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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大地 §第五章

17 杀手

一人一骑出现在广袤空旷的荒原上,蓝天离他很近,强烈的阳光包围着他,他就像从天边的云团中钻出来的一样。这片高原上的戈壁滩仿佛还在史前社会,巨大的冰川漂砾石在天地间铺展开去,野蛮而苍凉。千万年前冰川萌生了漂向大海的欲望,挟带着山上的岩石一起向大海奔去,可是岩石沉重的步履跟不上冰川轻盈的身姿,它们被大地一路挽留,东一团西一堆,散落在冰川远遁的航道上,就像一个个凝固了的梦,也像满地的冰川之蛋,等待下一个新纪元的轮回重生。

大地干燥、荒凉,强烈的阳光把荒原都灌醉了,使它在骑手的面前不断幻化出一些地狱里的幻景。魔鬼在天际间翩翩起舞,地狱之火却在身边熊熊燃烧。马蹄扬起的尘埃久久不散,仿佛已经形成一片黄色的小云团。那个骑手在荒原上扬马催鞭,不知他是在逃离地狱还是想奔向地狱,他就像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个动物,在世界末日降临之前夺命狂奔。

其实他就是魔鬼的化身,是个在雪域高原四处游荡的杀手。孤独,冷酷,残忍,愚昧。他只为银子、女人、酒这三样事情活着,但却经常吃不饱肚子,找不到一个温暖的火塘,更找不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爱,尽管已经浪迹天涯,却穷得连买双靴子的钱都没有。颠沛流离和堕落邪恶的生活让这个叫昂青的杀手对人生充满怨憎,在荒凉贫瘠的戈壁滩上,由于孤独落寞,也由于沮丧失意,他经常会咒骂自己的影子,“你老像一条狗一样跟着我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滚下悬崖去呢?为什么我不一刀捅了你呢?”

而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朗萨家族要找的正是这样一个把灵魂抵押给魔鬼的杀手,他们雇他追踪都吉家的后代已有半年多了。澜沧江峡谷的头人扎西平措也是个与魔鬼为伍的家伙,贡巴活佛的悲悯并没有让他看到自己今生的罪恶,反而令他阴毒的心更加凶残,堕落的灵魂比地狱里的魔鬼还要邪恶。一个人既然连活佛都敢毒杀,那他就活脱脱是人间的魔鬼了。当扎西平措听说贡巴活佛挡在那个朝圣者之前,抢先把有毒的奶渣吃了下去,试图以此大悲心来感化他时,这个心比魔鬼还黑的家伙说:“这些只知道死读经书、爱慕虚荣的喇嘛,我倒真看不出,他的死能阻挡朗萨家族报杀父之仇的刀子。”他给了杀手昂青一驮银子的报酬,出于所有藏族人对磕长头喇嘛的尊敬,扎西平措没有告诉这个家伙要杀的人是一个喇嘛,只是对他说,打听到都吉家的后人阿拉西,就杀了他。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杀手昂青在荒原尽头的一道山梁上堵住了朝圣者一家老少四口,磕长头的喇嘛还在他们身后。杀手昂青不知道,他今天要做的活儿,从一开始就错误百出。

朝圣者一家打算今天借宿在山梁下面的那个村子里,他们总是会先到当天的目的地,为后面的洛桑丹增喇嘛打好酥油茶,等他磕完今天的头,他便能在火塘边坐下来喝茶了。在许多个夜晚,一家人不管是借住在人家的屋檐下,还是露宿在荒野,有一个温暖的火塘,有香甜的酥油茶,有孩子的哭闹,有家人相互的体贴照料,朝圣者一家就不觉得这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朝圣有多艰难了。

可是那个等待他们的杀手却不愿意他们像往常一样有一顿宁静祥和的晚茶。他已经跟路人问清楚了,这一家人正是来自澜沧江峡谷卡瓦格博雪山下的都吉家。他远远看见他们从荒原上急急地走来,他坐在山泉边的石头上,那山泉在半崖上,离下面的山道还有十几步的距离,有一条取水的小径通向它。他断定那家人一定会像所有的路人一样,在这个山泉下稍作歇息,往羊皮囊里灌满水,再继续赶路。昂青想,今天他将兑现一个杀手的诺言了。

他们来了,已经走得口干舌燥,还牵着一匹骡子。玉丹让阿妈和达娃卓玛抱着孩子在路边等他,他爬上山崖取水。当他看见清冽的泉水时,也同时发现了泉水边那个面色阴沉的家伙,一种不祥的感觉漫上心头。他戴一顶宽边破毡帽,身上的藏袍已辨不出颜色,脚下的靴子露出了脚指头,尽管他浑身布满浪迹天涯的征尘,落魄潦倒的颓废,可是腰间的刀鞘却已现出半截锃亮的刀身,看得出那刀天天都在被擦洗,也像它的主人一样,天天都渴望着嗜血。

玉丹对他笑笑,伸了一下舌头,然后用自己的羊皮囊去打泉水。

“是卡瓦格博雪山下都吉家的人吗?”那家伙的声音沙哑低沉,听上去像铁一般冷硬、冰凉。

“是,你是……”玉丹看见泉水对面的那人已经把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他的心便打了个激灵,仿佛从头到脚被冰凉的泉水浇了个透。他的脑子现在异常清醒。

“我是朗萨家族派来的杀手昂青。”他可真是个做事不隐名、心硬如铁的家伙。

“嘘——请小声一些!”玉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他明白今天已在劫难逃。杀手昂青也很奇怪,在他杀过的无数冤魂中,当他们听说他的名字时,要么跳起来和他搏杀,要么脸色早就白如死灰了。

“我女儿才睡着。昂青,你叫昂青对吗?你要做的事,请不要惊醒我的女儿。”玉丹小声地说,就像和一个人讨论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噢,你真是一个好父亲呢。”杀手站了起来,把一块小石头踢进泉水里,石头入水“咚”的一声响,又让玉丹紧张地往下面看了看,仿佛这也会惊醒他女儿甜蜜的梦。

这时达娃卓玛在下面喊:“哎,打到水了吗?你在和谁讲话?”

“打到了。”玉丹往下伸伸头,见阿妈央金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达娃卓玛将手搭在额头上,往上眺望。

“碰见一个从家乡来的朋友,说两句话就来。”他对自己的妻子说。

“嗬,我是你的朋友吗?”杀手昂青问。

“从现在起,就算是吧。朋友,你是来杀阿拉西的吧。”

“正是。这个家伙的命值一驮银子哩。”

“我就是阿拉西。”玉丹沉着地说。从看到杀手昂青时起,他已决心像贡巴活佛那样,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好哥哥的佛缘。

“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一箭就把我东家的阿爸射到了阴间。可惜啊,今天轮到你了。”杀手昂青冷漠地说。

“是一段孽缘,总有了断的时候。朋友,只是想请你不要在我的家人面前杀我。她们都是女人。”

“你想找一把刀来和我搏杀吗?”昂青显然听进了对方的提议。

玉丹说:“不用了。我们在一个老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面前舞刀弄枪的做什么?再说,你要是杀不了我,我们家和朗萨家的孽缘就不能了断。”

“那么我在哪里下手?”杀手问。

玉丹还真为这个问题为难了。自己被杀了是小事,给家人带来绵绵不尽的悲伤才是大事。可是哪有男人的鲜血不惊吓到女人温柔慈爱的心呢?

“我不知道。”玉丹如实地回答。他在想,哥哥这下可以安心地磕他的长头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就在这里动手吧,可是我又不忍心糟蹋了这汪泉水。瞧,这山泉多么清澈啊,像女人的眼睛,这让我想起一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可她却一点也不爱我。唉,我造的孽已经够多的啦,求你行个好,让我的罪孽稍微轻一点。”一个杀手向要被他杀的人求情,这在昂青的杀手生涯中,可是第一次。

“那就等我们回到山路上,我们走一段路后,我回来找你。”玉丹认为这个办法还可行,这样他就有和达娃卓玛、阿妈,还有自己的女儿告别的时间了。

“你不会跑吧?”杀手不相信地说。

“我会把自己的阿妈、妻子和女儿留给你吗?”玉丹反问道。

“唉,”杀手昂青叹了一口气,“魔鬼为什么让我摊上一个拖家带口的好男人。你先走吧,我会跟着你的影子。”他忘了自己也是一个魔鬼。

玉丹下来了,他看见达娃卓玛接过他的水囊,自己没有喝,先去给阿妈的木碗里倒了一碗,然后才往嘴里灌了一口,但是并不咽下去,而是等水在口腔里焐温热了,才将嘴对着女儿的小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叶桑达娃并没有睡,睁着黑黑的眼珠看看她的母亲,又看看她的父亲。玉丹忍不住把女儿抱过来狠狠地在她娇嫩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可是他的眼眶不知怎么就湿润了。

达娃卓玛喝下一大口水后,看见丈夫在揩眼睛,她问:“你怎么了,玉丹?”

“没……没什么,沙子掉眼里了。”玉丹慌忙把孩子还给达娃卓玛,借弯腰拾地上的行囊,掩饰住了快要流下来的眼泪。

他从行囊翻出自己的木碗来,又往碗里倒满了水,递到“勇纪武”嘴边,轻声对它说:“阿爸,喝吧。以后……你要自己去找水喝了。”

“勇纪武”一口将木碗里的水饮尽,摇摇头,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一个人的抽泣,它的眼睛扑闪着,两大滴眼泪掉下来了。

“‘勇纪武’怎么啦?”达娃卓玛问。

“没什么。”玉丹抚摸着“勇纪武”的脖子,“风沙真大啊。”

“没有起风啊。”阿妈央金纳闷地说。

“我们该走了。”玉丹庆幸地想,幸好阿妈没有看出阿爸想说什么。

三个人继续上路。阿妈牵着“勇纪武”走在前面,达娃卓玛抱着孩子走在中间,玉丹背着一个小行囊走在最后。只有他知道,还有一个魔鬼尾随着他的影子一路而来。现在,他并不为身后的杀手而害怕担心,他只为前面的亲人而心疼。我要离开她们了,她们以后怎么照料哥哥啊。到拉萨的路还远哩,按现在这个走法,再有一年的时光都到不了。今后谁来帮她们挡风雨,谁来帮她们驱野兽,谁来帮她们背行囊啊?

“玉丹,快些走,阿妈都走到前面去了。”达娃卓玛头也不回地催促道。她感觉身后丈夫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达娃,达娃……”

“什么事?”

“达娃,达娃……”

“怎么啦,玉丹?”达娃卓玛回过头来,看见了丈夫反常而又一往情深的脸。她不知道这是丈夫站在死亡的门槛边留恋人间的面容,也不知道丈夫的每一声呼唤,心中惦记的都是他的两个达娃,更不知道他的心在无声地哭泣。

玉丹强撑着笑脸,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慌乱,“我在喊我的两个达娃呢。”自从孩子出生以后,玉丹一高兴,就达娃达娃地叫,让大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喊自己的妻子呢还是呼唤女儿。一个幸福男人的心里,妻子和女儿的分量一样重,他叫一个的名字,心中盛满的其实是两份幸福。

“她已经睡了。你背不动行囊了吗?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好?”达娃卓玛关切地问,她的脸略微红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们好不容易把女儿哄睡了,达娃卓玛刚把自己的乳头从叶桑达娃的嘴里轻轻拔出来,玉丹就将自己的头拱了过来。尽管一路上栉风沐雨,生活艰辛,可是健壮丰满的达娃卓玛丰沛的奶水就像两眼不会枯竭的泉水,有时叶桑达娃吃不完,多余的奶就给玉丹吃。那是他们夫妻俩躲在羊皮褥子里的秘密。男人一吃了女人的奶水,白天消耗殆尽的所有力量都恢复过来了;女人也被男人强劲有力的吸吮撩拨出了兴致,生活的苦难也暂时被爱淹没了。一番温存之后,他们总会仔细听听阿妈是否睡了,哥哥洛桑丹增喇嘛是否已在梦乡,然后再做夫妻间的事情。达娃卓玛觉得,玉丹在她的身上越来越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已经聪明地完成了从一个阿弟到丈夫的角色转换。在漫长的朝圣路上,他的皮肤不再白皙,终于被高原的太阳晒成了一个粗粝刚硬的康巴人。

后面传来一声口哨,尖锐而急促,像追赶而来的死神的呼啸。

这个催命鬼。玉丹心里恨恨地想。

“玉丹,后面有个骑马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达娃卓玛往后面看了看。

“是。”

“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达娃卓玛问。

“他喜欢一个人独自闯荡。”

“他不像一个做农活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做生意。”

“哪有一个人出来做生意的?玉丹,我看他不像一个好人。”

“他做的生意……唉,不要管他了,卓玛,阿妈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阿妈今天心里想着给哥哥打茶,脚步走得飞快。”达娃卓玛说。

玉丹看着母亲在山道前方矮小却壮实的身影,蹒跚而坚定的脚步,还有那一头在阳光下泛着惨白光芒的白发,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对跟阿妈说几句告别的话失去了勇气和信心。并不是后面的杀手催得急,也不是即将赴死令他胆怯,而是面对阿妈苦难的背影,他不能保证自己的眼泪不流下来;面对阿妈满头飘零的白发,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会重新拾起求生的欲望。——阿爸在的时候,阿妈还是一头青丝哩。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年一家人在温泉里洗澡,他第一次对女人的身体产生了渴望,就是由于看见了阿妈丰满的身体。温泉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池子的人,可只有阿妈的身体最吸引他的目光。从小到大,直到偷偷爱上达娃卓玛以前,玉丹都认为阿妈是峡谷里最漂亮的女人。尽管多年过去了,儿时的记忆就像温泉里飘荡的氤氲,遮盖了许多生动的岁月,鲜活的细节。可是唯有关于阿妈的记忆永远清晰,永远近在昨天。就像现在,他仍然能准确地回忆起那温泉的味道,回忆起温泉里美丽的阿妈,她浓密的黑发铺展在温泉里,几乎要把一潭清泉遮盖;她一下水,温泉里就有了女人的乳香。她从泉水里站起来时,天地间一片光芒,清澈晶莹的水珠从阿妈身体的各个部位淌下。滑腻温香的泉水,健康丰腴的母亲,奶酪一般光滑细腻的肌肤,还有那两个乳头如同夏天里的樱桃,丰润娇嫩,上面淌下的两小行水珠,像珍珠一般溅落在玉丹的心头,溅落在他美好的童年回忆里。当他也为人夫、为人父时,当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含着达娃卓玛同样饱满成熟的乳头时,他从心底里感叹女人的神奇和伟大。男人的孔武有力和雄心壮志,都在这里找到力量和爱的源泉。

