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山,男,五十六岁,区委书记。
采访本上记着的这些,是我下一个采访对象。
踏进区委办公室门槛时,傅书记正在打电话。
“我说老徐呀,别当了公安局长肥水灌粗了颈子,昂头三丈不认老同事了。我家的那事,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儿媳妇当临时工都快当成精了,商品粮户口没解决还是转不成正式工。还有,你傅大嫂至今没抱上孙子,成天到晚急得象个神经病。是生过一胎,那是个孙女。这次好不容易搞到一个生二胎的指标,今年不用明年就是一张废纸。你有所不知,我家少奶奶不同别人家媳妇,户口不解决,她就不再生育。她说话在理呀,生一个就多一个吃谷的农民,那就更难解决了。要点什么?杉木?多少?两方?老兄我包了。给两方半——不不,干脆,三方整。明天有车就明天,没顺便的车,后天派专车给你送来。嗯。嗯。嗯。嗯。嗯。嗯。嗯。……”
这嗯字数到第十二声时,傅书记笑逐颜开地撂下耳机,拿起桌上放了多时的介绍信,反复玩味后,才似恍然大悟般开口:
“坐!请坐!快请坐!久闻你大名。你父亲身体好么,听说他退居二线以后身体一直不好?恐怕是心境原因吧!成天不出门可不行,你回去时捎个信,就说我老傅请他上山来玩几天,散散心。”
“谢谢!”
父亲在此供职时,同老傅不睦是公开的秘密,父亲调走以后,他才顶替空缺,由副职变成正职的。
“听说你写的小说不好懂,有一篇被你父亲划了七十二个问号,有这事么?”
“上辈人总在为下辈人操心,你刚才不也在为下辈人的事忙乎。”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他妈的老少一个样,谁面前都是一样倔。言归正传吧,拿着尚方宝剑来干什么?”
傅书记无聊地弹着县委办公室开给我的介绍信时,我简明扼要地说清了来意:一、战斗英雄于军烈士自幼生长在这儿,想听听地方领导对他的真实看法与评价。二、准备同英雄的亲属座谈一下;重点和英雄的母亲谈谈。三、尽可能多搜集一些与英雄及英雄的家庭有关的情况。最好是各种角度的事情都能了解一些。
傅书记听后沉思片刻。
“关于这些方面,区委遵照上级指示精神,有过内部决议了。”
“能说说么?我是预备党员。”
“可以的,主要几点是,于军烈士为国捐躯,又是英雄,不管他过去犯没犯过错误,只能作正面宣传,并同时在全区四万人民中,进行学英雄、爱英雄的教育。坚持做到不利于英雄的话不说,不利于英雄的事不作。至于这位英雄的母亲,就太有负党和人民的期望了,完全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的农村落后妇女,不但不为自己的儿子脸上添光彩,反而丢尽了英雄的颜面。和二十年前,破坏抗美援越斗争时的所作所为简直没有丝毫差别。”
“破坏抗美援越?请书记详细说说。”
“不,我说错了。我失言犯纪律了。我不能领头违反区委决议。”
傅书记这时有点手足失措了。停了停又说:
“过去的千不该已是过去了,没人再追究。但她万不该向党向政府提三点要求。说什么一要将于军的妹妹安排一份吃商品粮的工作。二要让于军的姐姐再怀第三胎生个儿子过继到于军名下,为于家传宗接代。三要在专为于军修建的烈士陵园之处,再修一座墓将一撮头发葬在那坏份子父亲的坟墓旁。你给评评这三点要求,是不是落后透顶?”
“可什么叫落后呢?”
“你还搞文学创作,连文盲都知道什么叫落后,你倒不懂。也难怪呀,如今的文艺作品歌颂的尽是些落后的东西。”
“那傅书记你为儿媳搞准生证,转商品粮户口,算不算落后呢?”
我一时忘乎所以,惹傅书记动容了。
“你到底是来采访英雄业迹,还是来审查我傅某人问题的?”
事已至此,三十六计走为高。我赶忙起身告辞。傅书记没有挽留,却说,为了替英雄负责,与这次采访有关的任何文章,都必须经过他过目之后,才能确定可不可以拿去发表。
我也声明:
“我是写小说,用不着验明正身。”
“美国都搞新闻检查嘛。”
“就算这话是真的,那也是对新闻而言。”
“你们搞创作的不编假事、不说假话不动笔,叫人不放心。我是区委书记,必须代表全区人民维护英雄的一切。”
“那好,我将把包括你打电话说的那些,全都如实地写出来怎么样。”
“说真话也得有选择。”
“伪装了的真话比假话更卑鄙。”
“你们这些人,大概欠打了,连个尊重都不会。等棍子敲到头上,看你学乖不学乖。”
我有些生气,傅书记便勃然大怒。虽是不欢而散,还是应该感谢他失口吐出的那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