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魔咒
白玛坚赞头人那天在狩猎的时候要小儿子达波多杰“干点正事”,可不是一句随便说的话。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向西岸的财富和土地开战,而对达波多杰,则是赶快和野贡土司家的丑姑娘完婚。
其实,头人的贪婪和土司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就像一棵贪婪之树上结出的两枚恶果,只有大小之分,没有本质的区别。野贡土司虽然招婿上门,解决了丑姑娘的终身大事,但也不愿把自己的财富更多地分给一个外姓人,哪怕分出去的羊群中有一头怀了孕,他也一定会让那母羊先把羊羔生下来再放走。野贡土司嫁自己的大姑娘就这样干过。因此,当白玛坚赞头人提出两个家族联合起来把澜沧江西岸攻打下来,作为一对新人的领地,用战争的枪声庆贺一桩吉祥的婚事时,土司当然乐意啦。只是在诸佛菩萨面前,野贡土司还要恰如其分地表达出自己的慈悲,他问头人:
“可是,我们用什么理由向那边开战呢?”
白玛坚赞头人嘿嘿笑道:“对于一个弱者来说,要找和人打仗的理由,比在江里淘沙金还难;而对一个强者来说,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野贡土司说:“噢,这个借口也得合适才行呢,打仗毕竟不是一件小事。”
“你放一把火将一座山的森林都烧掉,是因为路边的一棵树枝把你的帽子剐下来了。这个借口怎么样?”
“真是一个贵族头人的好借口。”野贡土司笑着说。
很快,白玛坚赞头人就给了野贡土司充分的借口。这个借口不是产生在人间,而是来自天上。因为人间的借口往往说不清楚,而天上的神谕,则不容辩驳。
穹波喇嘛再次扮演了神的代言人的角色。他在一个早晨得到了一块从天上飘下来的黄色绸缎,那上面有一段偈文:
当神灵遍布的山川
被红色的邪教控制
佛法的敌人就来到神山前
快去捍卫我们的藏三宝
在峡谷里,“藏三宝”在不同人的心目中有不同的诠释。一个喇嘛的“藏三宝”是佛、法、僧;一个康巴男儿的“藏三宝”是快刀、快枪、快马;而一个牧羊人的“藏三宝”则是甩石器、羊鞭、火镰。不过穹波喇嘛的解释说,这段偈文说的是对岸的红教喇嘛已经成了佛法的敌人了。看看他们在峡谷里干了多少坏事吧。先是把冰雹砸在我们的头上,然后又给我们制造干旱,而雨水都下到他们那边去了,只有魔鬼才会有如此的贪婪自私。红教喇嘛在峡谷西岸一念经,我们睡觉都不得安宁。
澜沧江东岸的许多人都说,他们亲眼看见了这段写有偈文的黄色绸缎从天上飘来,它就像一只来自神灵世界的仙鹤,把战争的消息带到人间。只是当初这块黄色的绸缎飘落在悬崖上的一棵古松上,谁也没有办法将它取下来。这时,人们看见一只黑色的山猫跃上了悬崖,爬上了树。有人认出它就是那条成天跟随在贝珠身后的山猫,和从前那只红狐狸是姊妹。它把古松上的黄绸缎衔下来,交给了穹波喇嘛。
于是,穹波喇嘛便宣布道:我们驱逐西岸红教喇嘛的时候到了。
这个魔鬼散布的咒语让澜沧江打了个哆嗦,峡谷两岸无论是雪山上嗜血成性的雪豹、狗熊,还是牧场上天性善良的牦牛、山羊,还有那些在草丛中终日忙碌的蚊虫、蚂蚁,都一齐发出了惊恐的哀鸣。它们听到了人们奔走呼号的脚步声,听到了磨刀擦枪的霍霍声,听到了魔鬼在阴笑,听到了生命之花凋零前的惊悚与哀泣,还听到了男儿血管里的血液,发出澜沧江水一般澎湃激荡的轰鸣。这些善良的兽类,无不用哀泣疑惑的眼光看着比它们更聪明的人类,似乎在问:为什么你们要杀自己的同类?
那段时间里,吹过峡谷的大风带着一股股的憎恨和杀气,人们在风中都能听到来自对岸的咒语。一只羊最先向云丹寺的贡巴活佛转达了自己对人间的忧虑。那是一只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放生羊,它大约活了六百岁。由于人们认为卡瓦格博雪山是属羊的,每隔六十年便是它的本命年,因此常有一些罪孽深重的人,在卡瓦格博雪山的本命年里,从家里的羊群中挑选一只最健壮漂亮的羊出来,送到雪山下放生,既作为奉献给神山的祭品,也为自己洗清罪孽。实际上许多放生羊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都成了雪山下的豹子、狗熊等嗜血猛禽的口中之物,但是放生的人家一点也不着急,因为豹子狗熊也是依雪山而生,同样是神灵牧养的圣物。它们吃了放生羊,也就等于神山收纳了人们的贡品。但是一只放生羊六百年来没有被吃掉,这本身就说明此羊非同一般。在传说中六百年前它的毛是黑色的,现在它全身雪白,就像一个头发、眉毛、胡子都被岁月的风霜染白了的老人。在人们心目中,它就是卡瓦格博神的化身,每一个在雪山上看见它的藏族人,都会冲它磕头。
这只羊嗅出了穿越峡谷两岸的大风中的哭泣声。它在一个早晨像一个虔诚的藏族人那样围着寺庙后的一座玛尼石堆转,贡巴活佛在自己的静室里听到了它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活佛赶忙来到了玛尼石堆前,活佛和羊之间进行了一场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对话。
羊说,峡谷里要打仗了。
活佛说,一个活佛也不能平息战火了吗?
羊说,前一段孽缘要了结,新一段因缘将生起。
活佛问,非要流血杀生才可生起峡谷的善缘吗?
羊说,众生要看到自己的罪孽,法轮才会初转。佛陀也是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才涅槃成佛。伤害越深,人们的罪孽越重,开悟也才来得更快。
活佛说,我明白了,教派的纷争,只是为了让信仰的捍卫者都看到自己的缺陷。
贡巴活佛其实在峡谷里越来越浓烈的战争气氛中,早就听到了魔鬼的狞笑,那笑声在乌鸦的翅膀后,在山崖的背阴处,在古树森森的密林中,在越压越低的乌云里。这是神界通过一些不寻常的征兆,显示给那些具有通灵法力的智者,比如一天傍晚贡巴活佛就看见一群乌鸦以规整的六角形在峡谷里往返飞行,那是灾星飞舞的形状;他还在一个早晨看见一股黑色的雾气从山崖深处升起来,魔鬼的身影在里面若隐若现;而天上厚重的云层中时常传来魔鬼们匆忙赶来的脚步声,连天都快被他们踩塌了。
贡巴活佛有一天在喇嘛们做完了早课,对正准备散去的众僧用沉郁的声音说:“你们刚才念的是祈祷平安吉祥的经文,可是我看现在平安和吉祥就像系在一根马尾上的两颗鸟蛋。峡谷里即将到来的屠杀就是那匹马,谁要是轻轻挥动一下马鞭,系着平安和吉祥的那两颗鸟蛋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它们就再也不能脱壳而出,长成平安鸟和吉祥鸟,降落在众生的房顶上。我不知道在佛的悲悯下,平安和吉祥是不是可以得到挽救。”
到了晚上,贡巴活佛把都吉叫到自己的禅室来,向他通报了峡谷里可能要打仗的消息。都吉说,实际上他也知道峡谷里这一阵气氛不对,赶马做生意的人,常年在外面跑,周围空气有一丁点火药味,都能嗅得出来。更不用说这段时间里峡谷里到处弥漫的杀气连花儿吓得都不敢开放了。都吉的大儿子阿拉西是和他父亲一起来的,他问贡巴活佛:“是我们得罪了那边的人吗?”
“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而是佛法的魔鬼找上门来了。”
都吉想起自己的妻子央金产下的那个蛇首人身的怪物,身上不由得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很多个夜晚,那个被他扔进澜沧江的怪物都会来梦里找他。他总是在噩梦连连中四处躲藏,落荒而逃。可是他也知道,他是逃不出魔鬼的惩罚的。
“活佛,你是说,他们要来抢占我们的土地和牛羊?”都吉诧异地问。
“还不仅仅如此。”贡巴活佛悲声道,“他们连我们僧侣头上帽子的颜色都要改变啊。”
“难道我们供奉的不是同一个佛祖吗?”阿拉西问。
“当然是同一个佛祖。只是我们追求成佛的道路不一样而已。”
“我们赶马人说,条条大路通拉萨。路险路平,路远路近,谁走哪条路,是脚的自由。反正都是去圣城啊。”
“唉,都吉,”贡巴活佛深深地叹了口气,“自从有了不同的教派,僧侣们即便没有违背佛祖的旨意,也把佛祖的话曲解了。在每一尊佛菩萨的身后,总有人想用最大的声音,以佛的名义说话。我修行六十多年,如今对自己是越来越感到羞愧了。”贡巴活佛眼睛里忽然淌下了两行老泪。
佛流泪了,人间就苦了,大地也会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苦难。都吉和阿拉西跪伏在活佛面前,像一个婴孩般失声痛哭。“活佛,我们只有指望你的法力和慈悲了。”
贡巴活佛念了一段经文,平息了禅室里的悲伤。“对于你们俗界,是人的贪婪让他们举起杀生的马刀;而对僧界的上师们来讲,神的名义被他们滥用了。牛羊赶到哪一块草甸上吃草,是牧人的事;但是牛羊赶到了人家的庄稼地里,就是人心的不是了。”
都吉说了句一针见血的话:“我看哪,他们中的有些人虽然穿着僧装,在佛祖的面前,心里念诵的却是魔鬼的咒语。”
贡巴活佛说:“就让对岸受魔鬼驱赶的马蹄,先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再去踏破我们寺庙的大门吧。我会为他们的恶行祈祷。”
都吉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和他们有一战了。”在他看来,寺庙就是他的灵魂寄居地。每趟外出赶马,他都要带马脚子们来寺庙烧香祈求各路神灵的护佑;而每次远行归来,他也必定先到寺庙还愿后再回家。如果没有了寺庙以及喇嘛上师们法力的护佑,他不知道将如何对抗那一路上的妖魔鬼怪。作为一个普通的信仰者,他并不在意哪个教派的教理好,谁能给他的心灵带来安慰与护佑,他就向谁烧香磕头。澜沧江西岸的藏族人,信奉宁玛派的红教教义已经好几代了,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信仰会给生命带来威胁和灾难。
贡巴活佛说:“你还是通知村庄里所有的人,都躲到雪山上去吧。大风吹过之处,折断的是迎风挺立的大树,树下的小草,总是无辜的。”
“不,活佛,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可以送到雪山上去,我们男人要与你在一起。没有了寺庙,没有了活佛的庇护,我们何以在这峡谷里生存啊?”都吉坚定地说。
贡巴活佛念诵了一段偈语:“行有黑白,心分浊净;心若洁净,地净天清;心若污浊,地浊天昏;世间一切,取决于心。不管即将到来的是何种的灾难,你们要守护好自己的心。”
“要是仁钦上师还在就好了,他的法力或许可以守护我们的村庄和寺庙。”
“我也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贡巴活佛明亮的眼睛穿越了深沉的黑暗和广袤的大地,在一片混沌迷蒙中寻找仁钦上师的踪影。这个云丹寺的神巫在与对岸迦曲寺的穹波喇嘛斗法失败以后,羞愧地离开了峡谷,他曾经说,要去圣城拉萨学得无上甚深的密法,再回来护持红教的教义和信众。贡巴活佛曾经有一次在云层之上看见过他的身影,他在寺庙的上空盘旋一圈后就飞走了。活佛并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因为对没有开佛眼的人来说,是看不到他的。
都吉父子在回村庄的路上,峡谷里的黑暗窒息得让人说不出话来,阿拉西手上的火把似乎不是点在黑夜里,而是燃烧在水中。因为明明一丝风都没有,可是这根浸满松树油脂的火把却越燃越弱,直至完全被厚重的黑暗浇灭。都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感受到了死神紧逼过来的身影。
“阿拉西,仗打起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的弟弟。”
“我知道,阿爸。你就放心吧。”
都吉是走南闯北的人,一个男儿的勇气有多大,他看你一眼就可揣测出个八九分。阿拉西曾经在和他一起去汉地的路途上,刀劈了两个拦路抢劫的土匪。那一年他才十六岁。一个好男儿的康巴藏刀要沾过血,他才知道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勇气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那根大梁,就像家里厅堂里的中柱一样。而小儿子玉丹的康巴刀还没有跳出过刀鞘呢。都吉担心他跟死神迎面相遇时,他身上的勇气不足以保护他。
“这次我们的对手,可不是几个毛脚土匪。”
“阿爸,他们总不至于连马也不让我们赶吧?”
