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幻灭
在世界的中心,肯定要有我们这个星球上最高远壮丽的雪山,也肯定要有最神奇动人的传说,还要有最湛蓝清澈的湖泊,最绵长壮阔的江河之源。冈仁波齐神山被藏族人公认为矗立在世界的中心位置,就因为它具备了万山之祖、百川之源的所有条件。神山雄踞在冈底斯山脉的最高处,身边的玛旁雍错湖无论是天上的神灵还是地上的人类,都不能将之征服。四条伟大的河流从她丰满的身躯里奔腾而出,它们是健壮俊美的良驹,美丽高贵的孔雀,雍容大度的大象,雄壮威武的狮子,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奔腾而去,它们穿越雪山峡谷,淌过戈壁荒原,在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的怀抱里舞蹈嬉戏,然后去到佛教的发源地印度,带给那里的人们雪域高原的人间消息。直到有一天,河水猛涨,印度平原几为泽国,沦为水蛙的下游地区的人们,惊奇地发现河水里有眼泪的苦涩和咸味,才知道喜马拉雅山那边的藏族人悲伤的命运。
是巴桑部落朗姆老祖母的眼泪引发了这场大洪水。人们曾经认为,一个眼瞎了一百多年的老人,已经被苦难榨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在常年流浪的旅途中,人们只看见过朗姆老祖母空洞的眼眶里流出过两次血红色的液体,一次是从一个说唱艺人那里听见了故乡的消息,一次是因为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梦中的故乡显得如此生动逼真,让老祖母梦里不知身是客,梦外不知家何处。乡愁久积于心,淌出来的就是血,而不是泪。其实并不是眼睛里的泪泉早已干枯,而是被储存在内心的深处,积蓄在希望的高峰。也许这场眼泪的洪水永远也不会暴发,可是一旦心已绝望,希望被粉碎,由信念、勇气、梦想、荣誉、骄傲铸就的大坝便会訇然坍塌,眼泪泛滥成洪水滔滔,生命也暗淡为凄风苦雨。
当巴桑部落在朗姆老祖母的指引下终于来到梦寐以求的冈仁波齐神山脚下,按照传说中的梦想找到故土时,他们看到了水晶一般明亮洁白的冈仁波齐神山,看到了神山周围如盛开的八瓣莲花般的众多雪山,看到了绿玉一般湛蓝深邃的玛旁雍错湖,还看到了奔腾不息的当却藏布(马泉河),故乡就像传说中的那样雄伟壮观、宛如仙境。可是,传说中的许多美丽故事却被荒沙掩埋,被时光侵蚀,被魔鬼吞噬,早已荡然无存了。当却藏布河里的水不是鲜奶,两岸的金银珠宝早已被魔鬼掠走,只剩下一川碎石,满目洪荒年代的景象,更没有肥美的草原和一人高的鲜花;远处的山头全是风化了的岩石,赤裸荒蛮到撑破了人的眼珠;星星远在天上,地上却不见能与星星堪比的牛羊的踪影。大地吝啬到一根草也不生长。
流浪的部落来到苦寒荒芜的故乡,就像一小汪清水注入浩渺的沙漠,瞬间便无声无息,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整个部落。只有跟随巴桑部落流浪而来的达波多杰,就像早就猜中了谜底的知情者,只是等待答案的最终揭晓。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预感到自己快要摆脱这个固执剽悍的流浪部落,去追寻闲置已久的梦想了。尽管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娜珍和甘玛各生了一个儿子,一个两岁,一个才一岁半,都像他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鬈发。巴桑头人曾经预言,他们将成为部落里最聪明能干的头人,因为他们将再不流浪,他们会在故乡的土地上过着天堂一般幸福美好的日子。可是现在,达波多杰看到部落里所有人都傻呆呆地站在荒原上,他们在流浪的终点——自己的故乡——找到的不是归宿,而是彻底的绝望;他们的心在迅速地死亡,就像烈火之下的荒草,转眼枯萎,化为灰烬。
而朗姆老祖母却兴致勃勃,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一百岁。她对巴桑说:“佛祖啊,我们终于回家了!巴桑,你看见星星一样多的牛羊了吗?”
巴桑噙着绝望的泪水说:“看见了,老祖母。大地上的牛羊真的比星星还要多啊。”
“远处的糌粑山还在吗?”老祖母又问。
“是的,它还在。还有白色的奶酪山,盐巴山,蜂蜜山。我们部落世世代代的人都吃不完哩。”
“可是我怎么没有闻见鲜花的香味呢?”
“风太大了老祖母。风要把故乡鲜花的香味,吹给那些在雪域大地上找不到家的人,让他们寻着这香味回家。”
“是啊巴桑。我们不也是这样找到家乡的嘛。嘿嘿,你们以为我的眼睛瞎了,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可我是闻着家乡的气味来辨别方向的啊。人不管他轮回多少次,轮回成什么,他总能用鼻子找到回家的路。我的鼻子还没有老,我的耳朵还好使。巴桑,我听见当却藏布的河水声啦。这流淌着鲜奶的河水声啊,在我的耳边已经响了两百多年啦。巴桑,去给我舀一碗鲜奶吧。”
巴桑长久地站在河边,一动不动,两行眼泪早已流淌成河。
“巴桑,巴桑,河里的鲜奶淌得很急吗?”
“是的,很急,老祖母。”
“你难道就不能舀一碗给你可怜的老祖母喝吗?我等着喝故乡河里的鲜奶,已经等得头发牙齿都掉光啦。”
巴桑狠了狠心,取出一只木碗,到河里舀了一碗亮花花的河水,哭泣着递到朗姆老祖母的嘴边,“来,老祖母,这就是我们故乡河里的鲜奶。”
朗姆老祖母的嘴虽然已经瘪成一条缝了,可是她把木碗里的河水一口喝下去了,仿佛一个干渴了几百年的人。“噢,巴桑,不是你舀错了,就是魔鬼在使坏。这不是鲜奶呀,巴桑。我还没有老到连水和奶都分不清的地步!”
巴桑跪在朗姆老祖母的面前,像一个不会哄孩子的大人,因为他已经泣不成声:“老祖母,河里流淌的本来就不是鲜奶啊。我们受骗了,老祖母!”
“呸!巴桑。”老祖母把手里的木碗砸了出去,“难道故乡会骗我们吗?难道传说是假的吗?巴桑,神山就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哩。你不要说对不起祖先的话。”
回答老祖母的除了穿过荒原的风声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部落里的人仿佛都远遁了。朗姆老祖母静静地倾听着旷野里空空荡荡的风声,倾听动人美丽的传说在风声中化为乌有,倾听回家的热血在每一颗心灵中慢慢变冷,终于在漫长无垠的黑暗中承认了一个实事:传说死亡了。
“吔——吔——吔——”朗姆老祖母像失去最后希望的母狼一般高声嗥叫起来。她叫出了部落几十代人的失败,叫出了自己两百年来的失望,还叫出了传说破灭后整个部落的绝望啊。
绝望的老祖母颓然倒地,积蓄了百年的泪泉破眶而出,它不是流淌出来的,而是喷涌而出,滔滔不绝。故乡干裂的土地顿时被思乡的泪水淹没,当却藏布河眨眼间便水涨三尺。朗姆老祖母绝望的泪水流啊流,整个流浪部落的眼泪都被释放出来了,大地上顷刻间洪水滔滔,泪波翻滚。部落里无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全都淹没在自己失败的泪水里。他们已经没有向命运抗争的勇气,传说曾经支配着他们的脚步,就像信仰支配着人们的精神,使他们在雪域大地克服了千难万险,涉过无以计数的雪山和江河,战胜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的非人和非魔的灾难与侵害。而现在,他们就要淹死在自己绝望的泪水里了。
只有两个人还不愿淹死在这场失败的泪水里,这就是达波多杰和老管家益西次仁。当巴桑部落的人们还在眼泪的波浪中挣扎的时候,达波多杰牵出了自己的宝马贝珠,他对也在掬一把同情之泪的老管家说:
“我们赶快逃吧。他们的传说死了,而我们的传说还在远方。”
益西次仁说:“老爷,你不能丢下自己的两个孩子。”
达波多杰说:“只要有巴桑部落血脉的人,都活不过今天了。难道你没看见吗?”
