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梦中之箭
白玛坚赞头人死于自己的梦中,或者说,他被自己的梦扼杀了。
峡谷里的秋风把第一片树叶染黄不久,白玛坚赞头人在峡谷里终于看到了自己梦中的那只鹰。这几天他一会儿浑身发热,一会儿拥着熊皮坐在火塘边还颤抖不已。他感到魔鬼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像捏糌粑一样地在他的脖子处揉来擂去,还用一把无形的利爪在他的咽喉深处抓抓挠挠,让一向剽悍的头人疼得满地打滚。那实际上是阎王派出来的小鬼正追赶得他无处可逃。这天上午,他刚刚感到好受一些了,人们给他搬来一张躺椅,让他半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离太阳当顶还有半个身影时,仿佛是梦里的情景重现,他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鹰,从自己家的宅院上空一掠而过。
头人一下来了精神,立即让人备马。他以出乎人意料的麻利劲儿,跳上了那匹把自己带往死亡之地的坐骑,追寻鹰的踪影而去。达波多杰和管家益西次仁连忙追了出来,他们都知道,自从西岸那些幸存者躲进了寺庙以后,那边想要复仇的怒火每天晚上东岸都看得见。那是一团在黑夜里到处游动的鬼火,它一会儿燃烧在峡谷的山顶,一会儿又飘到山腰,有时它又仿佛在顺着江水流淌,从澜沧江江面上一划而过,火光把江面愤怒的波浪都照得清清楚楚。
白玛坚赞头人沿着峡谷里的山道一路狂追,他看见那鹰冲向了山坡上的一群羊,它一个俯冲,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天空中划过,一只半大的羊羔便落到了它的爪中。
“嗬!”头人欢呼一声,策马追去。那羊羔也许太重了点,鹰抓住它飞得有些吃力。它在峡谷里忽高忽低地飞翔,有几次差点就让自己的战利品掉下来了,但是鹰并没有放弃,它努力扑打着宽大的翅膀,扇动空气的声响像是天上的一连串小雷。白玛坚赞头人之所以感到有希望抓住这鹰,是因为负重的鹰仿佛随时都可能坠落在地。羔羊是鹰的战利品,它不愿放弃;鹰又将是白玛坚赞头人的猎物,他也不想放弃;可是头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还有一个人,对一段孽缘更不愿放弃。
他为什么非要去抓那只鹰呢?许多年以后,朗萨家族的人都没有弄明白。
但是死亡却一把抓住了他。在他追出离自家的宅院约十里地时,澜沧江西岸山冈上的一个骑手已经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策马从山坡上斜冲下来,赶在了白玛坚赞头人的前面。那时头人的眼睛还死死地盯住天上的鹰,他发现鹰一个侧飞,向峡谷西岸飞去。头人连忙打马往江边冲,但他胯下的坐骑忽然像奔跑到了悬崖边,一声嘶鸣,前腿立在了半空中,险些没把白玛坚赞头人从马背上掀下来。这时,他看到了对岸山道上立马横枪的骑手。
“都吉——”
白玛坚赞头人惊愕地喊了出来,倒不是因为看见了冤家的阴魂,而是惊讶自己在黑暗中能清晰看清峡谷西岸骑手复仇的目光。
那骑手戴着一顶宽边藏式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半边的脸。他身着藏族武士装,身上刀、枪、箭、护身符、熊皮箭囊等一应俱全。骑手嘴唇紧闭,面色阴沉,与其说他是骑在马上的一个武士,不如说这是挺立在山道上的一尊雕像,满脸世道的沧桑,浑身风雨的痕迹,仿佛已经在寂寞的峡谷里守候了一百年。
白玛坚赞头人压下马头,勒紧了缰绳。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保持失败者的尊严与骄傲比战胜对手更为重要。头人又恢复了与生俱来的豪情和勇气,他厉声而清晰地说:
“嘿!好汉,把帽子抬起来,让我知道你是谁!”
骑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慢慢把帽子往上推了推,头人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呆了。那骑手既年轻、英武,又刚毅、果断。紧闭的嘴唇掩盖不了他复仇的怒火,坚挺的鼻梁代表着他的高傲,如炬的目光里尽是面对一个失败者的轻蔑。一个这样年轻的人,不可能有成年男子汉才会拥有的这些不可抗拒的魅力。这种魅力是需要被岁月侵蚀雕刻,被腥风血雨洗刷吹打,被魔鬼数次带到地狱里刀剁火燎,被女人的爱折磨得九死一生,被沧桑演变榨干最后一丝激情。一个成年的康巴男人,才会如此冷酷,如此傲慢,如此勇敢而孤独地面对死亡。
“阿拉西……”白玛坚赞头人轻叹一声,连提缰绳的力气都被对方无与伦比的气概化解。他就像面对一个威武的战神,除了敬佩、屈服、认输外,什么也不能做了。即便对方不射杀他,他也已经是失败者了。
白玛坚赞头人眼睁睁地看着阿拉西从熊皮箭囊中抽出一支竹箭来,他还看清了黑色的箭头,这让他的头皮不由得一阵阵发紧,盘在头顶的发辫竟然紧张得飞舞起来,又颓然散落。因为即便连头发也知道,箭头上涂的是一种名为“见血封喉”剧毒植物的汁,这种植物生长在澜沧江下游的热带地方,峡谷里打冤家的人家常常会不惜重金去购买。不要说人,就是一头豹子,只要擦破它身上的一点皮,豹子也跑不出五步远。因此,白玛坚赞满脑袋的黑发最先开始簌簌发抖,然后一根根地站立起来,惊慌失措地争抢逃亡之路。
头人感到喉咙处一阵阵发痒,他明白那里将是中箭的地方。他奇怪为什么自己的一生要用一支箭来了断。但不管怎么说,一生的疑惑与贪欲将在一瞬间得以解脱,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说话欲望,他已经被喉咙里的魔鬼折磨得几天不能说话了,现在他想在自己的仇人面前把最想说的话留给这个纷乱的世界。
“好汉生时有雄心,死后天上一阵烟。今生不能到你家喝酒,来世我们再做冤家。来呀,好汉,往这里射!”白玛坚赞头人甩了甩快要盖住脸的头发,指着自己的脖子处说。
他看见沉默的骑手张弓搭箭,绷紧了的箭弦在寂静的山道上发出“吱吱吱”的响声,那是索命的声音。原来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就搭在这一根弦上,而人一生中无止境的贪欲让它怎么承受得住啊。
白玛坚赞头人刚刚明白这个道理,他便看见黑色的箭头隔岸飞了过来。原来一个人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喇嘛上师们经常说生命无常,刹那间生生灭灭。一刹那,其实就是一支命运之箭飞扑过来的那点工夫。白玛坚赞头人还来得及想起仇人死时哀泣悲愤的面容,都吉的身子在他的马蹄下扭曲挣扎,但是他愤怒的眼睛却没有挣扎,而是始终飘浮在白玛坚赞头人的头顶。原来复仇的眼光可以变成一支箭,带着杀气扑面而来。他终于知道敬畏了,可是啊……
头人还来得及反省自己一生的贪欲,像澜沧江水一般浩浩荡荡,无穷无尽。在他执掌朗萨家族之前,他的父亲曾经把他带到江边,告诉他说,朗萨家族是被这江水从雪域高原冲下来的,在赞王松赞干布的时代,一只鹰飞九天,也飞不出朗萨家族的地盘。现在一方小小的峡谷就将朗萨家族像关一匹马驹一般关死了。孩子,你要找到朗萨家族的神鹰,驱赶它展翅高飞。神鹰翅膀掠过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业。
佛祖啊,你生于一个贪婪的家族,就必将死于贪婪。前世扎翁活佛曾经说过,人是如何活的,就将如何死。一个人的活法决定了他的死法。
那支命运之箭夹带着一股阴风,沿着命运指定的方向准确地飞行。白玛坚赞头人感到脖子处先是一阵灼热,然后是彻底的清凉。箭矢刚劲猛烈的冲击一度让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仰,但是头人身上最后一股豪气令他依然坐稳了马鞍。他低下头去,看着半截箭杆露在脖子外面,鲜血从箭尾滴答滴答地淌出来。喉咙里的魔鬼终于被打倒了。这最后的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现,他感到那儿舒服多了,然后便伏身在了马背上。
那马一声哀鸣,驮着主人转身跑了。
白玛坚赞头人一生中做了无数个梦,但唯有这个梦真实得就像某个不吉利的阴霾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的坐骑驮着他从噩梦里跑回来,顺利地跨越了梦与现实、生与死的门槛,才让他暂时摆脱了死亡的追踪。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被噩梦惊出的汗水,浸透了他身下的熊皮褥子,又滴淌到卧室,形成一股畏畏缩缩的溪流,一直流到了走廊,再流进宽敞的厅堂,最后把火塘里的火都浇灭了。
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管家益西次仁复述梦里的景象时,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晰无误,连那支箭射中自己脖子时的灼热和清凉,以及之前箭在弦上的吟唱,箭在峡谷的上空刺破空气的“嗖嗖”声响,还有他的头发怎么一根根地竖起来争相逃命,他都讲得活灵活现,如同亲自经历过一般。有时头人的两个儿子不得不为父亲噩梦醒来后的状况担忧,不吉祥的梦没有使他清醒,反而让他陷入某种迷狂,那是一种对死亡的畏惧才造成的痴迷和疯狂。他在一个黄昏告诉自己的两个儿子:
“阿拉西会从梦里追出来射我一箭的。”
尽管人们不断地劝慰他,鼓励他,说那幸好是一个梦而已。噩梦人人都会做,只要醒来看见天上灿烂的太阳,就应该感到庆幸啦。
但是头人什么都不相信,只痴迷于自己的梦,甚至连从寺庙里请来专门占梦的喇嘛的话,他也半信半疑。迦曲寺那个叫扎鲁的喇嘛是个释梦大师,多年来由他负责解释澜沧江峡谷东岸人们的梦。因为人们相信,梦和神灵的启示有关,也和魔鬼的脚步相连。从前曾经有一个带着三个孩子路过峡谷的乞丐,是那种哪里有狗叫声,哪里飘炊烟,就去哪里讨吃的流浪汉。他在乞讨时对人们说,虽然我现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手拿打狗棍,可是在我的梦里,我穿的是镂金法衣,手持的是金刚法杖,出行有仪仗华盖,住的是看不到屋顶的高堂大屋,吃的是神灵遣下的美食。人们都笑他,说一口糌粑都要从狗嘴里争抢的乞丐,连茶末子的残味都闻不到的流浪汉,你就继续做你的梦吧。但是扎鲁喇嘛见了这个乞丐竟然纳头就拜,说他必定是大福大贵之人。还把他们父子迎请进自己的僧舍,将他的讨饭碗和打狗棍都扔了,说这些东西怎么配一个富贵之人呢。果然,半年以后,这个乞丐的一个孩子被拉萨一座寺庙寻访灵童的高僧认定为他们的大活佛。从那以后,人们不但敬畏神灵,也敬畏自己的梦。
扎鲁喇嘛到头人家为他念了三天的经,以攘除头人梦里的魔鬼。他不用询问就已经知道了是哪一路的魔鬼在头人的梦里兴风作浪,因为他就是掌握了在梦与现实中来去自如法门的上师,他观人们的梦,就像观自己掌上的纹路一样了如指掌,清晰准确。就如扎鲁喇嘛所说的那样,“梦是生活的另一面,吉兆和凶兆都隐藏在我们的梦里。”
按扎鲁喇嘛的解释,预示着吉兆的梦诸如梦中穿法衣,骑着狮子或神马奔驰,顺利地蹚水过河,驾驭天龙,看见初升的太阳不被云雾遮挡等等;而凶兆的梦则是穿有臭味的衣服,身处暴风雪当中或者身陷沼泽,看见自己身上爬满虫子,和死人一起跳舞喝酒等等。当然了,白玛坚赞头人被箭所伤的梦显然不是一个吉祥的梦,但是扎鲁喇嘛有办法给出另外的解释。
他问头人:“你真的看到了那只鹰了吗?”