他不能去跟阿妈告别,他也不敢去。从小他就承认,自己没有哥哥勇敢。他常常为自己的胆怯而害羞,当哥哥杀了白玛坚赞头人,为父亲报了仇后,在他的心目中,哥哥就像一尊维护家族荣耀与骄傲的护法神。他甚至认为,达娃卓玛那样深情的对哥哥的爱——他怎么不知道达娃卓玛爱情的深度呢?——他一辈子也得不到,如果哥哥不当喇嘛,他永远只是达娃卓玛爱情中的小阿弟。她当然也爱他,但她给予他的爱,和对哥哥的爱,也许有着天壤之别。在这一点上,玉丹比谁都清楚明了。

但是只有神灵知道,他是多么地爱他们呵。

好吧,现在就让我来作个补偿吧。他想。他最后深情地凝望着前方的两个亲切的背影,默默地对她们说,贡巴活佛啊,求你给我勇气,让我像个好男儿那样去死。阿妈,达娃,朝圣路上人的灾难该结束啦。非人的灾难就只有指望你们了。他最后把亲人们的背影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眼帘,融进自己的生命,然后转身向魔鬼走去。

几分钟以后,达娃卓玛没有听到身后玉丹熟悉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山道上空空荡荡,唯有山风呜咽。她还在催促自己的丈夫,玉丹,脚步加快啊!她不知道一场悄无声息的杀戮已经完成,她也不知道玉丹已经用自己的死证明了世界上最深厚、最广博的爱。这至死不渝的爱用生命与鲜血凝结而成,一份给了达娃卓玛,一份给了他的哥哥洛桑丹增喇嘛。

杀手昂青没有料到这桩活儿会做得如此利落。被杀者沉着勇敢地向他的刀尖走来,仿佛每走一步都放下一袋金币,每走一步都减少一份人生的烦恼与苦难,每走一步,还多增添一份荣誉与自豪。在对手骄傲的胸膛上,他不得不捅进那一刀,让人家升向天堂,自己下地狱。

昂青已经听见了被杀者妻子的呼叫,这个与魔鬼为伍的家伙,这一次忽然感到害怕了。他慌忙翻身上马,逃之夭天。

那时,在这场杀戮的后面,洛桑丹增喇嘛还在光秃秃的荒原上继续自己的修行。头顶的太阳依然很大,连草都不见一根,只有一些耐旱的荆棘,枝条上全是刺,似乎多长一片叶子都显得奢侈。喇嘛俯身叩向大地的时候,常常被这些荆棘拉扯,好在他穿的那身袈裟已经布缕条条了,荆棘们不过是将破烂不堪的袈裟再一遍一遍地梳理而已。

天上有一只兀鹫在巡弋,它大约很久都没有找到肉吃了。有时它发现大地上那个人影会长时间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凭它的直觉这人快不行了,它等待着一场饕餮大餐。兀鹫估计要不了多久,这人就再也不会起来。前几天它和它的伙伴们在这片荒原上才掏空了一匹倒毙的马,那马也像这个人一样,竭力挣扎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倒在地上成了它们的一顿美食,它和伙伴降落到马身上时,那马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哩。可是今天两个多时辰过去,地上的那个人影永远都在蠕动,那人偏偏歪歪地爬起来,再偏偏歪歪地跪伏向大地。似乎这就是那个人在大地上的行走方式。兀鹫失望地一振翅膀,冲向干热的蓝天。

喇嘛全身已经和这褐色的大地浑然一体,尘埃追逐着他的身影在荒原上一起一伏。除了两个眼珠是黑的,眼仁是白的外,他的头发和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大地打磨得像一块岩石一般坚硬、粗糙,与其说这是一个人,不如说那是一块在大地上永不停歇挪动的石头。强烈的阳光仿佛不是照射下来的,而是被一个神灵密密地泼洒在干枯的大地,炫目密织的阳光像万箭齐发,大地上的一些指头大的沙砾都被钢针一般的光线击打得跳动起来。闷热的空气令人喘口气都会眼前金星四射,好像吸进嘴里的不是空气,而是这些干涩坚硬的小星星,它们伴着灰尘、汗水、沙砾,还有像鞭子一样的光线,统统被喇嘛吸进嘴里了。

大地已被炎炎烈日灼伤了,它在颤抖。洛桑丹增喇嘛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一切都被阳光扭曲,歪歪斜斜地升向天空。一些魔鬼的身影也呈现在喇嘛的前方,他们也被晒变形了,无精打采地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喇嘛每一次伏向大地,都不想再爬起来,都在渴望天上的神鹰赶快下来,把自己沉重疲惫、破败不堪的肉体带到天上去。它的阴影游荡在他前方的地上,像一条在尘土中无声滑行的蛇。他现在多么想喝一碗茶呀!可是打茶的人呢?

洛桑丹增喇嘛即便在磕长头的时候,也不能不牵挂自己的家人,尽管这让他感到惭愧,世俗之心,毕竟还没有彻底割舍,这说明自己的修行还不到家。可是今天自一大早出发,他就觉得不吉祥。出门一年多来,他天天俯身向大地,已经能辨别出大地的语言,阅读大地的文章。什么时候这里曾经有河流匆匆而过,什么季节里大地上曾经鲜花盛开碧绿如茵,远行人的身影在何方魔鬼的足音有多远,他都比一般人清楚。有一次他在一面山坡上听出了泥石流爆发前酝酿力量的争吵,他果断地放弃了磕头,让大家尽快通过那一段山路,他们刚刚翻过那山坡,一面坡便飞起来,滑进了山谷。今天早晨的太阳一从远方的地平线跳出来,就有火辣辣的感觉,地上的露珠竟然是苦的,他在磕第一个长头时,就尝到了这些苦涩的露珠,他还看见它们像小石子儿一样地到处滚落。喇嘛的心有一些慌乱,不似以往那样专心致志了。

前方的那个村庄叫格布村,它位于这片荒原的尽头,那里有一片树林,也就有了人家。昨天有一对外出回村的父子曾经给朝圣者一家布施了一小口袋青稞。他们说有好多年这里没有见着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喇嘛了,他们希望喇嘛磕头的时候也为村子里的人们祈福祈祷,他们会在村庄里为喇嘛一家打好酥油茶的。叶桑达娃昨晚哭闹了一整夜,浑身发烫,好像是病了。因此今天一大早,洛桑丹增喇嘛就催促玉丹夫妇带着孩子先去村子里等他,这样孩子在野外就少经一些日晒风吹,阿妈央金本来说留下来陪洛桑丹增喇嘛,但喇嘛对她说,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去吧,孩子的病还不知轻重,反正天黑时我们在前面的村子里会合。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一骑逆着阳光从前方的道路上飞驰而来,喇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你可真是神灵派来的信使啊。

很快,那人到了喇嘛的面前,洛桑丹增双手合十高举在头顶,拦下马来。

马背上正是那个刚杀了玉丹的昂青,只不过他一点也没有杀手的荣誉感,只有一个心虚者的失魂落魄。他看见路边的喇嘛,忙勒住马头,扔下一坨干牛肉,算作是对磕长头的人的布施,也算是对自己刚犯下的罪孽的解脱。然后他一松缰绳,想继续赶路。

“尊敬的施主,请等一等。”

“我只有这些了,喇嘛上师。”骑手说。

“我并不需要你的布施,我只需要你的慈悲。”

骑手一惊,险些从马背上跳下来,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喇嘛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甚至在慌乱中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喇嘛没有在意骑手的惊慌,他问:“你来的路上,可有看见一个老妇人,一对夫妻和一个孩子?”

“看见……没……看见。他们是你什么人?”骑手慌乱地说。

“是我的阿妈和弟弟一家。”

“你阿弟叫什么名字?”

“他叫玉丹,是个善良厚道的好兄弟。”

“那么……那个叫阿拉西的家伙呢?”昂青感到快要从马背上跌下来了。

“正是我这有罪之人啊。”喇嘛回答道。

“佛祖啊!罪孽……”这个行事莽撞的杀手大叫一声,知道自己杀错人了,可是现在就是借他十个魔鬼的胆量,他也再不敢将手里的刀指向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昂青看到自己眼前的荒原在沉沦,大地在开裂,地狱之火从大地深处喷出,真奔他而来。一个人纵然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也不能不怕地狱的烈火。洛桑丹增喇嘛也奇怪地看见了一团地火从远处的一个地缝蹿了出来,正对着这个骑手的脑袋飘过来,就像飘来的一团红云。

骑手再次惊叫一声,打马跑了。

那团地狱之火追逐着骑手,永远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可怜的人,他活不过今天晚上。喇嘛悲悯地想。但是骑手怪异的举止也使洛桑丹增喇嘛心头升起不吉祥的云雾,家人出事了?会是叶桑达娃吗?她的生命那样的弱小,这一路的风尘别说一个婴孩,就是大人也吃不消呢。他跪在地上念了一通经文,请求神灵告诉他该怎么做。经文一念,他的脑海里便一片血光,那血光和天空中的尘埃搅裹在一起,向远方迤逦而去;而且左手顿时失去了知觉,麻木得抬都抬不起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这时他看见前方的天空上,并排着三个太阳。神的昭示让喇嘛决定暂时放弃磕头,先去找自己的家人。

洛桑丹增喇嘛赶到玉丹身边时,他的血已经冷了。阿妈央金和达娃卓玛已经哭成了泪人,两个女人面对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束手无策,她们就像还在一场噩梦里没有醒过来。

男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要面对的凶险和他们心底里的勇气,女人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她们只需要知道一个结局。但是她们面对结局所承受的打击,也和男人们面对死亡的灾难一样巨大。

喇嘛跪在弟弟身边,用一双温热的手掌去捂他心窝上的刀口。他触摸到了兄弟那颗忠勇的心,左手立即就恢复了知觉。弟弟那颗流血的心在哭泣,冰凉的血让他战栗,仿佛在告诉他一段孽缘的代价。这时他才明白神灵的昭示,兄弟之情,情同手足,现在他的一只手臂要断了。

洛桑丹增喇嘛感觉到手心里玉丹的心在渐渐离他远去,就像一个飘逝的背影,你心碎的呼唤,你牵挂的目光,你绝望的亲情,都随风而逝。血冷了,生命之光暗淡了。生命无常,体现在这面对死亡的门槛,门内和门外,虽然只是一步之距,却有星星与大地之间遥远;体现在生命在手掌之中时而像紧紧攥住的无价之珠宝,时而像小心捧着的一捧清水,可是任谁也不能永远握住一捧水;体现在生命的火焰有燃烧也有熄灭;它还体现在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啊,折断一根树枝,飘零一片树叶,都没有生命夭折来得更快、更迅猛、更惨烈、更令人猝不及防。

格布村的人们不知怎么得知了玉丹遇害的消息,也许是达娃卓玛和阿妈央金凄厉的哭声穿透了荒原,也许是玉丹的热血让大地也感到了悲痛。一群提刀舞棍的年轻汉子在一个阿老的带领下骑马赶来,他们对洛桑丹增喇嘛说,要去追杀那个天理不容的杀手。

面对亲兄弟的死亡,作为一个修行者,洛桑丹增喇嘛努力平息自己心中的伤痛,努力观想贡巴活佛在死亡面前的庄严和慈悲。他劝阻了那些要去帮他复仇的善良人们,他对他们说:“我的上师告诉我,不管别人如何对待你,都要对他施予慈悲。那个杀我兄弟的人,脚上连一双好靴子都没有,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一处温暖的火塘,地狱之火正追逐着他的马蹄扬起的尘埃,我担心他死的时候,身边恐怕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这难道不是对一个恶人最好的报应吗?人心中的杀心一起,报应也就像影子一样会跟随终生。我不愿意你们为了自己的善良和侠义而背负上杀生的罪孽。我也是动过杀心并有罪孽在身的罪人,在朝圣的路上,我每磕一个长头,不是在为自己的来世祈福,只是在一点一点地洗涤身上的罪孽。如果当初我能以慈悲去对待别人的杀心,以宽恕去看待别人的贪婪,我就不会走上这赎罪的朝圣之路,我的上师也不会为了我的佛缘而奉献自己宝贵的生命,我的弟弟也不会面对一个杀手的马刀。生命无常啊生命无常……我们藏族人说,明天和来世何者先到,我们不会知道。可是,可是啊……”喇嘛终于泣不成声,泪如雨下,高声向苍茫大地呼喊道:

“今后我在世界上哪里找得到这样好的兄弟!”