都吉忧心忡忡地说:“谁知道他们要闹到哪一步。连活佛都流泪了,对岸那些贪婪的家伙,难道不害怕大地开裂吗?”
白玛坚赞头人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大地是否会开裂。他管辖着澜沧江东岸二百多户黑头藏民,还有几十个奴隶和家丁。依照从前的规矩,佃户们充当土司或头人的“门户兵”征战,杀敌一人,将获羊十只,杀敌五人以上,获牛一头,或骡马一匹。是奴隶身份的,如果立了大功,还可转为自由民,是佃户的,战斗结束后论功行赏,要是他运气好,他就可能得到土地的赏赐。峡谷里有几十年没有打过仗啦,男人们心里痒痒的,渴望跃马横枪、建功立业的好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峡谷里有一句话,男人与其躺在病床上老死,不如出门打仗,活得像个真正的男人。头人的大儿子扎西平措在征集门户兵时有句蛊惑人心的话,让每一个前来参战的康巴人至死都念念不忘:你们冲进对岸那家富人的宅院,抢到的第一筐银子就是你的,站立的第一块土地也是你的,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也属于你。
朗萨家族的大宅院里一片忙碌,人人都在为即将打响的战争而兴奋。只有一个人无动于衷,成天懒洋洋地趴在碉楼三层的栏杆上,像看戏一般地望着在宅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们。这个家伙就是号称自己病了的达波多杰,似乎大家并不是为了他的新领地而战,也不是为了他战事之后的婚礼开枪庆贺。他对野贡土司派来的二百多号雄赳赳的马队毫不兴奋,也对征召来的上百名“门户兵”在旷野里搭起的帐篷、升起的炊烟不理不睬;他还没有看到迦曲寺的穹波喇嘛请来帮忙的六个战神,三个神巫,以及在天空中随着几团乌云飘来飘去的几百个阴兵。他们是上百年来在峡谷里的家族械斗、土匪抢劫、民族纷争中战死的冤魂,地上的人要打仗的时候,常常通过那些法力深厚的喇嘛上师,将他们从冥府请来助战。他更没有听到康巴骑手们的战马嘶鸣、磨刀霍霍,还有吟唱英雄格萨尔的颂歌——每个出征的康巴人,总把即将要来到的战斗当成男人的节日,他们总是以歌和酒来欢庆这个节日的到来。
和以往不一样,达波多杰并没有感受到一丁点节日的气氛。他的眼睛一直在追逐贝珠的身影。这个身影在他眼前一会儿是珠光宝气,服饰亮丽,妖娆丰满,笑声清脆,一路妖气迷人的贝珠;一会儿是一头扭动着肥美的屁股在人群中蹿来蹿去的红狐狸。
有时候,他不得不猜想,澜沧江东岸人们的所有忙碌狂躁,都是这只红狐狸引诱出来的。它(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骚动,男人们渴望搏杀,女人们内心惴惴不安。那头随她一起来到家族里的山猫,也和她一样形迹可疑。只有雪山上的神灵才知道,它从悬崖上的古松上叼下来的那块黄色绸缎,是不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他甚至怀疑,这头狡猾的红狐狸不是在为他和野贡土司家的丑姑娘张罗一场战争或者说婚事,而是在为它(她)自己的未来挑起峡谷两岸的人们互相残杀。
“这真是一场魔鬼挑起的战争。”达波多杰在人群的头顶上方嘀咕道。许多年以后,时间才能印证他的怀疑和猜想。但在当初,他也只能如此说。
“不对,这是为了你的婚事吉祥。”
达波多杰一回头,发现贝珠竟然站在自己的身后。刚才他明明看见她还在楼下院坝里的人群中晃悠,怎么一下就跑到三楼来了?除非狐狸也长了翅膀。
“呵,如果为了我的一张婚床,就去杀死那么多人,雪山上的神灵一定不会饶恕朗萨家族的。”
“别忘了我们是以神的名义向那边开战的。”
达波多杰看着自己嫂子妩媚如满月的面庞,深深地叹了口气:“佛祖啊,一个女人竟然会喜欢打仗。”
“你错啦,我的傻阿弟。”贝珠的眼波似乎长出了两只温柔的软手,一直抚摸到达波多杰的内心深处。“女人只喜欢战争中的英雄。”
达波多杰恍然大悟,一个风骚十足的漂亮女人在即将奔赴疆场的男儿面前,就像一块高高悬在生命上方的奖牌。男人就是战死,也渴望将那奖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难怪她走到哪里,那儿的战马就要嘶鸣;她的眼波流向哪里,那儿的男人血性就会被燃烧起来,毁灭一切。哪怕大地开裂,江河改道,雪山陷落,日月蒙羞。
6 神谴
达波多杰不再袖手旁观了,当澜沧江东岸的马队和成百的“门户兵”像乌云一样向西岸压过去的时候,他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在他的身后,马队的铁蹄践踏得峡谷都在摇晃。那时正是峡谷里的杜鹃花刚刚开放、把青翠的山冈点染得一片血红的季节,康巴骑手们的马蹄将澜沧江西岸践踏得满山残红、一地血泥。幸存下来的人们已经分不清大地上哪是花儿溅飞的鲜血,哪是人生命开败的花朵。天上的一团乌云像只巨大的恶狗,刚刚将明亮的太阳一口吞了,人们都能听到阳光被咬碎的声音。雪山阴暗了下来,它线条优美的山脊,仿佛在流淌红色的鲜血。康巴藏刀阴森的光芒让峡谷仿佛一下进入了严酷的冬天。
战斗是在寺庙前面的一座小山冈上打响的。东岸的马队只要踏过了这座山冈,就可以长驱直入,踏破山冈后面都吉家的大宅和火塘温暖的村庄,踏破村庄上方的云丹寺措钦大殿厚重的木门,踏破澜沧江西岸曾经青烟袅袅、歌声悠扬、暮鼓晨钟的宁静岁月。西岸的红教喇嘛和村民们守护着这座山冈,就守护好了他们的信仰和神灵,守护好了他们一度与世无争的生活。
在地势险峻的澜沧江峡谷,任何一道山梁,都可能是一道天堑。道路是那样的陡峭狭窄,山涧是那样的深不可测,一支火绳枪也可以挡住整支马队的进攻。因此,在那个时候,人们打仗更多的是祈求神灵的帮助。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为,也非神力不可。
都吉带领村庄里的男人们和云丹寺庙里的喇嘛们结成了生死的同盟,在这种时候,信仰和生命就是皮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也是水与大地的关系,天空和白云的关系,飞鸟和花儿的关系,星星和草尖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的关系,就像阿拉西兄弟俩对达娃卓玛生死相依的爱情,以及他们兄弟间血脉相连的命运。
战斗刚开始时,一点也不像是一次血腥的杀戮,而像一场神灵盛大的节日。穹波喇嘛请来的战神在云层间神出鬼没,夹风带电;神巫们口中念念有词,身披死尸皮,腰挂人头骷髅,盛装出场;装扮成好人模样的魔鬼一本正经,以神灵的名义在人群中兴风作浪;门户兵们打着尖锐的口哨,迈着跳弦子舞一般优雅从容的步履,吵吵嚷嚷地走向死亡。他们似乎并不知道枪子儿的冲击力,以唱藏戏的热闹劲儿蜂拥而上,如同过新年走亲戚串门一般闹闹嚷嚷,然后再像跳弦子舞那样双脚腾空飞了起来,只是他们落地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阿拉西看见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汉子似乎有护法神相助,火绳枪的霰弹一颗又一颗地打在他的身上,可是他的战神护佑着他不惧任何四处飞舞的霰弹。一朵朵的血花开满了他宽阔的前胸,腹部,但是他竟然没有倒下,口里竟然还在吟唱着浑厚悠扬的歌声,他的嗓音嘹亮而开阔,是那种站山梁上放歌一曲,杜鹃花也会灿然怒放的山歌好手。山冈上射击手们的手已经在抖了,他们甚至怀疑自己开枪打在那家伙身上的究竟是一颗颗枪子儿呢,还是一朵朵鲜嫩的红色花儿。
幸好,当血一样的花朵开满他全身,当山冈上的人们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他喉结的嚅动,甚至能看见他眼睛里放射出来的由狂热和绝望交织的目光,他那动人的歌声才慢慢地衰弱了,就像一束照射在大地上的生命之光,慢慢地暗淡了下去。
阿拉西让弟弟玉丹紧紧跟在自己的身边,他向佛祖发过誓,即便自己战死,也不能伤到弟弟一根指头。本来他和父亲都吉的意思是让玉丹和女人们一起先躲到雪山上去,但是玉丹拒绝了这份有失男人脸面的好意。可是阿拉西明显地感觉到,战火刚打起来的时候,玉丹的身子在发抖。他毕竟才十七岁,身子骨还嫩。因此,每当玉丹想探出头来射击时,阿拉西总是一把将他拉下来。那个上午玉丹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玉丹,小心啊,枪子儿可没长眼!”