头人回答:“就像我看到你一样。我还看见它抓起了一只羊羔哩,连那羊羔乱踢的蹄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喇嘛又问:“它是从雪山上飞下来的吗?或者,它有没有在雪山上盘旋?”
头人想了想,说:“它飞过我的眼前时,一定是刚从雪山上下来的吧?哦呀,哪有不飞越雪山的雄鹰呢?”
扎鲁喇嘛一拍大腿:“哦呀,这是很吉祥的梦啊老爷。鹰飞过的地方,就是你的领地;鹰抓获了羊羔,说明老爷你最近已把巨大的财富收入囊中。我们要恭喜你啦!”
白玛坚赞头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尊敬的上师,你说的怎么和我父亲的话一样啊。哦呀……”他忽然想起了那梦的后半截,“可是,可是对岸那个射我一箭的家伙……”
“没关系的,”扎鲁喇嘛摇晃着脑袋说,“预示着死亡凶兆的梦不是一个骑马射箭的小伙子,而是一个戴*头巾、穿红衣服、手持红花的男人。你见过他吗?”
头人使劲想了想,说:“没有。”
“或者是梦里出现一个黑色的女人,伸出她黢黑的手,一下就把你的肠子掏出来。”扎鲁喇嘛边说边把自己精瘦的手猛地伸到头人的腹前,吓得头人不自觉地往后一缩,肚子里一阵发紧。“你看到自己被掏出的肠子了吗?”他又补充道。
“没有。”白玛坚赞头人厌恶地说。这个家伙比梦里的阿拉西还要讨厌,他想。念过几天经的人就是喜欢卖弄自己的学问。
扎鲁喇嘛依然陶醉在自己的释梦感觉里,“从老爷梦里前后的因果来看,吉大于凶,阳大于阴,生大于死。老爷这一阵不要往西岸去就是了,那边的阴气重。西岸的射箭手再有神相助,也不可能将一支箭隔岸射过来。”
“可是他确实射过来了。”头人还心有余悸地嘀咕道。
“那是梦里的箭。白天没有梦的时候,这支箭怎么能飞那么远呢?连火绳枪都打不到对岸的。”
“那我的梦就交给你守护了。”头人可怜巴巴地说。
“尊敬的朗萨家族历来是我们寺庙的大施主,我们不但护佑你的财产和领地,当然还要护佑你的梦。我再帮老爷念一天的经,回去后让寺庙的众僧为老爷做一场攘灾祈福的法会,我敢担保只有雄鹰,神马,宫殿里的宝座,漂亮的帽子,八瓣莲花,五彩的花雨,佛的光芒,彩虹,盘旋的白色大鸟这些吉祥的东西,天天出现在老爷的梦里。因为我会念咒把它们放飞过来,让老爷你睡在吉祥的梦中不想起床。”他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于是又改口道,“哦呀,当然了,老爷起床后会发现梦里的吉祥都会变成真的。”
白玛坚赞头人显得有些焦虑,“美梦成真的事情,谁他娘的不想。怕的是魔鬼控制了一切,美梦变成了噩梦,那他就是天底下最走背运的倒霉鬼啦。”
为了白玛坚赞头人天天睡觉时有吉祥的美梦,朗萨家族又给寺庙送去了大量的布施,寺庙里如约举行了隆重的法会;为了提防梦中无处不在的复仇的利箭,头人再不去澜沧江西岸,晚上睡觉时连窗户都增加了木挡板。各种驱鬼的法器摆满了头人的卧室周围。
西岸那边新盖的大宅已经完工,野贡土司本来就要将女儿送过来了,但是寺庙里的喇嘛们坚持说,西岸到处飘荡的孤魂野鬼还没有赶尽,这个时候举行婚礼不吉祥,最好是在今年的藏历新年之后,因为野鬼们是过不了年关的。现在只有达波多杰和管家益西次仁领着一帮人在西岸布置着新房,倒不是那个被他嫂子的妖气搅晕了头的兄弟心回意转,一心等待和土司家的千金成亲,而是达波多杰已经再也不能忍受贝珠每天夜晚的叫床声。到了西岸的新居后,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现在不能睡好觉的却是白玛坚赞头人。并不是大儿媳妇的叫床声也搅了他的美梦,也不是他害怕一不小心再次落入噩梦的陷阱里,而是他根本就不能入睡,魔鬼把他的睡眠撕得支离破碎,把他的夜晚拉扯得比澜沧江还要长。瞌睡就像丧失了的某种能力,再也不眷顾可怜的失眠者了。他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看着月亮的脚步在他的卧室里无声地滑行,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他才像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那样,两眼血红,神情倦怠,偏偏倒倒地从床上爬起来。而白天里,他则仿佛在梦游,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像梦中景象。可是到了晚上,万籁俱寂时,白日里明晃晃的阳光下模糊不清的记忆,又重新清晰明了起来。大儿子扎西平措叫来两个昌都的铁匠,在宅院生起炉子打马掌和藏刀,这个不会有多大出息的家伙竟然对打铁深感兴趣,在火红的炉子边一待就是大半天。儿媳妇贝珠带着与她形影不离的那只山猫,又去了一趟西岸,说是去送酿酒的大钵。据说达波多杰在那边天天喝得烂醉,仆人们酿酒的进度,跟不上他酒醉的次数。唉,等过了年,吉祥的日子到了,他和新媳妇入了洞房,就会知道人间还有比酒更美好的事情。佛祖啊,我连合一下眼都那么难,隔壁的两个年轻人又在折腾啦。呸,这个不害臊的娘们儿,你在床上的声音就不能小点吗?连喇嘛们的心都乱了。
白玛坚赞头人在夜晚梳理白天的回忆时,经常这样被隔壁房间的响动打断。有几次他索性像过去那样,也爬到自己妻子格追的身上,想在无所事事的漫长时光里也找回点往昔的雄风,可是他一次次地失败。有天晚上当他再次无功而返时,他听到格追抱怨说:“你只是战场上的英雄,女人身上的老人。”白玛坚赞头人才想起,自从和西岸的人打仗后,他就不行啦。神灵的公正无所不在,你在和整个世界搏杀时是胜利者,而面对女人,则输得精光。
迦曲寺的喇嘛们在祈祷头人有个美梦的法会上,大约把该迎请的神灵搞错了;扎鲁喇嘛在赶走头人梦中的魔鬼时,可能把他的睡眠也一起赶走了。白玛坚赞头人从来没有发现小睡一会儿也会成为天底下最难办到的事情,有时他甚至祈求,哪怕是睡在噩梦连天里也心甘情愿。但是控制睡眠的神啊,为什么你既不赐我美梦,也不给我噩梦呢?从前我只想要美梦,不想要噩梦。现在我知道啦,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什么样的梦都可能遇到。那个狗娘养的释梦上师,等我重新有梦了,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砍下你的脑袋。白玛坚赞头人在昏沉沉的黑暗中想。
峡谷里第一场雪花飘起来时,头人还是没有梦,也没有睡眠。他白天歪靠在火塘边,血红的眼珠仿佛要滴血,头沉重得抬不起来,脚下却轻得如踩在棉花上。现在他已经无所谓睡与不睡,也再不去担忧噩梦与美梦,更不在乎白天与黑夜,财富与权势。他成为一具还活着的灵魂,意识模糊,身心疲惫,万念俱灰。谁也不敢去惊扰他,因为那可能会招致脾气愈发暴戾的头人一顿呵斥或者马鞭。他们路过头人身前时,都是蹑手蹑脚、屏住呼吸。现在连贝珠晚上的叫床声都销声匿迹了。
这天的黄昏,白玛坚赞头人偶尔往火塘上方的天窗看了一眼,发现有个似神非神的东西在向他招手,于是他就飘了起来,借助着火塘上方一股弱小的青烟升上去了。他来到屋顶的平台上,看见妻子格追在房顶的香炉前念经,太阳已经快落到山背后,煨桑的青烟扶摇直上,融进远方的昏暗中。又一个烦人的夜晚即将来临。头人想,人要是能变成一股烟随风飘去,该多么好啊。好汉生时有雄心,死后天上一阵烟。这句话他在梦里说过,可是佛祖,看看我的眼皮有多重,看看我的头,都被它们压得抬不起来了。我要在你的面前烧多少炷香,供奉多少布施,才可以变成一阵烟啊!
雪山上的神灵在白玛坚赞头人生命最后的时候,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随着那股青烟飘去了。很多年后,朗萨家族的人在回忆起他们的这个祖先时,都说是那股被魔鬼控制了的青烟引导着白玛坚赞头人走向了死亡。那青烟先是飘过了宅院前方几棵高大的核桃树,然后翻过一座小山坡,又顺着一条山道往澜沧江峡谷里一路小跑,白玛坚赞头人紧追慢赶,才跟上了青烟的步履,最后它萦绕在一座玛尼堆前。白玛坚赞头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看见天上的兀鹫在盘旋,似乎已经嗅到了死尸的气味。这时,他才发现澜沧江西岸的山冈上,一个年轻英武的骑手横刀立马,张弓搭箭。紧接着,他看见一支从对岸飞来的箭正带着风声隔岸射来。
头人只来得及嘀咕一句:“这真他娘的像那场梦啊。”
到人们发现兀鹫一只接一只地降落在那座玛尼堆周围时,才看到现实正和头人噩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一支涂有“见血封喉”毒药的箭,从澜沧江西岸借助神的力量,借助西岸无数战死者冤魂的诅咒,准确地射进了他的喉咙。在他被严重的失眠压垮了的脑袋上,满头黑发惊慌失措、根根竖立,仿佛一只失足跨进死亡陷阱里的刺猬。
10 雪崩
白玛坚赞头人被自己梦中飞来的一支神箭射杀了,这是峡谷流传了很久的传说,因为那箭的确在头人的梦里飞过,因为自从头人做了那个不吉祥的梦后,他就注定要被一支箭射杀。从那以后,峡谷里的人们非常小心自己的梦,生怕和梦中的死神不期而遇。只有头人的小儿子达波多杰不相信这些传说。他固执地认为,梦里的箭只能射杀做梦的人,有谁见过一支箭可以穿越人们的梦,射到白天来?他在事发的那天下午,在西岸的山道上看见了那个和父亲梦里一模一样的骑手,他并不认为他也是从父亲的梦中冲出来的。他只不过是个和他一起在峡谷里长大,和他一样勇敢、一样在现实生活中充满复仇欲望的冷酷杀手。他全身披挂,胯下的战马冒着蒸腾的热气,与骑手的杀气形成一股旋风,盘旋着往天上飞。父亲的梦没有错,错的是他忘了梦是自己命运最准确的预兆——就像那支不可思议的毒箭一样准。只是他有些不明白的是,阿拉西哪来那么大的臂力。
达波多杰曾经追逐着这股旋风,打马冲到云丹寺前面的山冈下,在诸佛菩萨的慈悲注视下大喊:“阿拉西,不管你躲进寺庙还是躲进自己的梦里,你要记住,你我都一样,没有不报父仇的好男儿。”
那时,阿拉西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守在那座山冈上,这里有通往寺庙的唯一小径。阿拉西站在一块岩石上冲下面说:“鬈毛多杰,想想你阿爸做的那些魔鬼才会高兴的事,就是雪山上的神灵也不会宽恕他!”