益西次仁当然看见了,自从传说破灭,朗姆老祖母倒下后,部落里的人仿佛被魔鬼一把抽走了灵魂,他们要么哭着跪着爬着往当却藏布河爬去,要么瘫倒在故乡贫瘠的土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剽悍的巴桑头人疯了似的抱着已经萎缩成一颗核桃般大小的朗姆老祖母,在荒原上四处乱跑。老祖母泪流得越多,她的身子就变得越小。巴桑已经察觉到朗姆老祖母的眼泪是苦难的汪洋之泉,他乞求道:
“老祖母啊,求求你别哭啦。满世界都要被你的眼泪淹没啦。”
朗姆老祖母其实也在自己的眼泪中挣扎,“巴桑,难道你不知道吗,女人的身子是由水做成的啊。不是泪水,就是苦水。”
巴桑这才明白,朗姆老祖母一生的苦水并不因为年龄的衰老而干涸,它被生命浓缩了,不到命运的关键时刻,不会轻易倾泻出来。开初巴桑头人还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老祖母淹死在泪水里,他跑到高处,泪水立刻就淹没过来,他站到巨石上,可是眼泪的波浪冲得巨石遍地乱滚。最后他的头颅在泪水的汪洋里闪现了几下,就再不见踪影。娜珍姐妹抱着各自的孩子瘫坐于地,泪水淹到了孩子的脖子了,她们也浑然不知。孩子的鬈发最后在波浪中飘呀飘,流浪部落未来的头人便随着流浪的终止而终结了短暂的生命。
在这眼泪滔天的世界里,谁能止住眼眶里的眼泪,谁便能捡回一条生命。
30 修心
夏季里山上的万物生长得迅猛而恣意,仿佛山也丰满壮实了许多、长高了许多。对那些隐匿在山洞中闭关修行的人来说,满世界的绿色不仅装饰了大地,也染绿了他们的皮肤和内心。他们已经和大地上的万物融为一体,沉寂,安详,宁静,除了心在跳动,你几乎感受不到在这纷乱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修行者生活在我们中间。
虬枝蔓绕的青藤封闭了洛桑丹增喇嘛闭关的山洞,从洞口那些野生植物的长势来看,喇嘛至少有三个月没有出过洞了。在进洞闭关之前,上师仁钦说他要外出游方,让弟子自己在黑暗中观修大悲观世音菩萨。仁钦上师说,在黑暗中练习禅坐是净化你的凡夫心的第一步,凡夫心去掉以后,你就可以看见观世音菩萨的真身,那时候就可以出来了。如果没有吃的,大地会供养你的。
上师只给喇嘛留下了一小口袋青稞和一些酥油,那大约只是喇嘛一个月省吃俭用的食粮。当初洛桑丹增想,一个来月的时间,凭着上师教授的那些观修方法,他怎么也该清静自己,看见大悲观世音菩萨了。
那是一场在黑暗与孤寂中和内心的较量,是一场挣脱世俗束缚、寻求心地自由开阔的开悟。内心的菩萨可以观想,但是看见菩萨的真身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许多修行者苦修一辈子,也无缘看见菩萨的真身。尽管经书上讲,菩萨的数量犹如人的毛孔,佛总是和菩萨一起出现。可按仁钦上师的说法,菩萨的真身总会在你见空性,发悲心之际,他才会显现。就像远走他乡的儿子终于回家见到自己慈祥的父亲,佛的真身可以拯救一颗流浪漂泊的心。
修行其实就是修心。而心是什么呢?洛桑丹增喇嘛记得在故乡时贡巴活佛说过,凡夫俗子的心就是树梢上跳来跳去的猴子,哪棵树有香甜的果子,它就跳到那里去。人为什么有无穷无尽的欲望?因为这个世界的果子太多了。你在茫茫人海里扑来扑去,扑到一个果子了,眼睛还望着下一个,心里又想着更大的一个。但是人终将会发现,即便穷尽一生的努力,世界上的果子还是扑不完,而要死的时候,你一枚果子也带不走。因此人的心会感到累,感到苦,感到绝望和悲伤。
仁钦上师临走前曾对洛桑丹增喇嘛说:“心创造了一切,痛苦和欢乐,骄傲和卑琐,欲望和贪婪,希望和恐惧。我要你把这一切都在心里吹掉,就像风把天上混乱的云吹干净一样,只留下一片湛蓝无垠的天空。心如果像天空一般透明、广阔、纤尘不染,悲心才会生起,你才可以见到心中的佛菩萨。”
可是三个多月过去了,洛桑丹增喇嘛内心中依然云飞涛走,潮起潮落。他看不到云后面的天空,看不到心的本质,更看不到大悲观世音菩萨的真身。阿妈央金在乞讨的路上会发出深深的叹息,为儿子修行的失败焦虑;弟弟玉丹穿行在远方的森林里,美丽的豹身也时而遮蔽了喇嘛黑暗中宁静的目光;还有达娃卓玛总是羞涩的眼睛,舍身扑向老熊时的呐喊,以及叶桑达娃天真无邪的笑脸,都让喇嘛在修心时升起无数挥之不去的妄念。
而妄念之心,就是一颗没有彻底解脱烦恼的心。妄念就像世俗生活里的一股股污浊之气,在呼吸吐纳间玷污着人的心灵。洛桑丹增喇嘛甚至能看见这浊气的颜色,它是黑色的,比山洞里的黑暗更黑。但是即便你能分辨它,你却很难逃避掉。因为你就活在这个并不全然洁净的世界上,你总得呼吸。所以修心的训练,不过是一个不断同外界抗争的过程,你通过佛法的各种教诲,拒绝一切诱惑,把心训练得跟空气一般轻灵透明,甚至连轻灵和透明都不存在。
粮食早就吃光了,现在已经连一个瞎眼的老阿妈的供养也不要指望啦。山洞里的喇嘛饿得实在受不了时,就随手扯下垂挂在洞口的青藤为食,那些不知名的青藤刚吃进嘴里时,苦得喇嘛翻肠倒肚地呕吐。但是到了后来,肠胃慢慢地适应了这本不是人吃的食物,青藤便成了喇嘛唯一的主食,甚至还越吃越香呢。
悬挂在洞口的青藤总是生长得很快,正如仁钦上师说的,大地的供养是最丰盛的。洛桑丹增喇嘛不知道已经把自己吃成了一根浑身发绿的青藤,他的脸是绿色的,皮肤也是绿色,长长的头发胡须也是绿色的,连眼睛里射出来的光也是绿色的了。一些蜘蛛爬到他的头上结网,洞里的各种寄生小虫在他的身上做窝。喇嘛总是很小心地不伤害到它们。因为上师曾经告诉过他,众生都在轮回的苦海中挣扎,如果一虫不救,何以救众生?
喇嘛瘦得比一根青藤粗壮不了多少。当他站在茂盛的青藤中时,就是再有经验、眼神再好的猎人,也看不出这是一个修苦行的人呢。
如果不是仁钦上师回来,洛桑丹增喇嘛真的就成为一根枯死在山洞里的青藤了。上师拨开层层虬枝,推倒砌在洞口的石墙,光线就像一注破堤的洪水一般将洞中的喇嘛击倒,使他半天爬不起来。上师看见地上蜷缩的弟子,仿佛像一堆绿色的乱草。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用失望的口吻说:
“嘿嘿,看来你的佛缘真是太浅。出来吧,光吃青藤也参悟不到佛的悲悯。”
洛桑丹增喇嘛羞愧地爬出洞外,他已经虚弱得几乎不能走路了。洞外的光线压迫得他抬不起头来,可是更让喇嘛惭愧的是他辜负了上师的期望。他真想就此滚下山去,让这不能见真佛的躯体就此了结。
仁钦上师给喇嘛带来了一坨糌粑和一块风干牛肉,喇嘛的眼里放着绿光,两口就将糌粑和牛肉吞下去了。他几乎忘了咀嚼,好像胃里长了一只手,把那久违了的食物一把攫了进去。可是,喇嘛的胃马上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糌粑和牛肉已不属于吃惯了青藤的胃,它拒绝接受它们。
仁钦上师在一边看得哈哈大笑,喇嘛吐得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身子不停地抽搐,仿佛大地也在跟着他一起抖动。待他平静下来,上师说:
“法子,你吐出内心的妄念了吗?”
“是的,尊敬的上师。”洛桑丹增喇嘛如实地回答道,“我心底里还是在渴望牛肉和糌粑,这世俗的浊物让我贪婪。这就是我的妄念。”
“错了!”上师大喝一声,“你以为饥饿就是真正的苦行,就可以让你参悟到佛性吗?饥饿让你内心里只有饿,而绝不会有佛。没有佛性,何见佛身?不见佛身,何来悲心?”
“请问上师,我该如何参悟到佛性呢?”
“见过江河里的一根顺水而下的木头吗?”
“见过,上师。”
“它是怎么漂流的呢?”
“水往哪里流,它就往哪里漂呀,上师。”
“这就是你在内心里要找的佛性了。如果河里的木头逆水而上,就像你的心还在执著于某人某事。执著是修心的敌人。参禅的要领便是要学会放弃,什么都不要执著。放松,恬静,安详,让听去听,让看去看。听到的和看到的,一点也不要污染自己洁净的心。心不是大地,可以承受人间的一切;心应该是天空,纯净,空阔,透明,高远。天上有一朵彩云要飘走,跟你的内心有什么关系呢?让它飘走好了;人间有一场恩怨在上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在轮回的苦海里,不也就像小孩子们的一场游戏吗?”仁钦上师忽然问,“一个辛苦操劳的人回到家的感觉是什么?”