在抵抗的人们身后,云丹寺的几个老僧在贡巴活佛的带领下仓促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坛城,迎请自己的战神。他们一边念诵着咒语,一边还要不断躲避到处乱飞的枪子儿和箭矢。他们看到地上的人们打成一团,天上的神灵也战得不可开交。红教喇嘛的神灵被黄教喇嘛请来的阴兵重重包围,已经无法前来护持自己的信众。
这是多年以后在峡谷里普遍传诵的说法。人们说,这场战事澜沧江西岸的红教喇嘛之所以战败,是因为保佑他们的神灵首先被天上的阴兵打败了,一些留在战场上的遗迹在战争的硝烟消失了多年后还有迹可循。比如,一道赤红色的悬崖上至今还存留有神灵的半个身影,而那道悬崖之所以是红色的,并不是人的血飞溅到了上面,而是天上下的血雨;又比如,有一片巨石突兀地耸立在当年阿拉西他们坚守的那座山冈上,它们是穹波喇嘛请来的战神像扔一把核桃那样从天上扔下来的。大石头一块一块地带着烈火从天上飞来,它们飞到哪里,哪里立即就燃烧起来。
西岸的抵抗终于溃败了。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人们的喊杀声和哀号却怎么也从噩梦的网里挣扎不出来,都吉让阿拉西赶快带人去寺庙,他自己留在败逃的人群最后。他最后看见白玛坚赞头人骑在一匹青色的战马上,向他狂笑着迎面撞来,那马似乎也在哈哈大笑。都吉还在想马为什么也会狂笑时,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都吉伸开双臂,仿佛想以一人之力,去阻拦这塞满天地的杀戮,四处飞溅的鲜血,阻拦像破堤的洪水一般席卷而来的康巴骑手。他甚至想去抱住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飞扬起来的前蹄,但他却被头人胯下的铁蹄重重地踢倒在地。
在他的身后,村庄成了一片火海,都吉家曾经富丽堂皇、淌金流银的三层大宅院,眨眼就像火塘里的几棵树枝,扭曲着倾斜着,发出痛苦的惨叫,最后,它大喊一声,訇然坍塌。
这一声大喊是都吉忠心的管家顿珠发出来的。作为一个和死神打过无数次照面的赶马人,他从没有畏惧过死神的狞笑。丰富的野外经验,老到的处世方式,机敏的眼光和强壮的体魄,让那些索命鬼也不得不和他握手言和。而这一次,他看到他们再也不会给他面子,护佑他的战神也被对岸的神巫击败了。死神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他们之间再没有讲和的机会和可能。
那么,让我们都来作一个了断吧。顿珠没有退向寺庙的方向,而是冲进了都吉家底层的库房,他知道火药放在哪里,他更知道了断尘缘的最好方式。他扛了一大桶火药,再度冲回混战的人群中。在马厩旁的一道矮墙下,还有几个都吉家的马脚子在作拼死的抵抗,他们浑身是伤,两眼血红。顿珠把火药桶往地上一镦,大喊一声:
“别再浪费自己的力气了。你们想好自己的来世了吗?”
一个年轻人看着那只火药桶,故意俏皮地说:“顿珠大叔,我还以为你抱来一桶酥油茶哩。”
他身边的一个赶马人一只眼睛已吊在外面了,另一只也血肿得什么也看不见,他问:“茶?顿珠大叔,现在有一碗茶喝可比来世重要得多。”
只有一个和顿珠差不多大的赶马人还在想自己的来世,他伏在一道土坎上一动不动,“狗娘养的朗萨家族,都是些催命鬼,让我们喝一碗茶的机会都没有。”他愤愤地说,“佛祖啊,保佑我的来世投生为一只鹰吧,再不要让我走这么远的山路!我太累啦。”
对方的马队已经冲过来了,顿珠点燃了火药桶上的引线,他最后说:
“好吧,让我们都飞到天上去!”
在冲天的火光中,那时还在坛城上为众生祈诵平安的贡巴活佛看见顿珠的一颗血红的心飞到天上,看到一只红狐狸从火中蹿出来,一口就将那忠勇的心叼走了。他还看到都吉家宅院的院坝里,已不见牛羊攒动,骡马成行,南来北走的货物堆积如山,只有熊熊的烈火映照着人和马的尸体,一摞摞地在堆积;顺着大门淌出去的不再是金银,而是像山泉一样绵绵不绝的鲜血。大地在一瞬间一片血红,浸满哀伤。
那片大地从来都是被天上的雨水滋润,被皑皑的白雪覆盖,被烂漫的花儿装点,被灿烂的阳光抚摸,被绵绵的情歌催生,被吟诵的经文浸染,被春牛放出的香屁熏绿——每当牧童听到牛儿放出畅快的屁声,他就知道,春天要来了,大地要变绿了。
现在贡巴活佛眼前没有牧童悠扬的牧歌,也没有春牛惬意的香屁。大地在沉沦,在流血,活佛慈悲的心也在流血。他和几个高僧搭建的坛城已经被西岸百姓的鲜血洇红了。活佛这时站起来,对身边的一个喇嘛说:
“众生正在被魔鬼驱赶,往地狱里奔。让我们来看看,一个老僧在这个时候,能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离开了坛城,向还在血战搏杀的双方走去。西岸坚守关隘的百姓已经纷纷退却,他们对他说:“活佛,不能再往前了,魔鬼已经钻进了白玛坚赞头人的心,他变得比吃人的魔鬼还要凶残啦。”
贡巴活佛说:“去寺庙里吧,至少那里还有我们的护法神在。”
本来身材瘦小的贡巴活佛在那一刻仿佛显得特别高大庄严,他把众生挡在刀箭的身后,挡在地狱的门口。他来到山道的一个拐角处,那里仅能容一匹马擦身而过。活佛在山道上盘腿坐了下来,要在这里做一次生与死的禅坐。
东岸追击的马队夹带着雷鸣般的蹄声滚滚而来,但是忽然就像奔腾的洪水遇到一道坚固的岩壁,山道上霎时寂静无声。剽悍的铁骑被一个活佛的禅坐镇住了。
白玛坚赞头人提马上来,他看见贡巴活佛手捻佛珠,双目微闭,嘴唇轻轻启合,温婉流畅的经文像甘露一般撒播在杀心四起的康巴骑手心田。他们都刀入鞘、箭入囊,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山道上不敢向前一步。
“贡巴活佛,让开道!”白玛坚赞头人色厉内荏地喊道。
这一声大喝并没有吓到贡巴活佛,倒把东岸的康巴骑手吓得心惊肉跳,连胯下的战马都在打哆嗦,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谁敢这样对一个活佛说话。因此,骑手们感觉到山谷里的风声都在嘲笑自己的头人。
“尊敬的白玛坚赞头人,看看我的身后是什么?”贡巴活佛端坐如一尊石像,让人感到他已经在那里了一千年。
“你身后还会是什么呢?”白玛坚赞头人的马在狭窄的山道上转了一个圈,他感到有些驾驭不住自己的坐骑了。“不过是一条山道而已。”头人傲慢地说。
“是通往地狱的道路啊!东岸善良的康巴骑手们,大地可以承受一切,但绝对承受不住人间沉重的恶行。一个贫贱的僧侣,能为你们奉献的唯一慈悲,就是站在地狱的大门口,阻挡你们奔向死亡的脚步。”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贵。”白玛坚赞头人一挥马鞭,对身后的康巴骑手们喊道,“给我冲过去。”
可是,没有一匹马迈得开脚步,也没有一个康巴骑手有面向地狱的勇气。并不是他们怕死,而是他们害怕大地也承受不了马踏活佛的恶行,地狱之火喷涌而出。即使贡巴活佛是另一个教派的活佛,但也是人间的佛啊!谁都知道,在地狱的烈火中,不知道要经受多大的煎熬,才可以转生为人呢;他们也知道,在这片庄严的佛土上,还没有谁敢打马从一个活佛的身上跃身而过。
白玛坚赞头人的内心中再怎么被魔鬼所操纵,但他也没有马踏活佛的勇气,就更别说其他被征召来的门户兵和康巴骑手了。就在局面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时,马队中忽然传来击擦火镰石的声音,人们惊讶地看见一支火绳枪被点燃了。
是头人的大儿子扎西平措,这个从来只会动脑子而不动手的家伙,此刻骑在马上,平端着点燃了引线的双叉火绳枪,对准了贡巴活佛。
不要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里喊。连扎西平措的弟弟达波多杰,此时竟然想扑过去夺下哥哥的枪,因为他认为这太丢朗萨家族的脸啦。只是他跟他哥哥隔着两个马身,他从哥哥有些狰狞的脸上,看到了他身后的地狱若隐若现。
枪上的引线在“哧哧”地燃烧,人们的心都快蹦出来了,贡巴活佛依然坐如磐石,从嘴唇里流淌出来的经文依旧平和温婉。白玛坚赞头人脸上荡起一丝笑容,这才是朗萨家族有血性的后代啊。
头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来得及像山上的花儿那样问心无愧地自如开放,也没有理由像升上雪山顶的太阳那样绚丽灿烂,他只听得“轰”的一声炸响,他的所有阴谋顷刻间化为泡影。
活佛始终是佛,在人们心灵里已经端坐了上千年,而他的只会放冷枪的儿子扎西平措,却浑身是血地被炸下马来了。
那是被神力控制了的一刻,火绳枪无端在扎西平措的手上炸膛了。头人的马队一时大乱,扎西平措的三个手指飞到了天上,脸上的血和硝烟混在一起,使他看上去像刚从地狱里挣扎出来的小鬼。白玛坚赞头人恼怒地大喊:“狗娘养的,我们迎请的护法神呢?怎么不来帮帮我们?”