“我会砍下你的头来的!”达波多杰用刀远远指着阿拉西说。
“你大概还没有那么快的宝刀。”阿拉西沉着地回答道。
达波多杰那时还没有传说中的宝刀,他就没有杀阿拉西的勇气。白玛坚赞头人的丧事办完后,峡谷里的格局也发生了新的变化,曾经戴在头人发髻上的金佛盒,现在属于朗萨家族的两个儿子了,他们顺利地成了澜沧江峡谷东西两岸的新主人。朗萨家族如愿以偿地控制了茶马驿道,财富今后将像澜沧江水一样流进朗萨家的库房。可是达波多杰心里并不是很高兴。
阴郁写满了这个新主子的脸,倒不是因为父亲的仇还没有报,也不是因为西岸的土地没有东岸的平整宽大,更不是由于离开了熟悉的家要面对自立门户的诸多艰难,达波多杰早就想离开哥哥的羽翼独自大干一场了。父亲在的时候,作为家中的老二,什么大事父亲都只找哥哥商量,他只有埋头去干的份儿;父亲不在了,哥哥成了家里的中柱,家族里的任何人都得围绕着那中柱转,不仅如此,还得听从他的吩咐。就像有一天哥哥忽然对弟弟说:
“多杰,在攻打都吉家时野贡土司帮过咱们。眼看着新年就要到了,现在是该我们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他们要多少牛羊和银子呢?”达波多杰问。
“不是送给他们牛羊的问题,而是该送去彩礼啦。”扎西平措没有忘记,以神的名义挑起峡谷两岸的战事,最终目的不过是扩大家族的领地和权势,完成与土司头人家族间的联姻。天下哪里有帮人家白打仗的好事?
达波多杰当然知道这越来越逼近的婚期,不过是一条即将要套上脖子的绞索。他原来以为父亲死了后,没有人管他的婚事了,他可以把这该死的婚期无限期地推迟下去。但没想到哥哥也像父亲那样来把他往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陷阱里推。
“哥哥,土司家的那个麻脸女儿都二十二岁了!峡谷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子,儿女都可以上山放牧啦。”
“找一个当姐姐的做妻子,是男人的福气啊。东岸这么大一片土地,需要那种会持家的女人。”
达波多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福气在哪里。他来西岸后,就把自己的领地跑了一遍,这时才发现,峡谷这边的生存条件比东岸艰难得多,土地贫瘠,坡度又大,水源也远,难怪从前人家西岸的人要出去赶马。在这块狭窄的地盘上,不要说给你当个头人,就是让你当国王,你也找不到多少富足和心灵自由翱翔的感觉。达波多杰感到自己连睡觉都觉得逼仄。他浑身的力气和欲望得不到自如地张扬舒展,这让他看什么都不顺眼,那些在新建起来的大宅院里每天负责为他开门、做他上下马的“马墩石”的仆人们,是挨他的拳头揍最多的。因为他进出门、上下马时,都要给这些家伙一拳,就像赏给他们一个小钱一般。
老管家益西次仁跟随达波多杰从西岸过来,继续伺奉朗萨家的少主子。在前主子白玛坚赞还没有当头人时,他就是朗萨家族的管家了。忠心的老管家认为达波多杰才是朗萨家族真正的好汉,这个家族只有靠那勇敢豪爽、血性刚烈的后代才可再次振兴。
“等着看吧,这峡谷两岸终究会全是你达波多杰的。”一个下午,他对刚从外面转悠回来,还在闷闷不乐的达波多杰说。因为他知道少主子嫌西岸狭小得连马都跑不起来。
“益西大叔,你说什么呢?峡谷两岸现在不都是属于朗萨家族的了吗?”
“很早很早以前,上部阿里三围,中部卫藏四翼,下部多康三岗,还有工布山南地区都是赞王松赞干布的,可是后来呢?”管家虽老,看过去的事情,当然比谁都清楚。
“后来怎么样了?”达波多杰问。
益西次仁看着年轻的少主子,他的眼睛明亮灼热,仿佛里面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那是他的祖先曾经有过的眼光吗?老管家慢吞吞地说:“后来么,赞王的子孙们为争权夺位,把雪域高原都撕碎了。赞王的后代也像被风吹散的种子,撒落在神灵控制的大地上。少爷,就是中国皇帝的江山,也是东家来打西家去抢啊。”
“益西大叔,你的意思是说,有一天我们还会把东岸的地盘占过来?”达波多杰话音刚落,自己也被这想法吓着了,他把手中的马鞭朝旁边的一棵树上抽去。“这是比雪崩还要糟糕的灾难,那边是我哥哥在当家啊!”
“他未必就不想来这边当家。”老管家冷冷地说。
达波多杰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益西叔叔,乌鸦还没有飞过来,不吉祥的话就不要乱说。”
“这并不是我说的啊。”益西次仁深深地弯下腰,“少爷,这是贡巴活佛告诉我的,昨天我去寺庙,他对我说……”他又不说了,仿佛活佛的话让他难于开口。
“你去找贡巴活佛?朗萨家族的仇人还躲在他的寺庙哩。”
“少爷,现在我们来到这边,不能没有自己的寺庙,更不能没有神灵的护佑。我们是俗人,穿袈裟的人喜欢什么颜色,持诵什么经文,那是佛菩萨管的事情。俗话说,供佛莫如供僧侣,如果我们连神的代言人都得罪了,还怎么指望神灵的护佑呢?”
“可是,可是……我们当初打过来,就是为了改变他们教派的颜色。”
“唉,少爷。这样的事情在雪域高原多了,从前恶魔朗达玛,为了兴苯教而灭佛教,杀光了全西藏的僧侣。其实都是为了权势之争啊。你听听贡巴活佛怎么说吧。人如果有了怨憎,连自己的影子都会咒骂;兄弟间要是有了贪欲,连天上的星星都会抢光。活佛还说,如果你想知道昨天的事情,看一看你们的今天;如果你想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看一看你们现在的行为。少爷,我们都逃不脱因缘果报啊。”
“因缘果报,哼!他们就会拿这些说教来吓唬我们。益西大叔,现在我要做的事情,是替我的阿爸报仇!”
“还有比为老爷报仇更重要的事情,少爷。”老管家说。
“天下哪有不报父仇的男儿?”
老管家把自己的身子躬得很低,“少爷,我们该唱起喜庆的歌儿,跳起欢快的舞蹈,把上游野贡土司家的曲珍小姐迎请到家里来了!少爷,死了的人活不回来,活着的人要过好自己的今世。”
“快闭上你的臭嘴!我哥哥的嘴又没有长在你的脸上。”达波多杰厉声喝道。
“难道少爷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吗?”
“难道你想娶一个麻脸姑娘来做自己的老婆吗?”
“难道少爷想和野贡土司家开战吗?”
“混账东西!”达波多杰差一点就抽了老管家一马鞭,这时一个仆人刚好进来续茶,那一马鞭就重重地抽在那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倒霉鬼身上。
“少爷,这就是我们种下的因果,也是我们的明天。”老管家鼓起勇气说。
“我不要这个明天!”达波多杰高声喊道。
“那我们就像在今天把一生的积蓄都花完了的酒鬼。”老管家一针见血地说。
益西次仁这句话其实也是从贡巴活佛那里学来的。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是西岸的主人了,可就像他说的那样,作为一个俗人,怎么敢轻易得罪神灵的代言人呢。贡巴活佛对他给寺庙带去的大量供养看也不看一眼,继续闭眼念自己的经文,好半天也不理他。他身边的尼玛堪布说,活佛,朗萨家的管家送供养来了。贡巴活佛念完了一段经文,才缓缓说:“强盗抢来的东西怎么能唤起我们的慈悲呢?一个强盗,虽然是打劫的别人,但其实是为了今生的贪欲而把自己所有的来世都抢劫掉了。这是只有酒鬼才干的蠢事啊。”
主仆二人正聊着,忽然发现厅堂里亮堂起来,美丽的嫂子贝珠人还未进屋,她身上那股永远也抹不掉的狐狸的妖气就率先破门而入,珍贵的珠宝玉石让宽敞的厅堂蓬荜生辉,笑盈盈的眼波也将达波多杰脸上的怨气一扫而光。
“哦呀呀,是嫂子啊。难怪屋子里满堂飘香,太阳就像落在了火塘里。”达波多杰的脸转阴为晴,灿烂得如同春日里的阳光。
“呵呵,兄弟你可真会说话。”嫂子的媚眼飞起来了,那只熟悉的蝴蝶,在达波多杰的脑海里飞呀飞,让他都快晕了。唉,要是她除了哥哥扎西平措外,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达波多杰都可以为她发起一千次战争。
这段时间贝珠隔三岔五地就往西岸跑,一会儿送来新娘上门的彩礼,一会儿又来帮达波多杰布置新房,似乎她真把他当自己的亲兄弟看。“下午那边晒不到太阳,西岸这边暖和些。我打搅你们了吗?”今天她找了个很经不起推敲的理由。
“嫂子什么时候不可以过来?兄弟这儿地方小点,请佛菩萨容易,请嫂子来难哪。嫂子来了,阳光都明亮多了。”
管家益西知趣地退出去了,达波多杰把贝珠让到自己的对面,面对她那张像满月一般的脸。佛祖,它是多么光洁照人,仿佛是一面镜子,映照着青春冲动的血液,还映照着达波多杰晃悠悠的心。而在一张麻脸上,你能看到什么?
嫂子进朗萨家的门已经快一年了,可是身上还是没有喜。尽管哥哥几乎每晚都不放过她,有时把整栋楼房都震得摇晃起来。这种震动并不仅仅是因为大哥扎西平措的力量,而是由于贝珠尖锐而又淫荡的呻吟。可是在那些碉楼在摇晃,强悍的大哥在重重地喘气,娇媚的嫂子在情爱与肉欲里放声歌唱的夜晚,有谁知道达波多杰的痛苦呢?
达波多杰飞快地往嫂子的腹部瞥了一眼,那里还是平平的。大哥这段时间又白干了。他有些幸灾乐祸,但随即又感到羞愧和郁闷,要是换了我,哼!
“在看什么呢?”嫂子的眼睛可真是精啊。
“没……嫂子的护身符可真漂亮。”他的眼光只消稍微抬一抬,就落在贝珠胸前的那只纯银又镶了七颗绿松石的护身符上。
“你哥哥送的么。哎,你给人家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什么礼物,嫂子?”