“是放松。”喇嘛答道。
“这就对了。禅修并不神秘,不过是把散乱的心带回家而已。其实回家的人并没有刻意地想到放松,因为它根本就不需要去想。你越是想要放松,就越放松不了,放松到连放松的念头都没有时,你的心就像河里顺水而漂走的木头了。”
洛桑丹增喇嘛深深地叹了口气,三个月来在黑暗中的闭关看来是白做了。他在参禅时越是想控制自己散乱的念头,可是妄念之心却越重。现在仁钦上师开示了他的心智,让他明白了禅修为什么失败。
“上师,我心里的烦恼还是没有彻底解脱,因此我参悟不到佛性。”
“呵呵,这就像人身上长了疮,不把脓挤出来,伤口怎么愈合啊。说一说你的烦恼吧。”
“我还有爱、亲情、怨憎、得失等凡夫心。”
“你有亲人吗?”
“只有一个瞎眼的老阿妈了。其他的人为了我学法,都死了。”
“人死如树枯。枯树腐烂为泥,新树又长出来了。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是的,上师。新的轮回又开始了。我该为他们祈祷,而不是伤心。”
“你有仇人吗?”
“有。我们都有杀父之仇,他一直在追杀我。”
“你恨他吗?”
“恨。澜沧江峡谷里的朗萨家族不仅挑起了峡谷两岸的战火,杀死了我的父亲,还派出杀手杀死了我的弟弟,更为可恨的是,他们连贡巴活佛都敢谋害。现在,朗萨家族的二少爷还在到处寻找快刀、快枪和快马这三样宝贝,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要取我的命啊。”
“好了,现在我要你重新回到山洞里去。只做一件事情,爱你的仇人,观想他眼下的苦难,把你的悲心施与他。”
“上师……”
“回去!照我说的去做。”仁钦上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喝道。
又是三个月过去了,洛桑丹增喇嘛终于自己推倒了封闭山洞的石墙。在这个充满仇恨的世界上,爱自己的仇人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吞一只老鼠也没有此事难,那必须拿出翻越一座连鹰都飞不过去的雪山的勇气和力量。
洛桑丹增喇嘛知道在他参禅这三个多月的时间,仁钦上师一直在山洞外陪伴着他。因此他一出洞就向上师顶礼:“尊敬的上师,愚钝的法子让您久等了。”
仁钦上师躺在一块巨石上,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说:“什么久等不久等的,我不过刚刚从三昧禅定中回来。在我的时间里,你还没有进去一个时辰呢。”
洛桑丹增喇嘛大为惊骇,上师的法力是多么深厚广阔啊。世俗的时间流失对于他来讲已然不存在,而他要练习对仇人的慈悲却是这样的艰难。洛桑丹增喇嘛羞愧地说:
“上师,我看到仇人达波多杰的苦难了。他可也真不容易。”
“噢,说说看,他怎么啦?”仁钦上师似乎并不怎么激动。
“他漂泊异乡,到处求心中的‘藏三宝’,其实人间根本就没有快刀快枪和快马。宝刀和快枪会锈蚀,化为尘土,良马会老去,转投他生。他的心被这三样并不能永恒存在的东西所累,就像一个不修法的人,被世俗的欲望所累一样。我看见他也被人追杀,被水淹,被女人迷惑,被疾病困扰。他不知道自己历尽艰辛找到的宝贝最后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一切都是空的。而即便他最后杀了我,我也会为他祈祷,并对他充满悲悯。因为在轮回的苦海里,我们所受的苦都是一样的。而我觉悟了,他还没有。”
仁钦上师自从收洛桑丹增喇嘛为法子以来,第一次在脸上荡开了笑容,他一击手掌道:“法子,你终于有一颗慈悲的心了,这就是佛性的显现啊。”
31 人祭
达波多杰是从几个到冈仁波齐神山朝圣回来的康巴人口中得到没鼻子的基米的消息的。“哈哈,这个狗娘养的老刀相师,这个缔造英雄的老父亲,他的声名终于又传到我的耳朵里来啦。”
达波多杰已经预感到,他又要和自己英雄梦的导师见面了。那几个康巴人告诉他说,在雪山的那面,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和一帮大鼻子的外国人在一起,做他们的向导。那些鼻子像雪山一样高耸的外国佬对藏区的什么东西都感兴趣,连路边的一块石头他们也要用一种魔鬼的镜子看半天。更不用说树上飞的鸟儿,地上跑的动物,山上开的花儿。他们雇用了一帮藏族人为他们干活,自己过着老爷一样的日子。一个饶舌的康巴朋友说,他们甚至用太阳的光来点烟斗。那种魔镜会把一只蚂蚁变得有小狗那么大,当它照在人身上时,能把皮肤烫起泡来。
“那么,我们就翻过这雪山去找他。”达波多杰用马鞭指着前面的雪山对益西次仁说。
“老爷,你们最好不要去翻这雪山。”那个饶舌的康巴人说。
“为什么?”
“雪山背面有个吃人的部落,他们不是藏人,也不信我们的神灵,说的话连那些博学的喇嘛上师都听不明白。我们一起来的伙伴里就有三个人被他们吃了。”
达波多杰问:“是那些大鼻子的洋人吗?”
“不是,是会吃人的人。”康巴人又补充道,“他们的鼻子并不大,嘴却很大。”
“哈哈,只听说过熊啦豹子啦狼啦吃人的肉,还听说枪子儿、刀刃吃人的肉,没听说过人吃人的肉。益西,你听说过吗?”
益西次仁紧张地望望远处的雪山,又看看满不在乎的达波多杰,舌头有些抡不转地说:“魔鬼,魔鬼也会吃人的肉。”
“那他们就是魔鬼的部落啰?让我们去看看,我手上的宝刀能不能斩杀魔鬼。没鼻子的基米还在雪山那边等着我们哩,我得给他带点见面礼。”达波多杰自信地说。
“老爷,还是别去吧。我有不吉祥的感觉。”益西次仁脸色灰暗,脖子缩在宽大的楚巴里。出门这么些年了,达波多杰第一次发现了他的畏惧,这更令他平添了万丈豪情。他认为,管家真的老啦。
“在神山下斩杀魔鬼,这是莲花生大师做的伟业,今天轮到我达波多杰了。”他一勒胯下的宝马贝珠的缰绳,看也不看那些被吃人的部落吓破了胆的康巴人,也不想再问老管家的意见,兀自向神秘的雪山打马而去。
前方的那座雪山常年笼罩在云雾里,人们难得一见它的尊容。而且,那些罩在雪山上的云雾经常是黑色的,看上去不像是云,而是内心里由恐惧、敬畏、害怕构成的噩梦,沉重得让人时常担心云雾会像山崩一般塌下来,像黑色的洪水那样冲过来,像魔鬼的毒雾弥漫而来。益西次仁跟在达波多杰的身后,心里便越走越凉,在跟随主子颠沛流离的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那样感到害怕。
这座雪山当地人称之为扎隆神山,传说当年莲花生大师曾经在雪山上修行,还降服过山上的魔鬼。但是有一种魔鬼可以活九万年,即便法力深厚的上师将他碾成粉末,他也会变幻成另外一种身形,重新出来害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魔鬼的形状总是千奇百怪,他们可以庞大如大象,渺小似尘埃。看得见的魔鬼消灭了,看不见的魔鬼有可能就钻进了人的内心里。因此喇嘛上师们说心魔才是人最可怕的魔鬼,人的内心一旦被魔鬼控制,所犯下的罪恶连大地也承受不了。
“山那边都是些被魔鬼控制了内心的人,他们用自己的巫术和喇嘛上师们的佛法斗法。可是佛教的悲悯总敌不过他们血腥的杀气。”雪山下有一座小寺庙,只有三名喇嘛,他们告诉想要进山的达波多杰说,“还是回去吧,人是不能和魔鬼打仗的。”
“但是人若是有了天下无双的宝刀和良马,就可以斩杀一切魔鬼了。”达波多杰自负地说。
益西次仁拉拉达波多杰的胳膊:“老爷,我们还是听喇嘛们一劝吧。”
“你是怎么啦,益西!难道你不知道没鼻子的基米在山那边等我们吗?难道你没有看见宝马贝珠的蹄子,正在等待飞过那些魔鬼的耳朵吗?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腰间的宝刀,就要跳出刀鞘的脆响吗?”达波多杰高声说,像一个即将慷慨出征的英雄。
“去年是扎隆神山的本命年,有许多藏族人来朝圣,”一个年纪最大的喇嘛小声说,“拉萨派来一个藏军代本,带了几百人来攻打他们。可是……还是有许多朝圣者被他们吃了。”
“呵呵,那帮家伙能打什么仗啊,我见过的。他们只会走洋人的步子,花里胡哨的,还不如人家跳弦子舞好看哩。”达波多杰轻蔑地说。
他真的是以跳弦子舞的良好心情,踏上了这片魔鬼控制的土地。他们第二天早晨离开那破旧寒碜的喇嘛寺,达波多杰在喇嘛们的念经声中跨上了宝马。天似乎要放晴的样子,至少此刻没有下雨。他们已经在雨水里走了有十来天了。云雾依旧压得很低,有些灰暗,但已经比黑色的云层让人看上去心情好受得多。
达波多杰吹着一支弦子舞的曲子,打着马儿不紧不慢地爬山。益西次仁紧张地跟在后面,越往雪山上爬,他的心就越沉重。因为他感觉他们不是在爬山,而是在往云层里钻,这让他的心里越发不踏实,人间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谁知道在云雾的深处,是仙境还是魔域。
这是一条朝圣者的转经路,但从路上人的足迹和牲畜的粪便看,大约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人在这条道路上走过了。而山坡上那些泥石流和山崩的痕迹,却新鲜得如同刚被放倒后开肠破肚的野牦牛。几人才能合抱的古树被连根拔起,横亘在道路中央,冲得满坡乱滚的巨石就像凝固的浪花,仿佛刚才还在翻滚。偶尔还可见到一些倒毙在路边的尸骨,令人奇怪的是尸骨的骨架都不完整。达波多杰回头对老管家说:
“只有英雄的尸骨,才会永不散架。人的骨头是由一股英雄气概支撑的,骨气骨气,就是因为那股英雄气还在骨头里。”
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说:“这好像是没鼻子的基米说的。”
达波多杰豪迈地说:“不,是我说的。”
要是在过去,老管家听到这样的话会为达波多杰感到高兴。因为他的主子终于像一个真正的康巴男人了。他不再迷乱在女人的乳香里,不再周旋在情欲的泥潭中,想当英雄的梦想即便远在云雾中的雪山上,他也要穿云破雾、翻山越岭去找到它。益西次仁不明白的是,不知是英雄扎杰的尸骨在召唤自己的主子,还是拥有“藏三宝”的荣耀在激励他。到他真的找齐了“藏三宝”时,他会不会也成为一副尸骨呢?想到这些,老管家常常会不寒而栗。按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老人家的想法,在自家的火塘边平平安安地寿终正寝,比什么都好。
但是他没有这样的命。人的愿望是一回事,命里注定的东西又是另一回事,而对命运的预感,却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对于普通信众来说,想预知命运的结果,不过是在黑暗中去捕获一个朦胧的影子,敏感的人在它一闪现之机,便看到了命运的某些征兆。就像益西次仁,在翻越扎隆雪山前,有一天他在一棵古树后面看到一片人形状的黑云,那黑云不是飘在半空中,而是像一个想要逃匿的动物,在古木森森的林间躲躲闪闪。当他追过去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林间弥漫着死亡的腐味。晚上益西次仁在梦里和阎王猝然相遇,他才明白黑云就是白天在古树后看到的阎王的显现。益西次仁在梦里禁不住老泪纵横,难道自己的命数真的要在这里的雪山上到头了吗?
