等心理有所发现呢?作家吴若增在他的小说《脸皮认领启事》里,也为我们编排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离奇的故事。作品写的是某局长、某大学教授、某丈夫因为爱好虚荣而丢了面子,结果成了蒙面人,分别到某办事处去招领自己丢失的脸皮,这一荒唐的情节确能让人捧腹。但是,读了这些显然夸张的情节,我们谁能不从作者对虚荣心的嘲弄中,受到深刻而有益的启示呢?荒诞川剧《潘金莲》曾轰动国内文艺界,并引起人们的热烈争论。剧作者魏明伦让潘金莲、武松、武大郎、西门庆、张大户、王婆以及施耐庵、武则天、安娜·卡列尼娜、七品芝麻官、贾宝玉、红娘、人民法庭女庭长、吕莎莎、古代泼皮和现代阿飞等等都在剧中出现。演唱形式除以川剧为主外,还根据古今人物的不同身份,穿插进了越剧、豫剧、昆曲、西洋歌曲和现代流行歌曲等等。剧本为潘金莲所进行的辩护是否得当,我们姑且不论(因为这是一个很复杂的美学问题和伦理学问题),作者所进行的艺术上的实践和探索,则是别开生面的。该剧的荒诞形式,自然会给读者和观众造成光怪陆离的感觉,许多地方自然让人捧腹大笑。在这快意的笑声里,作者把我们带进了一个独特的艺术境界,为人们沟通了广阔的思维空间,让潘金莲的带有历史色彩的命运问题,在这个涉及中外古今的广阔的思维空间中去认识和评价。
关于笑,历来的美学大师都曾有过专门的研究。亚里士多德、霍布士、柏格森等人都曾有过重要的论述。但是,由于他们的哲学立场不一样,对笑的阐释都有这样那样的局限性。特别是霍布士,在承认荒诞文学引起的笑与一般生理上的笑不同之外,还提出了一个笑是缺乏同情心的论点,这无形中就否定了笑的批判意义。具有荒诞色彩的文学作品,它所引起的笑,一个极为重要的特点是具有批判和嘲弄意义,是具有审美意义上的笑。试想,如果一篇作品,缺乏认识价值,只是为笑而笑,那无异给读者搔胳肢窝儿,充其量是个笑料,这样的作品是不会有什么社会效益的。我们今天的具有荒诞色彩的文学作品,不论是王蒙的《冬天的话题》还是谌容的《减去十岁》,都是紧密结合现实的,都是包含深刻思想内容的作品。笼统说这些作品是“插科打诨的笑料”,是十分片面的。
极度夸张的艺术
理解和欣赏“荒诞味”的作品,很重要的一点,要懂得夸张艺术的运用。夸张,是文学创作中常用的手法,它分为情节夸张、人物夸张、语言夸张三个类别。具有荒诞色彩的文学作品,一般多偏重于情节夸张。一般的夸张是称不上荒诞的,夸张只有到了失真的程度,才能称得上荒诞。要了解荒诞色彩的文学作品是如何征服读者的,就不能不对夸张这一艺术手法有所分析。
荒诞文学的夸张常用的手法是“怪诞法”,它往往运用高度的夸张,赋予形象某些象征意义和古怪的形式。冯骥才创作的《神鞭》和《三寸金莲》,可以看作夸张艺术的范例。一条功力无比、横扫一切的辫子,一双三寸金莲小脚,作者为我们勾画了封建文化对中国人的精神戕害。作者运用极度夸张的手法,赋予一条辫子以神奇的功能,通过一条辫子,把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以历史来影射现实,从社会发展的纵线上,来探索社会发展大变革时期,在对待祖宗和洋人的问题上,值得注意的民族文化意识,描绘出了民族传统的集体心象。作者的《三寸金莲》夸张手法的运用可以说到了极致。观全篇,简直就是一部“中国小脚史”。举凡裹脚的起源、衍变、流派,以及缠脚、亮脚、赛脚、评脚、赏脚、玩脚等等的技术、规矩、套数、讲究之类,简直是纤细无遗、滴水不露,且伴以趣闻轶事、典故考证,汇为洋洋大观。三寸金莲的美不可言,对于如我等之辈是不甚了解的,而戈香莲时代的“莲癖”们对小脚的狂热崇拜,确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作者煞费苦心为我们描绘的这部“中国小脚史”,难道是让我们欣赏、玩味一双小脚吗?不是的。从这双小脚上,我们看到的是在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伴随产生了怪诞而又违背人性的习惯势力,以及掺杂在民族精神文化中的糟粕,看到的是封建制度的腐朽。残酷和封建文化的无聊虚伪。借一双小脚,作品为我们揭示了反封建这一深刻的思想主题。谌容的《007337号公共汽车》运用的也同样是情节夸张的手法。作品写一辆公共汽车奇妙地获得了自控能力,红灯止绿灯启地向前开进。这件事被夸张到了不着边际的程度,为了阻止这辆随时可能酿成事故的公共汽车,各级机关之间进行了非常认真的扯皮,秘书科推业务科,业务科推技术科,技术科推保卫科,保卫科又推回秘书科。这样推来推去,竟然没有人去办阻拦公共汽车的事。通过一辆公共汽车所掀起的无稽波澜,猛烈地撞击着现实生活中的某些僵化制度和互相推诿、互相扯皮的工作作风;讽刺了那些面对改革时代的新事物,竟然无所适从张惶失措的领导者。
理解和掌握了“荒诞味”作品以上这些特点,欣赏和阅读“荒诞味”作品,也就不会有更大的困难了。末尾,值得一提的是,要想真正把握“荒诞味”作品的思想内涵,还应该把握作品写作的时代背景,多读一点这样的作品,它不仅有利于我们更深刻地认识生活,还会大大增强我们的审美鉴赏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