“人家就要过门了,你还装什么呀。阿弟,现在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有什么不懂的就让嫂子帮你拿主意。野贡土司家虽然是大户,我们朗萨家族也别丢人。”
“过什么门?谁愿意来就来。我可要出远门了!”达波多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说完他的脑子就在飞快地转,我出远门,我去哪儿啊?
贝珠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小叔子,“你怎么啦?”
达波多杰被那眼光盯得慌了阵脚,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我心里烦!”他气哼哼地说,就像跟谁赌气似的。
“唉,阿弟啊,”贝珠站起身来,抱着双手在他身边转,阵阵妖冶的香气都快把他淹没了,“嫂子知道你不喜欢野贡家的小姐,可是你……”
“那你知道我喜欢谁吗?”达波多杰也站了起来,攥紧了双拳,像要跟人搏杀一般。
“嘘——”贝珠站在他的面前,用一根柔软的手指按住了达波多杰的嘴唇,轻易地就挡住了一个康巴男人鼓足了一万倍的勇气想要说的话。那动作既像一个长辈在调教顽皮任性的孩子,又像一个情人的挑逗。弄得达波多杰冲动地抓住了他脸前的那只纤细的手。
“嫂子,我……”
贝珠轻轻地就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了,她的脸上永远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是在拒绝,也是在勾引。只有狐狸精变成的女人,才有本事在拒绝与勾引之间搭一座桥,让自己的猎物在两头疲于奔命。就像从前在家里,每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甚至在当着他哥哥或者父亲的面时,她对他说的话,总是让人感到好像是被窝里的石头,放在脑后想法多,抱在怀里又睡不着。一个吃透了男人的妇人,面对一个还不知道女人为何物的男人,就像不同级别的对手在较量。一方在逗着另一方玩哩。
“我早就知道,你才是朗萨家的真正英雄。难道你真喜欢打仗?”
“哼,就野贡家那几支破枪……”
“还有你哥哥的人马呢。”她及时给他说明他要面临的处境。
然而这更挑起了这个天不怕魔鬼也不怕的小叔子的豪气,他一把就将她搂了过来,“那我就把他们像炒青稞和豆子一样,一锅炒了!我……我也要把你一锅炒……”
她在他的怀里稍作挣扎,就不动了,“别忘了,我是你的嫂嫂。”
“哈哈,峡谷里兄弟共妻的事情多着哩。”他以为,嫂子说这话,实际上就是在暗示他,当初她本来就是嫁给他们两兄弟的。
然后他一发狠劲,就将怀里这个千娇百媚的妇人横抱了起来,往自己的卧房大步走去。他向佛祖发誓这回要紧紧地、死死地抱住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尤物,再不能让她像前次那样变成一只狐狸跑了。可是,在以后达波多杰四处流浪的漫长岁月里,每当达波多杰回想起这幸福的一刻,他在自己的心底里一点也没有升起对这个女人的爱,而是对她的恨。因为这一刻让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也因为在这一刻,他听到这个女人在他的怀里“哧哧”地笑。就像一个老猎手,眼看着诱捕的野物一步步走进自己设的陷阱。
而当时,他一下就迷失在她滚烫的激情和温软的体香里。在他铺着熊皮褥子的大床上,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满身昂贵的首饰、佩饰、头饰、腰饰全都成了累赘。在叮叮当当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之后,在他呼出的气息已经变得比牦牛还要粗重的时候,他仍没有解除她身上代表着富裕与高贵的那些碍手碍脚的玩意儿,他还要随时提防她变成一头狐狸溜了。达波多杰忙得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地抱怨道:
“佛祖,贵妇人们就不能让自己活得简单一点?”
贝珠哧哧地笑着说:“牧场上的那些挤奶姑娘,撩开裙子就可让你高兴了,可是她们活得简单么?”
“她们哪能跟我香香的嫂子比!那些娘们儿不论丑俊,都一身母牦牛的味道,我都分不清是在跟一头牦牛还是和一个姑娘睡觉。”
“那是因为你性子太急了。”贝珠说着自己动手解开了被达波多杰弄成一团乱麻般的绫罗绸缎,就像解开一个结,也像拉开了一层神秘了万年的帷幕,更像捅破了两个欲火中烧的偷情者最后一层遮羞布。达波多杰被那迷人雪白的胴体刺得睁不开眼,他战战兢兢地把头埋进贝珠香气四溢的双乳间,几乎都快幸福得窒息过去。
她抚摸着他的一头鬈发,就像抚摸他的一颗纷乱的心。“唉,你这个到处打野的好猎手……啊——啊——”
他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叫唤声,那么真切,又那样令人迷醉。多少个夜晚,这声音从哥哥的房间里传来,让他辗转难眠;多少次梦里,这声音像树林里的百灵那样婉转动听,可是等他扑过去的时候,鸟儿飞了,春梦醒了。他只有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在被窝里独自懊丧和思念。现在这声音从他的骨头缝里钻进去,仿佛是火镰上溅出的火星,把骨子里的欲火一处一处地点燃了,那火本来就被挡在家族的面子观下。现在,这点面子不过是一张纸,熊熊燃烧起来的烈火不但烧毁了这张纸,也焚烧了达波多杰自己。
达波多杰仿佛已经跃马杀入万军阵中,那么多的敌手令他手忙脚乱,砍杀不尽。如果说贝珠平时浑身弥漫的妖气已经足以令人晕眩的话,那么当她贵妇人的伪装被完全剥开以后,那肉体的香甜气息简直就要将人溺毙了。佛祖啊,一个男人面对一个狐狸精变成的女人时,是多么的可怜。
达波多杰就像一条幸福的鱼,一头扎进由温柔和激情融在一起的深湖里,他在里面活蹦乱跳,搅得湖里水花四溅,云雨翻滚。嫂子又像发情的山猫尖声叫唤起来了。屋外树上栖息的鸟儿也受到了惊吓,以为一只猫蹿到树梢上来了,骇得纷纷振翅高飞。
“我亲亲的嫂子啊,是什么东西让你叫得如此响亮?”这是达波多杰在过去寂寞难熬的黑夜中一直想弄明白的一个问题。
“雪崩来了,你能不尖叫吗?”
“噢,原来爱情就是一场雪崩。”达波多杰仿佛忽然明白什么叫爱了。
“你哥哥曾经说,它是一场赛马,其实他错啦。爱情对男人来说是雪崩;可对我们女人,啊——啊——啊——天哪天哪!它……它它它就是一支一生也唱不完的歌啊。”
“哦嫂子,哦嫂子,是你在唱歌呢还是树上的那只山猫在叫唤?”
“哧哧哧,”贝珠笑了,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山猫不叫唤,就招不来野猫。”
过去达波多杰是这叫唤声的聆听者,现在,他成了缔造者。佛祖,这是梦吗?他使劲咬了自己的胳膊一口,痛得他咧开了嘴;他又咬了嫂子丰腴的肩膀一口,贝珠大叫:“你这条狼!”
然后她用自己的嘴堵住了达波多杰的嘴,再把自己香软的舌头深深地探了进去,达波多杰顿时感到自己的魂被这柔软的舌头紧紧勾住,一辈子都被她牵着走了。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也仿佛正从高高的悬崖上滑翔而下,极度的绝望和巅峰时的快感一齐袭来。
雪崩了,一泻千里的激情淹没了一切,也摧毁了一切。达波多杰没有经历过雪崩,但是见过雪崩过后的厉害,光是它掀起的气浪,也能把隔着一条山谷的大树吹断。一个狐狸精变的女人,不要说隔着一条峡谷,就是远隔千山万水,也能把一个男人的心席卷而去。这个娘们儿对付男人可真是一个高手。在长长地接吻、翻滚、扑腾后的间隙,妇人妩媚地说:
“傻兄弟,你咬的不是地方。”
“噢,嫂子,我要把你从脚指头到头发尖,一点不留地吃下去。”
“呵呵,你可见过蛇把大象吞下去的事儿?你呀,吃了不该你吃的东西,还想连人家的茶碗都带走。”
“怎么不该是我的?本来嘛,嫂嫂的奶子就有当兄弟的一半。”他嘀咕道。
现在轮到贝珠叹气了,这说明她真的喜欢这个英俊的小兄弟呢。她不无忧伤地说:“别瞎说了。担心你哥哥打断你的腿。”
达波多杰沉默半晌,“唉,嫂子,我想明白了,你跟我走吧。”他是一个做事干脆利落、从不计较后果的人。就像当初贝珠刚从狐狸变成女人,他在父亲的箭头下说要娶她做自己的妻子一样,他就认定自己今生的命运注定和这个妖媚的女人有关。现在,他也认定,要想一生都拥有这个女人的爱,同时又不至于和自己的哥哥刀兵相见,只有出走一条路。
“我跟你走,你敢吗?”她用挑逗的口吻说。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嫂子愿意不愿意的事儿。雪域高原那么大的地方,还没有我们的一张床么嫂子?你还记得半年前牧场上放牧的索朗次仁和他心爱的姑娘一起逃跑了的事么?”
“鬈毛多杰啊,别忘了我们的身份,哪有贵族出门逃婚的。有身份的人的婚姻,是驯养了的乖马啊。”她把他再次搂进怀里,就像害怕他跑了一样,将他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迷香之中。
“这狗娘养的身份……”达波多杰嘟噜道,你以为当了贵妇人大家就忘了你狐狸的身份了吗?他忽然想起身下的这个女人从前是一只狐狸变的事实,过去人们在私下里说,贝珠的尾巴平常是藏在宽大的藏裙里的,她在温泉里沐浴时从来都只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好奇心使达波多杰抽出自己的手来,猛地抄到她的身后……
但是狐狸飞快地把自己的尾巴夹起来了。这是狐狸的本能,也是贝珠掩饰自己身份的惯用技巧。她总是成功地使那些为她倾倒的男人相信:尽管她是狐狸精变的,但是他们仍然要为她的妖冶美丽神魂颠倒、人鬼不分。
那时沉溺于爱欲中的达波多杰,不要说抓住狐狸的尾巴,就是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啦。
11 佛性
在峡谷两岸交战以前,达波多杰和阿拉西曾经是朋友,现在是他们都肩负着报杀父之仇的重任了。虽然两个家族的上一辈人在峡谷里互不服气,可是在阿拉西他们这一辈,却没有多少利益冲突。在他们都不是家的“中柱”的时候,他们只是火塘边的酒友。几年以前达波多杰托阿拉西将他打猎时获取的三张熊皮,两副熊掌拿到纳西地去卖给汉人。可是阿拉西却被一个汉地的商人骗了,那个住在客栈里的家伙借口房间里的光线不好,看不清毛色,说要将熊皮拿到客栈后院的天井里去看,却一去不复返。等阿拉西醒悟过来追出去,才发现那客栈后院的天井有一道侧门,外面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阿拉西回来后,专程到东岸找达波多杰赔罪,并问他应该赔偿多少钱。鬈毛多杰说,伙计,是人家骗了你,又不是你骗我。东西可以骗走,朋友是骗不走的啊,喝酒吧。
而就是这么一个仗义豪爽的家伙,却带人来攻打自己的宅院,阿拉西那天看见他在战斗中扑杀得比谁都凶狠,似乎这座他曾经来做过客、在火塘边喝过酒的宅院他从不知道,也不认识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他对朋友说的话,字字都带着阴森的杀气。
阿拉西倒不害怕达波多杰的威胁,真正的康巴男儿没有被话语击倒的。但达波多杰的话却被都吉听见了。那时云丹寺的央钦喇嘛正在都吉的妻子央金和儿媳达娃卓玛的帮助下,为都吉清洗他的心脏。由于都吉在屋子里闲不住,经常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就飘出去了,回来时他裸露在外面的心脏总是沾了些草根、小树叶、沙砾什么的。央钦喇嘛用一种草药配的药汤才能把他受到污染的心清洗干净。当都吉听到外面达波多杰说要砍下阿拉西的头时,他“腾”地就从方榻上升了起来,再从狭小的窗户间飞了出去,他看见达波多杰已经勒转马头往回跑了,都吉飘在半空中与疾行的达波多杰并排前行,他对那个年轻人说:
“喂,鬈毛多杰,不是我的儿子射杀了你阿爸,是神灵的咒语射杀了他啊!”