人一旦到了疑神疑鬼的境界,神鬼自然就是他的朋友了。所有的事物在益西次仁的眼中都被赋予了魔鬼的色彩。天上飞过的兀鹫,让他倍感苍凉;一只乌鸦的叫声,也令他忧心;路边开败的花儿,让他想到生命默默无闻地凋零;更不用说那些散落在山道边的人体骨骸,真不知会在哪一年哪一天,哪一个路人,会对自己腐烂在大地上的一副尸骨空悲叹呢?
山道越走越险,森林越来越密,两人不得不下马步行。一大团黑云再次笼罩了森林,绵密冰凉的雨仿佛不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而是在森林里到处流淌。地上一片泥泞,空气潮湿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人和马就像不是在森林里穿行,而是在一层层水幕里游泳。
“真想变成一只鸟儿,飞过这黑色的云,也飞过这看不到顶峰的雪山。”达波多杰牵着马气喘吁吁地说。
“老爷,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过去的。这黑色的云厚得像一张网。”
益西次仁话音刚落,一张真实的网果然从天而降。当达波多杰已经进入垂暮之年时,他还想得起这张从天上、从森林里随着雨水兜头而来的网,那是带给他人生中最为屈辱的一张网,尽管那时他有宝马和宝刀,可是他却挣不脱这张魔鬼编织的网。
就像撞见鬼的人最不能说鬼一样,渴望飞翔的人偏偏要被一张网将自由的心灵罩住。益西次仁和达波多杰还没有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人就腾空而起,被网在半空中了。宝马和宝刀只能驰骋扬威在广阔的天地,而在一张网里便徒有其名。在他们的周围传来魔鬼的欢呼声,一群身穿兽皮的男子大呼小叫地从树林里钻出来。他们就像一群欢乐的猕猴,在树枝上荡来荡去,难怪两个久走江湖的人事前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他们的动静,甚至连一向警觉的宝马贝珠,也只能用无助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主子了。
没多大工夫,他们就被连人带马地拖到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那里已经关有一群藏族人,许多人看上去关了许久了。头发和胡子比那些闭关修持密宗的喇嘛上师还要长。每个人的眼睛都透着深刻的绝望,但是,当他们看到又有两个同类被关进来时,所有的人都悄悄地嘘了一口气。苦难总算要结束了。
离洞口最近的一个老者俯卧在地上,瘦得看得见皮肤下的骨节。他哈了口寒气说:“你们怎么才来啊?看看,大家都在等你们啊。”
“等我们?做什么?”达波多杰纳闷地问。
“大家一起去死。”老者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啦。”
老者的讲述令即便是益西次仁这样见多识广的老人,也感到头发一根根竖起来了。捕获他们的是来自境外不丹国的一个野蛮部落,他们不是藏族人,但是他们敬畏的鬼神可比藏族人厉害多了。并不是这些鬼神有多么强大,而是他们敬畏的方式令人胆寒。部落里每年要搞一次供奉鬼神的仪式,必须要用一百零八只人的腿和手来祭祀。现在他们已经储存了一百零四只手和脚了,只是这些手脚目前全都还长在山洞里的这些俘虏身上。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做这场巫术了。”达波多杰说。
“伙计,我们不用再等了。”老者沮丧地说。
“可多出了一双手和一双脚。他们不是只要一百零八只吗?”达波多杰又说。
老者说:“聪明的人,并不一定就活得长久。只有看这洞里二十八个倒霉的家伙中,谁的命硬了。”
达波多杰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山洞里的黑暗,他看到洞里与其说是一群还活着的人,不如说是一群泥塑。但就是泥塑的眼睛,也比他们的亮。这帮和他一样可怜而倒霉的被俘者,早就生不如死了。可是最悲惨还莫过于,他们等死已经等了不知多少时日了。
“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达波多杰说这话时自己心中都没有底。因为山洞口大约在他们头顶一人高的地方,上面有几个剽悍的汉子把守,他们手中的长刀在黑暗中泛着清冷的光。而在洞口的外面,可以看到篝火一闪一闪的光芒,还能听到那些野蛮人唱歌跳舞、欢笑嬉戏的声浪。他们大概在为自己终于找齐了一百零八只手脚而庆贺。
“今晚死和明天死有什么区别呢?你不过才等一晚上,而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老者根本不附和达波多杰逃跑的想法。山洞里的这些人都是些朝圣者和走南闯北的赶马人,其中也不乏英雄好汉。他们不是没有试过,可是没有成功过一次。谁愿意等死啊?
“祭祀仪式明天就要开始了。”益西次仁忧心忡忡地说。从他一被扔进这个洞里,他似乎已经彻底丧失了生命的希望。只有他才清楚,阎王就像他的影子一般站在他的身后,他稍一动弹,那家伙就躲在一边冷笑。一个被阎王缠上的老人,已经没有力量和勇气和阎王搏斗啦。他寄希望于能和阎王讲和,求他能放过自己。可是他发现这个阎王始终板着黑脸,一点讲和的余地也不留给他。
第二天天色微微发亮时,山洞里的人被一个个拖了出来,部落里的人们已经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飘着一块黑色的旗帜。一个巫师一样打扮的人坐在旗杆下,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一排排木栅栏围在四周,被剁下的手和脚将供在这些木栅栏上。木栅栏的后面跪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蛮人。部落的头领是一个面相凶狠的家伙,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这是由于他长有一张魔鬼的脸。他用往一个旧羊皮口袋里丢石子的办法来清点自己的祭品。每数一个俘虏,他就朝口袋里丢四颗小石头。但是到最后他皱起了眉头,因为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多出四颗石子儿来。
昨天和达波多杰说话的那个老者懂这些野蛮人的语言。他对头领说,“你们多抓了一个人。”头领用老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然后去问坐在旗杆下的巫师。巫师说:“神不会多要不属于他的祭品,留一个活的,让他出去告诉藏族人我们的法术。”于是头领跟老者说:“你们自己决定,谁可以活。”
老者径直走到达波多杰和益西次仁面前,平静地说:“我们都是等待这一天把心都等死了的人。心早死了,再活下去就没有多大意思啦。而你们是昨天才来的,心里还想着怎么活。我不管你们俩谁是主子谁是奴仆,我只想知道,谁更愿意活下去?”