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打仗啊,谁还敢在一个活佛面前跃马横刀啊?康巴骑手们纷纷地拨转马头,落荒而逃。许多人连马都不敢骑了,因为他们在一个活佛的悲心面前,感到了羞愧。
7 超度
峡谷两岸的战事暂时被贡巴活佛的悲心平息了,云丹寺的一帮专事超度亡灵的喇嘛在寺庙里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超荐所有战死者亡灵的法会。他们被称为“开路喇嘛”,负责把死者的亡灵引领到西天净土。因为没有哪一种慈悲大过于超度一个死者的亡灵。喇嘛们认为,人的灵魂不仅在他活着的时候存在,死后依然也存在。尤其是在临终和死亡之时,人的灵魂就像站在悬崖上迷路的孩子。这种时候“开路喇嘛”就像那些睿智的指路人,将亡者的灵魂引领到他们渴望去的地方。
都吉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倒在地后,他的亡灵就先跑回去给他妻子央金报信,一只乌鸦担任了信使的角色。它拖着凄厉疹人的叫声,一头栽倒在央金的脚前。那时央金正和西岸的妇孺躲在雪山下的一个山洞里,她们在洞前手摇转经筒,口诵经文,祈请战神护佑自己的男人。央金其实在煨桑的青烟刚刚升起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只将带来坏消息的乌鸦。它从男人们正在血战的那个方向歪歪扭扭地飞来,像一只被魔鬼追赶的小黑狗,仿佛不是在天上飞,而是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窜。当它跌落下来时,还搅起一阵黑色的尘埃。乌鸦一声惨叫,绝气而亡。央金阿妈发现,香炉里的火忽然莫名地熄灭了,袅袅上升的青烟断了,雪山上的神灵在掩面叹息。央金捶胸顿足,仰面朝天大喊:“佛祖啊,他们杀了都吉啦!我的儿子们哪,你们都在干什么啊?”
阿拉西那时正护着玉丹和几个年纪较大的马脚子往寺庙方向跑。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当胸被人打了一拳,那时他并不知道一只马蹄正重重地踩在父亲的胸口上。当他后来从战场上把父亲的尸体抱回来时,他才知道父亲临死时心有多痛!父亲的胸膛被踩烂了,一颗血红的心半裸露在外面,那心包里的血已经干涸发黑,许多来不及说出的话,仿佛还凝结在心包的周围。因为阿拉西发现阿爸的心开裂了,就像一张想开口说话的嘴。
根据贡巴活佛的占卜,所有战死者的亡灵需水葬才可顺利投生转世,给后人带来吉祥。峡谷里的众生采用天葬或水葬全由喇嘛活佛们说了算。贡巴喇嘛说:“我看见天上的神鹰都飞到对岸去了,众多罪孽深重的肉体已经让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因为神鹰也被大地上人们的相互残杀弄得迷惑不解啦。既然对岸那边的人要往天上走,我们就从水里去吧。澜沧江里的水可以化解一切,消融一切。看看从雪域高原上奔泻下来的澜沧江吧,重重大山就是一道道孽障,可是它们阻挡住它了吗?从来没有。澜沧江荡涤着大地上的罪孽,就像天宇中的风吹开了雪山上的云团,使我们能朝拜圣洁的雪山。”
在朗朗而低回婉转的念经声中,都吉的灵魂在喇嘛们头顶上方飘来飘去,人们相信人死后的头四十九天最为关键,他们的灵魂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眷念着自己的亲人,守候在我们的身边,只是人们的肉眼看不到而已。一阵清风吹拂起树叶神秘的响动,山谷幽泉如泣如诉的呜咽,火塘边倏然而至又凄惶飘走的朦胧身影,月光下一团暗影轻微移动的脚步,夜空中星星滴泪的眼睛,湖泊中央荡漾起的宛如亲人脸庞的凄苦皱纹,都可能是逝去的亲人若隐若现的灵魂在向人间显现。
阿拉西有一个堂叔就在云丹寺当喇嘛,阿拉西一家人便暂时借住在这个叫农布喇嘛的僧舍里。白天“开路喇嘛”在寺庙的大殿里为亡者的灵魂引路,晚上,农布喇嘛和几个都吉家族的远亲近戚,也围着火塘为都吉念经。家里的人们已经知道都吉的亡魂不愿离开温暖的火塘,有火塘就有了家,有了亲人的团聚。一天晚上,人们发现火塘正上方,一股股阴风莫名地从那里升起,将火塘里的火吹得忽东忽西。农布喇嘛解释说,这是都吉心中还没有消退的怒火。又有一天,他佩带的康巴藏刀自己从刀鞘中跳了出来,掉在了地上,那刀在地上翻滚着向门边飞去。一个正在念经的喇嘛在飞舞的刀光中看出了是都吉复仇的怒火在驱使这把刀,它就要飞向澜沧江对岸了。喇嘛大喝两声,念了两段咒语,让僧舍的门“砰”一声关上了,在半空中飞行的刀深深地插在了门背后,晃悠悠的像都吉痛苦挣扎的一颗心。屋子里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后来还是阿拉西上前去冲着那把刀磕了三个头,说阿爸,你不要再生气了,你的仇我们一定会为你报,那刀才自己掉下来。念经的第九天,都吉平常戴的狐皮帽在晚上无故地冒起了白色蒸汽,仿佛他刚刚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回到家才摘下来的帽子。
喇嘛们解释说这是由于都吉的灵魂在四处寻找出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让家里人在都吉平常穿的一双藏靴里悄悄放上一层新棉花,然后放在门后。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那藏靴里的棉花已被踩得死死的了。
“可怜的都吉,他操劳了一生,死了也不得空闲啊。都吉,好好去吧。放弃你的固执,不要再留恋今世了。不管你多么用力,沙中还是挤不出油来啊!你已经死啦,还是想想你的来世吧。”“开路喇嘛”边念经边劝慰都吉到处飘拂的灵魂。
都吉的灵魂听到了这句话,很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死,我只不过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了一下。一个老赶马人,哪有不被马伤着的事儿呢?牙齿和舌头还时常磕着哩。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到拉萨的货还没有办齐,那匹叫噶追的马要产小马驹了,阿拉西要到拉萨去当掌柜了,我们要为他送行,我要请峡谷西岸所有的人家来做客,摆三天的宴席,让年轻人在聚会上唱歌跳舞,从太阳升起月亮落下,跳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但是谁也不听他的。其实都吉自从被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踢倒了后,就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头脑清晰,目光敏锐,自由自在,身轻如燕;但他同时又似乎发现人间和他已经没有了某种必然的联系。他感觉自己一下就从大地上腾飞了起来,俯瞰着战场上还在用血肉之躯搏杀的人们。他忽然觉得他们是多么可笑啊,竟然像小孩子嬉戏时闹翻了脸那样,为一件芥子大小的事情,就动刀动枪了。你们都是家中的丈夫,是父母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是勇敢的猎人,是种庄稼的好手,是牧场上的雄鹰,是吃苦耐劳的马脚子。别打啦,快回家去吧!
他曾经想把白玛坚赞头人从马上掀下来,但是头人的马穿过他的身子就跑了,就像穿过一个影子;他试图去抓住一个门户兵高高举起来的马刀,它就要砍向都吉家的一个马脚子的头了。他明明已经挡住了那门户兵扬刀的胳膊,可是马脚子还是尸首分了家,头颅滚落出去好远。这时,都吉才感到有些不对劲。难道这是一场梦吗?
直到他看见自己家的宅院被烈火吞噬,看见大地开裂,地狱之火喷涌而出;再看见仁钦上师高坐在云团上,念诵着祈请护法神的咒语;看见人们把自己还遗留在一片杜鹃花丛边的身体抬进了寺庙,就像抬走一个破口袋,都吉才终于明白:他从前的世界坍塌啦,他已经来到了一个灵魂神秘翱翔的世界。
他成了一个飘拂在半空中的魂灵,比一片羽毛还轻,又比天上一团积满人间哀伤的眼泪的雨云还重。开初他并不害怕,也不伤心。他在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的大地上到处忙碌。一会儿引领收尸的人们去寻找自己的亲人,一会儿飘到已成废墟的家园上空,翻检往昔的辉煌和回忆;马帮队伍里那些受到了惊吓的骡马,躲在荒野里瑟瑟发抖,都吉试图把它们都圈回从前的马厩。他找到了一头名叫“勇纪武”的骡子,它是都吉马帮队伍里打头的骡子,步履稳健,威武健壮,既骄傲又温顺。头骡一般都是马帮里最漂亮的骡子,马脚子们要在它的头上装饰大红的三角形头饰,戴一面明亮的照妖镜,脖子上还要悬挂清脆的铃铛。一支马帮队伍是不是势力雄厚,看看头骡就知道了。“勇纪武”认得去拉萨的路,到哪里该埋锅造饭,哪里又该露宿扎营,哪个地方路不好走,哪个地方该防备野兽,“勇纪武”全知道。要是一路上没有那么多的土匪,“勇纪武”都可以带一队骡马自己走到拉萨。人们都说,它是一头具备神性的骡子。地上的人们看不见都吉的灵魂,“勇纪武”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当都吉挠它的脖子时,“勇纪武”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泪水涟涟。
都吉对“勇纪武”说:坚强些,好伙伴。我们还要去拉萨哩,我们要把所有走失的骡马都找回来,所有被烧毁的房子再盖起来,所有的马脚子再重新召集拢来,所有被烧掉的财富都再用我们的双脚走回来。
“勇纪武”说:可怜的都吉,你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你啦,快去看看喇嘛们都在做些什么吧。
都吉这才循着喇嘛们抑扬顿挫的念经声轻盈地飘去。他发现自己有些像传说中的神灵那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时刚刚有个念头,自己的灵魂就到了。在他的堂弟农布喇嘛的房间里,人们仍然在围着一个已经僵硬了的躯体忙碌,他不知道人们还正在四处寻找他的灵魂。喇嘛说他大约会藏在某个重物之下,使都吉的魂不能飘出来。都吉的阴魂挤上前去看,哦呀,那就是我的身体呀!我的胸膛怎么是烂的呢?
是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将我的胸膛踢烂了的啊!