但是鬈毛多杰看不见都吉,也听不见都吉说话。他边跑边发誓,除非都吉家的人永远躲在寺庙里,这个家族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澜沧江峡谷。
都吉看见了达波多杰心中的毒誓,就像亲耳听见他说出来的话一样。自从都吉成了“回阳人”后,他发现自己可以轻易看见人们内心中的想法,就像那些通过密宗修持后拥有“他心通”神奇法力的喇嘛上师。他还慢慢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奇异之事,比如,只有贡巴活佛和阿拉西才能听懂他的心说的话,只有自己的亲人才能看见他,可他的仇敌却对他视而不见;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他能自由地出入生死之间;在下弦月的最后三天,他的心会滴血;当人们做梦的时候,他可以一步跨进人们的梦,大家都把他当做梦里的人,一个缥缈虚幻的景象,可他努力想向做梦的人证明,他就活在他们中间。而他自己,就是在大白天,也能睁着眼睛做梦。有一天他心情好的时候,曾经对贡巴活佛半开玩笑地说:“莫非我成半个神灵了?”贡巴活佛回答道:“不是半个神灵,你和我们一样,正走在成佛的道路上,只是你先走了半步而已。”
都吉到处找阿拉西,他看见出来背水的达娃卓玛,就飘到她的身边,对她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峡谷对面,做了个刀劈脖子的手势。除了贡巴活佛和阿拉西,都吉只能像个哑巴那样跟人如此交谈。他是想告诉她,对岸有人想杀阿拉西。
达娃卓玛理解错了都吉的意思,她说:“阿爸,你放心吧。对岸的仇会有人帮你报的。”
都吉感到要让阳间的人理解自己的心是件很难的事,他深叹一口气,兀自飘走了。达娃卓玛还在后面喊:“阿爸,别走远了,外面风大啊!”
自从达娃卓玛来到都吉家后,她就没有过上几天安宁的日子。新的生活刚刚向她打开了一扇窗户,她还有许多东西都不明不白,灾难就接踵而至。她并不感到害怕,因为她的身边有两个丈夫——在和朗萨家族的战火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她在枪林弹雨中从来不缺乏关爱与保护;她也不为玉丹担心,因为他的哥哥是他最好的大树,而她自己,也完全可以肩负起庇护这个小弟弟的职责。她只随时为阿拉西担惊受怕。他太刚烈,太执著,又有太强的家族荣誉感。峡谷里的康巴好男儿,都把家族荣誉当做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不论是打仗,还是在寻常的生活里,这个当哥哥的处处像个勇士,又像个老父亲一样宽厚、仔细。达娃卓玛到牧场上去看玉丹回来后,阿拉西敏锐地感觉到她和玉丹并没有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生活,这让他好几天心里都惴惴不安。有些事情在这个一妻二夫的家庭里总是那样微妙,总是那样难于用语言来言表。它只能靠感觉,靠当事人的智慧,靠一颗博大而敦厚的心灵去慢慢地化解。阿拉西爱达娃卓玛,他也爱自己的兄弟玉丹。并不是他害怕玉丹来和自己分享一份珍贵的爱情,而是他不知道达娃卓玛是否也会像爱他那样爱玉丹。要是玉丹因为爱情受到了伤害,比他自己被爱伤害还令他难受。
当玉丹在牧场上还不到回家的日子之前,阿拉西借口要送一只种羊去配种,巧妙地把自己的弟弟换回去送到达娃卓玛的怀里。兄弟俩在牧场上分手时,当哥哥的告诉弟弟,你瞧,羊群要繁衍,种羊很关键;家族要兴旺,女人也很重要。我们都是一个圈里的羊,种选好了,后代就会像星星一样繁多了。玉丹,达娃卓玛盼着你快快长大呢。
玉丹当然没有忘记卓玛到牧场上来的那个晚上,说他还没有长大的感叹。在男女之事上,许多事情总是在寂寞的思念中无师自通。玉丹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仿佛被人开了窍,他轻车熟路地就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幸福感觉。在达娃卓玛看来,如果说自己的这两个丈夫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只能说阿拉西更成熟稳健,玉丹则像一个顽皮任性的孩子。他虽然看上去身体单薄,却是一个痴情的情种呢。
在与东岸朗萨家族的战火打起来的前几天,达娃卓玛发现自己怀孕了。至于谁是孩子的父亲,在这样的家庭几乎不用去追问。卓玛的两个丈夫都是孩子理所当然的父亲,他们也会把这个孩子——包括将来达娃卓玛生的所有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因为大家都属于同一个家族,都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更为重要的是,所有的孩子都将会是达娃卓玛一个母亲生的。就像阿拉西说的那样,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是一个圈里的羊。
都吉最后在寺庙的大殿里看见阿拉西正跪在贡巴活佛的面前。他听见活佛有些气愤地对他说:
“难道真的要杀生才能让你看到自己的罪孽吗?”
阿拉西说:“活佛,这不是杀生,是报父仇。”
“唉,”活佛深深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在你们父子面前和那两群蚂蚁嬉戏呢?都吉,下来吧,看看你们嗔怒的心里,还装不装得下一点佛性。”
都吉降到活佛身边,跪下,忽然感到心那里一阵剧痛,他的身子摇摆得如一枝风中的芦苇,大滴大滴的血珠“啪啪啪”地从心尖处滚落一地,竟然像撒下了一把血红色的豆子,四处乱跑。
“阿爸,你怎么了?”阿拉西问。
“我的心痛得受不了啦!”都吉痛苦地说。
“因为你的儿子有灾难了。”贡巴活佛一针见血地说。
“活佛,达波多杰要杀光西岸所有的人。除非我们不离开寺庙。”
“你们看看吧,用自己还有一点佛性的心看看吧,”贡巴活佛颤颤巍巍地说,“我微薄的悲心,难道真的不能化解峡谷里的魔障吗?”
两滴老泪从贡巴活佛沧桑的脸上流下来。佛又哭了,阿拉西这才明白自己造下了多大的孽。只是那时他还远不能在自己仇恨的心中,升起对仇人的爱和宽恕,因为他的慧根还没有遇到合适的阳光雨露。
父子俩从贡巴活佛那里出来后,都吉的心一直都在痛,血也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那些血珠落在地上不会融化,捧在手心里还会硌手。人们把这些滴落的血珠捡起来盛在一个糌粑盒里,阿妈央金对阿拉西说:“小心收好它们吧。这是你父亲心上的血,都吉家族的血脉都在里面啊。”央钦喇嘛试图用念经加持过法力的藏药为都吉的心止血,但是疗效甚微。阿拉西问央钦喇嘛:“我阿爸连死神都打败了的人,难道就不能止住心上的血吗?”
“人的七窍流血,身体任何一个地方流血,都有药可治。心在流血的人,怕是无药可治了。”央钦喇嘛深叹一口气,又说,“你们要知道,我们藏族人的病,有四百零四种。四百零四种病又分为四类,有一百零一种病可不治自愈,一百零一种病可治而愈之,一百零一种病治而不愈,还有一百零一种是不可治之病。这是神灵早就安排好了的啊。”
“央钦叔叔,那我阿爸是属于哪一类病?”阿拉西焦急地问。他一直认为,既然阿爸能做“回阳人”,他就能自如地跨越生死这道门槛,死亡对于阿爸来说,就再不是一个威胁,他也许会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哩。
“一个‘回阳人’的病该怎样治,我也不知道啊。”央钦喇嘛如实地说,“本来,我这儿还有一种药丸,专治不愈之病和不可治之病。”
“央钦叔叔,那你就快拿出来,救救我的阿爸吧!”一边的玉丹说。
“但是,这是一颗赌命的药丸。有医缘的人,吃下立好;没有医缘的人,吃下顿死。你们愿意试一试吗?”央钦喇嘛从他的怀里掏出一个镶银的小盒子,小心地打开了,从一层墨绿色的绒布中取出了一颗黑糊糊的药丸来,它只有一粒佛珠大小,闪着幽暗的黑色光芒,照耀着人间生和死的两面。
人们知道有这样一种药,但很少有人亲身试过。藏族人喜欢占卜问卦,却不是好赌的民族。因为神灵控制着一切,和命运相赌是毫无意义的。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人们情愿把自己的未来交给神灵来裁判,也不相信和命赌一把是条出路。
在央钦喇嘛和阿拉西他们讨论都吉的病时,都吉早就悄悄地飘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当他看到两个儿子不敢决定是否让自己吃那颗赌命药丸时,他就插进来说:
“别为难你央钦叔叔了,心病是没有药可治的。你们还不明白我的心为什么滴血吗?”
其实正如贡巴活佛所言,都吉是看到了儿子的灾难,他的心才开始滴血的。舐犊之情,护子之责,并不因为阴阳两个世界而受到丝毫的阻隔,相反,也许这种血脉相连生命相系的情感力量会来得更加强大。因为他发现白玛坚赞头人虽然被儿子射杀了,可他的阴魂却从他中箭的那一时刻起,就缠上了阿拉西。也许只有像都吉这种有“回阳人”身份的人,才对阴阳两界的人和事看得最清楚,他几次看到白玛坚赞的阴魂飘到阿拉西的头顶上方,这个行事从来阴毒的家伙即便到阴间也心狠手辣。一次他想借助一阵阴风把在山道疾驰的阿拉西吹下悬崖,而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头人的阴魂怂恿一只毒蝎爬到阿拉西的鼻孔前,还有一次他把魔鬼在十字路口留下的唾沫抹在阿拉西的酥油茶碗边……头人阴魂的种种诡计都被都吉一一识破,并在暗中为儿子化解。这些日子里,都吉不再是令人心生怜悯的“回阳人”,而是个生活中碍手碍脚的负担。他不是挡在阿拉西的身前,就是紧随在他的身后,默默而坚忍地为儿子清除来自阴间的威胁。生活在阳间的人,其实并不知道一天中自己和死神有多少次擦肩而过的机会,也很难察觉到在天空中飞来飘去的各路阴魂的身影。一个人之所以命大,要么是他的保护神很强大,要么是他的亲人爱的力量在暗中保护他。这种力量不论是在阴间还是阳世,都给予被保护者强大的生命力加持和支撑。
过分地为阿拉西操劳让“回阳人”都吉心力交瘁,迅速地消耗着自己的阳寿,当然,也许这跟头人阴魂的反扑有关。每当都吉为儿子抵挡一次来自阴间的攻击,他自己就要折损一次已为数不多的生命。人们只看见都吉日益衰弱下去,脸惨白得如同月光下的僵尸。他再也不能自如地在半空中飘飞了,他总是用无助而哀怜的目光望着大家,仿佛他的灵魂随时都要从自己的顶轮飘出去。活在阳世的人都想方设法想帮他,可是他们却不知从哪里帮起,更不知道其实是都吉一直在暗中为他们攘除生命中的威胁,还在为以后再不能帮助自己的亲人了而焦虑。他已经得到死神明确的暗示,以后自己更多的时间该待在阴间而不是阳世了。
都吉无可奈何地看到,朗萨家族的人不仅在阴间紧紧纠缠着阿拉西不放,在阳世他们也试图断绝从前在西岸生存的人们的所有退路。达波多杰的家丁不但包围了寺庙,还在驿道上设立了路卡,过往的马帮都得向他们交过路费。他去问贡巴活佛,怎样才可以摆脱眼下的险境。活佛回答道:“在轮回大法中,我们藏族人的三宝,永远是照耀着众生生命的光芒。”
都吉问:“尊敬的活佛,是哪三宝呢?一个猎手的藏三宝是猎枪、腰刀和扣子;一个铁匠的藏三宝是铁锤、火炉、铁镦;一个赶马人的藏三宝是好马、马鞍、马镫;一个喇嘛的藏三宝是上师、经书、戒律;一个牧人的藏三宝是羊鞭、甩石器、火镰;一个农人的藏三宝是铁锹、种子、土地。而一个康巴勇士的藏三宝则是快马、快刀和快枪。活佛,它们都是我们藏族人生活中的宝贝。可是我现在向你求的是救命的宝贝!”
