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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大地 §第六章

21 种马

羌塘草原上大雨如注的夜晚,雷在草地上像一个巨大的石碾子一般滚过,闪电仿佛是从前方不远处的地上蹿出来的一条条发着白光的蛇,把草原上浓厚的夜幕撕得支离破碎。曾经温顺宽广的蓝色草原现在变成了黑色的海洋,地上的水,天上的雨,爆炸的雷,挥舞的闪电,让这个夜晚在草原上找不到地方避风雨的五人五骑狼狈不堪。

借着闪电的亮光,可以看见英雄扎杰的尸骨傲然挺立在马背上,他的父亲、没鼻子的基米骑马在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缰绳,英雄扎杰虽然已经不能驾驭马了,但是他父亲手上的这根缰绳,将带他光荣地回到故乡。英雄扎杰的尸骨上已经有好几个花环,那都是路上遇见的人们献给他的。英雄并没有被人们遗忘,尤其是英雄永不屈服的尸骨,让善良的人们心中的希望,即便在这个魔鬼肆虐的狂风暴雨之夜,也不至于被浇灭。

自从达波多杰得到了那把宝刀之后,他们已经在羌塘草原上转悠了快一年了。并不是英雄扎杰的尸骨走不出这草原,而是达波多杰执意要在吹过草原的风中捕捉梦中的那匹宝马的足音。这里到处都流传着有关马的动人心魄的传说,从日行千里的良马,到踢云破雾的神驹,都驰骋在每一个流浪歌手的歌声里,跳跃在每一个游牧民的梦想中。他们告诉达波多杰说,你找的那匹马,羌塘草原上肯定有啰。在白云的尽头,在草原的深处,我曾经看到过它;在喇嘛上师的经文里,在老阿爸的回忆中,在格萨尔王的传说里,一匹英雄骑过的良马刚刚踏歌而去,草地上被马蹄掀起的尘埃也才刚刚悄然落定。而在神灵的世界,在幸福的来世,这样的神驹到处都是。

到了羌塘草原达波多杰才发现,每一个游牧民心目中,都有一匹他要寻找的宝马;而在现实生活里,他要寻找的宝马离他忽远忽近,忽虚忽实。但即便它是一个云中的幻象,是梦里的一次闪现,达波多杰也要追上去,抓住它,跃上它的马背,附在它的耳边轻轻对它说:如果佛祖把我们所有的幸福都留给来世,所有的苦难都判给今生,就让我找到一次真正的幸福吧。我的心肝宝贝我的美梦,为了你,我把我的来世抵押给魔鬼也心甘情愿。

借助闪电短暂而耀眼的光芒,他们看见了一条宽大的河——天知道它到底是一条河还是洼地上的积水,但不管怎么说,绝望中的五个人还看到了河对岸的山坡上有依稀可辨的几顶牦牛帐篷。兜头而来的暴雨密集得令人窒息,连骑在马上的英雄扎杰,也从嘴里呼出“咝咝”的寒气。这让跟在后面的小厮仁多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自从扎杰的尸骨与大家一起旅行以来,仁多夜夜都要做噩梦,他才十六岁,命还很弱,不足以抵御一副尸骨散发出来的阴气。晚上睡觉时,那尸骨经常一步就跨进了他的梦里,和他取笑打乐,拿他开心。他不知道这是英雄在磨砺他的勇气,他只是对这个成了一副骷髅却仍倔犟地到处行走的家伙心生畏惧。

达波多杰在风雨中大声招呼他身后的人:“我们过河去!”

益西次仁在犹豫,没鼻子的基米说:“我儿子认为这河不能过。”

很多时候,每当他们在路上遇到难题时,他们都要问英雄扎杰的意见。方法之一是把扎杰的尸骨从马背上请下来,供在几炷香前,由没鼻子的基米询问那副尸骨他们前程的吉凶。

达波多杰不满地说:“你又没有敬香,怎么知道你儿子的想法?”

“他的嘴里在哈寒气,这就是在警告我们。”没鼻子的基米说。

“谁的身上还有一丝热气?”达波多杰反问道,“再不找到一处火塘,我们都会被冻死的。走啦!”他率先拨马跳下了河。

河水开初只在马肚以下,可是等他们打马走到河的中央时,河水越来越湍急,马已经渐渐站立不稳。虽然是夏季,但河水依旧冰凉刺骨,人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马镫。到河水漫到马鞍时,天忽然就黑了下来,人在马鞍上连马头都看不清了。达波多杰感到自己忽然飘了起来,河水带着他像一片树叶一样地随波逐流,他听见忠心的老管家最后的嘶喊:“少爷要小心啊……”还听见小厮仁多胆怯地惊叫:“阿妈——”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达波多杰醒来时,已经在一个温暖的火塘边,一个脸膛黝黑的老阿妈裸露着半个奶子,正在一口一口地喂他酥油茶。他是被女人怀里的温暖和滚烫的酥油茶暖和过来的。那女人一双黑黢黢的手在他的一头鬈发里摩挲,“多漂亮的头发啊。”他听见女人说。

“我这是在哪儿?”达波多杰问。

“在我的帐篷里。”女人回答道。

“我的仆人们呢?”

“我只捡到了你,就像捡到一匹迷路的骏马。”女人笑眯眯地说。

达波多杰这才想起了昨晚的遭遇,他一摸腰间,那把命根子似的宝刀还在,他松了一口气。他想爬起来,但是女人紧紧地揽住他不松手,“别动,你身上的寒气还没有跑完。”女人温情地说。然后她拉过一张羊皮褥子,把两人一起盖上了。

那个晚上达波多杰浑身燥热难当,颤抖不已。身边这个看上去可以当他妈的女人在羊皮褥子里一点也不老实,她的手在他滚烫的身子上到处游走,抚摸得他一肚子的羞愤。可是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啦,迷糊中他感到有一段时间女人骑在了他身上,要和他做那事儿。他想起了嫂子贝珠的温存与柔软,想起了和嫂子在欢娱的巅峰时的疯狂尖叫。——噢,那个女人此刻离他有多远啊!现在他身上的女人倒是够疯狂的了,可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在欺负一个无辜的孩子。

天亮以后许久,达波多杰才醒来,女人已殷勤地为他打好了酥油茶。牧区的奶茶比半农半牧的峡谷地区更浓郁芳香,厚厚的一层酥油喝下去后人身上的力气便一寸一寸地增长。达波多杰就像还在梦中,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依然恍惚迷惘。我怎么会和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睡在一张羊皮褥子里呢?

佛祖,我的刀呢?他一摸腰间,没有触摸到那熟悉万分的刀柄,惊得他从褥子里跳了起来——他从来都没有跳得那样高,就像那些修炼瑜伽法力的密宗瑜伽士,腾在半空中迟迟不落地。帐篷里很暗,加之达波多杰又不熟悉周围的环境,他一下成了没有主心骨的人儿,像一个即将要飘走的灵魂。

“我的主子,求求你下来吧!”那个昨晚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在火塘那边惊慌地喊,骇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的宝刀,去哪儿了?”达波多杰悬在半空中,张皇失措地左顾右盼。

“你说的是你的刀吗?喏,在那堆衣服下面。”女人说。

这时达波多杰才看见地上的一堆衣服里有微弱的光芒,那是刀鞘上那些宝珠透过层层的衣服映射出来的。他的心倏然落地,人也从半空中重重地跌了下来。到他老的时候,达波多杰还可以回想起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情景,“魔鬼有时会把人一把扯到天上,让他找不到脚下的土地。如果没有谁来帮你赶紧下来,你的灵魂就飘走了。”他对一个喜欢听他讲过去的故事、靠写字吃饭的家伙说。

不一会儿,有许多的女人唧唧喳喳地来到了帐篷外,她们就像看稀罕动物那样从帐篷的窗口、门帘处往里张望,她们都用一块羊毛编织的头巾裹住了大半个脸,只留出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那眼神紧张,兴奋,惊喜,羞涩,仿佛无数双手,把不知所措的达波多杰浑身摸了一个遍。

喝午茶的时候,女人们在帐篷里坐了一地,达波多杰才弄明白原来他落到了一个纯女人的部落。这个部落除了还有几个小男孩,就只剩下清一色的女人了。部落的男人们两年前外出驮盐,可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准噶尔强盗,那是一帮凶残无度的家伙。藏北一带的游牧民,每年都要组织驮盐队到盐湖驮盐,以换取生活之需。可是准噶尔强盗是依附在驮盐队身上的吸血鬼,他们自己不去驮盐,却专抢驮盐的商队。这个部落的男人们不但被准噶尔人抢走了所有的财物,还将他们在脖子上系上石头,都沉到了湖底。“我们部落已经两年没有男人了。”那个昨晚和达波多杰过了一夜的老女人玉珍说。实际上她并不老,只和达波多杰的嫂子差不多大。生活的艰辛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长了三十岁。

“远方尊贵的老爷,留下来吧,我们推你做部落的首领。”玉珍说。

“我要去找我的两个仆人和一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人。昨天他们和我一起落的水,你们有谁看见了他们吗?”