他大声向屋子里的人们喊,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喇嘛们在永不停歇地念着超荐亡灵的经文,妻子央金的眼泪一直在流淌,就像两小股山泉;两个儿子在屋子里团团转,阿拉西曾经一脚踢飞了一个酥油茶桶,差一点就打着了都吉的灵魂,他对大儿子说:
别生气呀,阿拉西,这只茶桶还是你爷爷用过的呢。用它打出来的茶养大了我,也养大了你们两兄弟。
但是阿拉西没有听见他的劝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使他看不到父亲的灵魂。二儿子玉丹毕竟还没有长成一个男子汉,他显得有些张皇失措,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仿佛没有了主心骨。都吉希望他们能看到自己的灵魂,他往孩子们的前方挤——家里来的人太多啦,他向玉丹打招呼,甚至坐在他的旁边,用手使劲拍他的肩膀,可是玉丹毫无反应。都吉这时才悲哀地想:
难道我死了?
他想起老人们曾说过的死亡故事,想起喇嘛们描述过的阴间。他看见屋外阳光灿烂,他的灵魂飘到自家的屋顶,看到了峡谷上方的蓝天白云,看到了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峰顶,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却看不见自己阳光下的身影。
他又看见峡谷里的澜沧江在无声地流淌,他一瞬间就到了江边,站在一小块沙滩上,他往前走几步,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他又往后退几步,也看不到自己的脚印,都吉的灵魂掩面而泣。
我真的死啦!
都吉的灵魂大声地对两个儿子说,对喇嘛们说,对妻子央金说,对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说,可是他们都听不见他的哭诉啦。
当然,有时候,由于都吉对人间强烈的眷念,一些迹象也会显现出来,比如人们在火塘边看到的阵阵阴气,是他想和家人说话;那把飞向门外的藏刀,是他的灵魂想为自己复仇。在死者的灵魂还对人间充满执著的爱时,他仍然存在于一个我们看不到的空间。
不行,我得回去。都吉的魂命令自己。他想悄悄潜回自己的躯体,把还裸露在外面的心收回去。他相信,自己的心回去了,躯体就活了,这些时日来人们以为他的躯体冷了,僵硬了,以为他死了。其实不,我还没有死哩,只不过是我的魂出游了罢了,就像我平常外出赶了一趟马。
可是他却找不到灵魂回归之路。他忘了一个游荡的灵魂该从哪里进入自己的躯体。他的魂在那个直挺挺地躺在火塘边、被人称做都吉的肉身上徘徊,就像一个看见了自家的房子但却找不到门进家的可怜鬼。
都吉那个飘拂的魂先是想从自己的鼻孔处溜进躯体,但是鼻孔太小,里面又黑又脏,飘荡的魂被拒绝了;然后它又想从耳朵里钻进去,可是耳孔里弯道太多,里面还填满了人间的抱怨和谗言,这条通道也被堵死了;都吉的魂又爬到了眼睛边缘,才发现眼窝里有那样多的泪水和悲伤,一个孤独无助的魂掉进去了就像掉进一个深湖,会被淹死在里面的;而嘴巴里则更难进人,不说一排紧闭的牙齿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舌头上曾经有多少是非和怨憎之语啊,灵魂要是从那里通过,早就被污染了。
都吉看见一个“开路喇嘛”把自己的头发一把提了起来,拔下一小撮头发,还翻开他的头顶查看。那个喇嘛嘴里“哞、哞”两声,猛拍了几下都吉的顶轮说:“都吉,我看见你到处飘飞的灵魂了,要是你心事重,就从这里进去。西方佛土你不去,就再回来受这人间的苦吧!”
都吉的灵魂豁然开窍,开窍就是打通生命的通道啊。他想起来了,从前喇嘛们说过,人的灵魂是从脑门上方的顶轮飘出来的,也得从顶轮进去。他趁着那个“开路喇嘛”提起他的头发,打开他的顶轮的一瞬间,倏地就让自己的魂沿着这个通道顺利钻回到了自己的躯体。魂落到了实处,人就活了,一度僵硬了的躯体就有暖气滋生,力量仿佛如挖通了的沟渠,像水一般流淌到躯体的各个部位上去了。
“看啊,阿爸的心在跳了!”阿拉西忽然大叫一声。
阿妈央金激动地跪在了都吉身边,“都吉,你的魂快快回来啊!”
神奇的事情总是被后人渲染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人们说,当都吉从死神的束缚中挣扎回来时,所有的人都像做了一场噩梦,而他却如站在梦的边缘的一个旁观者。他用奇怪而陌生的眼光看着大家,问:
“我这是在哪里?”
那个“开路喇嘛”一声长叹:“哦呀,都吉,愿佛祖的慈悲保佑你。你活回来了,活成‘回阳人’了!”
田野调查笔记(之二)
这些年来在藏区游历,使我开始认真关注生命中的一些神秘的,或者说不可理喻的东西,按时尚的话来讲就是生命密码。佛教讲缘起,我和西藏的缘起和亲人的死亡有关。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进藏,刚到拉萨不久,就接到家里的电话,说老父亲病危。我星夜往四川老家赶,飞机、汽车、摩托车,能用上的交通工具都用了。一路上风雨兼程,父亲的脸总在路的前方盘旋,可是等我在一个闷热的夏夜里摸到家门口时,首先看见的就是楼道上的花圈和挽幛了。那是我今生中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像许多人那样,我对死亡心存畏惧。这和西藏有关吗?我不知道。
是西藏人教会了我如何认识生和死。我们的圣人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而藏传佛教的轮回学说似乎总在告诉我,未知死,焉知生。过去在我们的常识里,生和死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阴间和阳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可是西藏人却说,生和死是相通并相连的,就像江河里的波浪,生和死不过是同一个波浪在转换和涌动。而有的人,甚至可以充当阴间与阳界的信使。他们从死亡中回来,告诉人们阴间的讯息。这种肩负特殊使命的信使,西藏人称之为“回阳人”。
说实话,我在藏区曾经和这样的“回阳人”打过交道,甚至还和他们做过朋友。只是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回阳人”这个词汇,哪怕人家告诉了我他们的死亡经历。
在向你讲我和“回阳人”交往的故事之前,我想请你再耐着点性子,让我们来探讨藏传佛教的一个关于死亡的重要法门——中阴教法,因为不弄清这个教法的一些基本的东西,我就无法向你说明“回阳人”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死亡,是我们最终都要面临的人生结局,学习一下人家对待死亡的态度,也许会让我们在面对死神时更有尊严。一个人活得有尊严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死得尊严,方可见灵魂的高贵。
我们知道,藏传佛教的一个最大特点是它相信转世学说,那么,简单地说,中阴就是指人在死亡和转世之间的中间态度。有位智慧的活佛说:“它是促成解脱的最好机会。”西藏人认为生命实际上分为四个不间断轮回的实体:(1)生,(2)临终和死亡,(3)死后,(4)转世。在六道轮回中,你是轮回为人还是轮回为牲畜,你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既跟你一生的修行、善恶有关,也和你在中阴阶段的态度相连。
在被视为神山的卡瓦格博雪山下,有一些山洞被朝圣的藏族人认为是中阴教法的现实体现。这些山洞常常在悬崖上,人们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悬崖,从一个洞口进去,再从另一洞口钻出来,那里面时宽时窄,曲径通幽。我曾经钻过一次这样的山洞,在黑暗中,人必须四肢伏爬着才能通过一些地段。我的藏族朋友告诉我说,你顺利地钻出来了,就象征着你能在中阴阶段如愿投生转世。
那时我想,我没有从悬崖上摔下来就算幸运的了。如果有人告诉你一个黑暗的山洞和生命有关,你会联想到什么?我在里面艰难地爬行的时候,我想到了母亲的子宫。
因此,以我对藏传佛教肤浅的理解,中阴阶段就是死亡和转世之间的一条过境通道。在这条通道里,人的意念非常特殊,求生的欲望也特别强大。有的人想往生佛土,前往天国,有的人想来生再转世为人,而有的人,则更留恋今生。他们可能在中阴通道里徘徊一阵子,幸运地得到冥冥之中的慈悲,又活回来了。
就这样,他们成了“回阳人”。
在卡瓦格博雪山下开车的马师傅身上融合着藏族和回族的血液,这样的人在滇藏接合部多民族杂居地方通常被人们叫做“藏回”,但马师傅的母亲又是一个信奉天主教的藏族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我和马师傅相遇的那年,我还不敢在藏东地区崎岖险峻的盘山公路上独自开车。当地政府派马师傅开一辆北京212吉普送我过海拔五千多米的白马雪山。我们出发那天天气不太好,翻到海拔四千多米的盘山道上时,眼睁睁地看着一团雨云顺着山谷追着我们跑,连我都明白,要是被这团雨云追赶上了,我们的处境就不太妙了,谁知道它带来的是一场暴雨还是一场大雪。
可是马师傅车开得那个慢啊,比一辆拖拉机快不了多少。我常常急得坐在驾驶副座上用右脚使劲,在潜意识里为他加油门。但他就是在雨雪把我们快淹没了,也还是那么慢腾腾的。那辆破吉普密封又不好,寒风在车里乱窜,我冻得觉得自己快成一根冰棍。由于他的拖沓,我们在雪山上和风雪搏斗了两个多小时才挣扎出来。我在藏区还没见过如此没有脾气的康巴人,猥猥琐琐,钩腰驼背,连一只松鼠也会把他吓倒。有一只松鼠从车前方一闪而过,马师傅惊得“哎呀”一声,雪地上他又不敢踩刹车,只把方向盘偏了偏,这一偏差一点把车翻进了深渊。车过了很远了马师傅的声音还在颤抖,不是为刚才我们俩命悬一线,而是还在担心那只小松鼠。他问,我轧着它了吗?我说那些小家伙机灵着哩,你就是想轧它都难。你猜这个康巴男人怎么回答?罪孽啊,你怎么会想到轧一只松鼠。它的前世说不定就是你的一个亲人呢。
我们终于在天黑时翻过了白马雪山,晚上住在路边的一家小旅馆里。吃晚饭时我要了一瓶青稞酒,可马师傅连连摇头说他不喝酒。这更让我看不起他。晚上又不开车,喝了酒暖和暖和,好睡觉。我说。马师傅说,不用不用。我喝汤也可以暖和身子。
一个蔫不拉唧的人,康巴人中的另类。于是我就一个人喝,算是自己给自己压惊。我这人酒一喝,话就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我对马师傅说,这地方开拖拉机的家伙们可真够野的啊,连我们的吉普车都敢超。
马师傅肯定被伤着要害了,他把碗一蹾,说,兄弟,我在这条路上开了二十年的车了。哪一个弯道上方向盘是打一把半还是两把,我比谁都清楚。要是我快起来,电视上那些开赛车的,在这条路上不见得会跑得过我。
我说,人家都是些专业车手,从小就是吃那碗饭的,你才开几年的车啊?