达波多杰脑子一阵阵发蒙,一个想成就英雄大业的人,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些野蛮人手里吗?而且,死后竟然还不能像英雄扎杰一样,留下一副完整的尸骨!可是,如果一个人真的想留下英雄的美名,这种时候他就不应该畏惧死亡。看看这个不知道名字的老人家,他在死亡面前的态度是多么令人敬佩啊。
令达波多杰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益西次仁忽然跪在了老者的面前,痛哭流涕地高喊:“尊敬的老人家,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还没有活够哩!我身边的这个年轻人,虽然年纪轻轻,可是他已经享尽了世上所有的福。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也不知道寒冷的滋味,更不缺女人的爱。他的种子在雪域高原到处播撒,并不是他想做西藏人见人爱的王子,而是女人们见不得他俊俏的脸和一头卷曲的头发。他往女人们面前一站,那些娘们儿就想跟他睡觉。佛祖啊,天下竟会有这样完美的男子和那样多浪荡的女人!他的福早已经享尽了,今天该他为自己欠下的情债偿还果报了。”
“益西!”达波多杰仿佛不认识自己的老管家,他猛然发现益西次仁本来已经花白的胡子和头发昨晚彻底白了,而且,他说话的声调已经变得非常陌生,那是孤魂野鬼们的话语——颠倒黑白,厚颜无耻,前言不搭后语。在死亡面前,魔鬼不但轻易地控制了这个老家伙的灵魂和话语,还让他变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啦。
“狗奴才,益西也是你叫的!”益西次仁就像中了魔一样地怪叫道,“我早听够了。益西,去把我的马牵来。益西,我的帽子呢。益西,去找点吃的来。益西,那个姑娘真漂亮,去把她弄来给我。益西是你什么人啊?是你的奴才?还是你养的一条狗?益西是你的父亲,是你的爷爷,是你的主子!你明白吗?老人家,老阿爸,这个年轻的家伙本来只是我的奴隶啊。”
“益西,看看你在死神面前都做了些什么?你也配当贵族?”达波多杰厉声说。他为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个管家深感失望和屈辱。只有在死亡的镜子里,人才会暴露出他的本来面目。难怪那些喇嘛上师要专门修习面对死亡的功课,他们说“死亡是真理到来的时刻”。可你看看现在的益西次仁,这个成了一条癞皮狗的老家伙,他可以像一个管家一样尽职,也可以像爷爷一般慈祥,可是他永远不可能像一个贵族那样在死亡面前保持尊严,也不可能像喇嘛们在生死间来去自如。
那个能决定他们生杀大权的老者也被这场戏搞糊涂了,他看看达波多杰,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益西次仁,他们都一样的衣衫破烂,一样的饱经沧桑,一样的落魄潦倒。浪迹天涯的痕迹不管是老爷还是仆人,都公正地刻在他们的身上。
老者慢悠悠地问:“你们到底谁是老爷,谁是仆人啊?”
“我是!”益西次仁迫不及待地说,“你们不能让一个贵族去死。”
达波多杰没有辩解,因为他为益西次仁感到羞愧。他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了,人间真是丑恶不堪啊,连最忠实的仆人都要背叛自己,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成就了英雄的大业又有何用呢?也许,背叛就是英雄最大的敌人。
老者充满鄙夷地对益西次仁说:“可惜啊,尊贵的老爷,你看看我们这些即将要去死的人,都是些黑头藏民。我们即便到了阴间,也需要一个贵族老爷来使唤我们,不然我们该给谁磕头听吩咐呢?起来,跟我们走吧。在死神面前,老爷和普通百姓都一样。”
益西次仁已经瘫在地上了,他这时才明白,既然阎王已经缠上了他,任何求生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边的野蛮人已经在把他们的俘虏一个个地推到了一块巨石充当的祭台上,他们剁人的手和腿就像砍柴那样冷酷而熟练。凄惨的叫声一阵阵响起,被砍去手脚的人被随意地丢在祭台边,仿佛是一个个破败不堪的布袋。一些人翻滚几转,就再也不动弹了,一些人绝望地号叫几声,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血淌光。这简直就是地狱里的某个情景在人间的再现。益西次仁被拖到祭祀台上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他是被吓死的。他的手脚都抽筋蜷缩到一起,刽子手们怎么也掰不顺,以至于大半个身子都被劈下来了。
一百零八只手脚供奉在了野蛮人的祭祀台周围,那真是一个腥风血雨的白天。达波多杰感到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还站立在大地上,有脚有手的善良无辜的人都被一帮禽兽不如的家伙侮辱了。他努力在血腥的屠戮和野蛮的行径前保持着一个人的尊严,现在他再不敢想一个英雄在死神前该做什么了,可是他的确像一个有骨气面对死亡的英雄那样,直面死神狰狞的脸。骨气让他的骨头比那帮刽子手的刀斧还要硬朗。
他重新跨上自己的宝马贝珠,马蹄践踏过一双双绝望的目光和满地血红的泥泞。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土地上,在兽性与邪恶主宰人的命运的罪孽中,他的宝马在战栗,他的宝刀再也跳不出刀鞘。他第一次感悟到,一个再大的英雄,也不能拯救人们的苦难,更不能阻止人间的罪恶。邪恶的信仰只能制造地狱般的恐怖。平生第一次,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走吧,我们就只有这样去见没鼻子的基米了,像一个失败的懦夫。”他对胯下的宝马贝珠说。
读书笔记(之二)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上面写的那一段发生在西藏的什么年代。但是我可以向你举出许多史料,证明我没有瞎编。在西藏的历史上,曾经有许多的宗教流派,有形形色色的信仰方式。既有自成大观的正宗教法,也有违反人性的旁门左道。宗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维系政权,规范人性,在它的另外一面也会颠覆政权,蛊惑人心。就像我们在前面提到的朗达玛“兴苯灭佛”,为信仰而战本身就是对信仰的反动,充满血腥和暴力的信仰是绝不会传承下去的。信仰只是为了恢复或者寻找真正的人性(佛性),而不是反人性,更不是兽性。真正能触摸并抚慰到人内心深处的宗教,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也会借着某种冥冥之中的机缘,深入到每一颗有善缘的心。
当公元九世纪中后期吐蕃王朝灭亡后,王室的后裔们各自分封为王,割据一方。其中有一支在后藏阿里地区建立起了有名的古格王朝,那里离印度很近,佛教的影响并没有因为朗达玛的灭佛受到多大的影响。到了公元十世纪左右,一些印度法师翻越喜马拉雅山而来,他们有的是受到古格国王或其他王室的邀请,有的是立志要在西藏弘法。有个被称为阿底峡的尊者,是那个时代传法到西藏的代表人物。阿底峡是东孟加拉国的王子,自小出家为僧,苦修佛法,将解脱众生脱离轮回苦海视为自己的使命。到了他的晚年,他已经是一个名震四方的伟大上师。当西藏王室的侍者前来请他去雪域高原弘法时,据说他祈请了观世音菩萨和度母,询问自己是否应该前往。度母告诉他,如果他去西藏,将对雪域佛土大有裨益;但是不去的话,他可以活到九十二岁,去了则只能活到七十二岁。
阿底峡尊者为了利益彼邦,弘扬佛法,毅然来到了雪域高原。果然,他七十二岁时在西藏圆寂。
阿底峡尊者以少活二十年的生命,换来了西藏佛教的复兴。他带来了印度佛教一整套完整的僧侣修行制度,还应邀到拉萨等地讲经说法,修订经典,翻译经书。宗教史家以阿底峡尊者入藏为起点,将西藏佛教的再次弘扬称为“后弘期”。
“后弘期”的西藏佛教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教派开始产生,这是由于当时西藏封建割据的社会形态所决定的。朗达玛王朝灭亡后,各封建王室发现宗教对这个民族、对自己的统治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于是派出使臣,驮着黄金珠宝,纷纷到印度去请佛教上师。而那时印度佛教已经式微,正在走向衰落。于是大批的高僧纷至沓来,他们带来各自喜爱的经论和法门,向虔诚的藏族人传输自己的学说,这样就形成了不同的教派。有的人坚持“前弘期”时代的宗教学说,便形成了宁玛派,“宁玛”在藏文里是故旧、保守的意思,因为这个教派的僧侣穿红色袈裟、戴红帽,俗称为红教。而在后藏的萨迦地区,有一个叫衮乔桑波的贵族创建了萨迦寺,供养了大批的僧侣,便形成了萨迦派。由于萨迦派的寺庙围墙都用象征文殊、观音、金刚手三菩萨的红、白、蓝三色花纹装饰,人们称他们为花教。到了十一世纪,西藏著名的大译师玛尔巴数次赴印度拜师求法,回来后创立了噶举派,因为这一派的僧侣都穿白色僧裙,所以又称之为白教。而阿底峡尊者的弟子以其教法为依据,创立的是噶当派。到了公元十五世纪,宗喀巴大师以噶当派的教义为基础,针对西藏当时各教派的优劣长短,制定了一套严谨、修行次第分明的教义和严格的教规,创立了格鲁派。“格鲁”在藏文就是善守戒规的意思,这个教派的喇嘛戴黄色的僧帽,因此就被人们称为黄教。
就这样,藏传佛教的四大主要教派黄、红、白、花便在公元十五世纪前后形成格局。在历史的长河中,还有一些小教派像种子一样遍撒雪域高原的庄严沃土,它们有的传承下来,有的被历史的风尘淹没了。四大教派中黄教现在成了主流教派,达*和***两大活佛体系都是属于黄教体系的。