18 英雄

扎杰是一个只剩下一副尸骨的英雄,这尸骨现在还在草原上四处游荡。有时游牧的牧人看见他,还会冲游荡的尸骨磕头。在星光闪耀的夜晚,英雄的光芒从尸骨上放射出来,十里之外,人们也清晰可见,像一盏照耀着英雄梦想的指路明灯。吟诵英雄故事的歌谣在这片草原已经传唱了许多年,唱的是多年以前魔鬼统治下草原的黑暗,唱的是侠士扎杰和魔鬼派出的独角龙搏杀的英雄故事,唱的是天上的星星陨落时,英雄的灵魂飘往天堂。还唱了英雄身上的宝刀像雪峰一样挺立,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寒光,像闪电一样开天辟地。现在这宝刀还挂在英雄的尸骨上,等待另一个英雄去佩带它。

英雄的尸骨在草原上行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人们看见英雄游荡的尸骨,无不挥泪崇拜,无不心生悲悯。人间英雄像珍珠一样的罕见,像星星一样的高远,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英雄就愈显高大神秘,凡人就愈显渺小卑微。在这片草原上,你要当英雄,先想好自己是否会成为另一副游荡的尸骨,就像扎杰那样。

很久以前,这片肥美的草原被一群只长一个角的独角龙霸占,它们是受魔鬼差遣的凶猛动物,体大如象,狡诈如蛇,嗜血如狼。当它们奔跑在草原上时,大地像鼓一样地被擂响,当它们放声嗥叫时,声浪像洪水一般席卷一切。草原上的虎豹熊罴,都被它们赶尽杀绝,然后它们开始慢慢地享受草原上温驯的牛羊和牧人。这些家伙肥厚粗粝的舌头一舔,可以舔掉人的一只胳膊;它们身上的皮像岩石一样,牧人们的刀剑砍上去,不是卷刃,就是折断;火绳枪的霰弹就像是给它们搔痒。更不用说它们头顶上的独角,比铁更坚硬,比剑更锋利。那角还翘起个漂亮的弧形,任何动物被它一顶一翘,就被抛到了天上,然后它象脚一般的巨蹄,在对手落地之时兜头一脚,蹄下的生灵要么五脏迸裂,要么粉身碎骨。

扎杰来到这片恐怖的草原上时,并不像现在这样,只有一副尸骨,那时他是一个游历天涯的独行侠士,身跨骏马,腰佩宝刀,英武挺拔,长发飘拂。那个年代,你只要有一把宝刀,有一身的胆量,有一匹好马,世界就在你的手上,最美的姑娘也在你的怀里。那天他打马从草原上经过,白云下一个美丽的姑娘对他说,如果你真心爱我,就请留下来;如果你是真正的英雄,就请你杀光横行草原的独角龙。

英雄扎杰笑着说,别说独角龙,就是两个角的龙,三个角的龙,九个角的龙,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姑娘说,英雄,我们只请求你杀一个角的龙。你每杀一条独角龙,就可以在这草原上挑一个姑娘陪你。

英雄问,那么,草原上有多少条独角龙呢?

姑娘说,不多,只比一群牛多一些,大概也就两三百头吧。

英雄笑了,那么多的姑娘,我可享受不起。

姑娘说,真英雄就该有这样的福气。

于是扎杰为了爱情,为了英雄梦,开始了一个人和独角龙的战争。扎杰的英雄气概来自于腰间的宝刀,那是他的父亲找遍全世界的好刀之后,相中的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刀。那刀在扎杰出门追寻自己的英雄梦那天,由父亲亲自挂在他的腰间。刀一上身,扎杰就成了一个英雄,就像春天一到来,万物便开始复苏生长一样,宝刀也让扎杰身上的英雄气概一天天地增长。到他来到独角龙肆虐的草原上时,无人可匹敌的独角龙,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些跳动的小蚂蚱而已。况且,在他的身后,还有那么多美丽姑娘期盼的目光。

英雄扎杰捕杀独角龙的故事,就像扎杰和姑娘们的爱情一样,多年以后人们都还在传唱。他把独角龙引到一棵大树前,独角龙猛冲过来,扎杰一闪身躲在了树后,独角龙锋利的角深深地扎进了树里,然后扎杰唱着歌儿挥刀斩下独角龙的头。他的宝刀快如闪电,可以直刺独角龙的心脏。他用独角龙硕大滴血的心脏拌糌粑吃,这让他浑身是胆,豪情万丈。独角龙在他的刀下纷纷倒毙,姑娘们在他的身下幸福地歌唱。在那些美好的夜晚里,成群的独角龙在草地的边缘哀号,而帐篷里却夜夜传出欢快的歌声。

只剩下最后一头独角龙了。它是兽中之王,魔鬼的近亲。英雄扎杰和它周旋了三个月,都没有杀死它。扎杰把它引到树前,但它把树连根拱翻;扎杰把它引进陷阱,可它从陷阱里一跃而起。后来扎杰用坚韧粗大的牦牛绳做了一个圈套,圈套一头坠上一块巨石,在秋天时扔进快要封冻的湖里,到了冬天,扎杰把独角龙引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湖面的结冰有一人多厚,就像一件坚实的白色铠甲,把曾经碧蓝如玉的湖泊死死罩住。他们在冰上搏杀,搅起冲天的白雾,扎杰边打边退,独角龙步步紧逼,最后它踩进了扎杰设好的圈套,它一抬脚,套绳就拉紧一次,它愈挣扎,套绳套得愈紧。它被坚韧的牦牛绳套牢了,它被厚实的冰层拖住了。扎杰哈哈大笑,一连串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飞出来。姑娘们在岸边亭亭玉立,呐喊助威,暗自盘算今晚谁可以光荣而幸福地走进扎杰的帐篷;男人们在想如何用洁白的哈达和青稞酒来迎接他们的英雄。那力大无比的独角龙被套绳牢牢地套住了,可它还不服输。它蹦跳挣扎,巨大的蹄子震撼着厚实的冰面,使整个湖泊都摇晃起来,让岸边的树瑟瑟发抖,湖边的雪山发生了雪崩,姑娘们的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天空也打了个冷噤。但是勇敢的扎杰这时跳下马来,持刀向前。他要举刀直刺独角龙的心脏,他就要喝它的血了。他就像行走在一面被击打的鼓上,震动不已的冰面将他一弹三尺高,他跳起又落下,落下又弹起。狡猾的独角龙打算用这种方式让对手近不了身,它愤怒的巨蹄蹂躏着冰面,把平整的冰面击打得到处是巨大的坑,它的怒火从头顶的角上喷射出来,那是魔鬼才有的绿色火焰,人们看得清清楚楚,绿色的火焰在冰面上燃烧,厚重的冰被融化了。魔鬼在这关键时刻助了独角龙一臂之力,冰面开裂了,发出骨头折断、心被撕裂的脆响和呻吟。岸边的姑娘们齐声尖叫,男人们跪了一地祈祷神灵的护佑。扎杰都听见了,可是这更让他勇往直前,在他的刀离独角龙的心脏只有一臂之距时,湖底的魔鬼忽然翻了身,蹿了出来,和独角龙一道击败了英雄扎杰。

结冰的湖翻滚起来,天上被白雾和黑雾笼罩,人们再也听不到英雄扎杰爽朗的笑声和动人的歌声,再也看不到英雄矫健的身姿和他明亮的宝刀。黑白两种颜色的雾在虚空中搏杀,从湖面打到草原,又从草原打到雪山上。人们只能在雾中听到英雄的呐喊和魔鬼的狞笑,只能从洒落在草原的血雨里判断英雄的悲壮。白雾和黑雾厮杀了三天三晚,血雨也在草原上下了三晚三天,英雄的热血终于流尽了,白雾退去,黑雾笼罩人间。整整一个冬季,人们白天出门也要点火把,整整一个冬季,人们没有看到太阳,没有看到月亮,只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在草原的远方陨落。

春天来了,春风终于吹走了统治人间的黑雾。可是人们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了英雄,姑娘们在一个冬季全都变得白发苍苍,心力交瘁;男人们在冬季里也都沉默无语,悲怆沮丧。大地上重新传来恐怖的足音,那条独角龙从魔鬼的世界里又回来了,只是它的角上神奇地挑着英雄白骨森森的尸骨,不知是它不能将英雄从角上甩下来,还是英雄扎杰还想和它继续搏杀。它走到哪里,英雄扎杰的尸骨就跟到哪里,永远都在它的头顶上方,保持着赴汤蹈火、舍生忘死的骄傲姿势。那把明亮的宝刀还挂在英雄尸骨的腰间,在独角龙的眼前晃来晃去,随时威慑着胡作非为的独角龙,迫使它远离牛羊和渴望平安吉祥的人们。从那以后,独角龙再也不敢来骚扰草原上的牛羊,它不得不整日整夜地和英雄扎杰搏杀。在天气阴霾的黄昏,在风和日丽的夏季,在凄风苦雨的荒原,人们都能看得见英雄扎杰和独角龙仍然在天空和大地上追杀。多年过去了,英雄的尸骨依然完美如初,连一个趾节骨都没有脱落一根,就像英雄的美名在人们口中传诵时,一个细节,一个音节,一滴眼泪,一声叹息,都完美得令人扼腕,高贵得令人敬仰。

“这就是英雄扎杰的故事。他是我的儿子,天底下最勇敢的儿子。”

闻名雪域高原的刀相师、没鼻子的基米的英雄故事讲完了,讲述者和听讲者,泪珠洒落一地。英雄扎杰的故事在没鼻子的基米的火塘边讲了一天一夜,可是谁都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没鼻子的基米栖身的山洞外的星移斗转,日升月落。

达波多杰问:“那片有独角龙的草原在哪里呢?”

他已经知道,只有一段英雄的传奇,才可铸就一把威名远扬的宝刀。这段传奇的上半部分已经演绎完了,下半部分的光辉故事,即将属于他。

“哪里的草原像天空一样辽阔呢?哪里的草原离天最近呢?哪里的草原上湖泊像珍珠一样撒落,野兽和牛羊像星星一样繁多呢?”没鼻子的基米问。

“你说的是羌塘草原。”老管家益西次仁说。

“那我们就去那里吧。明天就出发。”达波多杰坚定地说。

没鼻子的基米说:“老爷,我随你们一起去,好吗?我要把我英雄儿子的尸骨带回故乡。他已经在梦里告诉我啦,说该是让他回家的时候了。我还想去看看那把创造了英雄美名的宝刀,看看它的刀刃是否依然锋利。那真是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刀啊,它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的一块石头打造出来的。星星上掉石头,是三百年才有一回的事情。那石头带着一团火从天而降,烧红了半边天空。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坚硬的石头了,打刀的师傅把它丢进火炉里炼了七天七夜,才把它熔化成铁水,打成了雌雄两把宝刀。”

达波多杰两眼放出痴迷的目光:“我仿佛已经看到那刀身的光芒了。”

“刀鞘上的光芒才更加耀眼哩。”没鼻子的基米说,“那上面有三颗印度来的珍珠,三颗拉萨来的猫眼石,三颗汉地来的翡翠。铸刀师傅的刀一打成,我就知道这就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宝刀,我用我的两个女儿换来了两把刀的刀身,那个铸刀的铁匠已经五十多岁了,可他还是一个老光棍,我眼都没有眨一下就把两个女儿给他送过去了。然后用我一生为人家相刀积攒下来的全部财富,换成了九颗宝石,镶嵌到了刀鞘上。雌刀四颗宝石,雄刀五颗宝石。宝刀要有好刀鞘,跟男儿要有千里马,女人要有豹皮衣一个道理。一个刀相师,当然要有世界上最好的宝刀,就像一个国王,肯定要娶全国最美的女人做王妃一样。我把两把宝刀分别给了我的大儿子昂青和小儿子扎杰,我对他们说,好男儿一生中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身跨骏马,腰佩宝刀,离家远游,闯荡世界,建立英雄的美名。”

“你有两把宝刀?”达波多杰惊讶地喊道。

“我有两个儿子么。他们都为了这个世界上的宝刀而生,也为宝刀而亡。”没鼻子的基米哀伤地说。

达波多杰问:“师傅,你的小儿子成就了你的英雄梦,但你的大儿子呢?那个叫昂青的,他不是还拿着另一把宝刀吗?”

“唉!”没鼻子的基米深深叹了口气,“前不久一只鸟飞到我的梦里,告诉我说我的大儿子昂青也死了。他误杀了一个去拉萨朝圣的人,天上飞下来一块石头砸死了他。他没有当成英雄,只成了遭报应的杀手。”

“噢,可怜的基米。”达波多杰想,一把刀的劫缘真是说不清楚呢。那时他还不知道昂青误杀的人,就是他家族的仇人,他也不知道,雌雄两把宝刀,就像人间有情的男女,总有会面的那一天。不过他更想立即就找到那把建立了英雄功勋的宝刀,一把误杀了好人的刀,就再不是一把宝刀了。

一个月后,达波多杰带着自己的两个仆人和没鼻子的基米来到了藏北草原,大地如此辽阔,天空如此之低,前方的白云仿佛伸手便可揽入怀中。那时正是夏季,碧绿宽广的草原铺展到天边,把天都映蓝了。英雄的故事在吹过草原的风中仍在流传,但是英雄的足迹却远在天边。他们从一个游牧部落到另一个游牧部落,都可以听到英雄扎杰的美名,还找到不少扎杰的后代,他们和英雄扎杰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英武挺拔,长发飘拂,只是他们腰间没有扎杰的宝刀,因此他们做不了英雄,只能做一个在牧场放牧的普通牧人。没鼻子的基米看到这些没父亲的孩子时,老泪总是一次次地淌下来,让人不明白那究竟是因为幸福,还是由于悲伤。

他们沿着英雄扎杰散落在草原上的种子,追寻着英雄浪漫故事传播的方向,在一座破旧的白塔边,他们遇到了一个酒醉的少年。这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小家伙几乎不用问,就知道是英雄扎杰的后代。他的头发飘到肩上,一双孤独但坚定的眼睛,与他实际的年龄不相称;颀长的身子略显单薄,可掩藏不住早熟的轩昂豪迈之气;看不出颜色的羊皮藏袍上曾经镶满一个手巧的母亲精心缝制的金丝花边,现在却满是发馊了的酒味。“一个过早落魄了的少年英雄。”过路的人这样对达波多杰说。

没鼻子的基米走上前去,在那孩子面前蹲下,捂着自己的脸问:“你是英雄扎杰的儿子吗?”

少年像个被废黜了的王子一般,懒洋洋地看了看没鼻子的基米一眼:“英雄扎杰的名字也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提起的?”