“佛、法、僧三宝,才是藏族人真正的宝贝啊!”活佛慨然答道,“都吉,你的儿子本是一个具足慧根的佛门弟子。还记得多年前拉萨来的那个寻找转世灵童的格茸高僧吗?”
都吉想了想,才说:“噢,活佛,阿拉西差一点就被他们认定为灵童呢。唉,我们没有那样的命。”
“不是有没有那个命,而是缘起已经生起,佛缘该不该到的大事啊。”
“活佛的意思是……阿拉西还能当一个活佛?”都吉的心被自己的话都吓得猛地蹦跳几下,他不得不用双手去捂着它,才没有让本已很脆弱的心掉在地上。
“不要紧张,”贡巴活佛平和地说,“别忘了我们藏族人经常说的那句话,众生皆可成佛。你们身上的佛性,就跟任何一位佛的佛性一样的好,只是我们有没有发现它罢了。”
“可是……可是现在阿拉西已经长大成一个俗人了,还……还杀了人……”
“唉,坏行为有一个好处,可以净化人的内心。从前曾具备无量佛性与慈悲的上师,也有过先行恶业,再翻然醒悟,复行善业的成佛历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看到了自己的罪孽,心中生起了悲悯,同样可以证得佛的圆满。”
“活佛,你是要阿拉西出家当喇嘛?”
“当年那个格茸喇嘛真是一个有远见的上师。”活佛没有直接回答都吉的话,“他在临走时说,阿拉西长大后,要去拉萨见他。看来是该续上这段佛缘的时候了。都吉,让阿拉西去吧,唯有如此,才可以救他,救你的家族。我已经看到这些日子来你在那边的忙碌了。作为当父亲的,你能救你儿子一时、一日,却救不了他一生。你们家和朗萨家族的仇恨并不仅仅是今世的贪婪所致,还跟前世的孽缘有关。这段孽缘是怎么生起的我还没有看透,但现在是该斩断它的时候啦。阿拉西杀了白玛坚赞头人,接下来将是头人的儿子达波多杰杀阿拉西,然后又是都吉家的后人杀达波多杰,达波多杰的后代又开始新一轮的复仇……仇恨的种子必然结出邪恶的果子,邪恶的果子又再落地变成仇恨的种子。这不是我们喜欢的因缘大法。既然一颗佛种受到了污染,我们就把它放到一个圣地、一个清净之地去洗净它吧。”
“可是他怎么去得了拉萨?朗萨家族的人早就把所有的驿道都封死了。”
“谁能阻止一个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僧侣呢?”贡巴活佛目光看着远方,缓缓地说,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喇嘛从澜沧江峡谷起程,一步一磕头地向拉萨迈进。“那才是一个人成佛的道路。”贡巴活佛最后说。
田野调查笔记(之三)
在青蓝色的草场慢慢由绿转红的时候,我再次打马转悠到这像天堂一般宁静、祥和的高原牧场。草场上那些被称为“狼毒”的植物,在秋风乍起的季节里,神奇般地变得浑身通红,一株“狼毒”也不过人的膝盖那么高,但是千万株红色的“狼毒”在宽广的草场上铺展开去,那壮观的景象不能不使人想起过去年代天安门广场上的红海洋。只不过这里除了萧瑟的秋风和牛羊们偶尔的吟唱,安静得能让你听见草丛中虫子们的细语。这片土地已经被正式命名为香格里拉,因为这个名称是经过政府批准并写进地图了的。它源于过去这里的藏族人有关香巴拉王国的美丽传说。现在,传说变成了现实。
我不是来看“狼毒”的。这种东西外表华丽,实际上深为牧民们讨厌,牛羊并不吃它,生态学家忧虑地说这其实是草场老化、趋于沙漠化的前兆。它带给人们的恐惧与担忧,就像一个临死的人回光返照时脸上的粲然一笑。
红色的海洋深处,散落着牧人的藏式民居。他们在河谷里收获庄稼,在草场上放牧牛羊,过着半农半牧、半人半仙一样的日子。一年以前,我曾经在当地康巴朋友的带领下,走进一户人家,大醉了一场。本来说是去听主人讲过去年代的故事,他是当地的末代土司,曾经是这一带的风云人物。可是当我们坐到他家火塘边的时候,实在招架不住主人的青稞酒的醇香和那像酒一样深厚的盛情。采访还没有开始,我就醉得歪倒在火塘边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主人已经去城里开会去了。他现在是政府的政协副主席呢。
我这次坚决不喝酒,尽管老土司踌躇好久才仿佛认出我来,天知道他是否把我当成另外的一个汉人,但这并没有多大关系,对朋友的热忱和康巴人天性豪爽的性格,让主人还是把我邀请到了火塘边。
于是,我再次坐在了历史的边缘。
老土司已经八十多岁了,可是依然身板硬朗,嗓音洪亮。他提来一个五公升的塑料桶放在火塘边,那里面是满满一桶青稞酒,如果他高兴的话,一个人可以在一晚喝干它。上一次我记得我们大约喝了一桶半,因此这回我坚持说,我们汉族人的胃,不能和你们康巴人相比,酒精一泡久了,就到处是漏洞。我不明白为什么牛羊吃下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而我们汉人喝下去的是酒,漏出来的却是血?
老土司哈哈大笑,拍着自已的胃说,那是因为你得罪了酒神。我们康巴人喝下去的是酒,淌出来的就是歌,是勇气。酒是什么呢?酒是在你的血脉里奔跑的一匹烈马啊。你把它驯服了,就可以骑着它走遍天涯,找到天下最漂亮的女人;你驾驭不了它,它就把你掀翻在地,自己跑了。
这个比喻不能不令我击节赞叹。仔细一想,像我们这些不善骑射的汉族人,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次被酒这匹烈马掀翻在地。我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酒后驾车的经历,那真是骑上了一匹烈马的感觉。并不是车在飞奔,而是血液中的酒这匹烈马在飞奔。尽管这是多么的危险,可在烈马驰骋的四蹄之下,死亡要么迎面撞来,要么被抛得远远的。你就跟命赌一把吧,就像从前那些从不畏惧死亡的康巴人。
老土司在我的面前摆了一个藏式木碗,也不问我是否真要喝,哗啦啦的白酒便斟满了一碗,然后他又给自己斟满一碗,用苍老而豪迈的口气说:
好汉生时有雄心,死后身上一堆土,这是格萨尔王说的;男儿生前不喝酒,来世变成渴死鬼。这是我说的。酒除了是烈马外还是什么?老土司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说对了就可以不喝,说错了就喝下它。要是在过去,在我面前说错话,就不是喝酒的事儿,而是砍脑袋啊!
我相信过去他绝对是个轻易就能把人的脑袋砍下来的土司。我努力想酒在一个土司心目中还代表着什么,爱?女人?力量?梦想?
老土司瞪着一双已经微红的眼睛,说,你都错了,是水呀。哈哈哈哈……老土司就像跟我玩脑筋急转弯游戏的赢家,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过去我家阿爸,喝的酒比喝的酥油茶还要多……
我只有庆幸我生在今天而不是过去,因此我老老实实地把第一碗酒喝了。妈的,姜还真的是老的辣。我打断他的关于酒的话头,直截了当地说,阿老,请讲讲你父亲的事情吧。
老土司眯起了眼睛,仿佛要让目光穿越时光的迷雾,看清他那个喝酒比喝茶还要多的父亲的身影。然后他喝了一口酒,缓缓地说:
我的父亲命苦啊,从一生下来就带着前世的一段冤孽,命中注定要在今世来打冤家。
哦?我从当地的史料上曾经得知,这个地区从前盛行打冤家。许多年来,土司头人间争来杀去,史料上说都是和争权夺利、扩张地盘有关,从来没有说和前世的冤孽有关。我想,任何编撰地方志的人,都不会把记述历史和民间传说混为一谈。但是作为一个藏传佛教徒来说,前世、今生、来世是一体的,人今世的命运总与前世和来生相关联。
那么,阿老,谁是你阿爸前世的仇人呢?我问。
一只猴子。老土司说。
我怕自己没有听明白,把身子往老土司前面倾斜过去。
一只有着金黄色皮毛的母猴子,他又说。现在你们叫滇金丝猴,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呢,谁打了它们是要判刑的。我在梦里还看见过它,这家伙是山林里的猴子王的妻子。它被我阿爸的前世杀了后,投生到我们家的仇人家,再杀了我的阿爸。
我心中暗暗叫苦,这酒还没有喝多少,老人家怎么就开始给我云里雾里了,今天的采访又泡汤啦。
但是老土司的话随着酒一碗一碗地喝下去,逐渐变得流畅生动起来。我阿爸的前世不是土司啊,他是一个四乡八邻都有名的猎人。凡是被他的眼睛看到,被他的耳朵听到的猎物,就没有跑得了的。树林里树叶一晃动,他就知道是个什么家伙躲在里面,从老熊到野兔,都成了我阿爸前世的冤死鬼。有一次,他看见山谷对面悬崖上一只公猴带着一只母猴在摘树上的果子吃,它们的身边还有一只小猴子。过去那猴子的皮毛人们喜欢用来做帽子的装饰,一张猴子皮可以换一斗青稞呢。我阿爸的前世想今天真是磕头磕到佛菩萨的跟前了。他一箭把那个头最大的公猴射倒了,可是母猴抱着它的孩子不跑,还呜呜地哭。我阿爸的前世跑过去,抽出身上的刀想杀那母猴怀里的小猴子。母猴子用它的前爪一把抓住了刺下来的刀刃,血顺着它的爪子往下淌啊,可是那母猴就是不松手。我阿爸的前世,那时是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猎人。他一用力,就一刀刺穿了小猴子,再刺进母猴的心脏。就在刀刃从两个猴子身上抽出来的时候,倒霉的猎人看见了母猴愤怒的眼睛,比大黑天神的目光还要可怕。这个家伙在心中向佛菩萨许了个愿,来世要投生到这个猎手的仇人家。这下我的家族就结下冤孽啦。
请等一等。我说,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评判这个故事。阿老,喇嘛上师们说过,我们都不会知道自己前世的事。那么,是谁告诉你这个故事的呢?