我们可以从修持方法上来区分这些不同的教派。一般来说,格鲁派的黄教强调显教和密教兼修,先显后密,讲究修行的次第。至于如何认识藏传佛教显宗和密宗,我们可以理解为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一个喇嘛进入寺庙后,要先进行显宗学习,也即学经读经典。经典是所谓五部大论,是佛教重要的五部论述专著。它们是《量释论》、《现观庄严论》、《入中论》、《俱舍论》、《戒律论》。如果学习者还算聪明的话,光是学完这五部大论就要十多年。然后他才有资格考取格西,格西必须在拉萨的三大寺考取,不是做试卷,而是当堂辩论佛学知识。通过了就相当于获得佛学博士的荣誉,是佛学的精英阶层了。这时他才有资格进入上下密院,专修密法,这又是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也许等他显宗和密宗的功课都修完,他已经步入暮年,垂垂老矣了。
相对于黄教先显后密的修持方法,其他三个教派红、白、花更重视密宗的修行,修持的法门侧重点各不一样。宁玛派的红教主修“大圆满法”,噶举派的白教主修“大手印法”和“那若六法”,而萨迦派主修“道果法”。这三个教派也不是不注重理论学习,该读的经典同样要读,有的也需要先习显宗后修密宗,但是他们在实修上,的确有独具特色、高人一等的法门。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有些密宗修行者并不在乎经院或寺庙里的修行次第,他们直接依持上师在大自然中苦修密法。其修行方式千奇百怪,这些修行者常常被人们称为疯狂瑜伽士,他们蔑视常规,反对矫饰,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他们的口号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事情”,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一颗纯净无污染的心。因为他们认为从理论上来讨论佛教的教义,不过是用萤火虫来测日光。一切重在实修,追求不被污染的佛性,也即内心的觉醒。雪山、森林、黑暗的山洞、幽深的峡谷,甚至恐怖凶险之地,就是他们的课堂。即便是西藏人,也没法理喻他们的修习方式。比如有一种叫“坟墓瑜伽法”的修持方法,修行者选择荒郊野外的乱坟岗上,直接坐在腐烂的死尸上修持对人生无常、苦海轮回的认识,断除对名色肉欲的贪婪。他们属于藏传佛教的希解派,一个我们平常很少听说的流派。
噢,天哪,要厘清藏传佛教的源流和派别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比翻越喜马拉雅山还难。噢,天哪,你看看我案头上堆积如山的那些藏学著作,几乎就要将我掩埋。实际上在我阅读这些典籍和资料时,时常都有要被淹死的感觉。我相信读者们已经不耐烦了,没有耐心的读者可以忽略这一节不读。因为我深知我没有能力对藏传佛教各教派做出一个学者式的研究和评判,我不过是想给大家交代一下故事发生地的宗教背景而已。
还是让我们回到故事本身吧。
32 修身
很久以来,拉萨的市民都知道,那个磕长头喇嘛的瞎眼老阿妈一直和一只瘸狼在一起。倒不是说她带着这只瘸狼在拉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走街串巷,也不是说老阿妈已和瘸狼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没有一个人会把手中的食物施舍给带着一只狼的乞丐,但是也没有人看到过这只瘸狼和瞎眼老阿妈的感情。准确地说,阿妈央金和这只瘸狼是荒野里的伴儿。
那是一个大雪弥漫的下午,老阿妈从儿子修行的地方送供养回来,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哀号,阿妈央金开初以为是自己的小儿子玉丹的叫声。噢,自从到了拉萨后,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那头漂亮的花斑豹啦。她不知道豹子已经完成护送朝圣者的使命,回去找自己的妻子达娃卓玛了。儿子走得再远,母亲始终都会认为他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向着哀号声传来的方向摸索着过去,她先摸到一颗毛刺刺的头,摸到了脸颊上的眼泪,然后摸到一副猎人下的扣子,它已经夹断了狼的一只腿。老阿妈顿生怜悯之心,“唉,你可真是一个不走运的家伙。”
她说着为那狼解下了扣子,狼腿上的血沾满了她的手,老阿妈又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为狼包扎。那时她并不知道这是一只狼,她还以为是一条大猎狗呢。
从那天以后,这只瘸狼就一直跟着她,当然它不会跟她走进村庄和拉萨城里。在野外,瘸狼就像一条忠实的猎狗一样地尾随在老阿妈蹒跚的身影后。老阿妈讨来的食物,有一半是给它的,另一半给自己在山洞里闭关修行的儿子。老阿妈对瘸狼说,你们都是需要供养的人。要是没有一颗母亲慈悲的心,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活啊?我就叫你尕布吧,那是我小时候家里养的一条狗的名字。我昨晚在梦里看见它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瞎眼的老人家,白天什么都看不见,晚上却能看到过去了很久的人和事。还看得清楚得很哩。
瘸狼于是便成了阿妈央金童年时代的一条狗尕布。它似乎也知道老阿妈的不易,尽管它已经不能长途奔袭,捕获那些善跑的动物,但是它凭借自己丰富的狩猎经验,总会在旷野有所收获。它有时会长时间地守候在一些野兔、鼬鼠的洞穴外,等那些家伙出来时,瘸狼一跃而出,将它们按在爪下。尕布把这些猎物留下来,交给老阿妈来分配。有一次它甚至用自己的智慧捕到一头掉队的小野鹿,那是它最大的一次收获。央金老阿妈抱着它的头亲昵地说:“尕布,你的腿虽说瘸了,心眼儿却不瘸啊。”
开初,看见这一人一狼结伴蹒跚在山道上的人都说,它可真是全西藏最有佛性的狼啦。央金老阿妈不知道,一段时间以来,一群狼已经盯上了她这个瞎眼的老人。但是有尕布在,那群狼就不敢贸然进犯。它们搞不懂这个狼群中的另类为什么会对一个孤独的老人这么好,也搞不懂人和狼之间为什么就没有了攻击与追杀的欲望。它们总是远远地跟在这形如母子的一人一狼身后,想找到下嘴的机会。但是尕布过去是它们的头儿,不怒自威的气概还能震慑住这帮凶残的家伙,那里面有些是它的狼崽,有些曾做过它的配偶。它们对瘸狼尕布充满怨恨,但是又不得不心存敬佩。
洛桑丹增喇嘛已经认识这条与母亲相依为伴的瘸狼。她差不多一个月左右来一次,讨来的食物也不多,一小口袋糌粑,一只兽腿,或者一点奶渣什么的。洛桑丹增喇嘛悉数供养给自己的上师,他现在已经吃得很少,仁钦上师的灌顶加持让他离人间越来越远了,他和阿妈央金的话也越来越少。有一次央金问他最近跟上师修什么法呢?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修的是“六味一平等法”。阿妈央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法,她只是感到儿子愈发地沉静,深邃,当年磕长头的路上,哪怕再累,他都还会和她说一天来的感受,说家乡的事情,说对弟弟玉丹的思念,甚至还会跟阿妈谈起达娃卓玛,诉说出家的喇嘛对一个姑娘的愧疚之情。阿妈央金记得有一次他甚至跟她讲,出家人以救众生为己任,可是他却连自己的亲人都救不了,不但救不了她的命,更救不了她的爱。他出家学佛法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现在阿妈央金也有些弄不明白了,一个曾经生龙活虎般的儿子,一个曾经令一个村的姑娘都爱慕不已的小伙子,现在因为做了喇嘛,因为要学佛法,就像换了一个人,连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话少得连阿妈央金也不得不担心,儿子将来会不会修炼成荒原上的一块石雕像,一万年也不会开口说话。
洛桑丹增喇嘛其实已经知道阿妈和一只瘸狼在一起,要是在过去,他一定会赶走那只瘸狼,告诉阿妈人和狼是不能交朋友的。可是上师教诲的众生平等、生命轮回的观点,让他对一只狼也持悲悯之心。谁知道这狼的前世是否是家里某个人的转世呢?它就像一个忠实的家犬一样紧紧地跟随着阿妈。因此当央金告诉洛桑丹增喇嘛说她领养了一条狗,并叫它为尕布时,喇嘛只是说:
“是啊,阿妈,它可真的是尕布的转世,一条听话可爱的好家狗。”
在以后持戒修行的漫长岁月里,每当心中的妄念升起,世俗的烦恼云雾一般飘然而至的时候,洛桑丹增喇嘛还会想起这只“好家狗”尕布——脑袋尖尖、眼睛阴鸷的瘸狼,正是它把阿妈央金领进了狼群,让她葬身狼口。狼终究是狼,哪怕在轮回的地狱里进进出出多少次,它都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没有人知道在阿妈央金与狼群做殊死的搏斗时,这只瘸狼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在一个大雪初霁的下午,一个猎人曾经与阿妈央金在山道上不期而遇,那个猎人惊讶万分地对阿妈说,老人家,你的身后跟着一只狼啊。而阿妈央金平和地回答道,它不是一只狼,它是我家忠实听话的狗尕布。猎人说,它的腿瘸了,是狼中最凶恶的家伙,让我帮你把它杀了吧。老阿妈用身子护着尕布说,你可以把我杀了,也不要伤害到它的一根毛。善良的人,走你的路吧。请发发你的慈悲。这个善良的猎人后来非常后悔,他对人们说,我要是不听那个老阿妈的话就好了。那只瘸狼躲在老阿妈的身后,两只眼睛全是凶光。那是要吃人的眼光啊。
猎人走后,阿妈央金和瘸狼曾经有一段最后的对话,那是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话语。也是我们这个星球上,除了古代在汉地一个名叫东郭先生的人外,在人和狼之间唯一的一次面对面的交谈。
狼说,我们做得再好,你们人始终不相信我们。
阿妈说,因为你们是狼,人到底还是怕你们的。
狼说,那你知道我是一只狼,不是你家的狗。
阿妈说,尽管我老得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可我还分得清人心和狼心。
狼说,即便我皈依了佛,即便我学着像一个人那样内心里有了慈悲,你们人还有什么怕的呢?