他那康巴人不服输的脾气终于被我激出来了,“啪”将一本驾驶本儿摔在我的面前。看看,一九七五年的执照。这家伙总算还知道骄傲。
我拿起那本儿瞧了瞧,如果不是那晚我喝得有些高,我不会跟他较真儿。我看见那本儿的照片上,是个脸宽宽胖胖的、英气逼人的家伙,哪像现在的马师傅,有点病态的瘦削和萎缩,似乎连五官都要比照片上小一轮。
谁的本儿,买来的吧?担心被警察查着哦。我用嘲讽的口气说。
是我的本儿!马师傅急了,差点一拳砸在我的头上。
可是,可是你看看,照片上的这个人怎么会像你?
那是从前的我,跟现在的我当然不一样!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有什么不一样?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啦。你知道在阴间里走一趟是怎么一回事吗?马师傅严肃起来。
我……我不知道。我忽然感到很羞愧,那时很想马师傅揍我一拳。
下面是马师傅讲的死亡经历。(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同意)
我从十六岁起就在这滇藏公路上开大卡车了。那时年轻气盛,身体好,一个人从大理拉蔬菜到西藏昌都,三天三夜的车程,不睡觉,连夜开。为什么?时间长了车上的蔬菜就坏啦,那时又没有保鲜车。车上放桶五公升塑料桶装的青稞酒,一口袋干牦牛肉,一边开车,一边喝酒,连捏糌粑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困不住了就把车停在路中央睡一小会儿。为什么不靠边停?那不一觉就睡过去了?车停在路中央,前后来车了,人家一按喇叭,就知道该赶紧走了。我的车技就是这样练出来的。那时我一顿可以喝两公斤白酒,吃一公斤饭,身体好得像头公牦牛。有一次单位开表彰会吃年饭,半斤大的馒头,我一只手掌抓了八个,两只手抓了十六个,全吃下去了还不觉得饱。哪像现在,站在悬崖边风都能把我吹走。
唉,人那时太得意了,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是魔鬼专门收拾那些不晓得敬神的人。有一次我的一个也是跑车的兄弟,跟我一样自认为是天不管神不收的家伙。那天我们喝了大约六七斤白酒,说到开车的事上,谁也瞧不上对方的车技,就说比一比吧。然后,我们就把各自的十吨大卡车开出来,上了雪山。你们城里人管这叫什么?飙车。对,我们就在山路上飙车。那家伙始终冲在我的前面,我怎么也追不上。超车难啊,你知道的,好多地方遇到对面来车时,还回不了车呢。都是酒这东西害的啊!在一个弯道上,我刚想超他,对面忽然来了辆吉普车,那时候能坐吉普车的肯定是领导,至少也是个副县长嘛。我的脑子一乱,方向盘一打,就飞下峡谷啦。我飞在空中的时候,只听到“轰隆”一声巨响,那家伙和人家撞上了。他也没有赢我,是不?
哦呀呀,我掉下去了有三百多米,车头都摔扁子,车大梁也摔断了,四个轮子全飞了。我么,嘿嘿,我当场就摔死了。可我怎么还在这里,是我们村里的活佛把我救回来的啊。从哪里救回来?从阎王那里。
不骗你,我真的看见了阎王。他是一个白胡子很长的老头儿,一身白衣服,瘦瘦的,脸上永远都一个样,不像人,会哭会笑会发怒,他还穿着死尸皮缝的衣服,胸前挂满人头骷髅。阎王对我吹了口寒气,我就像一张纸一样飘起来了。那寒气我现在说起来都还会感到骨头发冷。我飘呀飘,好像是一直飘到了雪山峡谷的最深处。我看到许多像我这样在飘的人,他们身上被冻得开了裂,起了泡,脓血淌得到处都是。我活回来后曾经问过活佛,活佛告诉我说那些人是从地狱里飘出来的冻死鬼。你要知道地狱有好多种,有用火来烤你的地狱,也有冻你冻得淌脓的地狱。我飘到最底层的时候,感到那个冷啊,好像皮肤都快要冻炸了。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很小很远,就像峡谷这边的人喊峡谷那边的人。我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总算听出来了,是我的阿妈在喊我啊。那种时候,要想集中注意力听一点声音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我想起我的阿妈头发都苦白了,还没有享几天的福。我的阿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我阿妈把我们几兄弟养大的。不行,我要回去给我阿妈尽孝心。我就拼命挣扎,要让自己往上飘,这时有个穿僧衣的老人飘过来,一脚把我从黑暗的坑里踢了出来。他说,你这个家伙,年轻轻的,跑来这里干什么?你给我好好听听,有人在喊你哩。还不快走?那一脚把我踢得飞了起来,于是我就往上飘了,后来我又听到我媳妇在喊我,我女儿在喊我,我就努力地往上飘啊飘。兄弟,以后你家要是有什么亲人要过世了,你们一定要拼命喊他的名字,把他从阴间喊回来。
我后来才知道,我在阴间飘的这段时间,人间过了十七天。怎么会有那么长?让我告诉你。我的车飞到峡谷底后,人们用了六个多小时才找到我。那时我已经流干了身上的血了。他们把我送到县医院,医生要从我的身上抽血化验我的血型,可是却抽不出血来了,只能抽出一些粉红色的水。县医院的医生说,这个人连血都没有了,还救什么救?送回去找天葬师吧。我妈她们把我抬回村里,一个活佛过来看了看,对我妈说,人还没有死哩,他的阴魂还在中阴里找出路。赶快往南方送,送得越远,活的可能就越大。从我们这里往南方走就是州府,再往南当然就是省城了。我的一个在城里工作的舅舅说,死马也要当活马医,何况是人。就到省城找家大医院吧。于是家里的人又找了辆车,连夜连晚往省城赶。第四天才到省城的一家医院。那里的医生撩开被单一看,用听诊器听听我的心脏,开口就骂,一个死人你们拉来干什么,吃饱了撑得慌啊。我阿妈给省城的医生磕头,说我们村的活佛说了,往南方走我的儿子才能活,如果你们不救,我们就只有再往南走了。那个医生被感动了,说试试吧。就把我送上手术台。省城医院的那些家伙脾气大,但是医术还是蛮高的,他们直接往我的心脏里输血。到第十七天,当我从那边飘回来时,我的眼睛也终于睁开了。
一年以后我才出院。我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人就大变样了。到活佛面前发誓戒了酒,也再不开快车。今天在路上我已经看出你的不耐烦啦。不要说要下雪,就是要下刀子了,我也是这个速度。不是不敢,而是我已经死过一回,是另外一个人了。
那时我并不把“死过一回”的人的经历,跟西藏独特的宗教文化联系起来看。因为现代医学对此有个专门的术语“濒死经验”。我在一份资料中看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盖洛普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至少有过一次濒死经验的美国人高达八百万,占其总人口的百分之五”。
现代化的美国,八百万“回阳人”?——佛祖,他们在阳界占的便宜已经够多的啦。你可太照顾美国人了。
当然,如此界定肯定很多人不会接受的,在大洋彼岸有濒死经验的人,并不可能都是雪域高原认可的“回阳人”,大家的文化背景迥异,对生命与死亡的诠释方式也就不同了。一位德行高远的喇嘛上师告诉我,一个人当了“回阳人”以后,他的人生整个儿就改变了,他会显得平和、虔诚、敬畏、慈悲。有的“回阳人”还会在一些特殊的时段里回去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人间,充当阴间和阳界的信使。
我对这种在生死间——阴阳两界——来去自如的“信使”更感兴趣。后来,我在这位喇嘛上师的指点下,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信使”。她是一个住在澜沧江江边的老妇人,我走进她所在的村庄的时候,她正蹲在墙角边晒太阳。灰扑扑的一团使我误以为那是一堆柴或别的什么,竟然在明亮的阳光下没看清那是一个人。直到我从她身前走过,陪我去的藏族兄弟才说,你要找的人不就是她吗。我才发现,那里有一个手摇的转经筒在转,有一颗心还是活的。
提布卓玛的意思为“泼掉的灶灰”,当我得知这就是老人的名字,也在心里感叹难怪我看不见她呢。我们知道藏族人喜欢用神灵和吉祥的事物来作为自己的名字,但还有一些藏族人故意用很贱的事物来取名字,如仲永(狗屎),仲雍(乞丐)等,以不被魔鬼注意,平平安安地过一生。我们汉人其实也有这样的风俗,狗娃猪娃的同样叫得理直气壮。
提布卓玛的故事充满了神秘性。她的父亲在“文革”时是生产队的保管员。有一年不知为何少了几袋青稞,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件大事。于是公社派来了工作组,大会小会地批斗,有一次竟然把人给斗死了。那时喇嘛们都在生产队劳动,也没有人来给他超荐亡灵。几个年轻人受工作组的派遣,就把提布卓玛的父亲抬到山上埋了。那四个年轻人是不知道敬畏的家伙,他们抬提布卓玛父亲的尸体上山时,不是将死者的头朝前抬,而是脚朝前,这是相当犯忌也是对死者非常不恭的。到了山上也不好好埋,还说了死者许多不恭敬的话。“文革”结束以后,提布卓玛也大了,在都快当奶奶的时候,有一天她躺在家中的床上就过世了,家里请来喇嘛念经,第三天她老人家忽然坐了起来,对屋里的儿子说,还不快去找我们家的牛,我看见它跑到山那边去了。
这下倒好,她成了“回阳人”。一次村里开大会,提布卓玛本来好好地和一群老人坐在一起,但是奇怪的事情接踵而至。她先是无缘无故地抓过一个老汉的烟筒来,“吧嗒吧嗒”地抽上了水烟,那架势跟她父亲当年抽烟时一模一样。在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的时候,提布卓玛突然用她父亲的声音说话,她开始数落当年那四个抬她父亲上山的年轻人——他们现在也是当爷爷的人啦。提布卓玛用她父亲的嗓音阴郁而低哑地叙说从前的伤心往事,——其实也就是她死了多年的父亲的阴魂在讲话,说他们如何将他脚朝前抬上山,还说他的坏话,坟墓的坑都不愿多挖两锄头,第二天野狗就来刨坟了。还说当年生产队的青稞少了几袋,是队长偷偷分给大家的,因为要饿死人了么。可是当公社的人来查时,却一个也不敢出来为他作证,吃了青稞的人都躲得远远的。有谁谁谁,谁谁谁,你们以为自己造的孽没有人知道吗?