年轻人,我现在八十多岁了。你要知道,在过去,当土司是个折寿的差事,我的祖辈没有活过五十岁的,而我当了四十来年的土司,参加过叛乱,跟解放军打过仗,杀过人,坐过牢,“文革”时还挨过批斗,共产党宽大我,团结我,还让我当过政协副主席。在佛祖面前,我跟你说的都是真话。早些年我开会坐主席台,发言有秘书给我写文章,出门坐日本小车,走到哪里风光到哪里。可我现在不干了,退休了,城里的水泥楼房我不要,回到这雪山下的牧场上为了什么呢?就是图个安静,好在家修佛念经,洗清自己的罪孽,还可以经常到那边去看看……
哪边?我问。
阴间啊。他说。就像说从乡下到城里一样自如。
阿老,对不起,你是说,你也是“回阳人”吗?我惊讶地问。
什么“回阳人”不“回阳人”的,我不相信那一套。我一喝了酒,高兴了就去那边到处走走看看。年轻人,这是一个老人的自由啊。那些小鬼说,噢,你又来啦,我们这里还没有你的地方。他们也怕我啊。过去我当土司的时候,年轻气盛,回到家里,不管我高不高兴,一定要在来开门的奴隶头上揍上两拳。不揍他们我的手就痒,那些家伙的头就会痛。就像你们城里人进门要按门铃一样,我家奴隶的头就是我的门铃。有时我回家忘了揍人了,我的管家就说,老爷,你还没有揍人呢。于是就有一个家伙把头伸过来,我就顺手揍他两拳。哈哈,到了阴间,我说,快去把我家的亲人找来,我要跟他们讲讲话。那些小鬼就会飞快地跑去传话,要不他们的头就要挨揍了。
我呵呵笑了,你揍他们……那些小鬼的头,什么感觉?
老土司说,跟打在棉花上一样么。我在那边力气大着哩,跟从前年轻时一样有劲。在这边就不行啦,上楼都要喘气。有一次一个小鬼捂着头说,啊啧啧,你还是回去闹吧,我们这儿没见过你这么闹的人。可是这边五八年叛乱的时候我已经闹过啦,吃大苦头啦,年轻时候都没有闹出个名堂,现在我还闹什么啊。不像我阿爸他们在的那时候,成天老是要跟人打仗。
跟谁打仗?谢天谢地,终于说到他的土司阿爸了。我问,是那头母猴投生的来世吗?
就是了,这就叫冤有头,债有主。佛祖要让我阿爸的前世明白什么叫因果报应,就应了那头猴子的愿,让它投生到一个有钱人家,他们家是做马帮生意的,家里有很多快枪。在我阿爸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带一伙人,把我阿爸打死了。
老土司说到“打死了”的时候,口气仍然像一个小孩失去了亲人那么悲哀,我想当年那一幕在他年轻的心灵里一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阿老,我不明白,佛教里也讲现世现报的。为什么那头母猴投生为人后,不杀那个猎人……你阿爸的前世,而要杀你的阿爸呢?再说了,你阿爸的前世杀生无数,造了那么多的孽,他怎么还可以投生到一个土司家?我问。
佛祖啊,我自己都被这一世又一世的孽债快搞糊涂了。我们是连自己的今世该怎么过好都搞不清的汉人呢。
老土司说,佛法的力量无处不在啊。当一个人作恶的时候,有佛法;当他行善的时候,也有佛法。我阿爸的前世没有被母猴那双眼睛吓住,但他被自己一刀刺穿母子两只猴子吓倒了。他回到家里,发现很多被他杀死过的动物的冤魂都追过来找他索债,火塘边,门后,柴堆上,到处都是些血肉模糊的动物,没有头的,断了腿的,剥了皮的。佛祖啊,我阿爸的前世叫道。他知道自己杀生无数,要下地狱了。他去找喇嘛上师,那个喇嘛是个在山洞里修行的家伙,每次我阿爸的前世打猎路过他的山洞,都会砍下一部分肉来,算是给喇嘛上师的供养,也是请求喇嘛上师开脱自己杀生的罪孽。可是等他到了喇嘛上师修行的山洞前,他看见一大堆野兽的骨头。他问喇嘛上师,怎么会有这么多骨头。上师说,都是你杀生后给我的供养啊。我阿爸的前世这才明白自己一生中造了多大的孽。他实在受不了心里的痛苦啦,就自己跑到悬崖边,跳了下去。这时佛祖在西天看见了他的悲悯,就让一朵云彩升起来,托住了他,将这个总算知道慈悲的人接到了天国。
尽管我很喜欢这种人神不分的回忆与传说,我认为人要是活到这种境界,也是一种修来的福分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他……真的跳下去……又被一朵云彩接住了?
当然。老土司非常肯定地说,我阿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啦,峡谷里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个喇嘛才有意思哩,当他看见我阿爸的前世被一朵彩云接上天以后,就想,这个罪孽深重的猎人都可以升向天国,我是个喇嘛上师,在山洞里修行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升向天国的法门。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做啦。他也来到那道悬崖边,念了一通经文咒语,就跳了下去。哈哈哈哈……
老土司笑得眼泪都淌出来啦,像一个小孩得到了一次意外的奖赏那样开心,以至于他不断地用一双粗糙的大手去揩自己快乐的眼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高兴。
佛祖保佑,他也被一块彩云接走了。我说。
你又说错话了,喝酒喝酒。他掉下去啦!哈哈哈哈,摔死啦。他身为出家人,天天吃着我阿爸前世的供奉,吃得比一个土司还胖,山洞外的兽骨堆成了山,也没有唤起他的悲悯心,他修佛不修口,还修什么佛啊?
我大笑起来,也笑得快出了眼泪。我们都开始喝得渐入佳境了。
我说,你阿爸的前世按佛教的说法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就是顿悟罪孽,即身成佛。这么说他已经超越六道轮回,直接到天国享福了,可是又怎么回到人间做土司了呢?
老土司撇撇嘴,叹了口气说,轮回哪有那么好超越的,还有因缘果报呢。那些高僧大德,都要修行五百世,才能往生西方佛土。我阿爸的前世只是一个俗人,佛祖先让他投生到土司家,享四十多年土司的福,再让他为前世的孽缘偿命。每个人一生中有多大的福分,佛菩萨早就给你定好了。就像过去年代国家给你的供应粮,吃光了,享受完了,也就没有了。你有多大的命,就享多大的福。你们汉地的那些有钱人现在是越来越不惜福了。过去穷,大家都骑马、骑自行车,吃粗粮野菜;现在有钱了,买汽车,跑得倒是快了,一快就出事。每年都有汽车从澜沧江峡谷里的公路上飞下去,就像飞机掉下去一样,一个活的都不会有。人生一世啊,可以贪酒,还可以贪色,但是不能不惜福啊。
我没有想到这个老人家会给我上起人生课来了,不过“惜福”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从小接受的是珍惜生命的教育,但是生命里包含了许多的奥妙,却少有人告诉我们该怎么珍惜。
我问,阿老,你真的认为你阿爸被人杀死,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我阿爸的命本来就带有一段孽缘,他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死后就知道了。他才明白有一支箭从他出生时候起,就一直在瞄准他。在他享完了自己的福报后,我家的仇家就在澜沧江边的驿道上,一箭射穿了我阿爸的喉咙。你看,佛法是多么公平啊,就像现在法院的法官一样。现在讲法律,过去讲佛法啊。一样一样的啦。
噢!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无话可问。那天晚上,我又在老土司的火塘边喝醉了。
一年以后,我再次来到这片土地。听本地的朋友说,老土司在两个月前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无疾而终。那天他忽然说胸口有点痛,就自己走到明媚的阳光下,坐在院子里的一个草墩上晒太阳,那是他每天念完经之后的必修课。和他在一起晒太阳的还有两个老人,他们坐在离他不远的墙角处。在那个平凡的下午,三个依靠阳光感受生活的老人家,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与叨絮中打发平和的时光,没有看到死亡的阴影在光线的缓慢移动中悄然而至。没过多久,那两个老人家发现他们从前的主子——土司老爷,现在一起和孤独及衰老作抗争的老伙伴儿,歪倒在阳光下再没有起来。
他就像一头睡着了的狮子,看起来仍然那么威风凛凛。我的朋友说。我想起佛经故事里有关“睡狮的姿势”的说法,说那是佛祖释迦牟尼圆寂时的姿势。即右侧卧,右手支腭,左手安详自然地放在左大腿上。依大乘佛教众生经过修行皆可成佛的教理,谁能肯定那个曾经四处征战、杀生无数、贪欲无度的前土司,后来是否被佛无所不在的力量所征服,修炼成一个看破尘世、清心寡欲的佛教徒呢?那时请他去城里开政协常委会的通知刚刚发出,许多人还想听他讲过去时代的生动故事。遗憾的是,本地最后的一个末代土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历史。
12 解脱
自从两岸开战以来,阿拉西就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的生活中已经没有爱,只有恨,这让达娃卓玛深感忧虑,他们逃到寺庙避难以后,他没有一天和达娃卓玛在一起,总是玉丹陪着她。那期间人们连睡觉都把刀枪放在自己的枕边,警惕地呵护着女人和孩子恬静的梦。而每天黄昏,阿拉西都浑身披挂,打马外出,说是去打猎,可却常常到深夜才回来。开初大家以为寺庙里一下拥进这么多人,阿拉西是担心寺庙吃的不够,要打些野物回来补贴大家的需求。到阿拉西神奇地射杀了仇人,人们才明白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这天晚上,玉丹早早地提了火绳枪,和几个年轻人到寺庙外放哨去了。达娃卓玛明白他这是要把她今夜的床留给自己的哥哥。可是到夜很深了,阿拉西还坐在火塘边和都吉的心在讲话。都吉已经不能离开火塘一步,他成天躺在那里,除了那颗心还在说话,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通过阿拉西的口,不断告诫家里的人,骑马的时候远离悬崖;在阿拉西睡觉时要将青稞酒悄悄泼洒在他的四周,以驱散黑暗中的蝎子;当外出回来的阿拉西端起火塘边的酥油茶时,他告诉他,茶已经冷了,让达娃卓玛重新给他换一个碗,重打一壶茶。人们发现都吉总是不让他做这样,阻止他做那样。有时阿拉西仅仅是半夜里想去马厩给马添点草料,都吉也以没有月光为由不许他出去。
达娃卓玛摸到火塘边,用一双哀怨的眼睛询问阿拉西,你还不想睡吗?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男人们已经把今后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他们选择了一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并要她一路相伴。
阿拉西接过达娃卓玛递过来的一碗茶,用很寻常的口吻对她说:“卓玛,我们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啊,拉西哥?”
“拉萨。”
“去做生意吗?”
“不是,去朝圣。”
“朗萨家的人把驿道都封死了。”
“没有人能阻止一个磕长头的喇嘛。”
“拉西哥,我们跟在磕长头的喇嘛的后面?”