阿妈说,噢,可怜的尕布,人害怕的东西多着哩。在大地上跑的,在天上飞的,在水里游动着的,凡是和他们不一样的野兽,他们都害怕着呢。要么怕它们吃了自己,要么怕它们带来魔鬼的灾难。
狼说,所以人要杀死它们,以证明自己不害怕。
阿妈说,我也不明白哩,人为什么要通过杀生来证明自己不害怕。
狼说,其实,我们也是这样的。我们只有杀死对方后,自己才更有勇气。
阿妈疑惑不解地哀叹道,人和狼怎么想法都一样了啊。然后她又补充说,所以才有那么多好孩子出家修行呢。他们在上师的面前学会慈悲,对一切生灵都不伤害。
狼说,可惜真正的上师太少了。
阿妈说,不是太少,是你没有发现。我们人有一句话说,菩萨像牛身上的毛一样多。
狼说,菩萨再多,贪婪的人更多。就像我们狼一样,贪婪是我们狼和你们人共同的本性。
阿妈说,噢,尕布,你可别怎么说,你不是就很好么。
狼问,老阿妈,你真的认为我是一只好狼吗?
阿妈说,我把你当我的家犬看。
狼犹豫了片刻,才说,你犯了一个人不该犯的错误,把一只狼当自己的家犬。
阿妈问,为什么不可以呢?佛教的上师说,慈悲可以化解仇怨。而你只是一只狼而已啊。
狼说,是的,我是一只狼。可是我也有孩子。
阿妈说,是啊,人和狼,都有当母亲的。
狼说,你到处去乞讨,是为了供养你当喇嘛的儿子。我的孩子也在饿肚子,我该怎么办啊老阿妈?
阿妈说,我们也给它们找一些吃的去吧。
狼说,你只有一个儿子,而我有一群孩子。它们都快饿疯了。
阿妈说,今天讨到的食物里还有一坨肉,先给你的孩子吃吧。
狼说,这怎么够啊老阿妈。
阿妈问,你的孩子们有多大的肚子呢?
狼说,吃一个人的肚子啊,老阿妈。
瘸狼扑到阿妈央金的身上,轻易地就扳倒了她。在瘸狼的身后,一群伺机攻击的狼一拥而上,杀戮与撕咬顷刻间就在人与狼的平等对话下血腥而残酷地展开。阿妈央金只来得及说一声:“你的孩子们可没有你好……”她的喉咙就被咬破了。她本来还想对瘸狼说,你看看我的儿子,他过去也犯下过杀生的罪孽,可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慈悲的喇嘛了。她还想说……
两天以后,洛桑丹增喇嘛在那个好心的猎人的引导下,找到了自己已成了一把骨头的阿妈。那群狼将她的骨头拖得满山冈都是,洛桑丹增喇嘛的眼泪也洒满了开着无名小花的山坡。他把阿妈央金的骨头装进一个羊皮口袋里,抱着那口袋在山冈上哭了三天三夜。那把骨头在口袋里像没装满壶的水一般晃荡起伏,仿佛是一个人还在辛勤地劳作,还负重走在朝圣的路上,还在城镇和乡村里四处乞讨,以及还在家乡的火塘边忙忙碌碌。一个终身操劳的母亲,即便变成了一把骨头,她也一刻都闲不下来。
洛桑丹增喇嘛抱着这捧躁动不安的骨头伤心欲绝。他相信自己悲痛的泪水,可以让那些被狼啃得精光的骨头重新长出肉来,还可以将一根根扯散了的骨头连接起来,更可以让苦命的阿妈神奇般地站立起来。看哪,她站在喇嘛闭关修行的山洞外等待,她站在拉萨的大街一角乞讨,她站在朝圣的路上歇息,她站在家乡的土掌房前守望,她还站在屋里的火塘边忙碌,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让阿妈年轻慈祥,美丽无比。阿妈曾经是村庄里美人中的美人,山上的杜鹃花只能在她打柴放羊走过之后,才会羞涩地开放;天上飞翔的雄鹰,看见她会忘记扇动翅膀,滑翔着越飞越低,直到一头栽进澜沧江里。阿妈啊阿妈,澜沧江一样丰满的阿妈,卡瓦格博雪山一样圣洁的阿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呢?
儿子的骨头在母亲期盼的目光中一天天长大变粗,母亲的骨头却在儿子的眼泪中万劫不复啦。
第三天下午,仁钦上师拄着一根木棍充当的拐杖,一晃一晃地出现在山道上,喇嘛那时还在低声啜泣。仁钦上师面无表情地走到洛桑丹增喇嘛跟前,木然地问:
“谁死了?”
“我美丽的母亲。”喇嘛悲伤万分地说。
“谁的母亲不美丽呢?”
喇嘛号啕大哭:“可是我慈祥的母亲啊,她死啦!”
“谁不死呢?”上师依旧冷漠。
“是阿妈陪伴我走完的朝圣路!没有她老人家一生的操劳,哪有我的今天?”
“你干吗不想想你的明天呢?”
洛桑丹增喇嘛啜泣道:“尊敬的上师,不是我要悲伤,而是悲伤像江水一般淹没了我。狼群拖走的不是别的什么,是我的母亲……”
“呵,好的去处啊。法子,你的母亲现在在森林里,在山冈上,在悬崖边,在黑黢黢的山洞里,她已经去到了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洛桑丹增喇嘛抱紧了怀里的口袋,两眼的火光已经要把一座山冈点燃了。“难道这就是我的上师要说的话吗?难道上师的悲悯之心,就不能施舍给一个苦命的母亲吗?”
“法子,我最近在教授你什么样的佛法呢?”上师反问道。
“六味一平等法。”洛桑丹增喇嘛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说,“可就是为了在山洞里修炼这个法,我的阿妈才被狼拖走了。”
“是哪六味啊?告诉我,法子。”上师用拐杖敲着喇嘛的头说。
“苦,乐,生,死,怨,亲六味,观修它们都是平等的,是不存在和空的。我们要像看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看待这人生六味。这是你的教法,上师。”
“那么,面对生和死,你做到真正平等地对待吗?不知死,安知生;不懂平等,安悟空性;不悟空性,又怎能修得即身成佛的正果?”上师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严厉起来。
喇嘛内心里的悲伤就像漏斗里的水,倏然漏光了,内心一片大空,眼前透彻如水。悲伤、亲情、爱憎的重担是最不容易卸下来的,谁能把它们从心头真正地放下,谁就好比放弃一袋金币。
洛桑丹增喇嘛把怀里的口袋放到地上,平静地把一把土撒了上去,然后又一把,再一把。
“你要干什么?”上师问。
“我要把母亲的骨头葬在这里。我怕对母亲的爱,影响我在山洞里的观修。”喇嘛说。
上师喝道:“不,你错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烤肉,递到喇嘛的鼻子前,“闻到这肉的香味了吗?”
洛桑丹增喇嘛当然闻到了,烤肉的香味引得他的胃一阵阵痉挛。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了。
“感到饿吗?”上师问。
“是的,上师,我很饿。”
“香味能解你的饿吗?”
“不能,上师。它只能让我更饿。”
“这就对了,法子。吃才能解饿。学法也是如此,光背经书、光听和讲,都只是像这肉的香味。要证悟空性,修心是第一步,实修是第二步啊。实修才是密宗大法的根本。带上这苦难而美丽的尸骨,跟我走。”
“上师,我们要去哪里?”
“回到你的山洞。白天闭关静坐,晚上把你母亲的骨头当枕头吧,苦难是学法的人最大的加持,亲人的尸骨是最好的修持对象。哪天能安然入睡了,哪天再出来。”
忘记悲痛就像忘记爱一样,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闭关三个月后,洛桑丹增喇嘛再次自己推开了堵在山洞口的石块,神色安详地走出来了。阿妈央金的骨头也已经安宁下来,再不会在羊皮口袋里动来动去,忙忙碌碌。现在喇嘛把那口袋系在自己的腰上,就像系了一小口袋糌粑面。这捧骨头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洛桑丹增喇嘛的身体,就像其他人的身上都有护身符一样,母亲的尸骨成了洛桑丹增喇嘛最贴身的修持法器。
喇嘛立在山洞外的高处,太阳刚刚从远处的山峦上冉冉升起,他看见大地上的氤氲,像他的心一样地轻灵;他还看见大地的悲悯,自远古以来都无声无形,无言无歌;千百年来苦难在大地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千万人的悲苦与富贵,仇怨与欢乐,早已在大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死亡与新生,轮回与转世,不过是一片苦海。这是人们产生一切苦难的根源,人用双手和双脚无论如何也涉不过去,只有用佛法的力量,用修持佛法的心灵,才可超越。
仁钦上师可不理会洛桑丹增喇嘛那样深刻的感悟,他斜躺在自己山洞外的破木榻上,似乎还在修持他的“凝视蓝天法”。上师问:“法子,你睡得好吗?”