达波多杰有些气恼,提马过去一鞭子抽在少年的身上:“狗奴才,睁大你的眼睛看好了,他是英雄扎杰的父亲。”

少年的眼光里闪过一道亮光,随即又暗淡下来,重新恢复到从前心灰意冷的模样:“别说英雄扎杰的父亲,就是大英雄格萨尔王来了,也成不了什么事啦。”

“难道魔鬼统治了草原了么?”没鼻子的基米问。

“魔鬼没有统治草原,我从未见面的爷爷,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那少年抹了一把鼻涕,“但是,那头挑着我父亲尸骨的独角龙,已经被一个活佛降伏了。它现在是念青唐古拉山的护法神。”

“你说什么?”达波多杰惊得从马上滚了下来,抓住孩子的双肩猛晃道,“谁降伏了独角龙?他在哪儿?”他每日每夜都在设想,为了拿到那把宝刀,自己该如何和独角龙搏杀。如此,刀到手之时,就是他达波多杰英雄扬名之日。

“念青唐古拉山脚下,离这里有七天的马程。”少年冷冷地说,“如果你要去找它,成就自己的英雄名声,你要想清楚,敢不敢跟一个护法神打仗。”

达波多杰愣住了,使妖魔变成护法神,是佛法的力量,非人力可为之。在这片佛土上,有许多的妖魔鬼怪,当人们不能战胜他们时,佛法便显示出它无所不能的力量。法力非人力可比,英雄也和活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英雄创造历史,活佛缔造神话。

“如果你不敢和护法神打仗,”那少年用讥讽的口吻继续说,“就只有像我这样,在酒中寻找我父亲扎杰的身影。”

达波多杰不无懊恼地说:“有些人真是生不逢时,总是活在英雄的身影之下,就像苍鹰飞过天空,凡人的心比天高,也只能仰望。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去看一看。独角龙不在了,那把英雄佩带的宝刀总还在吧。”

“宝刀已和我父亲的尸骨长在一起了,你取不下来的。除非你和那刀有尘缘。”少年老成地说。

“我的孙子,你和我们一起去吗?”没鼻子的基米问。

少年伤感地说:“爷爷啊,我早就去过一次啦,我也想成就我父亲的英雄梦,杀了那条独角龙,可是现在你看看,英雄的儿子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去一次,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脸在世上活哩。”

四人告别了英雄扎杰的儿子,向天边的雪山奔去。念青唐古拉山离天很近,不知不觉人就走到了天的边缘,挺立在白云之上。晚上睡觉的时候,星星一不小心就落到了怀里,月亮伸手扯过来就可以当被子。而白天,神灵在雪山上匆忙赶路的身影清晰可见,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不真实的,是梦中的某个曾经见到过的场景。

他们在雪山脚下找到了那个降伏独角龙的活佛,把成群的牛羊供奉给了寺庙,那是达波多杰用自己身上的一颗十二个眼的猫眼石换来的。活佛是一个瘦削苍老的老僧,像一棵枯树一般干硬弯曲,饱经沧桑。这个叫觉色的活佛谦逊地说:

“我并没有降伏什么独角龙,我只是从雪山上把一头牛带回来了,另外还带回来了一个人的尸骨。”

“一头牛!不是一条体大如象的独角龙?”达波多杰忘了在活佛面前应有的谦逊,高声叫道。

“是一头牛。”觉色活佛依旧语调平稳地说,“只是它有一只角,见到有佛缘的人还会淌眼泪,它属于神灵。人们现在都来供养它。”

“尊敬的觉色活佛,你是说……没有独角龙?”达波多杰惊讶得合不拢嘴,“那只角上顶着英雄扎杰尸骨的独角龙呢?”

觉色活佛平和地说:“我从雪山上修行回来的时候,看见一头牛蹲在一副尸骨边淌眼泪,我就把他们都带回寺庙里来了。”

“难道那条顶着英雄扎杰的尸骨到处游荡的独角龙,是人们的传说吗?”达波多杰嘀咕道。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生活在传说中的民族啊。”活佛说。

“那副尸骨上有一把刀吗?”没鼻子的基米急切地问。

“有一把刀。”活佛回答道。

“刀呢?”达波多杰问。

“还在尸骨的身上。”活佛说。

“可是……可是独角龙怎么会变成了牛?”达波多杰依然不解地问。

觉色活佛微微闭了双眼,轻声说:“年轻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转换的。在因缘大法中,前世的恶魔,只要具足善根,在六道轮回中洗清罪孽,今生同样可以结出佛果。”

“那么,活佛,请带我们去看看那头牛吧。”达波多杰说。

“我要先去看我儿子的尸骨。”没鼻子的基米借遮挡自己的鼻孔,把一张已经泪流满面的脸大半遮住。

“尸骨和那把刀在一起,连我都不能把它从尸骨上取下来。那是一把英雄佩带的刀。”活佛说。

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先去看牛,它就放养在寺庙后院的空地上,周围的树上挂满了经幡,拴牛的树下还有成堆的糌粑和酥油做的玛朵。那头牛跟草原普通的牦牛比起来大了整整一轮,虽然它现在已经因为苍老而显得消瘦、孱弱,但依然威风凛凛——有谁见过如此庞大的牛啊?它头上的独角更为神奇,想必那就是挑着英雄扎杰的尸骨游荡了许多年的角吧。还有那不同凡响的眼神,看你一眼,便可让人灵魂震撼。

达波多杰呆呆地看这怪异的牛,喃喃地问:“你就是那条人们传说中的独角龙吗?”

牛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活佛降伏了你,使你变成了一只角的牛吗?”他又问。

牛惭愧地望着达波多杰,不予回答。

“你是英雄扎杰的好对手吗?”

“哞——”牛充满崇敬地长啸一声,算作回答。

“别问了,老爷。”益西次仁说,“它现在已经是皈依了佛法的护法神了。我们该像对神灵磕头那样,向它顶礼啦。”

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一起对牛跪了下去,他嘀咕道:“佛祖,英雄都让人家当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干什么呢。”

不多一会儿,没鼻子的基米和他勇敢的儿子、英雄扎杰一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和扎杰的骷髅一起走过来的。那英雄的尸骨依然完好无损,竟然还能走路。他紧跟在他的父亲后面,就像所有的儿子都曾经紧紧牵过自己父亲的手那样,此刻父子俩的手,紧握在一起,父子俩的身子,也紧紧相依。他看上去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大挺拔,威风凛凛。只是骷髅一走动,全身的骨骼就哗啦哗啦地响。周围的喇嘛们一点也不惊奇,因为自从这骷髅被活佛带回寺庙后,他们经常看见他在月光下的寺庙里到处走动。拴有那头独角牛的寺庙后院,是他最爱去的地方。在行走的骷髅面前深感惊讶的只是小厮仁多和益西次仁,老管家差一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惊叹道:

“佛祖啊,英雄真的是不会死的。”

没鼻子的基米一手捂着脸,一手牵着他儿子的手自豪地说:“他一直在等我呢。我一去,说,扎杰,阿爸看你来了。他就从地上站起来了,就像早上从床上爬起来一样。看看,这骨头还是热的哩;看看,他还可以走路哩;看看啊,多健壮的儿子。”

没鼻子的基米拍拍他儿子肩上的骨骼,把一副骷髅拍得哗啦啦一片乱响,骨节与骨节间还迸发出欢快的白灰,呛得人忍不住要流眼泪。

“你就这样带他回家吗?”益西次仁问。

“难道一个父亲不该带久不归家的儿子回去吗?”没鼻子的基米生气地反问。

“他可以骑马吗?”益西次仁又问。当惯了管家的人,就是喜欢瞎操心。

没鼻子的基米再不说话捂着自己的脸,“我儿子,我儿子在独角龙的头上骑了那么多年了,天下什么样的马不能骑?”他最后用世界上最理直气壮的语气高声宣布:

“英雄该凯旋了!”

“刀,还是取不下来?”从英雄扎杰的骷髅和没鼻子的基米一起走过来时起,达波多杰贪婪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挂在尸骨架上的刀。他一点也不为一副会走路的骷髅感到意外,他的心已经被那骨架上的宝刀紧紧攥住,刀鞘上的五颗宝石,依然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活佛都取不下来,我们凡人怎能取下它呢?”没鼻子的基米说。

“让我来试试吧。”达波多杰上前一步。

“你要小心。”骷髅身后的一个老喇嘛说。

“小心什么?”达波多杰问。

“小心自己也成这个样子。”那个喇嘛回答道。

“那不很好么?”达波多杰说得很干脆。

“老爷,你只要不碰坏我儿子的尸骨,这把宝刀就归你。”没鼻子的基米说。

“你儿子是真正的英雄,谁也伤不了他。”达波多杰说完一把抓住了宝刀的刀鞘,他身上的热血“腾”就蹿到脑门上了。

这把宝刀属于我了。他对自己说。

你的英雄传奇结束了,下面该看我的了。他对尸骨说。

那真是很神奇的一幕,寺庙的喇嘛们,没鼻子的基米和益西次仁,甚至连觉色活佛都感到神灵的法力已经加持到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人身上。人的身上有多少根骨头啊,又有多少条筋络啊,尸骨身上的刀已经和那些骨头连在一起了,刀柄上的缨须也和尸骨上干枯的筋络缠绕交织,刀就像这副尸骨多长出来的一根骨头,它支撑着骷髅的英雄气概。可是这个看上去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抓住刀后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跪在英雄的骷髅前,小心翼翼地将刀从尸骨上剥离了出来。没有动着一根筋,也没伤着一根骨头。那神奇的一幕,就像从湛蓝的湖里摘下一个真实的月亮。

在这整个过程中,人们默默无言,骷髅也默默无言。刀豁然下身时,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从尸骨身上发出的一声深深的叹息。

19 母爱

郁郁莽莽的原始森林永无尽头,遮天蔽日。自从朝圣者一家进入森林地带以来,已经在里面缓慢行走了两个月了,可是似乎还没有走到森林的边。时值雨季,森林的雨水也特别的多,雨水在天上,在树上,在地上,在飘来飘去的云雾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吸一口气,就像喝下半碗水,让人肚子成天撑得难受;伸开手掌在空中抓一把,也能把空气捏出水来。潮湿泥泞的道路加重了那个磕长头的喇嘛的负担,他每天都仿佛是在泥里打滚,一路的泥巴也被他带走了不少,以至于每天晚上在火塘边时,达娃卓玛和阿妈央金都要用棍子敲打,才能将他一身的“泥铠甲”敲打下来。

黑密密的森林里也是魔鬼出没的领地,在他们进入这片广袤的森林前,曾经有好心的路人劝他们最好是和马帮一同进去,因为森林里的每一棵古树后,都可能是魔鬼的藏身之地。可是那些赶马人都是些疾走如飞的家伙,哪支马帮队伍愿意和一天只能前行十来里路的朝圣者一家同行呢?人们还说森林里有一种墨蓝色的毒雾,是从魔鬼的鼻孔里喷射出来的,人、牲畜一嗅到,立即倒地,就像瞌睡来时睡过去了一样,只是没有谁能够再爬起来。当然了,森林里的各种野兽也是路人的天敌,大到虎豹熊罴,小至毒蛇蚂蟥,一座与世隔绝的原始森林,是动物们的天堂,却是人类的陷阱。

洛桑丹增喇嘛说:“在我们出发时,贡巴活佛说朝圣的路上有人和非人的灾难,有强盗、猛兽、干旱、魔鬼、饥饿五大险境,这是佛祖对我们心诚不诚、志坚不坚的考验。没有付出,怎能求到世界上解脱罪孽的真正佛法。这片森林就是一座地狱,我们也要去闯一闯。”

在他们进入森林之前,格布村的两个汉子曾经星夜赶路,送来了杀手昂青的佩刀。倒不是他们为朝圣者一家报仇杀了昂青,而是这个家伙在驿道上平白无故地就被山上滚下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脑袋。“尊敬的喇嘛,他的报应来得就像你的咒语一样快。”

洛桑丹增喇嘛说:“并不是我的咒语杀了他,而是神灵的谴责无所不在。我一个出家修行人,要刀做什么呢?”一个汉子说:“拿它斩杀一路的魔鬼。尊敬的喇嘛,我是个打刀匠,但还没有见过如此做工精湛的宝刀。”

喇嘛将这把杀了自己兄弟的刀接过来,如果他不出家,他的眼睛一定会一亮,他的心中一定会升起一股英雄般的热血。刀鞘上镶嵌有四颗宝石,像四颗耀眼的星星,他把刀从刀鞘轻轻抽出来,瓦蓝的刀身映着星星和月亮的光芒,映着英雄的梦想,也映着他弟弟玉丹迎面走向这把刀时最后的身影。

喇嘛闭上了眼睛,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把刀小心放回刀鞘,递给了身边的达娃卓玛。“你收好它吧,让它的杀气永远不要再出来,让它的刀刃再不要沾到众生的鲜血。”

洛桑丹增喇嘛在刀的另一面曾经看到过杀手昂青凄苦懊悔的脸,他的孤魂在半空中飘浮,仿佛是一只离群掉队的鸟。那块从山上滚下来的岩石把他的头砸进了肚子里,现在他努力想把头伸出来,因此那头在脖子处一伸一缩的,像一只长脖鸟。他的来世只有投生为一只随着季节四处迁徙的鸟,地上时常会有枪口和箭瞄准它,天上有猛禽捕捉它,它永远都在逃亡,流浪,为觅一粒食,得飞上几百里的路程。

森林里的道路极难辨认,枯枝败叶还没有来得及腐烂为泥,新的落叶和倒下的大树又遮蔽了一切。在很多路段,他们只能靠倒毙在路边的尸骨和一些隐约可见的火塘遗迹来确定自己的方向。那些白骨森森的尸骨在朝圣的路上,真是一个个惨淡悲凉的路标,可是尸骨的主人却充满幸福,他们安详而满足地在路边或坐或卧,为后来的朝圣者指路,告诉他们一路上需要躲避的灾难。洛桑丹增喇嘛曾经从一副尸骨那里,得到了自己要去拉萨拜访的上师的消息。那尸骨的主人也是一名喇嘛,他在森林里被熊啃去了一条大腿和一只胳膊,在临死时喇嘛把自己的手印留在身后的岩石上,为后来者指明去拉萨的方向。他还通过自己仍在森林上空中飘浮的阴魂告诉洛桑丹增喇嘛,上师在拉萨已经知道了一个来自卡瓦格博雪山下的喇嘛正在磕长头修大苦行的消息,上师已经在拉萨的寺庙里为他念经祈祷,并加持无上的法力。这个葬身熊口的喇嘛还告诉洛桑丹增喇嘛,要提防森林里的熊,它们是魔鬼的帮凶。