“他们是男人,被命运带到哪里都有茶喝。我们这儿需要男人,就像牧场上的牛羊总得有公有母,牲畜才会像星星一样兴旺起来。老爷,我们不会让你去放牧受苦,每个晚上你到几个帐篷里走走转转就行啦。”玉珍呵呵笑着说,她周围的女人都以殷切的眼光看着他。

狗娘养的骚娘们儿,把你老爷当种马啊。达波多杰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现在自己身无分文,落难到人家的帐篷里,骂人的资格已经没有了,老爷的架子也端不起来了。

“我不是来你们这里当老爷的,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达波多杰说。

“没有比当我们的老爷更重要的事情了。”玉珍摆动了一下腰间的刀,达波多杰这才发现,帐篷里的女人都带着腰刀,也许是因为她们没有男人的缘故吧,这些女人看上去都有一股剽悍劲。“没有我们的同意,你走不出这片草原。”玉珍最后用略带威胁的口气说。

达波多杰也把自己的手摸向了腰间,但是他看着眼前这帮女人,心里顿生羞愧。哪有一个男人和女人挥刀搏杀的?你把她们杀得尸横遍地,又算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他的心软下来了。

达波多杰的英雄梦就这样无端地沉陷在了草原上温柔的女儿乡里。玉珍似乎是这个女人部落的头领,部落里有十来顶帐篷,达波多杰每隔上一两天,就会被玉珍领着,走进一个帐篷,在那里待上几天后,又给他换另一处帐篷。她就像给牧场上的牛羊安排交配期一样,分配着部落里女人们的欢乐与喜悦。草原上的姑娘比起峡谷里高山牧场上的姑娘来,显得更粗犷健壮,敢作敢为。有一次达波多杰在一处帐篷多待了一天,一个女人就提着刀找上门来,两个女人就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拼杀,完全像男人们为了自己的爱搏杀一样。在一旁观战的达波多杰苦笑不已,佛祖啊,世界真是掉了一个个儿啦,老爷成了乞丐,一心想实现男人光荣梦想的康巴汉子,却成了草原上的种马,而娘们儿为了男人,也敢动刀子啦。

这个令另一个女人动刀子的姑娘名叫贝珠,如果说部落里的二十多个女人中还有让达波多杰心生怜惜之情的人的话,贝珠或许就是其中之一。并不是因为她让达波多杰想起了澜沧江峡谷那个狐狸变的贝珠,而是出于他从未有过的怜悯。这个贝珠就像一只草原上的沙鼠,机敏柔弱,招人怜爱。达波多杰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当她第一次钻进达波多杰的怀里时,可怜的姑娘什么都不会,又什么都想做。她在羊皮褥子下像沙鼠一般到处乱钻,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快乐之源。达波多杰忍不住笑了,问,姑娘,你多大了?姑娘说,十二岁了。达波多杰又问,谁让你来的?回答说是奶奶。奶奶说,在这个世界上,羌塘草原上两条腿的男人比四条腿的种马生命还短。一不抓紧,草原上的牛羊就稀少下去了。达波多杰摸着姑娘光溜溜的硌手的背脊怜惜地说,可是你还不到做母马的年纪啊。姑娘泪流满面地说,奶奶说了,种播下后,草原就有希望了。老爷,求求你,我阿爸和两个哥哥,都被他们杀了。

夏季里的羌塘草原牧歌悠远,诗意盎然,成片的牛羊点缀在青青草地上,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让人分不清哪是飘逸的羊群哪是落地的白云。而达波多杰却没有好兴致来欣赏广袤无垠的草原。他常常在白天暖洋洋的太阳里,把怀里的宝刀一次次地抽出来,对着亮丽的阳光,仔细地阅读刀刃上的每一个细节,就像在读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这把宝刀自从到了他的手上后,刀相师没鼻子的基米为它重新开了刀刃,仔细地擦洗了刀身,还告诉他如何收藏一把宝刀,保养一把宝刀,即便是供佛的仪轨,也没有供养一把宝刀那般繁琐细致。

远处草地上的白云忽然急剧地翻滚起来,不是在天上飘飞,而是在地上逃命。女人们的惊叫和牛羊的哀鸣也同时传来了。贝珠姑娘从帐篷后面跑过来喊道:“老爷老爷,强盗来了!”

达波多杰这才看清,在地上翻滚的白云后面,有两个骑手正策马杀来,草地上四处逃逸的白云就是玉珍家的羊群,玉珍在羊群后跌跌撞撞地往达波多杰这个方向逃。达波多杰心中一阵狂喜,试刀的机会来了,他冲贝珠姑娘大喊一声:

“给我牵匹好马来!”

草原上哪能没有好马,贝珠顺手就将帐篷外拴着的一匹马的缰绳解了,将缰绳朝他一扔:“上马吧老爷,杀了那两个强盗啊!”

达波多杰翻身上马,一提缰绳就冲了出去。他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刀仿佛自己就从刀鞘中跳出来了,达波多杰高举着宝刀,旋风一般杀了过去。那两个家伙没有想到这个女人部落里会冲出一个男人来,他们是在这个部落尝到了甜头的两个强盗,隔上一段时间就来抢掠一次,既抢牛羊也抢女人。但这一次,他们遇到麻烦了。

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肩背一杆双叉火绳枪,手舞一把长柄马刀,他看见一个男人斜刺里冲了过来,手上的刀像月光一般洁白又阴森。这一片月光眨眼就到了眼前,汉子挥刀就挡,但是他的刀就像一根树棍,“咔嚓”一声就被对方的刀劈成两截。两匹战马擦身而过,汉子的马惊慌地蹿出一箭之地。黑脸汉子想,这家伙的刀真够快的啊,他想提马回身再战,忽然发现马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

这一场搏杀很多年以后人们都在津津乐道。人们说,当时不是马不听那强盗的使唤,而是强盗自己的双手已不听脑袋的指挥。当他想提缰绳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从右肩到左肋,半个身子已经被达波多杰的宝刀劈了。他骑马跑了一箭之地,上半身才终于齐斩斩地从马背上掉下来,落在草地上了那强盗还在喊:“我的马我的马!”等他发现自己半截身子戳在草地上、半截身子还骑在马背上时,这个家伙才大叫一声,颓然倒地。马背上的那下半截身子一时没有了主张,任那惊慌失措的马儿带着那没有心的躯体漫游天涯了。

那另一个强盗在不远处看到这场仅一个回合就让自己的同伙身首异处的搏杀,惊讶得目瞪口呆。当达波多杰打马冲向他时,他滚鞍下马,跪在草地上把手里的刀双手高高举在了头顶上。

达波多杰身上的热血已经沸腾到了顶点,就像火塘上鼎沸了的茶壶,即便你把火塘灭了,壶里的水仍还要翻滚一阵子哩。他的马一眨眼就冲到了投降了的强盗面前,刀像闪电一般劈下去——不是他要劈人,而是刀在他的手里像一匹奔跑的豹子。达波多杰不得不紧紧地握住刀柄,刀才没有从他的手掌里飞出去。他胯下战马的马蹄,从投降者的耳朵边像一双迅疾的鸟一掠而过。这个强盗是个不长胡子的青年人,干干净净的脸,看上去像一个僧侣。他直挺挺地跪在草地上,眼望着达波多杰远去的背影。过了很久,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子才倒下去,可脑袋还悬在半空中,仿佛是想向胜利者快得如撕裂天空的闪电般的宝刀致敬。

这颗脑袋多年来都没有落到大地上,风把它带到遥远的地方,风也把一把宝刀惊风雨泣鬼神的故事吹遍羌塘草原。一颗飘浮的人头在草原上的各个部落,在雪山溪流间,在流浪歌手的琴弦声中如泣如诉,讲述着连神灵也不会相信的真实传说。那人头在歌声中曾经这样唱道:

