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那一日之后,李爱梅整整九个月没见到张狗儿,她一直住在生产队里,连春节也没离开过。六月初,乡里讨论了她的入党问题,大家都发言说她够条件。于是,就发了一张表给她填。表交上去不久,管组织的副书记就找她谈话。一问一答,李爱梅很激动,说的都是心里话。末了,副书记问她是不是将所有问题都向组织说清了,她坚决地点点头。
这了一段时间,副书记又找她谈话,要她放下包袱,说这一次入党没批准,希望她下次努力。李爱梅的脸色惨白得让副书记有些恐慌,连忙象替自己开脱似的道出实情,说是有人写信给县委组织部,说你入党是为了搞阶级报复,想报杀父之仇,告状的人还说他有信件可以作证。
听到起因是信,李爱梅一身冷汗忽地止不住往外涌。她回到乡政府院内,自己的住处,打开箱子,翻出衣物,撕掉糊在箱底的纸,才发现,藏在那里的侉子乡长死前给她的信不见了。
李爱梅怔了很久,然后锁上门朝水沟方向走去。
太阳西斜的时候,李爱梅出现在张狗儿的床前。
张狗儿正在打摆子,大热天裹着两床棉絮直叫冷死了。李爱梅瞅着他一句话不说,那可怜模样看久了,心中又有些不忍。她蹲到灶后,烧了点开水,灌进一只葡萄糖瓶子里,塞给张狗儿。
缓过劲来后,张狗儿说:“这可是你来找我的。”
李爱梅说:“不错,是我来找你。”
张狗儿说:“想男人了?还是要我帮什么忙?”
李爱梅说:“你心里明白。”
张狗儿说:“我只明白有人搞我的鬼!”
李爱梅说:“你就不明白你怎么搞别人的鬼?”
张狗儿说:“是呀是呀,搞鬼的事总是不明白的。”
李爱梅说:“你就不怕侉子乡长做鬼来捉你的魂?”
张狗儿说:“我是无产阶级,不怕鬼。”
李爱梅说:“侉子乡长的话你信不信?”
张狗儿说:“什么话?”
李爱梅说:“信上那些话。”
张狗儿说:“当然信,不信那我还干嘛这认真,我现在很困难,一张邮票钱也难得有。”
李爱梅说:“我提个条件,你将信还给我,我每月给你十块钱。”
张狗儿说:“不行不行,说好了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再说十块钱也买不到一个陪着睡觉的女人。”
李爱梅说:“我每月月底回来陪你一天。”
张狗儿说:“不行不行,男人说话不兴反悔。”
李爱梅说:“半个月一次怎么样?”
张狗儿说:“这可是你说的,我没逼你呀。不过,也不兴元你提条件,我也要提一点。我不要你的钱,男人不会靠女人来养活,但你也不能要那封信。没那封信,你就会说话不算话。信我留着,我保证以后不再提信里面的话。要是你同意,咱们就从现在开始。”
李爱梅不说话。
张狗儿说:“你想入党,其实也没必要老求我。你抽空陪你们书记睡一觉就成了。”
李爱梅仍不说话。张狗儿伸手一扯,李爱梅象木头一样倒在床上。
那个傍晚,完完全全是李爱梅十六岁时那次的重现。滚烫的葡萄糖瓶子将她的腋下烫破了皮,她也没有察觉。当她恍恍惚惚离去时,张狗儿还发牢骚,说她仰在那里象块门板。说下次若还是这样,就要两次折算一次。
有一天,李爱梅再次恍惚地离开后,张狗儿从屋里冲出来,站在门外的稻场上仰天大笑,见人就说,土粪就是要多沤,越沤越肥,女人也要多沤,沤的时间越长,越会生孩子。
几个月后,他们的儿子冬冬出世了。
在水沟边恍恍惚惚的行走中,儿子冬冬越走越轻松,李爱梅则越走越沉重。儿子的名字是李爱梅取的,张狗儿听了连连叫好,并当即连叫三声冬冬冬。这种叫法,李爱梅开始不大在意,日后某个时刻才明白,三声冬——父亲李麻子李东山的名字反过来叫不正是山东么?张狗儿这是往她心里不时撒点盐,让她记住自己属于哪一类。