洛桑丹增喇嘛从容地回答道:“我睡得很香,尊敬的上师。我的母亲给了我无上的加持,我解脱了一种烦恼啦。”
上师仰望着天空,喃喃地说:“世上没有比解脱烦恼更难的事啦。明天下山去,你将亲眼看到大悲观世音菩萨。”
尽管洛桑丹增喇嘛对自己是否能如愿见到观世音菩萨心存狐疑,但是上师的话就是法,就是经典。那是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洛桑丹增喇嘛腰挂阿妈央金的尸骨,独自下山去了。这时他才想起,自跟着上师苦修以来,他已经有六个寒暑没有下过山了。他背诵了那样多的经书,接受了上师无数次的灌顶和加持,学习了无上瑜伽的真正密法,掌握了许多神通法力。如果为了利益众生,显示佛法的力量,他可以赤裸上身端坐在雪地上三天三夜,也可以结跏趺坐腾身而起,离地三尺,他还可以在雪山下的湖泊里信步凌波,并在水面上留下自己的脚印,连波浪都不能将它们打散,就像当年他的上师在拉萨河上所显示的神迹一样;他甚至还在上师的指导下雕刻了一尊会说话的石佛像,并与之对话。那尊佛像多年以后还供在山上,只是除了洛桑丹增喇嘛,再没有人能与它说话。但是所有这些神通,都不是一个学法者生命中的头等大事,都不足以和亲眼见到一尊佛菩萨的真身更开悟人的佛性啊。
时值隆冬季节,凛冽的北风刀子一般地割在人的身上,雪花吹在人脸上会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可是喇嘛身上却热气蒸腾。不是因为他走得太急,也不是由于他已经掌握了“拙火定”的法门,而是他的内心像火一样地在燃烧。一个凡人要去见梦中的情人时,会有这样炽热的激情;而一个喇嘛要去见日夜观修都不得见的佛菩萨时,便会令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的滚滚热量,融化满天飞舞的大雪。
道路上的积雪很厚,连野兽的足迹都见不到。想必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凡是活着的动物都不会贸然出来了。难道佛菩萨只有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才会显现吗?洛桑丹增喇嘛想。
在一棵枯树前,他突然听到几声呜咽,像一个老人的哭泣。洛桑丹增喇嘛抬眼一望,哦,是一只狼俯趴在雪地上。它的身上堆满了雪,使它看上去有些臃肿,尽管它的毛已经快脱光了。当它看见洛桑丹增喇嘛时,这家伙努力地想跃起来,但它的后半身却死死地拖在地上。原来它的两只后腿已经腐烂冻僵了。
佛祖啊,这不是吃掉了阿妈央金的那只瘸狼吗?洛桑丹增喇嘛的怒火一下冲到头顶,你也有今天的果报呀。真是在因果大法里,即便是一只凶恶阴险的狼,也在劫难逃啊。
这只曾经被阿妈央金叫做尕布的瘸狼已经被狼群抛弃了,它在等死。当它看见洛桑丹增喇嘛走来时,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它本能做出扑咬的动作。可洛桑丹增喇嘛就站在离它一尺远的地方,它也只能无望地咬咬飘飞的雪花了。喇嘛审视着这垂死挣扎的瘸狼,感受到腰间阿妈央金的尸骨又开始躁动不安起来,似乎那些被这瘸狼撕咬过的骨头要伸出来,击打这背信弃义的禽兽。喇嘛对她说:“阿妈,我看见你的仇敌的下场了,它正受着地狱般的煎熬哩。”
洛桑丹增喇嘛耳边忽然响起仁钦上师的一声断喝:要爱你的仇敌!喇嘛一激灵,内心深处的慈悲顿时被唤醒了。我还算是一个在修法的人呢。纵然它曾经吃了我的阿妈,但在这罪恶深重的狼面前,我不能丧失一个修行者的戒律和悲悯。
喇嘛蹲在瘸狼的面前,将口袋里的一个糌粑团递给它,说:“吃吧。我的阿妈曾这样喂过你,那是因为她的眼睛瞎了,错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一条狗;我现在救你的命,是因为我要做一个慈悲的人。”
但是瘸狼嗅嗅喇嘛手中的糌粑,并没有吃。它的头忽然昂起来,一口咬住了洛桑丹增喇嘛的手腕,鲜血立即淌出来了。
“啊!”洛桑丹增喇嘛痛得大叫一声,“你……你你你……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难道是佛祖让你来考验我的悲心够不够吗?你想咬就咬吧。”
但是那头老瘸狼已经没有力气把一块肉从人身上撕下来了。它咬着喇嘛的手甩来甩去,搞得洁白的雪地上一片洇红。
喇嘛的手腕仿佛不是被衔在狼嘴里,而是被一个人握住,在缓缓地摇晃。因为那被咬住手腕的人,非但没有一点反抗,反而抽出了身上的刀子,说:
“来,让我来帮你吧。你可真是老得连牙齿都不好使了。”
他割下了手臂上一块肉,把它喂进瘸狼嘴里。奇怪的是肉割下来后,手上并没有淌多少血。
瘸狼一口一口地将那肉慢慢咽下去,它几乎连咀嚼的能力都丧失了。洛桑丹增喇嘛看见瘸狼腐烂冻僵的两条后腿,它回不到自己的窝了。喇嘛的悲悯之心再次生起。他跪在雪地上,将那代表着狼的阴险、狡诈、凶残的后腿拥入怀里……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天地忽然一片光明,雪花不再飞舞,北风不再凛冽,天空中飘着吉祥的檀香味。洛桑丹增喇嘛惊讶地发现不是自己在温暖快冻僵的瘸狼,而是大悲观世音菩萨在恩赐他千载难逢的佛缘!菩萨就像平时在黑暗的山洞里观想的一样,悬浮在半空中,在他的身后有万道金光,有花雨飘洒,有彩虹飞架。菩萨的一千只手伸到宇宙的各个角落,为一切苦难的众生提供帮助;一千只眼用悲悯的目光观照着天上和地下的所有苦难。
“终于看到你了!我心中的菩萨。为什么我现在才看到呢?”洛桑丹增喇嘛激动得跪伏在地,语无伦次。
大悲观世音菩萨慈祥地说:“那是因为你的业障让你看不到我。其实我一直在你身边,在众生的身边。一个凡夫俗子,修行到你这个份儿上,具备了真正的慈悲心,都可以看见我的啊。”
“令人敬仰的观世音菩萨啊,那只瘸狼一直就是你的化身吗?”
“过去不是。今天不过是为了让你证悟佛性而已。善待你的悲心吧。”
倏然间,大悲观世音菩萨不见了,喇嘛的眼前仍然只有飘飞的雪花,还有那头苟延残喘的瘸狼。一千只手和一千只眼仿佛在一瞬间已融化在风雪中。洛桑丹增喇嘛在雪地上到处追寻呼喊,从山冈跑到山涧,又从山涧跑回山冈。可是哪里有菩萨的身影?
他重新跪在那头瘸狼的面前,对它说:“好吧。既然观世音菩萨说有业障的人看不到他的真身,那就让我们去试一试吧。”
他把瘸狼扛在肩头上,向山下跑去。不多会儿就到了一个村庄,正碰见两个牧人把雪地上的牛羊往家里的牛圈赶。洛桑丹增喇嘛拦住他们问:“尊敬的施主,看见我肩上的一只狼了吗?”
两个牧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其中一个没好气地说:“狼如果爬上了你的肩头,还有你活的吗?真是的。”
那另一个说:“又是一个疯狂瑜伽士。看看他的脸吧,绿得像夏天的草坡。”
他们兀自干自己的活儿去了。喇嘛又往村庄里走,这次碰见一个在白塔前转经的老阿妈。在这样的风雪天还不忘转经,她一生的业障也该消除得差不多了。因此当喇嘛问她看见他肩头有什么时,那个老人家摇着手里的转经筒,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说:
“你这个有大慈悲心的人啊,怎么把一只瘸狼放在自己的肩头上呢。它曾经咬死了一个和我这样年纪大的人。愿你的慈悲能让这牲畜看到自己的罪孽。”
洛桑丹增喇嘛终于明白了,有些事情有的人看不见,是因为他们的业障阻碍了他们清洁纯净的心。佛菩萨是不能仅用眼睛去看的,需要用一颗深邃宽广如天空般透明、纯洁飘逸如雪花般轻灵的悲心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