英雄的宝刀闪电一样划过来,

英雄的骏马雄鹰一般飞来。

天空中的白云吓呆了,

草原上的花儿不再凋谢,

挤奶姑娘的心儿落到了草地上。

英雄的宝刀啊,

让一颗人头永远飘在了天空中。

达波多杰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部落里的女人们兴奋得烹牛宰羊,放声歌唱。那真是一个狂欢的夜晚,达波多杰像国王一样,和女人们通宵达旦地饮酒、欢娱。并不是女人们的温情让他放纵,而是身边的宝刀令他自豪骄傲。他从来没有如此干净利落、漂亮完美地战胜过对手;他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拥有那么多女人的爱——佛祖啊,峡谷里的天真是太小啦,那个贝珠,她有什么好呢?不就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吗?看看眼前这些女人吧,尽管她们皮肤黝黑,浑身牲畜味,可是她们一个比一个健壮,一个比一个多情,一个比一个情歌绵长。噢,佛祖,我从前真的很蠢呢。

如果不是一个多月以后,老管家益西次仁和没鼻子的基米带着他的儿子英雄扎杰打马找来,达波多杰就真的会忘记自己曾经拥有的远大理想了。这两个家伙被冲到另外一个游牧部落里,帮人看了一阵子的羊,才在英雄扎杰的帮助下逃了出来,追赶他们的人看到一副傲然挺立的尸骨挡在路上,就不敢穷追下去了。而小厮仁多则再没有消息。他们说在大家失散的那天晚上,当冰凉的河水没过头顶时,是英雄扎杰救了他们一把,将他们拉上了岸。连老管家益西也说他感到英雄扎杰在水中抓住他的胳膊时,那只剩下骨节的手指捏得他生痛生痛的,“就像铁链拴住了我的手。老爷,你是被谁搭救的呢?”他问。

“我么,我被娘儿们的奶子搭救了。”达波多杰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说,“你们再不来,河水没有淹死我,这帮骚娘们儿的奶水也快淹死我了。哈哈,国王也没有我活得快乐啊!”

但是,英雄扎杰尸骨的寒光唤醒了达波多杰的春梦,他们来到他的帐篷时,尽管他还没有从头晚的宿醉狂欢中醒过来,但他在梦中听到了英雄扎杰尸骨走路时的“咔嚓、咔嚓”声,这个在女人们的怀里被宠坏了的宝贝才如梦方醒。佛祖啊,英雄不会死在敌人的刀下,却会死在女人的温柔之乡。我这身有血有肉的皮囊,真不如人家的那副尸骨呢。

部落里的女人们对新来的两个老男人已经没有了兴趣,而且充满仇视,因为他们想带走她们的老爷,带走她们的爱。女人们之所以没杀死他们,是因为跟在他们身后的英雄扎杰的尸骨,令女人们不寒而栗。那尸骨就像护持这两个老男人的金刚,看他一眼都会心生敬畏呢。

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是来告诉自己的主子,他们已经打听到一匹宝马的消息了,它是一匹有翅膀的神驹,可以在云中翱翔,在大地上飞行,在传说中扬名,在美梦里踏歌而来。人们看见它飞奔出去很远了,才传来遗落下来的马蹄声和它嘹亮的嘶鸣。“就是声音,也没有它奔跑得快。”益西次仁最后补充说。

“那么,我们就去找它。”达波多杰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又被点燃了。

“它怎么会属于人类!”益西次仁感叹道,“那是念青唐古拉山护法神的坐骑啊。”

“噢,益西,你说的又跟牧场上那些老阿爸讲的故事一样了。”达波多杰沮丧地嘀咕道。

“可是,可是,它为我们人类留下了一匹小马驹。”益西次仁说。

“什么什么?一匹小马驹?”达波多杰睁大了眼。

“是的,这匹神驹和牧场上的母马生下来了一匹小马驹。”益西次仁见主子来了兴致,便眉飞色舞地讲道,“搭救我们的那个部落里的一个阿老说,两年前,他们牧场上的一匹母马跟着神驹跑了,人们看见它们在雪山上嬉戏追逐,等母马回到牧场上时,它就下了匹小马驹。一看就知道是神驹的种。”

“难道它也有一双翅膀吗?”达波多杰急切地问。

“它没有。”益西次仁咽了咽口水说,仿佛他也希望那小马驹也有一双翅膀,“但是它跟一般的小马驹不一样,它会念经。”

“一匹会念经的小马驹?!”达波多杰高声叫道。

“是的,会念经的马驹。它会念大威德金刚经。”

“那就把它送到寺庙去得了。”达波多杰似乎已经泄了气,没有了兴致。

益西次仁说:“不错,现在它在一个修炼瑜伽的喇嘛身边,因为人们已经不能调伏它了。”

“炼瑜伽的喇嘛怎么调伏一匹马?也给它讲密宗里的那些神秘修持吗?”

“此马非瑜伽士不能驯养,”没鼻子的基米插进来说,“要是你没有这样的一匹马,我的宝刀也白送给你了,老爷。”

达波多杰怔怔地看着没鼻子的基米,他奇怪的是这个家伙说好要带儿子光荣回乡,可为什么老跟着他?他难道非要看到他的宝刀配上宝马,才心甘吗?

“那我们就去找这个瑜伽士,马上就走。”达波多杰在一瞬间开悟了,世界上有些人,自己没有英雄命,便希望亲手缔造出一个英雄来,或者见证一个英雄横空出世。英雄的梦想属于所有有血性的好男儿。

“我们需要给瑜伽士的供养,老爷。”益西次仁说。

“要多少呢,我的管家,你还有银票吗?”

“早被那天晚上的河水冲走了,老爷啊,你给我一顿鞭子吧。”管家为自己的失职流下了一行老泪。“老爷,我们只要赶去两百头牛羊就行了。”他又补充说。

“你以为我现在还是老爷吗?”达波多杰嚷了起来,“羌塘草原上的河水把我们冲了个精光,还把我冲到女人堆里做了一匹种马,神灵的马驹已经会念经了,我的马驹儿还在女人们的肚子里撒欢哩。这狗娘养的命运,把一个老爷变成一个叫花子,让他跌一跤就够了;而一个男人的英雄梦,只要一闻着女人的骚味,他的骨头就软了,他的宝刀也生锈了。这狗娘养的命运……”达波多杰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的宝刀是不会生锈的。”没鼻子的基米肯定地说,“你见过月亮生锈吗?你见过太阳生锈吗?”

“可是,你见过赶着一两百头牛羊讨饭的叫花子吗?”达波多杰反问道。

“你可不是叫花子,你是我们的老爷。”玉珍这时插进来说。

“哼,老爷?”达波多杰用嘲讽的口吻说,“我不过是你们用套马杆套住了的种马。”

“不就是献给瑜伽喇嘛的两百头牛羊吗,老爷?”玉珍温柔地说,“部落里的女人都是你的,牛羊难道还不属于你吗?都赶走吧。只要老爷你高兴,你赶走多少头牛羊,我们都不会多看它们一眼。只是老爷你……一定要回来看看你的儿女们啊!”玉珍哭了。

她身后的女人们也跪伏一地,泪淌成河。那个叫贝珠的女孩,更是哭得像一个又要失去父亲的孩子。

“我会有那么多的儿女吗?”达波多杰嘀咕道,“我连独角龙的一根毛都没有伤到,英雄没有当成,却到处都有我的儿女了。”

他不知道,多年以后,这片草原上凡是有一头漂亮鬈发的孩子,都会传唱一个名叫达波多杰的英雄父亲的故事,他和扎杰一起成了草原上人人颂扬的英雄。尽管他没有挥刀鏖战独角龙,尽管他没有成为一副不屈服的尸骨,但是他让草原上的牲畜兴旺发达,像星星一样繁多。他还让草原上女人们的牧歌里多了爱情的甜润和流畅,多了遥远的期盼和永无止境的思念。那时他并不知道,爱也可以使人成为英雄,爱也可以成为一段传奇。他也不知道,在三个男人和一副尸骨赶着成群的牛羊打马远去的时候,部落里女人们的目光被牵走了,心也被牵走了,眼泪淌成了羌塘草原上的一条河,这条河的名字多年以来就叫做米秋河。“米秋”在藏语里就是眼泪的意思。到后来部落里的孩子们出生,就在这河水里沐浴,当他们长大了时,就在河边放牧。河畔两岸芳草萋萋,百花盛开,年年长得都比其他地方茂盛,有一种长得像达波多杰那一头鬈发样的草,牛羊吃了特别能长膘,也特别能繁殖,这种草被草原上的人们叫做榛生草。在藏语里,“榛生”就是那种在骨子里生长,在心窝间荡漾,在岁月里延伸,在夜深人静时与女人的一颗柔肠寸断的心缠绵交织、相伴终生的东西。

