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梅将那罐排骨汤热了几次,可张冬冬还是没回来。到了下半夜,她抗不住,就上床睡了。天亮时,儿子才敲门回家。进屋后什么也不说,钻进自己屋里倒头就睡。
上午十点钟左右,有个挺好看的女孩来找张冬冬。李爱梅进内屋唤了几声,返回来和那女孩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觉得这女孩自己在哪儿见过。
这时,张冬冬边扣扣子边走出房门,见了那女孩便满面笑容说:“我以为你真的不再理睬我了。”
女孩不知为什么,脸一红,说:“我有话要当面和你说。”说着女孩就朝门外走。
张冬冬连忙跟出去,到了门口,又折回来说:“妈,你把这罐排骨汤带回去给那老货吃了吧!”又说:“你以后少往乡政府这儿跑点,人家不要你了,你干嘛还要来看他们的冷脸。”
说完话,张冬冬就走了。
李爱梅明白,儿子是嫌她碍了好事,撵她回去。她本来准备说这是她的房子,她想来就来,但马上又想到儿子都二十好几了,是该有个谈恋爱的好环境。儿子在乡文化站工作,文化站只有一间办公用的房子,各人都是回家里去住。
李爱梅把肉罐子带回去时,张狗儿很高兴,说:“我知道你离不开我。说句气话,回来就是,带什么礼物呢。老夫老妻的,这样做反面觉得别扭。”
张狗儿一边说,一边就用手将几砣冰冷的排骨填进嘴里,并随手将一只只骨头,朝门外扔去。
李爱梅不说话,早就找了几件破衣服,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到门后摆弄起来,能补的则补,不能补的拆了作布片。
她就这么一直过着。秋风一场场地起,霜雪一层层地落,跟着便是绵绵的春雨来了。
就在头一场春雨下得正欢的那天傍晚,一辆桑塔纳在水沟那边停下来,一群人使着花花绿绿的雨衣雨伞,一点不拐弯地径直走进李爱梅的家门。打头的是县委统战部长,跟着后面的是乡长。
李爱梅猜不出他们来做什么。请他们坐定后,就开口询问。统战部长笑眯眯地将一封信交给李爱梅。
李爱梅一看信封上的地址是台北市,心里一阵惊慌,忙说:“我和国民党台湾从没有任何联系。”
乡长说:“你先别慌,看看信吧。”
李爱梅飞快地将信看了一遍。信是李麻子的大女儿、李爱梅的大姐写的。信上说,红军婆儿并没有当妓女,傅二爷的原配夫人在厦门上海轮时,被挤到海里淹死了,傅二爷便娶了红军婆儿当填房,傅二爷在台北做了很大的生意后仍不满足,又独自跑到印度尼西亚去买了一座橡胶园。但不知怎么搞的,苏哈托将军发动军事政变后,将傅二爷当作共产党杀了。红军婆儿的大女儿嫁给一个菲律宾军官后,还没弄到菲律宾护照,丈夫就被派往越南,帮助美军打越共,在西贡被地雷炸死了,红军婆儿和大女儿将两家财产合作一家,成了台北市名列前茅的百货业主。大女儿问父亲的情况和家里的情形。
统战部长和乡长劝李爱梅赶紧回信,动员母亲和姐姐回家乡来投资。
李爱梅当即写了信,尽是爱党爱国的话,还念给大家听。统战部长和乡长不同意这么写,说要写成那种能抵万金的家书。李爱梅怎么也不肯改,大家异口同声地劝她,劝到最后,她才勉强加上:父亲已故,我已成婚,有儿子一名,已参加工作,等等。张狗儿在一旁说着话,要李爱梅写清自己的丈夫是谁,他说她们一定还记得他。李爱梅没有理他,大家也都没有理他。
很快,又有了台北的回信。
大姐告诉李爱梅,说妈妈接信后激动得大哭三天,身子伤得厉害,住进了医院,很危险。又说,字里行间之意不言自明,请妹妹速速只身来台北。
李爱梅看完信后,张狗儿伸过手来,也要拿去看。李爱梅没给他,将信撕成碎片,扔到灶里烧了。
第二天早上,她熬了一锅张狗儿爱吃的糖粥,并偷偷将几颗安眠药放进粥里,看见张狗儿端起碗开始吃,她便进到里屋从后门走了。
李爱梅一口气跑到乡政府,开完证明以后,她到处找张冬冬,想告诉他自己的打算,让他回家去,等张狗儿醒了后,稳住他一两天,那时,她可能到香港了,张狗儿再耍诡计也没用了。等她到台北后,再想办法接儿子去团聚,李爱梅没找到儿子,却在零乱的床上发现几根女人的长发。
后来,李爱梅乘坐的客车,经过一处山凹时,她模模糊糊地看见树林里有一对男女,那男的很像张冬冬。李爱梅禁不住用力看了几眼,心里说,这一分手母子不知何时才能团圆。
李爱梅在县车站下车后,直往公安局走去。她一推开公安局办公室的门,正要问出境签证怎么办,猛地看到张狗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见了她,张狗儿说:“就是她,这些事全是她干的。”
李爱梅不由得反问:“我干了什么?”