魔鬼的身影在原始森林里虽然飘忽不定,但的确随处可见。一个大雨过后的下午,他们在一片林间空地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这就是说朝圣者一家即将走出黑森林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逃离了魔鬼的领地。朝圣者一家进入村庄时,人们正在为一件事情大声争吵。两个母亲同时宣称一个才三岁的孩子是她们的亲生儿子,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不要说村人和她们自己的丈夫,就是孩子也分辨不出来谁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奇怪的官司在孤僻的村庄里年年都有发生,村人面对争夺孩子的母亲时,就像一只手不得不伸到火上去烤,是先烤手背呢还是先烤手心一般,难以作出人的决定。因为这是魔鬼给人类出的难题。在这种人与魔鬼的官司中,人类总是上魔鬼的当。通常的情况是,当村里的阿老将孩子判给这两个母亲中的一个时,另一个就会被村人当场打死。可是到了第二天,孩子便被那个打赢了官司的母亲吃得只剩下手和脚的指头了。魔鬼派出的罗刹女总能骗过善良淳朴的村人,在孤独的村庄里扮成母亲骗孩子吃。

“磕长头的喇嘛来了,他的法力一定深厚无边,请他来给我们指出谁是罗刹女,谁是孩子真正的母亲吧。”村中的阿老一看见洛桑丹增喇嘛,就欣慰地说。

洛桑丹增喇嘛一家被人们簇拥在中间,听村人七嘴八舌地叙说了事情的原委。他看见两个妇人一边一个拉着一个孩子的手,她们果然长得就像孪生姐妹,也许连孪生姐妹都没有她们相像,她们甚至连为争夺孩子弄零乱了的头发,都飘散得分毫不差,一个妇人眼睛里掉五滴眼泪,左眼两滴,右眼三滴;另一个也会掉五滴,也是左眼两滴,右眼三滴。只有魔鬼要害人时,才会把人类的软弱掌握得清清楚楚,从而找到攻击人类的法子。

“你们到底谁是孩子的阿妈?”洛桑丹增喇嘛问。

“我是。”两个妇人同时说,连说话的语调都一样。

洛桑丹增问村里的阿老:“过去你们怎么辨认孩子的母亲呢?”

“我们采用占卜的方法,可是魔鬼比我们更精明;我们又叫她们在口袋里摸黑白两种石子,摸到黑石子的就是罗刹女,可是魔鬼在口袋里把石子悄悄换了,罗刹女每次都能摸到白石子。我们已经知道,村子里哪户人家的孩子多出一个阿妈来,这家人就要遭殃了。尊敬的喇嘛,我们斗不过魔鬼的法术啊。”

“那好吧。”喇嘛让围着的众人让开一块空地,对那两个女人说,“你们都紧紧地各拉住孩子的一只手,使劲拉吧,谁把孩子拉到自己的怀里,谁就是孩子真正的阿妈。”

两个妇人泪眼婆娑地互相看一眼,仿佛不明白喇嘛的话。

“来呀,使劲拉!”洛桑丹增喇嘛喝道。

她们一狠心,开始拉扯争夺那孩子。孩子大哭,喊:“阿妈呀,我痛!”

一个妇人听到这揪心的哭喊,顿时把手松开了。孩子被拉到另一个妇人怀里。

喇嘛走到那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厉声说:“还不把人家的孩子放开!你危害村人多年,快滚回地狱里去!”

在村人的目瞪口呆中,那个罗刹女终于现了原形,她放下孩子,嘴里血红的舌头像放布帘一般滚落出来,一直耷拉到了胸前;她的身上也发出绿色的光来,人们方才看清她衣服里面一寸长的绿毛,她在村人的一片喊打声中落荒而逃。

村庄里多年来第一次响起了欢快的歌声,人们争抢着要把朝圣者一家接到自家的火塘边去。阿老说自从这个罗刹女来到村庄后面的山上后,大家的脸上就没有了笑容。曾经有猎人悄悄地摸到了她栖身的山洞,那洞里到处是人头盖骨和头皮,洞壁上还挂满男人风干了的生殖器和女人的乳房,她在人头盖骨碗里捏糌粑,在干枯了的女人乳房做的茶碗里喝茶。天知道她从哪里抓来这么多的受害者,大概这些可怜的人都和你们一样,是一些路过这片森林的朝圣者。

洛桑丹增喇嘛说:“如此作恶的妖孽不除,朝圣的路上还不知要留下多少白骨。明天你们带我去那个山洞看看,她到底是哪一路的魔鬼。”

第二天,洛桑丹增喇嘛在村人的引领下,找到森林里的那个山洞。它在一道悬崖下,人们需拉着树藤才可以溜到洞口。洞里面果然阴森恐怖,到处是人的器官和白骨。一只母狼被人们堵在洞里,睁着惊恐的眼睛蜷缩在洞深处。

“原来她是一只狼变的。”有人说。

人们用箭来射那狼,却怎么也射不中它。它在岩石后面跳来跳去,发出女人号丧时的凄厉叫声。洛桑丹增喇嘛说:“别射了,我们把洞封死就行了。”于是众人退出来,找来石头将山洞一层又一层地封得严严实实。到时光荏苒,世事轮回,人间善恶因果,互为交替。洛桑丹增喇嘛二十年学法、十年苦修,终于证得了密宗大法中某些精深奇妙的佛法要旨时,他才明白这个被封在山洞里的罗刹女原来也是一个修行者。只不过她没有证悟到人间的正法,而是修持到魔鬼的套路中去了。就像有的人学到了起死回生的咒术,但又没有学到咒生到死的法门,如果他碰巧从地狱里放出来一个恶魔,人类就要遭殃了。

村人劝朝圣者一家在村庄里多住一些时日,等雨季过了再走。洛桑丹增喇嘛想到两个达娃和阿妈央金在风雨里的艰辛,尤其是叶桑达娃,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可以满地跑的孩子了,可是泥泞崎岖的林间山路让这孩子少有在大地上撒欢的机会。“那就歇一歇再走吧。”喇嘛对自己身后的两个女人说。

自从进入原始森林以来,洛桑丹增喇嘛总感觉到有某种威胁潜伏在密林的深处,它紧随着他们缓慢的前进速度。喇嘛曾经通过念大威德金刚经祈诵佛法的加持,可是以他目前所掌握的法力,他还不能看清威胁究竟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路的魔鬼缠上了这支小小的朝圣队伍。有时候,在林间阵阵松涛的背后,在溪流潺潺流水的浅唱之间,他能听到魔鬼的足音如影随形地紧跟着他们。它一会儿隐匿在浓雾后面,一会儿闪现在巉岩之间,一会儿又悬浮在人的脑海深处。有几天,他都看见了一头豹子的身影,它就隐身在离他们不远的半山腰上,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山道上的朝圣者。洛桑丹增喇嘛想:这家伙不是魔鬼派来的帮凶,就是佛祖请来的护法神。喇嘛一年多来的苦修使他已不惧怕任何魔鬼,可是他不得不为身后的两个女人和孩子担忧。在与魔鬼同行的路上,女人和孩子,是一个男人的软肋。

这是两个让朝圣之路上所有的路人看见都要心生悲悯的女人啊。他们同情和崇敬的眼泪会被阿妈央金满头的白发感动出来,会被襁褓中的孩子饥饿的啼哭牵扯出来。他们问磕长头的喇嘛,这一路上魔鬼强盗遍地都是,为什么不多带几个男人出来?他们还会充满担忧和疑虑,这支小小的朝圣队伍,怎么可能走到圣城拉萨?除非一个人的悲悯之心,像大地一样宽广。人们还说。

以至于在去拉萨的路上,来往的朝圣者都会互相打听洛桑丹增喇嘛已到哪里的消息,只是他们不会说他的名字,他们称他为“悲悯喇嘛”。“悲悯喇嘛”在雪山下。“悲悯喇嘛”在森林里。“悲悯喇嘛”降伏了湖里的一个魔鬼。“悲悯喇嘛”生病了,住在湖边的一所木楞房里。

关于“悲悯喇嘛”的消息,和风一起在雪域高原上穿梭往来。魔鬼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它们要阻止“悲悯喇嘛”的悲心,因为悲心一旦惠及众生,魔鬼就不能控制人们的心灵,在人间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半个月以后,雨停了,洛桑丹增喇嘛的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朝圣者一家起程离开了这个森林里无名的小村庄。村庄的前方有一座叫尕布几的雪山,据村人称莲花生大师曾在这座雪山上修行,还降伏了雪山上吃人的妖魔,使它成为了佛法的护法神,村人每年秋季都要绕神山一圈,以洗涤自己一年来的罪孽。洛桑丹增喇嘛想,既然已经来到了神山脚下,那就磕长头绕山一圈吧,也算是为这个善良淳朴的村庄祈福攘灾。到拉萨朝圣的人,路经一些神山圣湖,一般都会临时改变行程,围绕当地的神山转上一圈或几圈,以示对当地神灵的尊重。而这一路上的神灵何其多,这也就是朝圣需费时几年的原因之一。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朝圣者一家在一条溪流边打茶休息。溪流两边的灌木特别茂密,灌木后面是黑密密的森林。叶桑达娃在溪边玩水,上午时达娃卓玛随手采了两朵野花别在她的头发上。小家伙已经长出一头乌黑的头发,野花别上去,映衬着她童稚的笑脸,让人一时分不清哪是孩子的脸庞哪是娇艳的花儿。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路越走越长,她也越长越大。她就是一个看得见、抱得着、永远都温暖着内心的希望,比喇嘛心中的圣城拉萨更鲜活,比达娃卓玛绵绵无尽的思念和爱更具体;同时,娇小玲珑的叶桑达娃也是朝圣路上的一份伤心和怜悯,一份牵挂和惆怅。如果说当叶桑达娃还在母腹中时,达娃卓玛喝一口酥油茶,热了怕烫着肚子里的孩子,吸一口山路上的雪风,也怕冻着自己心尖上的血肉的话,那么当叶桑达娃降生在朝圣路上以后,在无数个颠沛流离的白天,在漫长的天当被地做床的夜晚,达娃卓玛唯有用自己一人之躯,用母亲怀里的热气,来抵御大自然中的风霜雪雨。在广袤的大地上,在迢迢的旅途中,一个母亲的胸怀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是如此的渺小纤弱,可是,它却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地方。

“叶桑,别玩水了,水凉。”达娃卓玛在一块岩石下生火,透过飘起的青烟对女儿喊。

阿妈央金去找柴火去了。洛桑丹增喇嘛靠在路坎下用酥油搓揉自己的膝盖,早晨出发时天还没有亮尽,他没有看清山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尽管还隔着一层棉花,可那里当时还是肿了。喇嘛不知道这是神灵对他的一次警告,因为这一路上像这样磕磕碰碰的事情太多了。酥油和青稞酒,是喇嘛疗外伤最好的外用药。

“过来吧,叶桑。”喇嘛对那小女孩喊。

“爸……爸爸爸。”小女孩说。她正在学发音,常将洛桑丹增喇嘛喊成爸爸。而且,这是她学会的第一句话,甚至早于学会叫妈妈。这让大人们颇感意外,没有人教她喊爸爸,可孩子生活中需要一个父亲,这却是生命中天经地义的事情。

每当孩子这样叫他时,洛桑丹增喇嘛都不能不想起玉丹。唉,他能听到孩子的叫声吗?喇嘛想。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洛桑丹增喇嘛经常能看到弟弟玉丹的脸,沉着,坚毅,充满爱心。那脸上的胡子已经长得很长了,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威风八面的康巴汉子。玉丹过去总是把胡子修得干干净净,尽管那时他脸上的胡子并不多。他给人的印象就像寺庙里的一个读经僧一般文静,曾经有人问阿爸都吉,为什么不送这孩子去寺庙里呢?说不定你家会出一个大格西。阿爸总是说,念经的人心要静才行,这孩子外表看起来像个姑娘,内心里也有一匹野马在跑哩。阿爸虽然常年在外奔波,可是他对弟弟的心事却看得很准。洛桑丹增喇嘛想,恐怕阿爸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成为一名喇嘛,人生真是无常啊。甚至连阿爸讲的故事,都和现实中人的命运不一样。洛桑丹增喇嘛还记得起阿爸讲的康巴人带着妻子、儿子和兄弟去拉萨朝圣的故事,在魔鬼面前,他保住了自己的亲兄弟,把妻子和儿子供奉给魔鬼了。可是,喇嘛悲哀地想,我失去的恰恰是自己的亲兄弟。

“勇纪武”在离孩子不远的树林里安详地吃草,这骡子每天忠实地跟在朝圣者一家的后面,默默无言地驮起一路的艰辛与苦难。只有到了晚上,它才把心里的话跟阿妈央金倾心交谈。那时它在阿妈央金眼里不再是一匹骡子,而是丈夫都吉。他们就像从前在火塘边聊家常那样,一聊就是半夜。聊天的内容包括磕长头的喇嘛的手板已经磨破了,要给他重新找一副;前面的山道上有一条岔路,要走左边的那一条;有一个叫安羌的村庄你们千万不要进去,村里有害人的黑寡妇,过去多少马脚子都命丧那里等等。这一路上,“勇纪武”就是一个忠实的老仆人,一个慈祥的老父亲,它也许没有为朝圣者一家化解苦难的能力,但是它和他们一起承受着这苦难,分享着那个向着圣城拉萨一等身一磕头的喇嘛的虔诚与喜悦。而在有的时候,它还会提前向朝圣者一家发出危险的警报。就像现在,它忽然嘶鸣起来,前蹄像少女一脚踩到蛇身上那样一蹦三尺高。