它就是我们说的相思啊。

22 相聚

叶桑达娃已经可以在地上跑了。这个出生在朝圣路上的孩子,浑身黢黑,身体强健。高原的阳光装扮着她的笑脸,天上的风雨沐浴着她的身心,崎岖的道路砥砺着她的筋骨,在漫长的朝圣之旅上,她跟着磕长头的喇嘛在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也一天天地长大。有些时候,她爬行在山道上的小小身影,与其说那是一个孩子,不如说是大地上一头活蹦乱跳的小兽。她已经知道大地上野花野草在什么季节生长,知道各种野菜的不同味道,知道和她一样在地上爬行的许多小动物的名字,并和它们成了朋友。她往哪里一站,就和那里的环境融合在一起,连那些小动物们,都把她当成它们中的一员。她甚至可以和蚂蚁对话,与蚂蚱同行,与猴子嬉戏,与小鸟对歌。有一天她爬到一个蛇窝边,一条硕大的蛇盘在一枚金蛋上,用狐疑阴鸷的眼光打量着她。那金蛋闪闪发光,是属于前世的财富。许多人曾经想盗走这枚金蛋,但是这蛇用它剧毒的蛇芯子将那些贪婪的人统统吞噬了,蛇窝的四周到处都是人的骷髅。可是叶桑达娃并不知道这些,她认为这条蛇或许可以成为她新结识的一个朋友。她对蛇说:

“你还没有睡醒吗?太阳已经好高好高了。”

“哧!哧哧——”蛇回答道,把它的头昂起来,准备发起进攻。

“起来吧,磕长头的喇嘛就要到了。”叶桑达娃把她的小手伸了过去,就像要去拉住一根漂亮的树枝。

“哧——”蛇发出严厉的警告,蛇芯子像火焰一样地吐了出来。

“哈哈,你的辫子怎么藏在嘴里?你的衣服很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啊?”叶桑达娃想用自己的小手去抚摸那根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辫子,孩子的手离蛇的口只有一根指头的距离了。

那时,洛桑丹增喇嘛还在离孩子不远的山坡脚下磕头哩,阿妈央金背着行囊走在了前面。这些时日以来,几乎都是他一边磕头,一边照料叶桑达娃。他们在大地上前行的速度几乎相当。在那孩子面临危险的关键时刻,神灵通过一块冰凉的石头及时地告知了喇嘛孩子的危险。当喇嘛伏身向大地时,那石头就像一条钻进他怀里的蛇,从他的胸口一直滑到大腿,他的半个身子都凉了。“蛇!”喇嘛暗自惊叫一声。

“达娃!”喇嘛伏在地上高喊。

孩子从山坡上回望下去,“有一条大虫,阿爸。”

喇嘛“呼”地从地上飞了起来,就像一只腾空而起的鹰,向叶桑达娃飞去。但是那头被称为“护佑佛法的豹子”——佛祖才知道它是从哪里蹿出来的,抢在腾飞在空中的喇嘛之前,像一阵风似的,就将孩子卷走了。

蛇忽然立了起来,想追踪那风而去。洛桑丹增喇嘛及时赶到,将那风挡在了身后。蛇嘴里哈出死亡的气息,立得竟有喇嘛那么高,斑斓的身子在阳光下令人晕眩。喇嘛急速地念了一段经文,驱赶蛇扑面而来的恐怖气息。那蛇被喇嘛的经文镇住了,摇摆了几下,重新盘回到金蛋上。

豹子把孩子叼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回头看看喇嘛,然后扭头走了。它总是在朝圣者一家最危险的时候出现,但它从不惊扰孩子的美梦,也不耽搁喇嘛的磕头。许多时候,一些山林里的野兽,试图打朝圣者的主意时,是“护佑佛法的豹子”默默地为朝圣者扫除路上的障碍。在飞禽走兽的世界里,这头豹子是孤独的游侠,既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又履行着一个父亲慈祥的爱心和一个兄弟温暖的责任。一只蚂蚱跳到那个小女孩的身上,也逃不过豹子明察秋毫的眼睛,就更不用说一条阴毒危险的蛇了。

喇嘛这时已经认出蛇其实是一个财主的转世。这个家伙在前世守财如命,从不施舍穷人,也不布施喇嘛,连他的妻子和儿女们,都别想从他的口袋里多得到一文钱。家里人在神龛前多点一盏酥油灯,也会受到他的叱骂,骡子多吃一口草料,也令他心疼,撒落在地上的糌粑面,他会让自己的儿子舔干净,甚至掉进岩石缝里的一粒青稞,他也会敲碎岩石把它找出来。在他死的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积攒下来的财富一个子儿也带不走。他向神灵乞求投生为一条蛇,将一生的财产转化为一枚金蛋,以在来世也要紧紧守住自己的财富。神灵为了教化这个世界上最吝啬的守财奴,满足了他的愿望。到他真的转世为一条蛇时,他才发现,一个从不施舍行善的人,在来世即便拥有一枚金蛋,他也无法花它用它,享受财富带来的一切快乐和幸福了。而且,他还得随时提防别人来盗走他的金蛋。

“前世贪婪愚痴的人,今生只能在大地上爬行。愿佛祖的慈悲也能惠及到你。”喇嘛朗声念道。

蛇忽然说话了:“尊敬的喇嘛,看在我没有咬死你的分上,请告诉我,我如何花我前世的财富?”

“你今生的这个愿望,在前世时可有把它画在空中,写在水里?”喇嘛问。

蛇费力地想了想,回答说:“没有过,喇嘛上师。难道你不明白吗?画在空中的画是虚的,写在水里的字会流走。世上哪有这么愚痴的人呢?”

喇嘛回答道:“是的,对一个守财奴来说,前世积攒的财富在今生也是虚的,也会像水一样流走。世上的确没有比一个守财奴更愚痴的人了。”

蛇恨恨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呼出丝丝黑气。洛桑丹增喇嘛那时不知道这是一种魔鬼的毒障。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开示了这条冥顽不化的蛇呢,可是世间人们对财富的执著和贪婪,岂是喇嘛上师的几段说法开示就破解得了的啊?

洛桑丹增喇嘛对自己这一段时间里法力的增强越来越有信心,他竟然可以和一条蛇对话,并看到它的前世,这让他也感到惊讶。人们说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即便没有上师教诲,他的法力也会由神灵赐予。洛桑丹增喇嘛发现自己慢慢找回了多年前的某些记忆,比如他小时候曾经能和家里成群的骡马对话,它们告诉过他一路上的艰辛和见闻,还有那些大地上密如蛛网的羊肠小道,现在喇嘛都能清晰地回想起来,就像已经走过无数次一样,从不会迷路。又比如他磕头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他一个头磕下去,可以在地上滑行两个多身子的距离,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在大地上游动的鱼,有时他又觉得身前的那条牛皮裙,像一条摆渡的船一般,将他从愚痴执著的此岸,一步步地渡到彼岸。这条由贡巴活佛赐给他的牛皮裙,是多么耐用啊。出门以来,所有的随身用具都被一路的风霜雪雨摧毁了,都更换过无数次了,可就是这条天天和大地磨砺的牛皮裙,虽然已显得陈旧毛糙,但依然坚韧皮实。喇嘛相信,它是一条被赋予了神的力量的牛皮裙。

在他身上发生的奇迹越来越多,越来越令人不可思议。有一次天降暴雨,喇嘛正磕头在荒原上,四周毫无遮拦。可是喇嘛磕头所到之处,地却是干的,他的身上也没有淋到一滴雨珠。喇嘛让叶桑达娃到他跟前来躲雨,奇怪的是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可照样被淋得透湿。连叶桑达娃也用童稚的声音说,阿爸,雨不敢淋喇嘛。

