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惊蛰节,尽管李麻子和红军婆儿一家,到了穷途未路的绝境。然而,人世颠倒的全过程,也在这时开始转折了。
此时二女儿李爱梅只知道啼哭。
李麻子和红军婆儿如此说了一大早后,肚子更饿了。李麻子最后同意自己去大女儿婆家借点吃的回来。李麻子想,即算什么也借不到,总可以弄顿早饭吃吃。
打定主意后,李麻子便急急忙忙起了床,恐怕去迟了,人家早饭已吃过,十几里路可就白跑了。
开门时,一声惊蛰雷惊得门闩抖了好几下,李麻子抬脚出门时,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哎哟!”这时节,雷都响了,地上竟白茫茫地下了一层雪。
落脚前不知其深,落脚后不知其浅,李麻子深一脚,浅一脚,颠得直冒虚汗。这么无可奈何地往前走到水沟旁时,多时就要摔的一跌,不迟不早地刚好教他一下子跌到了沟底。
李麻子一边骂一边往沟边上爬,眼看就要爬上岸了,忽哧一声又溜滑到底。摸摸爬爬、溜溜滑滑,反复了十几遍,咒天骂地,操娘戳老子的话都快说尽了,人仍在沟底歪着。
溜滑了六七次,李麻子身上的劲也用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干脆歇下来,瞪大眼睛扫视四周。
这一查看的结果,直接导致日后阴差阳错,黑白混淆,人世命运成了一本糊涂帐。
当时,李麻子只是一举眼,就看到沟底积雪上躺着一只布袋子。上前去,试着一摆晃,几声叮当,直醉得李麻子满脸大小圆洞儿,都快溢出酒来。李麻子一兴奋,就来了劲儿,但毕竟饿了几天,一个人空手都上不去。水沟的岸有两人高,加上这满满一只布袋,就更没法爬出这水沟。
正在这时,头顶上踏踏响地走来一个人。
李麻子飞快地想了一下,便吆喝他下来帮忙。李麻子起先是想,大不了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分了它。如果按先前的想法做了,李麻子这一棺材半才能盛下的身子,起码要活过双甲。
李麻子唤了一声:“张狗儿!”张狗儿就跳下来,二人合力将布袋弄出水沟。上岸后,李麻子刚要直腰,不料眼前一黑,脚一软,身子向前倾覆,扑在张狗儿身上,二人一起摔倒了。李麻子压在张狗儿身上,陡然起了杀人灭口的邪念,急忙用一双手去卡张狗儿的脖子。张狗儿贼精,见势不妙,伸手在李麻子裤裆里用力捏了一把,当即痛得李麻子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
张狗儿逃到李麻子够不着的地方,说他要去报官,这多的银洋,来路一定不正。
李麻子傻愣愣地突然来了主意,说过不久又要闹暴动了,这是替红军赤卫队筹的饷。你若和别人说了,到时砍你一百次头。李麻子凶狠地补了一句,吓得那人连连骂自己有眼无珠,说我张狗儿也是心向红军的,我在国军里当兵时,听说今后天下一定是红军的,早就想投过去,就是无人指路,今天碰上李大叔算是遇上福星了。张狗儿要李麻子收下他,李麻子就支吾他,说跟着我有鸟用,要投红军赶快往那个方向去。
李麻子随手一指,哄走了张狗儿。
他扛起布袋就往家里跑,一点也不觉得饥饿与寒冷了。他一脚踹开门,压低嗓子叫:“快起来,死婆娘们,有酒喝有肉吃了!”
鼓撑撑一袋大头洋,白花花地耀着全家人的眼。红军婆儿先是乐坏了,后是急晕了。她明白了,这若不是那伙强盗王八贼被人撵急了扔下的,就是官家大户搬运财物时掉了的。不管哪一样,若是被查出来,找上了门,都是惹不起主儿。
李麻子毕竟是男人,胆大些,骂一声:“日他娘,先拿十块袁大头来,买些酒肉粮食回,过过瘾再说。真的有人上门来,对不上数时,我就说布袋没扎紧,路上掉了。”
男人一横,女人也有了主心骨。红军婆儿说:“也是,帮他们拣回来,也该得些好处和脚力钱呀!”