树林里传来很大的响动,紧接着,一个粗壮的黑色身影带着一股浓烈的腥风扑了出来,直奔溪边的孩子而去。

“熊!”洛桑丹增喇嘛惊呼道。

“叶桑快跑啊!”达娃卓玛大喊。

熊从溪流那边一跃就扑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映射成满天的珍珠。孩子看见一个大家伙落了水,呵呵地笑起来,还拍起了小巴掌。平常在枯燥的旅途中,洛桑丹增喇嘛经常与她玩跌倒的游戏,喇嘛故意滑倒,弄出很大的响声,让孩子呵呵直乐。

在熊和孩子之间,洛桑丹增喇嘛离孩子更近一些,因此他先向孩子扑过去,但一个身影比他更快速敏捷、更勇猛凶狠。那是达娃卓玛,她没有奔向孩子,而是扑向了正从水里站起身来的熊。

“滚开!”达娃卓玛跳进了溪流。

那家伙浑身湿漉漉的,立起来比达娃卓玛还高出一头。它愣了一下,大约在想今天这顿猎物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到口。熊和达娃卓玛对视了几秒钟,然后仰天长啸。

“畜生!不要叫啊!”达娃卓玛张开双臂,仿佛想要拦住的只是一匹马,而不是一头嗜血的熊。它野蛮的叫声,比撕吃人的血盆大口更让达娃卓玛愤怒。

“别吓着我女儿!”她厉声喝道。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一个母亲最能展现出女人从不轻易示人的英雄气概和盛满生命之爱的柔情。

熊往前一扑,就将她按倒了。但是达娃卓玛揪住了熊的耳朵,死死地揪住,就像她当年还是一个姑娘时揪住豹子的尾巴,如一只蝴蝶依恋在豹子身上一样,现在她和熊在水里滚成一团。

可惜的是,洛桑丹增喇嘛已不是当年的阿拉西,他手里也没有了那杆轰跑了豹子的火绳枪。他已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达娃卓玛在溪流里和熊搏斗。幸好这时阿妈央金听见响动赶来了,喇嘛忙把孩子交给她,反身从行囊里抽出了杀手昂青的那把刀。这是他们一路上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

喇嘛抽刀出鞘,“刷”的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喇嘛听得很真切,仿佛心中的热血也被这干脆利落的声音沸腾了;但是他听见还有一个更真切温和的声音:

“你已经是受过戒的喇嘛了。杀生为万恶之首,难道你忘了吗?”

在后来洛桑丹增喇嘛闭关修行的黑暗山洞里,在他手捻一颗颗光洁圆润的佛珠,梳理时光的脉络时,在他深入记忆的库房,翻拣尘封的历史,辨认往昔岁月的峥嵘与温馨时,在他从三味禅定中回到纷繁喧嚣的人世,重新拾起回忆的碎片,悲悯大地上的有情众生时,他会为当年在那条无名的溪流边,面对老熊以身相抵的达娃卓玛掬一把伤感而惭愧的眼泪。

“去杀了那头熊啊喇嘛!”母亲在他的身后高喊。

洛桑丹增喇嘛立在水边,一动不动。

“喇嘛,快来帮帮我!”卓玛从熊的身下挣扎出头来,一双眼睛里交织着怒火和绝望。

洛桑丹增喇嘛依然未向前一步。

“佛祖啊,我的儿子,你这是怎么啦?!”阿妈央金急得捶胸顿足,要不是怀里抱着孩子,她真的要跳下溪流里去了。

溪流来自雪山下的冰川,冰冷刺骨。达娃卓玛的身子已经冻僵了,但是她的双手还紧紧揪住熊的耳朵,熊却一口衔住了她的肩膀,一甩就将卓玛的半个肩头撕烂了,清洌的水一下成了鲜红色。

喇嘛看见了红色的溪流,像澜沧江水一般漫过了他的眼帘,漫过了他悲悯众生的心灵,漫过了男儿的英雄梦,还漫到了他的脚边,几滴红色的水珠溅落在喇嘛的袍子上,透过袍子厚厚的麻布,又穿过喇嘛被大地打磨得坚硬粗糙的皮肤,直接浸到了他的心上,让他一颗矛盾的心裂成两半。

红色的溪流远去。一同远去的还有熊和达娃卓玛。熊已经把卓玛的一个肩膀撕下来了,但它仍然被对手死死地缠住,在溪流里随波逐流。前面有一个十几丈高的瀑布,熊知道自己虽说是林中之王,被冲下瀑布也绝无生还可能。它暴怒地在溪流里挣扎,用两只后腿蹬裂了对手的腹部,还咬着她的肩甩来甩去,把对手的骨与肉撕扯得满世界都是。可它还是被一股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拖住了。一种以母爱的名义以死相拼的勇气,必然会聚成世界上最高贵、最强大的力量,不要说一头熊,就是魔鬼也会害怕呢。

田野调查笔记(之五)

此登都吉是个八十四岁的老喇嘛,年轻时他曾经十一次沿着滇藏茶马古道赶马去拉萨,最远走到过印度噶伦堡。我们曾经有过一次三天三夜的长谈,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给我说到熊时,我还能感受得到他内心的恐惧。

我的感觉是,和一个喇嘛聊天近似于和半个神灵交谈,他们具有往返神界与人间的双重身份。只是我不知道的是,他们什么时候心灵翱翔在神界,什么时候又活在当下。一个能在两个世界来去自如的人,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幸福呢,还是某种负担。至少在我和此登都吉喇嘛交谈时,我得努力转换自己的思维,才能捕捉到他话语中那些神灵与魔鬼飘浮不定的影子。

那个时候去拉萨的路上熊多,有些熊是山林里的,有些熊是魔鬼的化身。此登都吉老人说。

那么,你遇到过魔鬼变的熊么?我问。

老喇嘛说,遇到过,经常的事。你要是得罪了当地的山神,造了孽,魔鬼就变幻成熊来捉拿你。

可是,尊敬的喇嘛,你怎么区别一头熊是魔鬼变的,还是山林里的?

魔鬼变的熊,会飞。老喇嘛咕噜了一句,裹了裹自已身上宽大的袈裟。

会飞的熊?

啊啧啧,那时候会飞的家伙多了。熊啦,豹子啦,野猪啦,都在天上飞来飞去。喇嘛肯定地说。

怎么现在它们不飞了呢?我忍住笑,尽量一本正经地问。

现在?现在的天空不属于神灵了。喇嘛不满地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轻慢。现在的天上到处飞的都是你们汉人的飞机不是?嗡一一那么大的声音,神灵和魔鬼都被吓跑了。昨天我看见,电视上的那些飞机还在拉屎下来杀人哩。

那是美国人的飞机。我说。

我年轻时打仗,第一次看见飞机拉屎。啊啧啧,人被弹起来三尺高。我问我们队伍里的如本,天上飞的那家伙拉屎我们怎么办?如本踢了我一脚,说你去擦它的屁股啊。

我笑了,老喇嘛也笑了。我知道他曾经参加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的那场叛乱,他是被人家裹挟进去的。他赶马到后藏时,遇到一些人在路边支了一排大锅,里面煮满了牛羊肉,招呼大家去吃。他没有想到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美好的事情,也没有想到这是天下最大的陷阱。他舀了一碗牛肉吃了,就被编进了藏军队伍里,然后就不明不白地和解放军打仗,他的赶马人生就此改变。

可是今天我不想听他讲打仗的故事,我更想弄清楚熊为什么会飞。于是我又问,尊敬的喇嘛,熊是怎样飞的呢?

熊在月光里飞。此登都吉喇嘛说。有一次在波密的森林里,我们晚上时把骡马拴到树上,然后就把藏靴脱下来压在头下睡觉。为什么头枕着靴子睡?这样早上起来靴子才不会冻成一坨冰。我们睡在几棵大树下,骡子都拴在附近的林子里。刚刚睡了一小会儿,林子里的骡子忽然惊叫起来,蹄子敲打得大地就像滚下来的一场泥石流。我们爬起来举着火把一看。啊啧啧,骡子不见了好多匹。我们想糟糕,一定是熊把骡子赶走了。

熊怎么赶骡子?我问。

喇嘛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继续沉浸在往事的回忆当中。他说,我们借着月光去找骡子。那天晚上月亮把森林照得像白天,连树上的树胡子都看得见,我们跟着骡子的脚步声追到了那几匹跑散了的骡子。刚把它们赶在一起,一个大家伙从空中飞来,一下就跳到了一匹头骡背上,就像一个骑手跳上骏马一般。

我问,你是说熊吗?

就是它。这个家伙驾着月光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去,赶在了我们的前面,把我们的骡子给赶跑了。有六匹骡子呢。

那么,它把骡子赶到哪里去了呢?

当然是悬崖下了。头骡摔下去了,后面的骡子就跟着往下跳。熊会飞,它摔不死,骡子是地上跑的动物,不会飞。天亮后我们绕到悬崖下,看见一头大熊正坐在摔死的骡子背上大吃哩,这狗娘养的就像坐在饭桌边吃饭一样不慌不忙。那一趟走拉萨我们可亏惨了,只有找人把骡子驮的货背到拉萨,你说说,那要花多少银子?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在过当地的神山时,我们的马锅头(老板)和山下的一个黑寡妇睡了一觉。哦呀,人们都叫她黑寡妇。那女人人长得风骚,比电视上那些做广告的女人都风骚(我大笑)。马锅头年年到这里时都要去找她。可是这一次他和她做男女间的事情时候,那黑寡妇要喝他的血,马锅头就把她杀了。原来她是罗刹女变的,是魔鬼的媳妇。我们把魔鬼得罪了。

黑寡妇又怎么会变成了罗刹女?我差一点又忘了是在跟谁对话啦。

老喇嘛叹了一口气说,那寡妇本来是一个好女人,但被一个罗刹女害死了,自己变成女主人的样子,就成了黑寡妇。马锅头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原来的相好,那罗刹女在驿道上专门喝赶马人的血,那些一出门心就犯花了的赶马人,被她害了不少。什么都是因缘果报啊。现在的一些有钱人,到外面去乱找女人睡觉,结果害得自己生意是生意做不成,干部是干部当不成,老婆娃娃面前脸是脸也不会有的了。他们以为外面的女人好,其实这些女人都是些罗刹女。她们喝男人的血,一直喝到把男人的身子掏空。

老喇嘛后面紧扣社会现实的话再次让我笑了起来。我们顶多说那些迷惑了成功男人的女人为“二奶”,没有人把她们当成罗刹女。当一个成功男士栽倒在美色之下时,他是否会认为自己原来是被一个罗刹女掏空了身子和远大理想呢?

你这个人,东跑西跑的,也要小心身边的罗刹女。老喇嘛忽然对我说。

我么?我有些诧异,他怎么会把话头转到我的身上来了。尊敬的喇嘛,你看出我有这样的危险吗?我问。同时努力在想那些和我交往过的女人,她们中谁会是魔鬼的女儿。

电视上像你这样念过书、戴个眼镜的人,经常被罗刹女害得很苦。我看见你的时候,以为电视上的人走下来了。老喇嘛诚恳地说。

这扯淡的电视,把我们的老喇嘛害成什么样了啊。不过我真的很感谢此登都吉喇嘛对我的悲悯,以后哪个女人对我送秋波,或者在我对哪个女士示殷勤之前,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她是不是一个罗刹女。

此登都吉是那种居家修行的喇嘛,这种喇嘛不属于寺庙,只属于自己的心灵。人老了,世俗生活看透了,就自己置办一身袈裟,到寺庙里举行个剃度受戒的仪式,以在家修行念经,礼佛供神为主。他看上去老实厚道,平和温顺,宽大的袈裟裹着佝偻的身子,狂风一吹,仿佛天上的神灵随时要把他带走。他行走时背像一座小山峰一般地隆起,胸部永远和大地平行,保持一种谦逊的姿态;他的肤色是古铜色的,光洁健康,还微微发红,仿佛皮肤上印满了一层又一层阳光的年轮,脸上并不如我们的想象有那么多深刻的皱纹,除了花白的头发和白尽了的胡子,他连老年斑都没有一块,他几乎算得上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老人家。我想这种保养并不是通常我们所认为的诸如良好的医疗条件,富足而科学的营养搭配,有专家指导的延年益寿的活法等等。此登都吉喇嘛的养身方式来自于他平和的内心,与世无争的精神状态,视人生苦难为修行的一种方式和手段。他绝对没有刻意地保养生命,也绝对没有认真地和衰老与孤独作斗争,他就像蹦落在大地上的一粒坚硬的核桃,在大自然中默默地承受一个卑微的生命所要面对的一切。

他只会简单的几句汉语,还会一些印度话。比如:“姑娘,你长得很漂亮”,“老板,请给碗水喝”,“姑娘,晚上出来找我”等等。当他给我学说这样一些语句时,他像一个老小孩般亲切可爱,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青春时的浪漫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他苍老的脸上。我相信这些话都和他当赶马人的美好回忆有关。一个人的心灵里总有一些话语是刻骨铭心的,它和生命里某些生动的片段和鲜活的细节有关,哪怕他是一个最为平凡普通的人呢。

我请了我的一个藏族康巴兄弟扎西尼玛来帮忙做翻译,那真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采访。老人家有时说了半个多小时,扎西兄弟翻译过来也就是几句话。我常常不甘心地问扎西,就这些?扎西说,就这些意思。老人家啰唆么,一个事情翻来覆去地说。可是我分明感觉到在老人的陈述中有许多生动的细节在语言的转换过程中流失掉了,我只能恨自己不懂藏语。而有时候扎西为了向我说清某种情形,也得把此登都吉喇嘛的几句话咀嚼成冗长的汉语,扎西总是说,这个意思用汉语说出来就没有原来的味道了。扎西是个挺认真的藏族诗人,在做翻译时总想把老喇嘛的话弄出诗的韵味。在我们反复讨论的时候,老喇嘛要么默默地坐在一边捻手上的佛珠,要么已经酣然入睡。他睡得很深,但睡得很短,一分钟前分明还在打呼噜,一分钟后从他的喉咙里就冒出一串经文来了,那经文仿佛来自他的睡眠深处,呜噜鸣噜呜噜,呜噜呜噜呜噜噜噜噜……我不知道他在念什么经,但我知道这就像人要呼吸一般,是他生命的自然流露。

尊敬的喇嘛,你打过熊吗?在此登都吉嘴边的经文刚刚滚落出一段后,我抓紧问。

只有傻瓜才会去惹那个大家伙。老喇嘛笑着说,我们见到熊一般都绕着走,撞到一起了,就把它吓唬开。轻易不开枪打它,你一枪打不死它,它就跟你拼命,人怎么拼得过魔鬼。

你在马帮队伍里带枪吗?