其实,更神奇的事情来自于人们不可回避的现实世界,而不是天上。一天,洛桑丹增喇嘛一家到一座不知名的村子里化缘,那是前往拉萨的官道边的一个大驿站,有许多来往的商旅,叶桑达娃跟着她奶奶一路,喇嘛自己一路,三人在村子里分头挨家挨户乞求人们的布施。在一个酥油茶馆里,喇嘛刚一走进去,就看见了自己的冤家达波多杰坐在里面,两人眼神一碰,就像刀和刀碰撞在一起,目光的火星溅落一地。

达波多杰和自己的管家益西次仁以及没鼻子的基米,带着英雄扎杰的尸骨,刚刚在这个村庄后面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那个修炼瑜伽的喇嘛,用成群的牛羊换来了那匹传说中由神驹配种产下的小马驹。达波多杰庆贺的酒才刚喝到一半,他的老对手便不期而至。他本能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像一个眼看着猎物到手的胜利者。

“喏,你们看谁来了?魔鬼总是喜欢让冤家在同一个碗里喝茶。”

不知为何,洛桑丹增喇嘛首先想到了被刺杀的弟弟玉丹,而不是自己此刻的处境。那个叫昂青的杀手,就是受他的指使吗?看看这个朗萨家的少爷吧,他脸上的杀气依然和从前一样,就像一场噩梦留下的印痕;他腰间的刀和杀弟弟的那把多么相似。喇嘛努力地调息自己的呼吸,尽量用一个修行者平和的口气说:

“澜沧江东岸朗萨家族的刀伸得太长了。”

“不是长不长的问题,”达波多杰“刷”地把刀抽出来了,“而是一段孽缘要了断的事儿啊。”

这时喇嘛看见一个没有鼻子的怪人从达波多杰身后冒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老爷,你可不能杀一个磕长头的喇嘛。我的雌雄两把宝刀,雌刀已经杀错一个人,留下了一段冤孽了,雄刀要建立的是英雄的功勋和业绩。老爷,今天你的刀刃上要是沾上一滴这位喇嘛上师的血迹……”

达波多杰粗暴地推开了没鼻子的基米:“他与我有杀父之仇,你知道吗?”

“佛祖,难道你真的要我这个刀相师下地狱吗?英雄扎杰啊,你的刀是斩杀魔鬼的利剑,不是砍向一个喇嘛上师的凶器。”没鼻子的基米在茶馆里失声痛哭。

这时,从坐在屋子一角的英雄扎杰的尸骨处,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人们记得,在宝刀从他的尸骨身上摘下来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声叹息。

达波多杰即便可以不听世人的相劝,但他不得不敬畏一副尸骨的忠告。他恨恨地想,杀都吉家的后人怎么就那么难?上次是一帮峡谷里的信众让他的马蹄不能从仇人的耳朵边飞过去,这次是与仇人素不相识的英雄扎杰也来阻挡他复仇的渴望。难道这个磕长头的喇嘛真的是受神灵护佑的吗?他将刀塞回了刀鞘,然后从藏袍里抓出一把藏币来,走上前两步,“哗”地撒到喇嘛的木碗里,“我要恭喜你,”他嘴里不无傲慢地说,“你还可以多活一些时日。”

“在轮回的苦海里,大家都一样。”喇嘛低下头,轻声地说。

“我跟你过的可不是一样的日子。”达波多杰快活地说,“我们都出门那么久了,我已经跑遍大半个雪域高原,到处都有我的朋友。而你还在朝圣路上像蜗牛一样地挪动你那罪恶的身躯。嗨,喇嘛,你的佛、法、僧三宝求到了吗?但愿它们以后能救你的命。”

“我离拉萨已经越来越近了。”喇嘛自信地说。

“阿拉西,你知道我出远门也是为了寻找三样宝贝吗?”对手喊出了喇嘛凡尘里的名字,对洛桑丹增喇嘛来说,这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了。

“佛祖保佑你能找到吉祥的三宝。”喇嘛真诚地说。

达波多杰骄傲地说:“吉祥的三宝当然属于高贵的朗萨家族。只是我要寻找的三样宝贝,宝刀、良马和快枪,件件都是一个康巴男人的自豪,样样都可以取我们朗萨家族的仇人的命。”

“你所执著的,是多么虚妄的三宝啊!”喇嘛感叹道,欲转身离去。这时一个老妇人从门外抢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马刀,直奔达波多杰而去。

“仇人!还我儿子一条命来!”老妇人手里的刀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达波多杰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抽刀,刀自己就从刀鞘中跳了出来,两把刀“噗”地碰在一起,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没有传来金属相撞时的脆响,倒像一只手掌抓住了另一只手。两个持刀人竟然不能将刀抽回来再度投入搏杀。

“阿妈,这不是你做的事。”洛桑丹增喇嘛一把拉住了阿妈央金。

“朗萨家的恶人,我的儿子是喇嘛不能杀你,我这把老骨头还杀得了你。”老阿妈气咻咻地说。她被洛桑丹增喇嘛往后一拉,刀就从她手里脱落了。但是那刀没有落地,它和达波多杰手里的刀架在一起,悬在半空中,刀和刀粘住了。

“我的雌雄两把宝刀啊,我的两个苦命的儿子!”

没鼻子的基米认出了儿子昂青的刀,立刻明白自己倾尽全部家产求得的两把宝刀,和澜沧江峡谷的两个家族有着永远割舍不断的因缘关系。他不是缔造英雄的导师,就是帮助罪人的帮凶;不是宝刀的鉴赏者、呵护者,就是宝刀一世英名的毁灭者、玷污者。现在,这两把承载着没鼻子的基米的英雄梦想,承载着他两个儿子命运的宝刀,在跟随主人颠沛流离了大半个雪域高原以后,骤然相聚,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没鼻子的基米冲达波多杰叫道:“老爷,请让雌雄两把刀说说它们自己的话!”

他不喊,达波多杰紧握刀柄的手也要松开了,不然刀会伤着他的。达波多杰已经感到刀正以一股神秘的力量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去。两把刀就像吸铁石一般纠缠在空中,它们翻转,缠绵,刀刃和刀刃相互砥砺摩擦,然后它们就像两个手挽手的亲兄弟,从屋子里飞了出去。

“我的宝刀!”达波多杰大叫着要去追,没鼻子的基米拉住了他,“别管刀!我的两个好儿子,有八年没见面了。”他涕泗横流地说。对这个刀相师来说,刀就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破灭了的英雄梦。

人们看见,雌雄两把宝刀在空中飞舞,不是在格杀,而是在追逐亲昵。它们飞过了驿道,绕过一幢幢低矮的房舍,来到一片草甸上空。雄刀像箭一般直刺蓝天,雌刀就如展翅的鸟儿,翱翔在雄刀的身边;雄刀劈开天边的一团白云,雌刀便像入水的鱼儿,一头扎进白云的深处;雄刀向山崖俯冲而去,斩下一块岩石来,雌刀也不示弱,一个翻滚贴地而飞,从一条溪流上一划而过,溪流从此断流,溪水不再流淌。远处天边的闪电受到大地上两道白光的挑战,挥舞着鞭子问罪而来,雌雄两把宝刀一齐迎上去,第一个响雷被雄刀一刀劈为两半,摔落在地还未炸响,第二个响雷已被雌刀挑在了刀尖,刀刃一弹就扔回了天庭。闪电的鞭子刚一舞起来,雌雄两把宝刀奋力一挥,闪电便被斩成三截,一截飘向了印度洋,一截落在了喜马拉雅山,还有一截归顺了雄刀,成为刀柄上漂亮的缨须。

直到现在,草原上的人们每逢重大节日,都有祭祀宝刀的仪式。在这个庄重的仪式上,人们还会吟唱在英雄传说的年代,没鼻子的基米的雌雄两把宝刀,曾经带给草原的传奇和骄傲。人们既唱它们建立的功勋,也唱它们造下的孽障。还唱它们在天空中兀自嬉戏、斩杀闪电和雷霆的神迹。

在人们的吟唱中,我们得知,如果不是大地上人们虔诚的祈祷,如果不是没鼻子的基米骄傲的欢呼,还有,如果没有英雄扎杰的尸骨对他哥哥昂青深切的思念——他跟随人们来到户外,用空洞的眼窝仰望蓝天,嘴里呵出深沉的寒气,仿佛在为兄弟俩多舛的命运哀叹。这两把宝刀也许就再也不会回到人间了。三天以后,人们才在草地的边缘找到了雌雄两把宝刀,它们一齐插在一个魔鬼的心脏上。那是一个专门拨弄是非的魔鬼,凡是他所到之处,兄弟成仇,夫妻反目,部落相互残杀,民族争斗不休,连那些不同教派的喇嘛们,也时常被他所迷惑。