那些被点了名的男人们,全都跪在提布卓玛的面前,祈求她——她父亲的阴魂——不要再说啦,他们知道自己的罪孽啦,他们会在烧香念经时为他的亡灵祈祷的。
现在,提布卓玛成了村里在家修行的尼姑,也是大家敬畏有加的老人家。她经常回去。人们告诉我说。就像说她经常回娘家一样。但是她去的地方是阴间,是一般人不愿去也轻易去不了的地方。有些人家想知道已故的亲人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投生到哪里了,有什么要求等等,就来问提布卓玛。老人就会很自然地说,等到了时辰,我过去问问吧。或者说,写在一张纸上,我拿给他看。然后她会把这要带到阴间的纸条小心地揣进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据说那口袋里经常塞满了写给那边亲人各种各样的问候和请求。诸如大到礼节性的问安,儿女的婚事是否合适,新起的房子风水如何,小到给家里刚产的马驹取什么名儿,收获的青稞是拿出去卖呢还是全酿成酒等等。
那么,她从那边带回来的消息准确吗?我问。
准确。村里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告诉我,那不容置疑的口气使我不好意思再追问一句:你们怎么知道是准确的呢?
但是,当我想去当面采访提布卓玛老人时,我们却没有说一句话。在藏区,一个修行的老尼,也许是最让人心生悲悯的人。她们的脸上大都没有一点光泽,不是被生活挤压干了作为一个女性的所有光彩,而是她们把自己的一切都供奉给了佛菩萨。她们的生活俭朴、单纯、安静,就像一缕清风,悄无声息地飘来,也像一捧净水,又清清淡淡地流走了。
提布卓玛剃度了的头上有约一寸长的灰白头发,她白天除了去转村口的那个巨大的白塔外,就是长久地坐在墙角一隅一动不动。唯一在动的是她手里摇动的转经筒,和那些黑密密的围绕着她的苍蝇。有时苍蝇爬满了她的头,她的脸,她的前身后背,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个“蝇人”。但是她从不去驱赶那些讨厌的家伙,似乎没有那个时间。她手里的转经筒在永不停歇地旋转,嘴边时不时地滚落出几句经文。很轻很轻,好像怕吓着那些爬在她嘴唇边的生灵。
面对这样一个心怀悲悯的老人,我真的无话可问。其实我也很想问她:
提布卓玛奶奶,我的父亲母亲也在那边,你可以帮我捎句问候的话过去吗?如果你愿意,请你也告诉我,我的父母亲大人在那边过得好吗?
唉!
8 回阳人
都吉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成为传说中的“回阳人”,是件在峡谷里一百多年来都在传诵的真实奇迹。尽管他已经死去了十多天,尽管喇嘛们试图把他的亡灵超荐到西方佛土,尽管他被踢烂了的心脏还露在外面,但是他重新活回来了,站了起来。寺庙里懂藏医的央钦喇嘛为都吉配制了各种药丸,希望以神的名义和人间的爱让他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因为都吉虽然苏醒过来了,但他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一阵风都可以把他吹走。有时候,人们看见他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但风一吹来,他就飘起来了,摇曳着要往天上飞,他身边的亲人要随时拉住他的衣襟,他才不会重新回到亡灵们的世界。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因为喉咙里咽下去的食物,从胸口那里就淌出来了。好在食物的香味足以令他不感到饥饿,人们发现只需把打好的酥油茶、蒸好的水汽粑粑、冒着腾腾蒸汽的水煮牛肉,放到他的面前就行了。而最让大家焦虑的是,都吉除了刚醒过来时问了那句他在哪里的话以外,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不愿说话,他的嘴里填满了战火的硝烟,人间的苦难,无尽的冤屈,它就永远对这个破碎混乱的世界闭上了。好在过些时日,阿拉西发现了与自己父亲对话的渠道,那就是父亲的心。“回阳人”都吉在用心和亲人们交流。
都吉心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并不是因为央钦喇嘛的草药不能使新肉长出来,也不是因为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得太深,而是由于心里有冤屈,口里又说不清,它就想从那里向罪恶的人间喊出来。阿拉西那天忽然听见父亲的心张嘴说:
“是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踩死了我。”
阿拉西那时叩首哭泣着对父亲破碎了的心说:“阿爸,我会为你报仇的!”
心上长了张嘴,心就会说话。心说的话,比嘴说出来的话语,更情深意浓,更震撼人心。都吉的心说:“阿拉西,我从地狱里活回来,是因为我的心不甘,我还欠着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阿拉西说:“阿爸,把你的心放进去吧。你有两个好儿子呢。”
都吉的心又说:“人心里有恨,有冤屈,就像青稞长了霉,怎能放进柜子里?”
阿拉西那时感到自己的心也因为恨而快要蹦出来了。这场峡谷两岸的战事来得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把西岸宁静富足的生活顷刻间就冲毁了。可是就是一场泥石流,也是由于人们冒犯了神山才会招来的惩罚,阿拉西和西岸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灭顶之灾。
但有一点阿拉西非常清楚,那就是他该做什么才能告慰父亲饱含冤屈与恨的一颗心。
那时,除了阿拉西和贡巴活佛,其他人都无法和都吉的心对话,连阿妈央金和玉丹也不能听懂都吉在讲什么。在所有的人都在为都吉总算活回来了而额手称庆时,只有贡巴活佛面对神情忧郁、落落寡合、一言不发的都吉时,常常心生悲悯。因为他看到了都吉在生和死之间挣扎的那颗痛苦的心,就像放到水洼里只有几口水活命的鱼,想蹦跳回湖泊里,但离湖岸又太远;他还担心他随时都要从身体上飘走的灵魂,仿佛大风中树枝上的危巢。他在地上飘着行走,是因为他的心找不到一个依托之处。
贡巴活佛曾对他说:“都吉,对于我们这些修行者来说,心应该是湖底的石头,而不是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风中的火苗。把你苦难沉重的心放下来吧。大地会接受它的,佛菩萨的悲悯会安慰它的。”
都吉的心翕动几下,眼睛里却滴出两滴眼泪来。活佛听见他说:
“为什么有人的心比蛇蝎还毒?”
贡巴活佛深深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人世上有人要出家修行的原因啊。”
澜沧江西岸的村庄被攻陷以后,现在就只有寺庙还相对完好无损了。朗萨家族的势力已经顺利完成了对西岸的控制,他们不但驱逐了西岸的百姓,还要驱逐百姓们信奉的神衹。只是由于那天大地开裂,地火喷涌,朗萨家族的马队才没有踏过贡巴活佛的胸膛,闯进云丹寺的大殿里来。寺庙里的僧侣一多半已经战死,只剩下一些老僧。贡巴活佛在战火平息后着人骑了一匹快马将一封申诉信送到独克宗阿茸宗本那里,但宗本也是信奉黄教的信徒,将贡巴活佛的信使鞭打了一顿,反说是红教喇嘛在峡谷里挑起事端,不日他就要亲自前来解决峡谷两岸的僧俗纠纷。所谓解决,贡巴活佛已经从那个信使背上的鞭伤预料出结果了,那就是:云丹寺改宗黄教,不愿意违背自己信仰的喇嘛(包括他这个活佛),云游他乡。
贡巴活佛无意中说的一句话,都吉却用心听进去了。他的心就裸露在外面,有些话从耳朵里听进去的,和从心里听进去的,给人的震撼是不一样的。他刚才说到了人心毒如蛇蝎,贡巴活佛却提到出家修行。修行修的是什么呢?是修心。是把心修炼得像湖底的石头。这是活佛经常告诫大家的话。
屋里吹来一股奇怪的暖风,都吉的身子忽然飘起来,悬在半空中向屋外如一片树叶般飘去。一旁的阿拉西大叫:“活佛,我阿爸要飘走了!”
贡巴活佛平静地说:“不要管他。你阿爸在寻找自己失落的心。”
都吉像一只笨拙的大鸟,在初夏生机盎然的大地上空飘飘停停。昨晚刚刚下了一场暴雨,将萦绕在峡谷里好多天的血腥气息荡涤一新,大地就像一个如阿拉西和玉丹那样年轻的小伙子,到处都蕴藏着勃发的生命力。远远近近的山冈在人们不经意间,悄悄地更换着它们喜欢的五颜六色的衣裳。那些大块大块的颜色,镶嵌在巨大的山梁上,仿佛不是从地里生长出来,而是从天上飘下来的。纯白色的是雪山,灰蓝色的是冰川,墨绿色的是雪山下的森林,褐色的是没有树的山冈,青色的是坡地上的青稞,翠绿色的是村庄外的核桃树。澜沧江水渐渐变黄了,丰满如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妇;春牛响亮的屁声远去了,大地变绿了;一度在干枯的树枝上感到寂寞的鸟儿们,又热闹起来了。
都吉听到了草芽顶破酥软的土地时的欢笑,听到了山坡上的无名小花“吧吧”开放的动人声响,听到了阳光在悬崖上爬涉的脚步,也听到了大地痛饮这灿烂的阳光,就像康巴汉子痛饮美酒后豪迈的欢唱。唉,大地并不因为一场罪恶的灾难而放弃自己对万物的滋养,如果它都不悲悯苦难的众生,还有谁能在这险恶的峡谷里生存繁衍下去呢?都吉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在那边痛哭了一场,这边就下了一场透雨。天上一顿泪,人间一场雨,泪眼化做倾盆泪,撒向人间都是爱。都吉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这样说。现在,都吉有些明白大地因为什么而生生不息了。
都吉想往自己家园的方向飘去,他远远看见曾经骡马成群、堆金淌银的地方,现在已是断壁残垣,三五成群的孤魂野鬼在那里寻寻觅觅,掩面哭泣。自己的管家顿珠的冤魂还挂在一棵核桃树上,他是被那桶火药炸上去的,人们从树上搬走了他已破碎的尸体,他的魂却留在上面了。很多年以后,顿珠的阴魂都还时常在那核桃树浓密的树荫下闪现。
都吉飘到顿珠的阴魂栖息的树枝对面,都吉说:“顿珠,喇嘛上师们已经为你做了超荐亡灵的法事了,你难道还不想转世吗?”