亏得李麻子这一招,总算牵开肚皮将大鱼大肉朝里灌了几天,不然,日后那份冤,连头发丝也冤透了。
到这年腊月间,李麻子又拿了十块袁大头出来,过了一个痛快的年。
李麻子在埋那袋子大洋时,曾试探着和红军婆儿说:“这大一笔横财归了我们,只怕是红军来了会没收的?”
红军婆儿犹豫一阵说:“他们走了这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怕是不会回来了。”
又说:“即算回来了,也总是呆不久。时间短,我们自己不漏风,他们查不出来。”
李麻子说:“依我看,红军还是不回来好!”
红军婆儿说:“回不回来我们都作不了主!不过,可不许你今后做了财主也学会欺负我们妇女!”
李麻子当即发誓:“我若欺负你们妇女,叫我吃红军的枪子儿!”
不知不觉就到了民国三十七年冬天,当年的红军果然又回来了,可没等红军婆儿想好是不是跟他们走,刘邓部队一下子又远走高飞了。
过完年,尚未开春,大财主傅二爷就沟上沟下传话说,他在汉口开的商号,去年丝绸茶叶药材盐等等生意全部都亏了血本,只得将家里的田地房产全卖了,而且还不一定能赔得起,求好心的乡亲帮帮忙,救救他被扣作人质的儿孙。
这一带的人从没见傅二爷说软话拉稀屎,大家都觉得新鲜,都愿意整天整天地听,却没人买得起那万贯家财。
李麻子听了一回又一回,就是下不了决心。
正月一过完,傅二爷已将田地房产价,从九折八折一直降到七折。
李麻子听了,觉得再拖下去,肥肉就要落别人嘴里去了。他跑到杂货店赊了半斤烧酒,一口气灌下去,漆黑里打定主意,也要做个像傅二爷那样有钱有势的大财主。他也不和红军婆儿商量,趁着酒兴将一布袋袁大头挖出来,扣到傅二爷的书斋里,壮着胆,硬着喉咙说:“你家的东西我全要了。钱在这儿,你点个数!”
傅二爷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也不问李麻子一个穷光蛋哪来的这么多的钱,就让管家上前来数。
数个半夜,说不够,还差若干。
李麻子说他只有这些,成则成,不成就拉倒。
傅二爷叹口气要李麻子将他的二女儿搭上。
李麻子被这话说动了心,说要搭只能搭大女儿。
傅二爷不肯要嫁出去的人。
李麻子说,等亲家知道大女儿被卖给了你,我已经成了大财主,他们还敢闹。
傅二爷仍不答应,非要二女儿不可。
到鸡叫三遍时,李麻子耐不住了,说,你若诚心卖,我再将那红军婆儿添上,不然的话,我上别处买田地当财主去。
傅二爷见李麻子铁了心,只好答应了。
天亮后,傅二爷让管家拿着李麻子按了指押的约子去带人。李麻子有些怕红军婆儿,自己不敢随了去。傅二爷就请他喝几杯酒。一边喝酒,傅二爷一边和他说着当财主的许多难处,李麻子一点也听不进去,反认为傅二爷是因为走下坡路,气短了。
正喝着酒,李麻子的大女儿和红军婆儿被傅二爷的管家带回来了。
李麻子听到红军婆儿在堂屋里哭天抢地地骂道:“麻子屄!麻子鸟!麻子儿!麻子孙!你敢卖你姑奶,等红军回来,你在哪儿拣的钱,就教红军在哪儿将你枪毙了!”
李麻子听了不以为然,继续喝他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