搬弄是非的魔鬼被杀,达波多杰就暂时找不到杀磕长头喇嘛的理由。他取回了自己的那把宝刀,再不敢将它轻易在喇嘛面前亮出来。而洛桑丹增喇嘛却念了一通经文,让雌刀永远插在魔鬼的胸口。多年以后,这把刀化成一块坚硬锋利的岩石,变成了一段美丽动人的传说。

“这把刀上沾有我弟弟的血,我要把它作为镇压魔鬼的法器,让搬弄是非的搅鬼永世不得翻身,是我的心愿。”喇嘛对没鼻子的基米说。

没鼻子的基米惭愧地说:“尊敬的上师,喇嘛播撒慈悲,凡人崇尚英雄。你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修行者的悲悯。”

洛桑丹增喇嘛说:“宝刀不一定能让人成为英雄,人的善行却可以让宝刀留下名声。”

没鼻子的基米说:“我的小儿子不配做一个英雄,可是我的大儿子离建立英雄的功勋只差一步。”

“真正的英雄要有大悲之心。”喇嘛说。

“别听他的,”达波多杰说,“我们还有良马呢。等它长大了,你的英雄就会从你梦中奔跑出来。”

洛桑丹增喇嘛看见达波多杰身后站有一匹小马驹,它的周身散发出神驹才会有的光芒。它的毛色是金黄色的,细长的腿,瘦削的腰身,身子两侧有一排牙齿一样的肉团,仿佛要从那里长出传说中的翅膀来。如果他还是牧场上的牧人,他会对这匹神奇的马驹赞不绝口,但是他现在已经预感到,这匹马驹的马蹄将来会从他的耳边飞过。

“一匹从小就有嗔心的马驹,因为要驾驭它的人没有断除自己的恶业。”喇嘛说。

“不是恶业没有断除,而是孽缘没有了断。”达波多杰回答道,“喇嘛,你还回澜沧江峡谷吗?”

洛桑丹增喇嘛眼望着道路的前方,缓缓说:“如果你的杀心还没有消除,我将回峡谷等你。”

“好啊。”达波多杰击掌道,“我的三宝已经找到两样了,而你还没有到圣城拉萨。佛祖才知道你能不能求到佛、法、僧三宝,我的小马驹会念的咒语都比你的灵。贝珠,来,念一段经文给我们的喇嘛听听。”达波多杰给这马驹取名为贝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为了人生中一段刻骨铭心的思念。

那马驹晃晃马头,一串咒语从它的鼻孔里喷出来,路边的青草随着咒语摇摆起舞,一些石子儿在地上排列出矩形的图案。连洛桑丹增喇嘛也看得一脸的迷惑。

“看见了吧,这是真正的神驹的种,”达波多杰洋洋得意地说,“等我们都回到峡谷,让大家看看,谁拥有的藏三宝更能带给我们荣誉和骄傲。”

喇嘛平静地说:“我所皈依的三宝,并不是为了满足一颗骄傲的心。我在寻找它们的这些时日里,越来越学会谦卑了。”

达波多杰感到眼前这个磕长头的喇嘛就像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但他可真是一个生命中的好对手。等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藏三宝”,再来看看到底谁才是澜沧江峡谷里真正的英雄吧。他想。他甚至有些心生嫉妒,没鼻子的基米当初只造就一把宝刀就好了。可是,源远流长的佛教传统在今后的岁月里将会告诉他,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是二元对立的。有雄刀,就有雌刀,有出门寻找宝刀、良马、快枪“藏三宝”的达波多杰,就有在朝圣之路上追寻佛、法、僧三宝、磕长头的喇嘛;正如有生,就有死,有善,就有恶,有美,就有丑;也如有因,就有果。

23 疑惑

澜沧江峡谷两岸的两个家族在雪域大地上寻找“藏三宝”的竞赛,达波多杰似乎已经领先一步,他要寻找的“藏三宝”只差一样了。人们告诉他说快枪要到后藏去找,多年以前,英国人从那里打开了西藏的大门,用快枪和大炮一路攻到圣城拉萨。雪域高原的护法神们和英国人打了几仗,虽然他们失败了,但据说他们把那些来自异邦的魔鬼的枪炮都变成了镇压魔鬼的法器。在后藏的一些寺庙里,在那些闭关苦修的僧人的山洞内,可能还找得到这些被收伏了的魔鬼的兵器。

传说和梦指引着旅人的道路。达波多杰带着益西次仁去了后藏,那匹小马驹跟在他们的身后,还要再等两年,达波多杰才能跃上它的马背。没鼻子的基米在一个晚上与扎杰的尸骨做了同一个家乡的梦。从那以后英雄扎杰白森森的尸骨便开始发黄,没鼻子的基米将之解释为儿子思念故乡了。于是,这个可怜的老人对达波多杰说:

“老爷,我的家乡有一种大树在春天会开出巨大的红色花朵来,它是古时候被英雄的鲜血染红的,因此我们那里的人们叫这种花为英雄花。家乡的英雄花要开了,老爷,我的英雄该回家了。”

达波多杰当时惋惜地说:“你这个家伙啊,做事情总是命里差着一点点。我马上就要找齐我的三样宝贝了,那时你就可以看到一段英雄的业绩是如何在一个好男儿手中成就出来。去吧,恋家的人当不了英雄。”

没鼻子的基米在把自己的马头拨向家乡的方向之前,伤感地说:“老爷,一个再大的英雄,总要回到故乡。不是名扬四方的威名,就是一具尸骨。”

达波多杰感叹道:“可怜的基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好父亲了。”然后他说了句为自己的命运埋下了伏笔的话,“我们还会见面的。那时我不是一个流浪汉,就是一个驰骋疆场的英雄。”

没鼻子的基米,这个英雄的导师,宝刀的鉴赏家,古道热肠的侠土,失去了两个渴望当英雄的儿子的父亲,最后再次跳下马来,紧紧地抱住了达波多杰:“老爷,我的英雄梦全在你身上了。离女人远一点,她们会消磨一个英雄的气概。”

达波多杰目送没鼻子的基米和英雄扎杰的尸骨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扎杰的尸骨骑在马上,依然像一个高贵而勇敢的骑士那样,身子笔挺,头颅高昂,胯下的马迈着均匀的脚步,把英雄家乡的期盼,一点一点地拉近了。

西风卷起满天的落叶,追逐着英雄扎杰尸骨的坐骑。达波多杰禁不住潸然泪下,“佛祖保佑我不要这样回到故乡。”他轻声说。

而朝圣者一家继续向拉萨前进。朝圣路上的村镇越来越密集,这说明他们离圣城拉萨已经很近了,朝圣者一家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纷纷从道路的前方退回来,连从前那些超过他们的香客,现在也神色慌张地逃回来了。路边倒毙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就像行走在尸陀林。他们的尸身肿胀,布满疤痕和疙瘩,死时面目惊恐,双眼暴突,仿佛在溃逃的路上忽然遭到魔鬼从背后致命的一击。

“难道前方发生战争了吗?”洛桑丹增喇嘛问一个歪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老人家。

“喇嘛,回去吧。再不能往前走了,魔鬼的血盆大口已经吞噬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老人有气无力地说。

“佛祖,魔鬼会有多大的嘴啊?”喇嘛惊讶地问。

“不大,但厉害着哩。”老人伸出自己枯瘦的拳头,“它的口就这么大一点。”

喇嘛又问:“它怎么害得了那么多人?”