张狗儿说:“你想叛党叛国,竟下毒药谋害亲夫。”
李爱梅说:“我是在粥里放了三粒安眠药,我只想让你睡一觉,别跟着捣乱。”
张狗儿一扒桌上那碗粥,露出一大堆药粒来。“当面说谎,这只有三粒么?三十粒都不止。”
李爱梅说:“我只买了三粒,我有药费发票作证据。”
张狗儿掏出侉子乡长的那封信,说:“我也有证据,你多年来就一直想叛变。”
在公安人员检查那碗粥的时间里,李爱梅恨不得一头撞在桌子角上,死了完事。幸好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那粥里只有少量安眠药,绝大部分是避孕药。
这时,统战部长闻讯赶来了。他一来就将张狗儿狠狠骂了一通。
公安人员见领导这样的态度,也对张狗儿不客气了,他们将他弄到一间黑屋子里,张狗儿一见那架势,腿都软了,马上坦白说,多余的药片是他自己放的。李爱梅当妇联主任时经常发给人家避孕药,有一次她将一瓶药忘在家里了。
统战部长要张狗儿将侉子乡长的信毁了。张狗儿不知学了谁,将信揉成一团往嘴里塞,刚吞下去,又哇地吐出来,将办公室弄得很脏。张狗儿说,那信有很重的樟脑味。
公安局还要拘留张狗儿。李爱梅不忍,让饶他一次,往后他一个人过日子,比坐牢的味道还难受。公安局的人就叫张狗儿滚了。
随后李爱梅开始办出境手续。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大家一边填着表,一边聊天。主要是议论台湾那边的事。统战部长说,台湾就几千万人,弄富它还算容易,大陆有十多亿人,不说解决温饱,光是解决拉屎撒尿的问题就够难的。又说了一阵别的,忽然有人问统战部长,说是有人议论,当年我们这边搞土改时,国民党也在台湾搞土改,不知是否真有其事。统战部长点头说确有其事。李爱梅听了非常想不通,怎么国民党也搞土改呢?
一摞表填了一半时,李爱梅说起她是党员。经办的人立即一撂笔,叹一声,说不要白忙了,台湾不许中共党员入境。
李爱梅一时怔住了。统战部长也不说话。沉默了一阵,有人问,未必就没有别的办法。
这时,张冬冬满头大汗地闯进来,见了李爱梅就说他一听到消息就连忙随后赶来了。又问手续办得怎么样了。李爱梅摇摇头说去不成了。
张冬冬问明情况后,提高嗓门叫一声:“你们真不灵活,只要不在证件上填你是党员,你自己也不说,那边谁会知道呢?”
听张冬冬这么说,统战部长马上借故走了。
李爱梅摇头表示不同意,儿子劝了半天也没用。
后来,李爱梅灰溜溜地顺着来路往车站走。张冬冬气鼓鼓地在后面数落她头脑不开化,还说他若遇上这种情况就干脆退党。
在车站里,张冬冬为李爱梅买了一张回乡政府的车票,自己买的却是到北沟的车票。他说有事要与老货商量。
回到乡政府,李爱梅怕人问到台湾去的情况,钻进自己屋里不出来。半夜里,有人敲门报信,说张狗儿得了心肌梗塞死了。
李爱梅心里一怔,随之就想到,这样太好了,她死在他后面,他就无法要她和他葬在一起了。
张狗儿的丧事是张冬冬一手操办的。他弄了一副棺材,买了几串鞭炮,再办几桌酒席,然后请人抬到山上挖个土坑埋了。虽然没花多少钱,但没有火化,而用棺葬,这已是很不错的了。大家都说,没料到张狗儿这种人倒能够寿终正寝。
办好丧事,张冬冬要李爱梅随他一起到乡政府去住。李爱梅没有同意,自己一个人留在水沟。她请了几个漆匠花了两天时间,将屋里屋外粉刷一遍,然后又在屋里屋外种了二十多盆花草,又找人要了一只小花猫养着,一个人过起轻松日子。
说张狗儿是被人谋害的消息,李爱梅早几天就听说了,但她无所谓,也不去查究。
说张狗儿是张冬冬用枪打死的消息,她听得晚了些,直到来调查的公安人员亲口询问她时,她才知道。李爱梅一听有些急,假如事情真是这样,那她的独生子就性命难保了。
公安人员说,张狗儿死之前,好多人都听到有两声枪响。
不过,好在张狗儿入土才十几天。公安局人员将尸体挖出来,用刀子解剖,用放大镜照,也没找出一点伤痕。然后,又将心脏剖开来看,发现确实是心肌硬塞。
将张狗儿的尸体重新埋好以后,公安人员说了些例行公事的话后,告辞走了。但是,李爱梅心里却起了疑团。她记得自己还没问过张冬冬那天回去找张狗儿商量什么事。
李爱梅托人捎个信,让张冬冬有空回来一趟。
隔了一天,张冬冬就回来了。进门就去拿水桶挑水。
李爱梅让他先歇一歇,并问:“你那天回来找他商量什么事?”