“是的,你们跟在我的后面。”
“你说什么?拉西哥!”
“卓玛,我要出家了。”
达娃卓玛一下打翻了手中的酥油茶筒,筒里剩余的茶倒进了火塘,发出“哧哧哧”撕心裂肺的哭喊。达娃卓玛虽然满脸的泪,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卓玛,这个长头必须由我来磕,才能救大家的命。”
“你……你你你也可以不出家磕长头啊……”
“再没有别的出路了,磕长头才能洗清我的罪孽。贡巴活佛说我有一段佛缘在拉萨,我要去找到它。”
阿妈央金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达娃卓玛的身边,她搂着她说:“闺女,不要害怕,朝圣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啊,我这一辈子就差到拉萨去朝圣了。好姑娘,我的两个儿子都一样优秀。神的意志让我的一个儿子奉献给佛、法、僧三宝,一个儿子奉献给了都吉家的火塘。火塘边有了女人,火塘就温暖了,打出的酥油茶就香了。这是我们女人的命啊,你会有好运的。”
“呜——”达娃卓玛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仿佛她的心窝上被划了一刀。听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人可以发出的声音。要是谁在屋子外面,还以为是一只母狼在叫呢。不过这不是为她自己哭,而是为她深爱着的阿拉西。可在对诸佛菩萨的敬畏和对自己爱情的取舍上,一个虔诚的藏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达娃卓玛如此,阿拉西亦然。
“卓玛,阿爸说,玉丹会照顾你的,他也会在一路上保佑我们。”阿拉西说完这话时,心里忽然感到如波浪起伏的湖面终于平静了下来,从今以后,他将不再为弟弟得不到达娃卓玛全部的爱而担忧。
都吉的心也像一块扔进湖里的石头,总算沉到了湖底。他一直躺在火塘边的方榻上,在死亡的门槛边张望人间的生离死别。他对阿拉西说:“阿拉西,我也可以放心地走啦。”
阿拉西忙问:“阿爸,你要离开我们了吗?”
“我不是要离开你们,我只是想永远陪伴你们。我的灵魂会寄托在家里的骡子‘勇纪武’身上。朝圣的路上怎么能没有一匹好骡子呢?”
阿拉西顿时泪如雨下,阿妈央金问:“你阿爸怎么啦?”
阿拉西说:“阿爸不能陪我们去拉萨了。他……他要我们照顾好‘勇纪武’。”
央金泪水涟涟地说:“唉,我知道你阿爸的心思啦。昨天晚上他就托梦给我说,‘勇纪武’认得去拉萨的路,让我们紧跟在‘勇纪武’的尾巴后面,就不会迷路。”阿妈央金挪过身子去跪在都吉的身边,捧着他的头凑在他的耳边喃喃道:“都吉啊,放心去那边吧,你也该歇着啦。一个赶马一生的人,还能去哪里托生呢?‘勇纪武’在,你就在。”
第二天早晨,都吉结束了自己当“回阳人”的生命历程。根据贡巴活佛的指点,人们把都吉的肉身抬到澜沧江边,在西岸的战死者中,他是最后一个水葬的。家里那匹忠实的骡子“勇纪武”一直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它美丽的大眼睛里泪波翻滚,在快到江边的一道悬崖上,“勇纪武”再不往下走了,它定定地站在那里,看见人们把都吉的尸体捆扎好,一个专门肢解尸体的老人一刀挑开了都吉的肚子,把内脏一把把拉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又将尸体翻过来,从他宽阔的背部下刀,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块一块地卸了下来,再仔细地剁碎,抛撒进江里。澜沧江水此刻就像喇嘛们的经文,在分解消融着大地上的一切苦难时,也把都吉操劳了一辈子的肉身轰鸣着带向了远方。那时伫立在山崖上的“勇纪武”一声嘶鸣,扬蹄往寺庙方向跑了。
送走了都吉,磕长头朝圣的人们就要准备出发了。从藏东地区磕长头去拉萨,比马帮走一趟至少困难百倍。几年前云丹寺一个叫鲁茸的喇嘛发愿磕长头去拉萨朝圣,五名年轻力壮的喇嘛为他做后援,但是一年后他托梦回来说,他已经葬身老熊之口。后来东岸卡苏村因为得罪了山神,泥石流年年冲毁人们的庄稼和房屋。一个叫巴登的小伙子站出来说他要磕头去拉萨朝圣,请法力深厚的大喇嘛来镇压山上的魔鬼。全村的人们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为巴登当后援成了村里人人争去的“乌拉”差役,他们每半年换一拨人,就像支持前方将士打仗一般。可是到第三年,前去轮换的村人发现朝圣者和他的后援都死在一个不知名的村庄里了。他们只带回来了朝圣者们的遗物,还带回来了沿途无数恐怖的传闻。多年来,峡谷里再没有人敢轻易发愿磕长头去拉萨,谁知道这一路风霜雪雨的长头磕下去,会有多少人间和非人间的磨难呢?
贡巴活佛说:“从我们康区到拉萨朝圣,要经历五种灾难——野兽的灾难,土匪的灾难,魔鬼的灾难,瘟疫的灾难,饥饿的灾难。但是大地是悲悯的,当你伏身亲近大地,你会感到它给予你的慈悲。在你翻越这一路上的雪山险隘之后,你将会发现,你的心和大地一样宽广。”
阿拉西那时还不能透彻地理解贡巴活佛的话,它必须是在生命经受了常人难以忍耐的磨难,身体和大地日复一日地砥砺,心灵饱尝了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以后,才可以体悟出一个活佛眼中的大地和慈悲。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贡巴活佛在云丹寺的大殿里为阿拉西剃度受比丘戒,并为他取法名洛桑丹增。这注定是一个要留名后世的名字,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名字吉祥,而是由于它代表了一个人的新生。从前的阿拉西已经不存在了,就像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朋友,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准备在漫长的朝圣之路上,一长头一等身去丈量的喇嘛,一个将博大的慈悲和佛性慢慢去体味的修行者。贡巴活佛其实并没有费多大的口舌为这个年轻人讲经说法,开启他的佛性,他只是要洛桑丹增喇嘛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里,去观想自己的死亡。活佛说:
“一个再罪孽深重的人,当他面对死亡的时候,佛菩萨的悲悯就会让他知道,生命原来是多么无常,多么虚空啊。过去的怨憎、享乐、富贵、荣耀,也是多么的虚幻啊。而死亡,它却是实实在在的。就像你急急忙忙地走在山道上,山顶上的一块巨石忽然滚下来了,重重地砸在你的身上,让你感到它的沉重、真实、恐怖、不可躲避。你被大石块砸下悬崖了,你所有的想念、对这个世界的我执和我爱,都不在了,可那死亡的石块还在。有朝一日,它还会继续往下滚,砸向另一个要面对死亡的人。今天你杀了自己的仇人,实际上地狱之门已经为你洞开。杀戮并不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只能让它更加堕落。”
洛桑丹增喇嘛诚惶诚恐地说:“活佛的话,我要是早一些时日听到,哪里会有今天的苦难。”
贡巴活佛微微笑了:“这怎么会是苦难呢?这是一份修来的福分,它让你找到了修行的法门。许多愚痴的人,要让他们观想自己的死亡,比登天还难。”
“活佛,我虽然出家了,可并不知道一个喇嘛该学些什么。我多想终日跟随在你的身边,向你学法啊。”
“以你的慧根,我无法教你。我只是峡谷里一个无知无识、悲心微薄的无名活佛。孩子,一个有佛缘的出家人,应该远离自己的家乡。出家出家,离家越远,修行越深;只要走出家门,便成就了一半的佛法。你的佛缘在遥远的拉萨。当你把你的心俯身向大地,大地便会教给你如何发现自己的悲心和佛性。”
“可是我在拉萨该找哪位上师做我的领路人呢?”
“在拉萨有位叫格茸的喇嘛上师,是显宗、密宗大法兼修的大成就者,我的学识仅是格茸上师的十万分之一。你去找他吧,格茸大师一直在等你啊。”
贡巴活佛在给拉萨的格茸上师的信中说:
藏东法子,具足慧根;生于凡世,心染尘垢;慈悲上师,殊胜教法;拂尘扫垢,培栽佛果。请供衣食,再教佛法,开示心智,成就悲心。
那封推荐信写在一张薄羊皮上,贡巴活佛要洛桑丹增喇嘛仔细收好。他又说:“在拉萨还有一位老朋友你应该去拜访,这就是多年前从我们峡谷出走的仁钦上师。多年来峡谷里的人们被怨憎之心所迷惑,总认为这里的冰雹洪水等灾难是仁钦喇嘛在那边作法施咒术所致。因为他在离开峡谷时,曾经发过恶咒,要学得密法惩罚那些加害于他的人。我观察过了,在他刚离开峡谷的那几年,有几场灾难与他的咒术有关,而后来峡谷里的天灾人祸,就是这里的人们造下的恶业所致了。实际上一个有大悲心的上师,是不会永远行恶业的。从拉萨朝圣回来的人说,仁钦现在是一个性格暴戾、行事乖张的喇嘛,凡人难以接近。大师就是大师,他们古怪的行为也是一种修行,因为他们已经超越时间的束缚,更超越了世俗的生活。他们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是受神灵的差遣前来教化众生的上师。”
洛桑丹增喇嘛当时说:“但愿那个叫仁钦的上师也能教我一些咒术,惩罚朗萨家族的恶人。那天打仗的时候,人们都说是他拯救了西岸的众生。”
贡巴活佛说:“学法害人,行的就是恶业,并不为一个真正的学法者所取。我要你学法具悲心,行善业。每个人的面前其实只有两条路可选择:智慧之路和愚痴之路,前一条路须向上攀缘,后一条路则向下堕落。你明白了吗?”
有人的命运可以被有慧眼的人看清,更何况洛桑丹增喇嘛面对的是开了法眼的贡巴活佛。洛桑丹增喇嘛生命中的佛缘,真像从母亲身上带下来的胎记一样,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一双阅尽人间沧桑的佛眼,看人生沉浮,就如观手掌纹路一般清晰无误。一粒有慧根的种子,一旦落到佛的土地上,不管它要经历多少风雨,终究是要修成正果的。
那真是一个峡谷里一百年后都会有人提起的神迹。很多年以后人们还在传说,在那个太阳刚刚爬到峡谷东边山顶的早晨,澜沧江西岸的卡瓦格博雪山红光万丈,仿佛在炽烈地燃烧,天空中飘着淡雅的旃檀、沉香等天国才会有的胜妙香味,风声中有仙乐从雪山上传来,草地上的花儿竟然顶破覆盖在它们上面的积雪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但是这些神奇的景象都不能算作那个年代的奇迹,连贡巴活佛在阳光下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身上的袈裟一把扔进澜沧江里,江中波涛汹涌,而袈裟却铺在江心一动不动,仿佛一条抛了锚的船,贡巴活佛也不认为这是个奇迹。他只是想以此告诉众人:
“雪山在燃烧,天空中飘来吉祥的香味,风中有美妙的仙乐,草甸上的花儿在冬天开放,一件单薄的袈裟不会被江水冲走,这些都不算什么神迹。真正的神迹是让一个人看到自己所行的恶业,并找到解脱烦恼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