“那是一条蛇的口。”老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面对慈悲坚定的磕长头的喇嘛,他不能不说出魔鬼害人的秘密,“它是魔鬼的化身,呼出的黑色鼻息让人们患上了蛇风病。魔鬼的瘟疫从风中吹来,粘在人身上,皮肤立即起泡,开裂,化脓,就像被滚开的水烫了那样。蛇呼出的风吹到哪里,哪里的天空就被魔鬼的气息污染了。可是,佛祖!我们怎么知道魔鬼的口吞下的是哪一片天?”老人愤懑地对天喊道,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虚无的天空,这时喇嘛才发现老人的两个眼珠已经没有了,不知是给魔鬼挖走了,还是再不忍心看这人间地狱的惨景,眼珠干脆躲藏了起来。老人悲哀地说:“从前面的那个山垭口下去,就没有一个还在飘炊烟的村庄了。一家挨一家地绝户,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地死人。回去吧,悲悯的上师,那条由魔鬼派来散播蛇风病的蛇就在山的那边……”

老人的话音还飘在半空中,最后一口气便倏然断了。在魔鬼的灾难降临之前,它和人类有一个约定,谁道出了灾难的真相,就要谁的命。那条散播蛇风病的蛇,总是躲在阴暗处偷听人们的交谈,然后用世上最致命的瘟疫杀死那些敢说真话的人。

洛桑丹增喇嘛想起不久前曾经为之说法开示的蛇,想起从蛇的鼻孔里喷出的黑色气体。难道夺命无数的蛇风病就是由它那里发端出来的吗?喇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想到了叶桑达娃,那天她离那条蛇有多近啊。

这似乎是一个不吉祥的预兆。要是在往常,洛桑丹增喇嘛或许会改变行程,或者找一个安静的村庄住上一段时间,等魔鬼的身影远遁以后再踏上朝圣之路。可是现在,喇嘛急于求到佛、法、僧三宝,急于见到天天梦中都要会面的上师。他和家人出门快三年了,喇嘛日日伏身向大地,用血肉之躯向圣城拉萨一等身又一等身地前行,就像每天早晨起来要喝茶、走路一样,磕长头已成为生活中的必需,成为面向神灵和大地的自然姿态。有时遇上恶劣天气,或者需要在某个村庄化缘,不能修持磕长头的功课,喇嘛反倒会浑身不自在,仿佛像一个关在囚笼里的人,身体的肌肉和骨头得不到舒展,人也显得委靡不振,六神无主。而当他的身体一接触到大地,他的力量和信仰,他的希望和快乐就都回来了。他曾经感受到朝圣的路上,信众崇敬的目光催生着自己的体能和信心;他也曾经看到自己在大地上拉长的身子之后,百花盛开,青草起舞,众鸟歌唱;他还目睹了天上的众神为他的虔诚感动,扫除道路上的孽障,拨开天空中的雹云,驱散魔鬼的迷惑;他更体验到了大地的悲悯,它承载着他有罪的身躯,一点点、一丝丝地消磨掉他身上的贪欲、嗔怒、愚痴、嫉妒、疑惑,让他慢慢学会谦逊、慈悲、宽容、忍耐,让他找到一颗比大地更深厚、更宽广的心灵。

而现在,他就要证悟到自己的法性了,他相信,拉萨的上师正急迫地等待他的到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布达拉宫的金顶,听到了三大寺的法鼓。他更相信,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可以依恃神灵赐予的无上法力,抵御魔鬼的侵袭。不管魔鬼们是以何种化身来迷惑他、加害他。

洛桑丹增喇嘛决定继续前进,尽管阿妈央金躲着他在偷偷地抹眼泪,尽管“护佑佛法的豹子”几次跳到路的中央,试图劝阻固执的喇嘛。可是喇嘛把豹子的意思理解反了,他还认为这是自己的兄弟在为他扫除路上的孽障哩。

他们进入由魔鬼控制的天空,死亡的气息逼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山脚下的第一个村子只有一条狗还剩下一口气,它用悲凉的目光告诉喇嘛说,回去吧,再往前走一步,就意味着死亡。喇嘛看着那些飘浮在村子上空的阴魂无人为他们超度,就想,那么多人死了,总得让这些无辜的人们感受到雪域佛土的慈悲啊。

于是,喇嘛独自在死亡笼罩的村庄里做了七天超度亡灵的法事。单调寂寞但是坚忍慈悲的经文驱赶着村庄里的死亡之气,让那些游荡躁动的阴魂安宁下来,夜晚村庄上空的风便不再凄厉地哭泣。大部分死者的尸体已经肿胀溃烂,尸水横流,污染了土地和水源,连地上的青草都变黑了,泉水也发出浓烈的腥臭之气。令喇嘛深感遗憾的是自己的法力有限,还招不来天上的神鹰。实际上在一片由魔鬼控制的天空里,神鹰的翅膀再坚强,也无法自如地翱翔。

喇嘛剩下的工作便是将一幢幢房屋推倒,掩埋那些仿佛还坐在火塘边喝茶的父亲,还喂着孩子奶的母亲,以及那些还跪在神龛前祈祷的老人。在诸佛菩萨的慈悲还没来得及拯救这些普通善良的人家时,魔鬼便将他们一掌推到了死亡的深渊。

很长一段时间里,洛桑丹增喇嘛的长头所过之处,尽管已无一生存者,但佛的悲悯关照着苦难的大地,天空中游荡的亡灵,因为一颗心的慈悲而不再孤独无助。在普通的生灵无法超越的六道轮回中,他们由于洛桑丹增喇嘛的悲悯而转生到三善道。在许多世轮回以后,虔诚善良的人们还会向他们的后代提到一个磕长头喇嘛在朝圣路上的慈悲行。尽管他只是在一座座无人的村庄念了一些经文,尽管他只是在荒芜死寂的大地上掩埋了一堆堆无人照顾的尸体,可是,他救度了无数的灵魂,他以自己的身体力行昭示了佛的悲悯。在喇嘛的经文加持之处,大地返青,万物复苏,生命的希望在死亡的上地上悄然复活。

救度众生,自身必然要付出代价。洛桑丹增喇嘛穿过了一座又一座无人的村庄,当他快要看到生命的曙光时,死亡的阴影追上了朝圣者一家。在就要离开魔鬼控制的天空的最后一天,喇嘛和阿妈央金放松了警惕,他们让叶桑达娃在一片枯死的树林下休息,喇嘛到村子边为亡者的灵魂念经,央金老阿妈找柴火去了。常年风餐露宿的生活已将叶桑达娃磨炼成一个自然之子。她精瘦而健康,就像是一棵随风摇曳的小树。也许正由于此,喇嘛和阿妈央金认为把叶桑达娃放在一片树林边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但那却是一片笼罩着死亡之气的枯树林。满地焦黑的腐叶掩盖了几具散架了的骷髅,叶桑达娃刨开树叶,想找自己在大地上的那些爬行的小朋友。但是她刨出了一根人腿胫骨,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便放近嘴边吹。一阵阵黑灰从胫骨幽深的孔里吹出来,夹带着一只幽灵一般的黑蛾倏然落地,死亡的尘埃顿时笼罩了一无所知的孩子。

这是只受魔鬼差遣的黑蛾,在黑暗的地狱里已经煎熬了三千六百年,孩子口里清纯芳香的气味复活了它的魔性,使它在一瞬间化蛹为蛾,并且越长越大。叶桑达娃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美丽而巨大的蛾子,它有六个黑色的翅膀,比叶桑达娃的胳膊还要粗的身子,像黑色的鞭子一样的触须,肮脏而乌黑的嘴里还咀嚼着人的碎骨,墨绿色的花纹遍布其身,那是地狱里的枷锁禁锢它时留下的痕迹,更加深了它死亡天使的阴森恐怖。

“你的身子为什么那样黑呀?”叶桑达娃好奇地问。

黑蛾狡黠地笑道:“因为我总是在黑暗里飞,黑夜染黑了我的衣裳。”

“月亮也在天黑后才出来,为什么月亮不是黑的呢?”

“噢,因为……因为月亮是在雪山上出生的,雪域高原的风雪染白了她的衣裳;而我出生在幽暗的山洞里,但是月亮的光芒让我们像仙女一样的美丽。”

“那么,你是从月亮上飞来的黑仙子了。”叶桑达娃肯定地说,还伸手想去捉这只老在她的眼前飞来飞去的黑蛾。

黑蛾一闪身躲开了:“噢,我可没有住在月亮上的福气。我来的地方离月亮可远了。”

孩子问:“有我们离月亮远吗?”

“比你们人远多了。”

“奶奶说,我还有一个阿爸,和我的阿妈住在比月亮还远的地方。你也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差不多吧。我看见过他们。”黑蛾在孩子的面前翩翩起舞。

“我的那个在天上的阿爸是一名喇嘛吗?”在孩子的心目中,天下的男人都跟洛桑丹增喇嘛一样,他们只做磕长头一件事儿。

“你天上的阿爸呀,”黑蛾在孩子的头上绕了两圈,“他可是一个勇敢的人,连魔鬼都很害怕他。”

“他做了什么,让魔鬼也感到害怕?”

“他把魔鬼挡在了身后,好让那个磕长头的喇嘛,安心地磕他的长头。”

“魔鬼的力气大吗?”