初一、十五在水沟边行走的李爱梅,已成了月圆月缺一样的景物。
李爱梅心里有一句话,一直憋到冬冬开口替她说出来。儿子能说清句子时,张狗儿仍在叫他冬冬冬。儿子望了望李爱梅,回头对张狗儿说,狗才叫三声,汪汪汪!说完话又望了望李爱梅。张狗儿听了,喜得眉开眼笑,也望着李爱梅说,太好了,这才是我张狗儿的种。
那一刻,李爱梅气得心里打哆嗦,她开始怀疑自己今生今世能不能斗过张狗儿。
有一天,这时初一已过,十五未到,李爱梅正在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作报告,乡政府秘书打电话来,说张狗儿今天一早就跑来,蹲在乡政府的院门口,朝着每一个进出乡政府院子的女人说荤话野话,撵也撵不走,劝也劝不开,他说他是来看老婆儿子的,没见到面,他就不走。秘书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李爱梅。李爱梅知道张狗儿的目的,又无法应对,只有让秘书转告张狗儿,让他回家去等她。秘书将李爱梅的话转告张狗儿时,张狗儿挺认真地说,我们之间是有条约的,她工作忙还是少回来好,别影响她入党,我就在这儿玩玩。秘书叫他走时,他翻着白眼说,我在这儿当乡长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拈鸡屎吃咧。
隔了一段日子,张狗儿又故意穿着一身到处可以见肉的破衣服,跑到冬冬上学的学校,站在教室外面长一声短一声地喊,冬冬冬,快出来吧,老子想你哎!李爱梅闻讯来到学校,说,张狗儿你别这样折磨人了,我跟你回去。张狗儿一边走一边委屈地说,我还没见到儿子咧。
这些事一发生,协议就成了虚设。
只要张狗儿一开始出门转悠,就会有人告诉李爱梅,她便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工作,往水沟那儿走。
有一回,李爱梅正在恍惚时,张狗儿阴险地说,侉子乡长那份偏爱若给了我,给我留下一条锦囊妙计,我怕是连省长都当上了,其实,他是知道天下红颜皆薄命。
张狗儿说过的所有话中,只有红颜薄命这一句,让李爱梅心有所动。
当时,李爱梅忍不住喃喃地说:“我认了。”
张狗儿问:“是认命么?”
李爱梅说:“是认命了。”
张狗儿很高兴,说:“认了就好,早就该认命。”
从这时起,李爱梅不再把侉子乡长的嘱咐当作希望了。
多少年后,李爱梅退居二线之际,乡党委开会研究决定吸收她加入中国共产党,作为送给一位回家欢度晚年的老同志的最好礼物。一切手续办好后,正要上报,才发现缺她的入党申请书。其时李爱梅正在一个偏远的村子,解决一桩婚姻纠纷,不能回来。秘书灵机一动,摹仿她的口气,用打字机打了一份申请书附上。
李爱梅被通知回来参加入党宣誓时,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说,我这多年都没敢写申请书,怎么一下子就成党员呢?会上请她代表新党员发言,她站在讲台上,一只手握拳举过眉梢,两行热泪直往下流,嘴里发不出一点音来。大家都说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时节,天上地下到处弥漫着暖和的春意,活了大半生,李爱梅才头回看见,水沟边居然还长着许多好看的野花。她忍不住唱起一首歌来:想起往日苦哇,两眼泪汪汪哟。停一停,她发现自己这多年没唱歌,那调儿竟还记得十之八九。她正想继续往下唱,突然间心情就变坏了。下面一句唱词是:可恨那个恶霸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