张冬冬说:“我让他以后别再干扰你的事。”
李爱梅说:“他答应了么?”
张冬冬说:“他若答应了就好,可他不答应,还教训我,于是我就想吓唬他一下。”
他说他当时将张狗儿诓到水沟里,掏出一支土造手枪,说是要打死张狗儿。其实,枪里装的是一颗空包弹,伤不了人。张狗儿当时很慌,但又不相信儿子真的会杀他。张冬冬将枪口对准他的胸膛,一扣扳机。枪一响,张狗儿就吓瘫了,倒在地上弹了两下就没气了。
李爱梅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望着张冬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隔了半天,才喃喃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又说:“你怎么这样狠心,他毕竟是你生身父亲。”
张冬冬想也不想就说:“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见李爱梅并没有其它事,张冬冬就说他有事得赶紧回文化站去。李爱梅没有留他。
张冬冬走后,李爱梅因张狗儿死了而轻松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她一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一大早,李爱梅刚迷糊一阵,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起床开门,前次在乡政府自己屋里见到的那个女孩,披头散发地闯进来,扑进李爱梅的怀里大声哭着。
哭够了女孩才开口,说前些时,张冬冬将她的一台录音机借去了,他约她昨晚去拿。昨天晚上她去后,张冬冬闩上门不让她走,非要讲故事给她听。
女孩说张冬冬讲了一个土改时一名地主女儿被人侮辱的故事。李爱梅听女孩说这故事时,心象刀割一样痛,她不知道儿子是从哪儿听来的,那故事讲的就是她。
李爱梅没有力量打断女孩的复述。
女孩说完故事,又继续说自己的事,她说她听了故事就要走,张冬冬不让,要她喝完他冲的牛奶再走,女孩无奈只好喝了,喝下后,就感到头昏,想睡觉。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地躺在张冬冬的床上。
女孩说着又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妈说过,当年多亏你救了她,李姨,你也救我一救吧!”
李爱梅忙问:“你妈是谁?”
女孩说:“是欧阳文。”
李爱梅脸色惨白,无力地说:“难怪我总觉得你长得象一个人,你和你妈当年一样漂亮。”
李爱梅留欧阳文的女儿吃了早饭,然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县公安局。
听了她们的陈述,公安局当即派了一辆摩托车去抓张冬冬。
张冬冬抓来时,李爱梅还没走。
张冬冬见了她就叫:“妈妈,你怎么也害起我来了。”
李爱梅说:“冬冬,我不能让你象张狗儿那样过一生,到处害人。”
李爱梅回到水沟后,一个人的日子过得特别没味儿。
这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她姐姐来的。姐姐在信上说:妈妈病故了。红军婆儿立下遗嘱,她的财产可以留在台北,但是尸骨必须葬在有镰刀斧头旗的地方。姐姐说,她将在秋天送妈妈回来。
在等妈妈和姐姐回来的这段日子,三一八国道改了线,正好从李爱梅家门前经过,还在李爱梅家旁边设了一个客车站。好多单位都愿意高价买她的房子,但她不肯卖。她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开了一个商店。商店开业的第一个月就赚了几千块。李爱梅也懒得请人帮忙,一天到晚都是一个人忙。忙的时候,她将过去的一切都忘在脑后。熟人都说李爱梅几个月时间变了一个人,变得都不敢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