顿珠的阴魂说:“我要在这儿看护我的家人。”
都吉说:“顿珠啊,我的两个好儿子会照顾好达娃卓玛的,我也会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顿珠只有达娃卓玛一个女儿,他曾经说,自己的命都是捡回来的,今生还能当父亲,来世即便转世为牲畜也值了。
顿珠的阴魂说:“唉,都吉,我的老主子,你都成了个在阴阳两边跑的人啦,看看你的那颗心吧,比我还留恋人间啊。”
都吉说:“不是我留恋人间,而是我要等着看我的仇人下地狱。”
“都吉,你知道,我和死亡之神打过无数次交道,可是他们都没有朗萨家族的人阴毒。你要小心啊。”
“喇嘛上师们经常说,行有黑白,心分浊净,阎王那里装黑白两种石子的口袋总是公平的,我们的仇人的果报来得比一支迎面飞过来的箭还要快啊。”
“主子,你说我们的仇人会被一支箭射死吗?”
“会的,而且是一支毒箭。”都吉肯定地说。
顿珠的阴魂惨然一笑:“不管是哪个英雄射去这支箭,我们两个心不死的老家伙,都该为它祈祷。我祈诵神灵赐予它无上的神力,穿破云雾,射穿我的仇敌的喉咙。”
都吉笑得也很惨然:“顿珠,让你的魂回去吧。神会保佑复仇的箭穿越峡谷。”
他们身后的那些战死的冤魂们纷纷念起了咒语,一支复仇的箭已经在亡灵们的期盼中为贪婪的人准备好了。而此时,朗萨家族的人正在都吉从前的家园上方的一片坡地上,兴建他们新的宅院,舂墙的歌声得意扬扬地传遍峡谷两岸,根本无视来自阴间的诅咒。这歌声刺痛了都吉的耳膜,让他的心又开始滴血了。他飘过去问他们:“我们西岸的人还没有死光哩,你们就不怕神灵的惩罚吗?”
更令他感到气愤的是,那些欢快地干着活儿的东岸人对他的质问不理不睬,就像没有看到他这个“回阳人”一般,可他们确实在有意回避他。一个叫阿主的年轻人正在凿石头,看见都吉向他飘去,立即抄起一把铁锹,远远地对着都吉喊:
“别过来,都吉大叔!你是个鬼啊!”
前年阿主结婚,还专门从江东岸过来,请都吉帮他从印度带玛瑙。他婚礼上穿戴的那些头饰、腰饰、胸饰,有一多半都是都吉从汉地或拉萨帮他采买的。他的护心镜甚至还是都吉送给他的呢。那时峡谷两岸的人都很相信都吉识货的眼光,他们对见多识广的都吉非常尊重和敬佩。
都吉的心说:“阿主侄子,我不是鬼,我只是成了‘回阳人’而已。”
阿主看见都吉继续向他这个方向飘来,就扔了手中的铁锹,冲着都吉“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吐沫,躲到人群中去了。峡谷里的人们认为,冲鬼的身影吐吐沫,是最简便的赶鬼方式。其实,不要说鬼,就是人,也害怕别人的吐沫的。
都吉感到很伤心,一个活着的人,被人看成鬼,那他还回到阳间来干什么呢。都吉想,年轻人怕鬼,是因为他们跟死神打照面的机会少。他看见盖房的人群中,从前在牧场放牧的帕加大爹蹲在已砌到两人多高的土墙上,指挥大家上房梁。这样的活儿帕加大爹在峡谷享有极好的声誉,尤其是起中柱立大梁的时候,非有帕加大爹在场不可。都吉飘到帕加大爹身边,对他笑了笑:“你是在我的地盘上,帮别人盖房子啊。”
帕加大爹倒不像阿主那样对都吉充满敌意,他甚至有些敬畏都吉。他说:“都吉,你可以飘来飘去,我现在还不能。今天本是个上房梁的吉祥日子,求你别让我摔下去啊。”他又有些懊恼地嘀咕道:“真是的,我已经叫‘帕加’啦,你就不嫌我臭吗?”
都吉的心说:“帕加,你也认为我是鬼么?”
帕加想往下面“呸”一口,但又碍于他跟都吉多年的交情,有一年牧场上闹瘟疫,他放牧的牛羊死了大半,是都吉借给他银钱,他才把牧场上的牛羊重新壮大起来。帕加说:“都吉,我只是想问问你,我的一个兄弟,十多年前去朝圣,一直都没有回来,你知道的。你在那边见到过他没有?”
都吉认真想了想,他在“那边”遇见到的峡谷里的熟人或朋友,好像没有帕加的兄弟。于是他说:“没有见到,帕加,你兄弟兴许还活着呢。”
但都吉发现帕加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有人说他被老熊拖走了。”帕加有些麻木地说。
“帕加,过去我们都生活在同一峡谷,大家还沾亲带故的,你们为什么要跟着白玛坚赞头人来攻打我们?”都吉问了一个他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帕加说:“我兄弟的儿子都娶媳妇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该当爷爷啦。”
“帕加,你们干了那么多杀生造孽的事,就不怕下地狱吗?我在那边可是看见过地狱是什么样子的啊。”
“我那可怜的老阿妈,等我兄弟的消息早就把眼睛等瞎了。都吉,你回到那边的时候,再帮我打听打听吧。”
都吉终于发现,他听得见帕加说的话,而帕加听不见他的,就像阴阳两界的人不能对话一样。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他看见了自己的仇人白玛坚赞头人和他的小儿子达波多杰带着一帮人从山道那边打马而来。他听见白玛坚赞头人对一个监工说:“地里的青稞苗都可以藏下鸽子了,你们盖的房子怎么还没有上梁?”
他又听见头人说:“达波多杰,看看你今后的领地吧,它一点也不比澜沧江东岸差多少呢。”
他还听见头人说:“多杰,西岸剩下的那几条土狗,都躲到寺庙里去了。有一天,你要联合野贡土司的人马,连同那些戴红帽子的喇嘛,都赶到澜沧江里去。”
都吉愤怒了,他不是没有抗议,争辩。从白玛坚赞头人一露面时起,他就飘在头人的马头一侧,对他们说,这不是你们的土地,西岸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在峡谷这边供奉自己的神灵,耕种贫瘠的土地,你们连喇嘛上师都要杀,真的不要自己的来世了吗?贪婪的头人啊,看看那条大地上的裂缝吧,有一天你就不怕它再次喷出地狱之火吗?
都吉发现白玛坚赞头人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这个两岸争端的胜利者,早就目中无人了,更不用说往来于生、死两界的都吉。人一得意,不但很多危险看不到,就是自己的仇人也会视而不见。白玛坚赞头人只是对达波多杰说:“这西岸怎么比我们那边更阴冷?到处阴风乱窜的。唉,战死鬼太多啦,峡谷里的风要吹上一年,才能把那些可怜的家伙吹到天上去。”头人的儿子说:“阿爸,太阳总是公正的,它把温暖上午给东岸,下午给西岸。”头人紧了紧自己的帽子——他不知道实际上那是都吉从地狱里带来的阴风,他说:
“所以我们峡谷两边的太阳都要拥有。”
都吉想抱起一块石头,把白玛坚赞头人打下马来,但是另一股风却吹着他往寺庙的措钦大殿方向飘,到了大殿的门口,那股风忽然断了,都吉听到了风被折断的“咔嚓”声,就像折断一根树枝。他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跪在了地上。
阿拉西这时从大殿外的台阶下急急地跑来,将刚刚落地的都吉扶起来。“阿爸,我在到处找你。”
“别扶我,我不想跪在这里,白玛坚赞头人来了,我要去报仇!”都吉的心说。
这时,贡巴活佛的声音从大殿里传来:“还不快把你嗔怒的心存放到佛菩萨的慈悲里来。他们在等你啊,都吉。别让一颗心到处乱跑了,这是诸佛菩萨要你跪下的。”
阿拉西把都吉搀扶进去,就像以往一样,父亲在他的臂膀里就像一个影子,因为他是没有重量的。他们看见只有贡巴活佛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面的供桌前,嘴里念念有词,好些在祈诵着什么。
“活佛,你在祈祷吗?”阿拉西问。
“你们过来看。”活佛回过头来,苍老的脸上荡漾出一个孩童般的笑脸。
都吉父子过去,像活佛一样在供桌前跪下。供桌上摆满了圣水、酥油花、玛朵等敬献给神灵的供品,再上面是莲花生大师庄严威武的法像,而令都吉父子深感诧异的是,贡巴活佛正在供桌上玩蚂蚁!原来一群黑色的蚂蚁和一群红色的蚂蚁正在为一粒掉在桌面上的酥油渣而展开厮杀,它们相互纠缠撕咬在一起,更多的蚂蚁爬过同类的尸体还在蜂拥而至。贡巴活佛一边念经,一边用手里的一些酥油渣把红、黑两群蚂蚁分开。他在桌子的东边撒几粒酥油渣,又在西边再撒几粒,让那些不断赶来的蚂蚁因为到嘴了的食物而放弃搏杀。随着贡巴活佛嘴里的经文逐渐加快,撕咬在一起的蚂蚁越来越少了,它们就像听从命令的两支军队,向各自的阵营鸣金收兵。贡巴活佛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都吉的心说:“活佛,你可真有一颗菩萨心肠。”
贡巴活佛望着都吉露在外面的那颗心说:“我只是想在充满贪婪与仇恨的地方,播下爱和宽恕的种子罢了。”半年多了,这段尘缘还不够吗?”达波多杰急切地说。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和宝刀的缘起有没有像彩虹一样升起的事情。缘起未到,宝刀和英雄的荣耀便不会被四方传唱;当宝刀和英雄赢得了名声后,尘缘也了断了。”
那时他们三个人都还听不明白没鼻子的基米这段话。多年以后,当达波多杰手中的宝刀离他而去的那一天,他的英雄梦也就此破碎。那时候他会想起没鼻子的基米说的这些话,他还会想起一个人和一把刀的尘缘,想起一把刀所承载的英雄梦。遗憾的是宝刀并没有帮助他实现这个梦想,而是跃马挥刀之间,梦想破灭。
“你说的这样一把刀,只有神界才会有了。”益西次仁说。
“有的人往返于神界和人间之间,为什么就不能拥有这样一把刀呢?”没鼻子的基米反问道。
“那么,他会是谁呢?”达波多杰问。
“我儿子。”没鼻子的基米木然地说。
达波多杰激动得一把抓住了没鼻子的基米:“你儿子?他在哪里?他有这样的一把宝刀吗?”
“有,在他的尸骨身上。”没鼻子的基米冷冷地说,“睡觉吧,那边有一块空处,你们三个刚好挤得下。明天,你们就会知道一把宝刀和一个人的命运。”他往那空处扔了一捆青稞秆,权当为客人铺了床,然后兀自蜷缩到洞的一边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