我当然带得有枪,每支马帮都有人带枪呢。一路上那么多野兽的灾难,土匪的灾难,各种魔鬼的灾难,没有枪怎么行?那个时候的好男儿要有三件宝,宝刀、快枪和良马么。我腰别一把二十响的驳壳枪,肩上还背一杆装五发子弹的汉阳造步枪,威风得很哩。

此登都吉老人说自己当年“威风得很”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股豪气在他苍老的脸上荡漾。我想,要是现在让我也像他当年一样,身带长短枪,胯下白骏马,像个牛仔一样地走南闯北,我也会感到自己威风八面,我也会在老了的时候,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浪漫时光,以慰藉老年孤独苍凉的人生。

那头熊是一个大强盗的投生转世。此登都吉喇嘛突兀地说。

哪头熊?吃了你们六匹骡子的那家伙?我问。佛祖啊,我又面对一个转世轮回的故事啦。

就是。老喇嘛肯定地说。它的前世是一个很厉害的强盗,名叫强佐贡布,过路的马帮一听到他的名字,连骡马的腿都要打战。强佐贡布跟魔鬼的四个女儿睡觉,他的女人有的专喝小孩的脑子,有的喝马脚子的血,有的还喜欢用人皮做自己的衣服。

你刚才说的那个罗刹女就是强佐贡布的媳妇、魔鬼的女儿吗?我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

就是。老喇嘛回答说。他们是一家,天下的魔鬼都是一家。官府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打不过强佐贡布的人马。有一年,云南的两家大马帮商号,伙同四川的一家马帮商号,还有三家寺庙带枪的喇嘛,一起跟强佐贡布的人马干。把他们围在一个山洞里,马帮的人就将柴火堆在洞口,点燃火,烧了两天两夜,把里面的土匪都烧死了。那强佐贡布在死的时候发了个恶愿,请求魔鬼让他来世转生为一头熊,专吃过路的马帮。魔鬼是他老丈人,就答应了自己女婿的要求,真的让他投生为熊了。

可是……可是,你怎么判定……你们是怎么知道强佐贡布转世投生为一头熊了呢?尽管这个故事已经很完美了,不需要更多的注释,但我还是想找到故事成立的依据。

年轻人,你们不信佛,不懂因果。此登都吉喇嘛嘀咕道,扎西尼玛如实向我转述了老喇嘛的不满。他嘟着嘴说,我们向神灵祈求的时候,有善的愿,也有恶的愿,善愿造就了善人,恶愿就留给恶人。你今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祈求了什么,来世都会应验的。强佐贡布胸前有一团白毛,有的人还叫他白毛强佐呢。到他投生为熊时,熊胸前那团白毛和它的前世强佐贡布的一模一样。

可它是一头会飞的熊,就像你说的。那个叫强佐贡布的,他又不会飞。我努力想找出他们转世之间的可疑之处,以求证喇嘛给我讲的究竟是真实的历史,还是传说。

强佐贡布也会飞。此登都吉喇嘛轻声说。

他怎么飞?也在月光里飞吗?我高声问道。即便他是一个江洋大盗,即便他也像我们一样,可以不认识牛顿,但他也得受地球引力的束缚吧。

不,他有一架飞机。老喇嘛说。

我听见他用汉语准确地说出了“飞机”这个词。因为“飞机”是一个飞进古老的藏语里的现代汉语词汇,就像我们的汉语里也飞进来了许多外来词汇一样,因此当我听此登都吉老喇嘛说一百多年前的西藏大盗强佐贡布有一架飞机的时候,我差点晕了过去。

他怎么不说那家伙有一颗原子弹呢。我对扎西尼玛说。

强佐贡布在当强盗的时候,他手下有一个喇嘛,他会造飞机。老喇嘛认真地说,他帮强佐贡布造了一架飞机。那时我们不叫飞机,叫它神鹰。神鹰一天可以飞到圣城拉萨,再一天又飞到了印度。强佐贡布坐着这架神鹰去拉萨朝圣,然后又去印度朝拜莲花生大师修行的圣地。在他回来的路上,一个磕长头朝圣的高僧告诉他,西藏人用不着这些没有灵魂的、消磨人意志的东西,朝圣之路是用脚步和身体来丈量的,飞在天上容易让人分心,找不到内心深处的佛。那个高僧为了教化强佐贡布,就念了个咒,让神鹰再也飞不起来了。后来连能造神鹰的喇嘛也由于磕长头高僧咒语的法力,再也想不起来神鹰该如何造了,他毁掉了造飞机的所有工具,自己到山洞里去做了一名苦修者,再没有走出过那个山洞。要不然,我们藏族人造出来的飞机,比你们汉族人造的飞得更高,更远。因为它是用喇嘛们的法力造出来的。

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初的西藏喇嘛独自造了一架飞机,这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吗?不。在此登都吉喇嘛看来,这是真实的。

我问我的藏族兄弟扎西尼玛,你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吗?

藏族诗人扎西尼玛用诗一般的语言回答道:大哥,没有一个藏族人不相信一名喇嘛上师的话。如果我们过去能造飞机、轮船、火车、计算机,甚至能造原子弹,你们汉族人,还有全世界的人,还会喜欢我们藏族人吗?佛教的境界是超越轮回,悲悯众生,也要求修行者毁心灭智,追寻自我寂灭。太聪明的脑袋瓜和太执著的心机并不受藏族人喜欢。我们藏族人里肯定曾经产生过爱迪生、爱因斯坦、比尔·盖茨这样的天才,如果他们发明了电灯,他们一定会觉得在佛菩萨面前燃一盏酥油灯比电灯更能敬佛,这样他们就会把发明了的电灯丢弃。同样,飞机也许被西藏的某个聪明人发明了,但是面对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人,这个聪明的家伙会感惭愧。经书里记载许多具有神识的喇嘛高僧可以御风飞行,可他们面对神山圣湖,面对圣城圣者时,仍然以自己的身体和心去朝拜。机器,计算机也许都被我们的前人想到过,但是当他们走进寺庙,在诸佛菩萨面前朝拜进香,在神灵面前洗涤自己的罪孽,他们会发现,这比发明一架机器更对人生有意义。机器只能使人劳作,活得更累,而礼佛却让人心灵安详,找到生命的本质。

机器造出来了,佛的位置就没有了。

此登都吉喇嘛突兀地插进来用汉语准确地说。——如果我的耳朵的确还在脑袋瓜上的话,我想我听到的是一句从喇嘛嘴里说出来的汉话。

嗨嗨!在采访开初,他通过扎西尼玛告诉我说,他既不会听也不会说汉语,为了藏汉两种语言准确地翻译,我们费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大工夫啊!我和扎西尼玛面面相觑,但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此登都吉老喇嘛说得很对。

再看看此登都吉喇嘛,这时已深深地蜷缩进那身暗红色的袈裟里,只露出一张阅尽人间沧桑、波澜不惊、宠辱皆忘、苦乐平等、怨亲一味的平和淡漠的脸。轻微的鼾声已经从那袈裟里荡漾起来了。他就像打了人一拳的老练拳手,早退缩到一个安全的地带上养心去了。而我们还在想,我怎么就挨揍了?

20 父爱

渡口摆渡人才桑看见那个磕长头的喇嘛已经在河对岸磕了有两个时辰的长头了,他是在把过河的这一段距离先补磕回来,可是两个多时辰的长头足以在河上走五六个来回。“他真是一个虔诚的喇嘛。”才桑对自己的妻子色珠说。

色珠是个患了麻风病的女人,现在的嘴还是豁的。但是她从魔鬼的利爪下逃了出来,一年前一个路经此地的蓝眼睛大胡子的洋人给了她一种白色的药丸,救了她的命。

两夫妻在这个渡口以摆渡为生,妻子色珠因为嘴缺,平时话不多。她木木地望着对岸那个在大地上一起一伏的身影,“他们今,晚,不会过河,来了。”色珠一张口说话,风就往她的嘴里边灌,将她从喉咙里滚出来的语句吹得七零八落。

“不过来好,我们再也布施不起了。”才桑说。

“他,们去,拉萨,总要过,河。”

“佛祖,我们拿什么来布施?”

“还,有半,口,袋糌粑。”色珠费力地说。

“半个多月没有人过渡口了,佛祖才知道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去拉萨和印度的马帮商队,那些朝圣的人马,那些走村串寨的手艺人,好像都被魔鬼捉去了。这驿道上好不容易盼来几个行人,却是去朝圣的喇嘛。不但不能给我们过渡费,还要我们布施给他们。可我们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野菜拌糌粑面了。”才桑滔滔不绝地说。

“半口,袋,糌粑。”色珠固执地说。

才桑有些恼怒,看看对岸,喇嘛还在磕头,一个老妇人在河边生火,还有一头枯瘦如柴的骡子,在光秃秃的河对岸不耐烦地扬着蹄子。天色向晚,冷风从河面上刮过,带着雪山的冰凉气息。节令刚刚进入春天的门槛,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地上仍是一片空旷。河水刚开冻,一些冰块从上游漂下来。其实在这个季节里并不能怪路上没有人,因为还不到出门的时候;也不能怪才桑抱怨家中的糌粑少,因为在冬季里人们并不需要渡船,河上的冰层融化以后,才桑才有生意做。他已经苦撑了一个冬天了。

才桑解开了船的缆绳,跳上船,一点篙竿,撑船而去。色珠默默地看着丈夫的背影,知道他嘴里嚷得再厉害,心里还是对佛菩萨充满敬畏的。

才桑作为摆渡人,是个既可以渡阳间的人也能渡阴间的鬼的快活过日子的家伙。那些经常往来于渡口的风骚娘们儿们,说起才桑的本事,都要咒骂这个迟早要被魔鬼捉去的骚公狗,说他驾船就像骑马,搞女人就像采路边的野花。才桑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在这荒野上摆渡,形形色色的人南来北往,难免会有一些魔鬼混杂其间,可是他们看见才桑脸上阳光一样明媚的笑脸,雪山一般高远的胸怀,都不再想打他的主意了。连那些四处害人的罗刹女,虽然知道他好色,却从不来找他的麻烦。

才桑的船到了对岸,对那喇嘛喊:“尊敬的上师,你过河吗?”

喇嘛说:“我今天的功课还没有完哩。”

才桑说:“天要黑了,河边风大。你磕的头已经够你过十次河了。”

喇嘛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为了纪念一个妻子和她丈夫的团聚。”

“噢,他们在哪里见面了啊?”

“天上。”喇嘛说着又重重地磕了个头。

才桑不说话了,他看见了在不远处生火的那个老人家,他走了过去,问:“老阿妈,喇嘛在为谁超荐啊?”

那老妇人木然地说:“我的小儿子和儿媳妇,也是他的弟弟和弟媳。还有就是,”老妇人指指一个藤条编的大筐子里那个睡着了的孩子,说,“他们也是这孩子的阿爸阿妈。”

才桑看看磕头的喇嘛,又看看老妇人,再看看筐里的孩子,总算弄明白了这一家人里生者和死者的关系。他的眼睛就像被河水淹没了。

“今天是我儿媳投生转世的日子。”央金又说,“我们在祈祷神灵让她去找我的儿子。”

“老阿妈,我送你们过河吧。那边虽然没有一顿丰盛的晚饭,但是还有一间木屋可以避避风哩。”

“丰盛的晚饭?”老妇人不无悲哀地说,“施主啊,我们已经吃了一个多月野菜和树根了。只是苦了我这孙子……看看吧,她都饿得能看见身上的血管和骨头了。”

月亮升起来之前,才桑把朝圣者一家接过了河。他一走进河边低矮的木屋,就高声喊:“色珠,来尊贵的客人了,赶快打茶,打茶。快去啊,你这个笨婆子。”

“酥,油没,有了,怎,么打茶?”色珠为难地说。

“没有酥油还有茶叶么。”才桑忘了自己这一段时间来是怎么过的了。

“茶,叶,末子,也,没有了。”

“你这个笨嘴婆子,怎么那么话多!”才桑叫骂起来,举手要打色珠。

随他进来的洛桑丹增喇嘛伸手拉住了他。“慈悲的施主,你没有听过一句俗语说,只要肉不要骨,只要茶不要茶叶,这是过分的要求吗?烧一锅热水给我们就是了。”

“没有酥油和茶叶,但是我们还有糌粑哩。色珠,咱们捏糌粑布施给磕长头的喇嘛吧。”才桑豪爽地说。

色珠犹豫了片刻,把佛龛下面的一个藏式木箱拖出来,打开了一把老铜锁,再拿出一小个布口袋,那里面大约还有三斤左右的糌粑面。

“吃糌粑,吃糌粑。”一个看上去四岁左右的儿子像一条可怜的狗一般爬了过来。才桑一步抢到孩子和糌粑口袋之间,抬起一脚,就将孩子扒拉到了火塘边。“那边烤火去,别来抢喇嘛上师的食。”他厉声说。

“是你的儿子吗?”央金阿妈问。

“是。”

“他有四岁多了吧?”央金问。

“今,年就,八岁。孩,子吃,没有,不长,个子。”色珠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糌粑面回答道。

“唉。”央金叹了一口气,把行囊里上午吃剩的半个野菜饼拿出来,掰开后放进色珠揉糌粑的木盆里。

那顿晚饭喇嘛一家吃得很香,并不是指他们母子俩吃了多少,而是一个多月来,他们第一次幸福地看着叶桑达娃吃饱了。孩子终于吃得脸上有了光亮,有了笑容,有了嘴里吃到香甜食物的“吧唧吧唧”声。这一个晚上,她再没有在半夜里被饥饿从睡梦中赶出来了。而才桑一家也感觉非常幸福,色珠把揉糌粑的木盆仔细地用一瓢水洗了,给自己和才桑一人分了小半碗汤,平常人们揉糌粑是不用洗碗的,糌粑面根本就不粘碗,糌粑吃完,那些洇浸着古老岁月的糌粑盆依然油亮发光,可以印出人影。因此色珠洗木盆的那碗汤,实际上只是有点糌粑味儿的清水而已。至于他们的儿子,那个具有悲悯心的喇嘛把自己的糌粑团掰下一半来给了他。孩子的胃里就像有一只手,一把就将那糌粑团拽进去了。末了还后悔地跟他妈说,糌粑真香啊,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在嘴里咂咂味道,就咽下去啦。

晚饭后,洛桑丹增喇嘛问:“前面的村庄离这里有多远?”

“三天的路程。”才桑回答道,“你磕头去的话,大概要十多天呢。”

喇嘛陷入了深思,这十来天里,给叶桑达娃吃什么呢?这孩子的身体状况已经每况愈下,他甚至没有把握叶桑达娃能不能挨过这段没有人烟的路程。

第二天,洛桑丹增喇嘛谢绝了才桑的挽留,他不想再给人家增添吃饭的嘴。可是在他们要上路时,才桑把剩下的那小半口袋糌粑面全都扔到了骡子的驮架上。他轻松地说:“从小我阿爸就告诉我,与其布施给寺庙里的菩萨,不如布施给修行的喇嘛。尊敬的上师,我们本地的山神会保佑你们一家的。”

“可是,这是你们最后的几口粮食了。我们不能要。”阿妈央金说。

“最后的粮食?老阿妈,这是哪里的话。”乐观的才桑用唱歌一般的语调说,“一个慷慨的人是不会饿肚子的。地里年年都在长粮食,山林里也有会奔跑的粮食,天上还有会飞的粮食,做一个摆渡人,他的粮食会有南来北往的过路者送来。到处都有粮食呢,我尊敬的喇嘛。请好好为我们祈诵顿顿有糌粑、天天有茶喝的吉祥幸福的生活吧。我们盼望这一天已经把头发都盼白了。”

洛桑丹增喇嘛不会忘记这无名野渡善良淳朴的一家人,也不会忘记才桑的豪爽与慷慨,更不会忘记他说到吉祥幸福的生活时一脸的向往——他的愿望是多么的渺小,又是多么的难以实现。洛桑丹增喇嘛在离开渡口后的一段时间里,天天都在念经的最后,祈求神灵满足渡口边那个善良的人小小的心愿。无所不在的神啊,求你赐予这个好人一口糌粑,一碗酥油茶吧。

可是,喇嘛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个心愿被魔鬼一口吞了。他们走后,才桑天天都在为如何填饱肚子犯愁。他从祈祷渡口早日有人来过渡,到祈求山神让他在附近的山林里撞上什么野物,再到最后哀求神灵帮他赶走肚子里的饿鬼,它折磨得他实在受不了啦。那些饿鬼不但在他的肚子里折磨他,把他的肠子一段一段地揉碎、挤瘪,在他的胃里拳打脚踢,甚至还从他空洞的嘴里跑出来,飘浮在屋子里,到处翻拣,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下口。有一天才桑看见几个饿鬼缠绕着自己的儿子,让他抓火塘里的灶灰吃。那孩子一把一把地将黑色的灰往嘴里塞,吃得泪流满面,满头黢黑,干呕不已。才桑一狠心,从自己的腿肚子上割下一大坨肉来,血淋淋的肉丢进了火塘上已经冷了多日的锅里。他忍着剧痛对儿子说:

“别吃火塘灰了,我们煮肉吃吧。”

那孩子没好气地说:“阿爸,家里连糌粑渣渣都没有了,佛菩萨那里才有肉哩,可是他让我们吃上肉了吗?”

才桑强撑着笑脸说:“儿子啊,你只要虔诚供佛,佛菩萨给的肉就会飞到锅里来。”他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你看看吧,这不是你要吃的肉么?”

等色珠回来看见锅里的肉时,才桑已经痛昏在火塘边,这个一说话嘴就漏风的女人再也不结巴了。“才桑啊才桑,你真是最有菩萨心肠的好男人啊!”

那一坨肉也没有让饥肠辘辘的三口之家支撑多久,渡口畔的小木屋终于再也不冒炊烟了。半个月后,一支早行的马帮商队才姗姗来迟,他们在河对岸喊了半天也不见艄公出来,就派了一个马脚子凫水过来。那马脚子上岸后推开摆渡人的门,发现屋里的三个人浮肿得通体透明,手和脚关节处的骨头都戳破了皮,每个人的手指为了在虚无贫瘠的世界里抓到一点可以填进嘴里的东西,指节骨全都只剩下一半了。他们满嘴的木渣和布絮,在绝望的深渊里也没有放弃对一口糌粑的期望。

但是他们的脸上依然宁静而慷慨。

那支马帮商队后来追赶上了朝圣者,洛桑丹增喇嘛向他们打听才桑时,才知道这一家人为了给喇嘛布施,已经全家饿死。那天晚上喇嘛一夜未眠,悲心大发,为才桑一家念了整晚的经。人间真正的佛法啊,众生永脱轮回苦海的道路啊,将由谁来指引给那些善良无助、卑微命薄的藏族人呢?

魔鬼似乎还要考验洛桑丹增喇嘛求法救世的决心,他们被一群饥饿的豺狗盯上了。这是帮既厚颜无耻又凶残无度的家伙,像狼一样大,比狼还更凶狠。它们在荒野里成群结队,专门攻击形单影只的弱者。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这帮野兽偷袭了“勇纪武”。它们从“勇纪武”拉屎的地方咬进去,一直咬到把骡子的肠子拖出来。可怜的“勇纪武”早就饿得跑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豺狗就像苍蝇一样围着自己的屁股疯狂撕咬,把肠子拖得一地都是。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妈央金听见响动赶过来时,只见“勇纪武”站在那里淌眼泪,已经摇摇晃晃的站立不稳了。

阿妈央金当时气得跌坐在地,号啕大哭:“都吉,你再不想陪伴我们了吗?”

“勇纪武”眼泪涟涟地对阿妈央金说:“央金啊央金,这一路上只有指望你了。我累啦,再也走不动啦。那边的魔鬼催得急哩。佛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洛桑丹增喇嘛等“勇纪武”快闭上眼睛时,才重新看见阿爸都吉的身影,就像他当初作为“回阳人”在峡谷里飘来飘去那样,都吉的灵魂从“勇纪武”的尸体上飘出来了,他的那颗破碎的心还裸露在外面。喇嘛急速地念诵超荐亡灵的经文,还试图和阿爸说上两句话,但是都吉向他挥挥手,就像一阵烟一样地飘走了。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阿爸的身影,甚至连在梦里,他都只是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像。

现在,朝圣的队伍里就只剩下磕长头的喇嘛和阿妈央金以及小叶桑了,但是迈向圣城拉萨的脚步一天也没有停留。没有了骡子,喇嘛有时不得不在一些险峻的山路上,停下磕头的功课,帮阿妈央金背一段路的行囊,然后自己再回去补磕;有时是阿妈央金把叶桑达娃放在路边喇嘛磕头看得见的地方,自己先把行囊往前背一段,再折回来背孩子。就这样走一程返一程,每天前行的距离只是原先的一半。许多路人看见这势单力孤的朝圣者一家,都纷纷流着眼泪布施,赞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阿妈和她的两个儿子牵了一匹骡子专程赶来布施青稞和酥油的,她说:“我一年前就听人家讲朝圣的路上有一个叫‘悲悯喇嘛’的圣者,我虽然老得不能到圣城朝圣了,可是我要祈求佛祖,让我供奉给‘悲悯喇嘛’的布施增进我在来世的功德。”

有一次一个非人非魔的家伙从天上飞来,降落在洛桑丹增喇嘛的前方,他看见喇嘛磕头磕得辛苦不说,后援也实在令人心酸,就对喇嘛说,他驾驭的这只能在天上飞翔的神鹰,是一个聪明的喇嘛班智达发明的,骑上它就像驾驭一匹长了翅膀的神驹一般,一天就能飞到拉萨,因为这神鹰的翅膀坚硬无比,强劲有力。他劝洛桑丹增喇嘛一家搭他的神鹰一起去圣城,在大昭寺磕百十万个头,也是一样的功德啊。洛桑丹增喇嘛一眼就看出他是魔鬼派来迷惑他内心的孽障。他平和地对这个可以在天上飞的人说,迷惑人灵魂的东西,总是想让我们的心离开大地,我们藏族人可不是急匆匆赶路的人。用脚步和身体丈量出来的朝圣路,才真正具备无量的功德。你飞在天上的时候,还感受得到大地上的悲悯、找得到内心深处的佛吗?那个家伙被喇嘛一席话羞愧得无地自容,驾着他的神鹰逃了。

这天下午,央金把孩子放在一块岩石下,自己背上行囊先走。岩石的后面是一片不高的杂树林,里面很安静,喇嘛在不远处一步一步地磕头,叶桑达娃就在他的视线之内,这让央金放心。可是她刚走出去不远,就听见叶桑达娃尖厉的哭喊,央金回头一看,顿时吓得脚都软了。至少有七八条豺狗——就是曾经偷袭了“勇纪武”的那帮家伙——围住了叶桑达娃,还有豺狗不断从杂树林里蹿出来。这帮畜生自从盯上了孤独无援的朝圣者一家后,已经跟踪了他们半个多月了。

“滚开啊!”央金老阿妈丢下行囊,从包里抽出那把从来没有用过的宝刀来,像一头愤怒的老母狮,舞刀向豺狗群冲过去。路后面的洛桑丹增喇嘛也赤手空拳地冲了过来,嘴里喊着不连贯的咒语,也许他认为咒语可以吓跑凶残的豺狗。

那群豺狗是懂得分工协作的狡猾家伙,它们分成三拨,一拨对付持刀的老阿妈,一拨对付冲上来的喇嘛,剩下的那几只,竟然合力把孩子叼起来,想往树林里跑。

央金已经劈翻了两条豺狗了,可是她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叶桑达娃被豺狗叼走。一条凶猛的豺狗咬住了她的藏袍,把她拖翻在地。在她倒地的一瞬间,她看见洛桑丹增喇嘛也被几条豺狗扑倒了,他手上一样自卫的家什都没有啊。

“佛祖啊佛祖,求求你,帮帮我们!”她仰天哭喊。

不知是哪一位神灵听到了老阿妈央金悲切绝望的呼喊,一头花斑豹从天而降,带着愤怒的呼啸一跃就跳到了豺狗群中央,那叼着孩子想跑的几条豺狗刚一发愣,就被花斑豹连扇几掌,扇得它们满地乱滚。那些围攻央金和喇嘛的豺狗,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它们一哄而散,眨眼逃得无影无踪。

孩子从豺狗的嘴里跌落在地上,哇哇大哭。豹子立在孩子的身前,雄视着四周,似乎不允许任何动物再靠近它的猎物。

“神圣的佛、法、僧三宝,你们中是谁赶走了豺狗,又是谁派来了豹子!”央金再次绝望地用自己的手掌猛拍身下的大地。如果他们还勉强可以和豺狗搏斗的话,面对豹子,他们不过只是它嘴巴边的一小团糌粑而已。

洛桑丹增的心都快蹦跳出来了,他想念诵一段经文来加持自己的勇气,可是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他清晰地听见一个熟悉万分的声音:

哥哥,不要怕,我是玉丹。

喇嘛惊得四处张望,可是这个世界除了他们祖孙三个,就是那头站在叶桑达娃身边的豹子了。他更加惊奇地看见,那豹子走到孩子面前,用鼻子轻轻地嗅了她一下,孩子就不哭了。

仿佛是传说中的奇迹出现,豹子围着叶桑达娃转圈子,不时用它的鼻子去触摸孩子的脸蛋,那份亲昵,就像是叶桑达娃的父亲。阿妈央金在山道上看得目瞪口呆,路那一头的喇嘛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感动得一头匍匐在地上,感谢佛祖的慈悲。

喇嘛走到豹子面前,深情地问:“玉丹,你是我的好弟弟玉丹吗?”

豹子颔首,跪下了自己的前腿,一向凌厉如闪电的一对豹眼淌出亮晶晶的两行泪花。喇嘛把豹子头揽进怀里,痛哭失声地喊道:

“阿妈,阿妈,它……它是是……玉丹的转世啊!”

“我的儿啊!你怎么不早点来帮我们……”阿妈央金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呜——”那豹子一声哀鸣,仿佛也在为没有从熊口里救下达娃卓玛而悲伤。

从此以后,这头漂亮的花斑豹成了朝圣者一家的守护神,它一直护送着朝圣者到圣城拉萨。许多行走在朝圣路上的商旅都看见过这样的奇迹,豹子若即若离地跟随在磕长头的喇嘛的周围,荒野和森林里的百兽再不敢来打扰朝圣者虔诚的长头。在人们的传说中,这头豹子原来是朝圣者的亲兄弟,他在被一个杀手杀死之前,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了一头豹子的图案,虔诚地向前世、今生、来世的诸佛菩萨发愿,祈求自己能转世投生为一头豹子,以保护磕长头的喇嘛和自己的家人。直到今天,人们在说起这个故事时,还称它为“护佑佛法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