“很大。”

“有我阿爸的力气大?”

“有。”

“那我阿爸怎么打得赢魔鬼?”

“他让魔鬼下地狱,自己升向天堂。你们人类中的一些很勇敢的人,都是用这种办法战胜魔鬼。”

孩子望着黑蛾上方大团大团厚重的乌云,想起奶奶告诉过她的话,便又问:“我的阿妈也在天上,她也把魔鬼打败了吗?”

黑蛾不飞了,肃穆地停留在半空中,庄重地回答道:“是的,你的阿妈更是一个令魔鬼敬畏的人。”

“什么叫敬畏?”孩子问。

“敬畏就是你们人类面对神灵时的感情。既由于心生敬仰而害怕,又因为害怕而无限敬仰。噢,这些话怎么给一个孩子说得清。”

“你是说就像我们面对神山呀圣湖呀,还有看见佛菩萨的时候,就要烧香磕头那样吗?”

“你说得不错。多聪明的孩子啊。”

叶桑达娃受到了表扬,很高兴。因为这是平常在路上经常听得到的一句话。她又说:“我还可以念经哩。每天晚上,我都要跟着我的喇嘛阿爸和奶奶念。”

“噢,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连魔鬼听到一个孩子这样说话也会被感动。黑蛾飞到一根树枝上,做出要飞走的样子,“我不能再和你说下去啦,不然我就做不成自己的事情了。”

“你要做什么呢?”

“我么,”黑蛾闪烁其词地说,“我本来是来带你去见你阿爸阿妈的。”

“那多好啊,漂亮的黑仙子,你快带我去吧。我天天都想见到他们啊。”

“但愿你的这个愿望能减轻我的罪孽。小姑娘,你跟我来吧。”

黑蛾在前面飞,小姑娘在后追。人间的阳光离叶桑达娃越来越远,阴间的死亡之气却越来越重。有一段时间,黑蛾像一只在天空中行踪诡秘、做贼心虚的老鼠,而叶桑达娃则仿佛是在大地上翩翩起舞的蝴蝶。喇嘛势单力薄的法力已不能护佑跑远的孩子了。那头隐藏在不远处的豹子,却以一个父亲的直觉感受到了死亡对孩子的威胁。它看到了天空中黑色翅膀的扇动,它知道这翅膀是受地狱里最深处的黑暗浸染成的,是可以淹没人间一切生命的黑,更是可以吞噬日月万丈光芒的黑。豹子从山冈上飞奔而来,风声夹带着它愤怒的吼声。但是魔鬼的作祟使一个父亲不死的慈爱一头掉进了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暗陷阱。“护佑佛法的豹子”顿时迷失了方向。

洛桑丹增喇嘛和阿妈央金都听到了豹子绝望的哀号。喇嘛匆匆结束了自己对佛陀慈悲的祈请,撩起破旧的袈裟向那片枯树林跑来,阿妈央金已经在那里急得团团转了,“佛祖啊,达娃不见了!”阿妈央金捶胸顿足地喊。

洛桑丹增喇嘛看见了枯枝败叶下的一堆尸骨,他才发现这片枯树林生长得——或者说死亡得——十分奇怪,所有的树枝没有一片树叶,而且都是垂向地面;树枝发黑,地上的落叶也发黑,就像被地狱的烈火焚烧过千百次,树的尸体没有成灰,却干枯如铁,那些黑色的树叶甚至还带着地狱之火的余温。喇嘛明白自己刚才将孩子放错了地方。即便是喇嘛,也有犯错误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上师曾经告诫过他的话。

“叶桑达娃,你跑到哪里去了?”喇嘛悲声呼唤。

“我的达娃呢?”阿妈央金愤怒地问自己的儿子。

喇嘛这时看见前方山坡上有一只巨大的黑蛾在盘旋,就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在天空中舞蹈。他的脑海里顿时一片轰鸣,像一条澜沧江的水倾头而来,悲悯的心立即被无边的黑暗淹没了。喇嘛的眼泪潸然而下,自踏上朝圣路以来前所未有的悲哀一下击垮了他。

许多年以后,洛桑丹增喇嘛经过长年的修持,已经证悟到自己的法身和佛性,他才反省到佛性对一个修行者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但又非常不容易做到,那便是舍弃了人间的一切执著,让人的本性像河流里顺水而漂走的木棍那样,自然而轻盈地漂向大海。因为执著让人疑惑,让人看不见自身的佛性。如果他当年是深爱着叶桑达娃的,他就不应该冒险通过那片魔鬼控制的天空。但他执著于自己的朝圣之路,急于求到佛、法、僧三宝。他被自己的执著之心所疑惑,忘记了人生命中隐藏着的佛性的悲悯。一个人求佛法,本来是要解疑惑的,但是他却被求法的方式所疑惑了。

后来,在他无数个于黑暗的山洞里闭关修行的某一天,神灵派来的使者告诉他说,由于他的悲悯和所修持到的功德,也由于叶桑达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魔鬼和死神面前所呈现出来的天真烂漫,清纯无邪,她已经转世投生到一个白色湖泊的一朵莲花上,神灵的使者问喇嘛是否给孩子取名为“莲花仙子”。

喇嘛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才告诉使者说:“我想,就叫她‘疑惑’吧。”

田野调查笔记(之六)

作为一个常在藏区转悠的人,我总会碰到一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比如,纵然寺庙里的喇嘛们腰间都挂一个诺基亚或者摩托罗拉的手机,可是他们并不认为这个神奇的玩意儿与神灵有关。有一天,我在卡瓦格博雪山下与一个从西藏波密来的老喇嘛相遇,他的手机没有电了,向我借手机用用。我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他老练地打开盖子,用粗壮的手指按了一通号码,就在明亮的雪山下咿里哇啦地向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人讲开了。我忽然想起佛经中曾经描述过的“五神通”之一的“天耳通”,那些通过严格的密宗修行而获得了超人本领的高僧大德,早在人类发明电话的一千多年前,他们便可以用肉耳听到远方的声音,听到天上的声音。当这个叫顿波的喇嘛将电话还给我时,我问道,师傅,这很神奇,对吗?

他反问道,你说什么?

电话。我举了举手里的手机,说,它让你在几百公里外的亲人近在眼前。

喇嘛笑了,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仿佛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跟神灵的神通一类的概念没有什么关系。

顿波喇嘛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渐渐远去,雪山在我们的上方闪耀着耀眼的白光,除了它的高远、圣洁,似乎一点也看不出多少神秘之处。倒是雪山下的那条沿着山谷绵延了十多公里的冰川上,到处都布满了隐晦费解的符号。冰川表面那些巨大的冰缝里,泛出幽蓝的光芒,仿佛连着地狱深处。现在已经不准人们到冰川上去,一则危险,二则上去的人多了,会毁坏这条具有珍贵价值的冰川。

没有见到过冰川的人,不会想到冰川的深处是蓝色的,就像我们这没有信仰的一代人,不会知道神灵世界的种种神奇之处一样。像顿波喇嘛这样的修行者,相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上的人。尽管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成了朋友。据介绍说他在雪山下的一个山洞里修一种叫做“迁识法”的密宗,一旦他练成了这个功夫,他就可以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任何想寄生的动物(包括人)身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起死回生术。按喇嘛们的说法,叫做肉体虽灭,精神不死。

这些年来我总在想,就像喇嘛不在意手机为什么能起到和经书中的“天耳通”一样的功能,我们也并不理解喇嘛们的神灵世界。对于我们双方来说,手机和神灵们的天地,都属于不同的世界。

秋去冬来,雪山脚下色彩缤纷,宛如童话世界。顿波喇嘛已经结束了闭关,准备回去了。我后来在朝圣转经路上再次和顿波喇嘛邂逅,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暂住在牧人们放牧时临时搭建的木楞房里。那房子并不大,四面漏风,中间的火塘才让我们有勇气抵御夜晚的寒冷。外面有一小片夏季高山牧场,在这接近初冬的时候,牧人们早就赶着牛羊回到海拔较低的牧场上去了。现在这里只有我和顿波喇嘛拥着火塘相对而坐,我裹着睡袋,身上的外衣还一件也不敢脱,而顿波喇嘛只穿一件加厚的袈裟,火塘里的光在他的身上涂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色,加之他时常长久不说话,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尊镀金的雕像。我没有问他是否已经获得了“迁识法”的无上法力,因为这是不恭敬的。

而外面,则只剩下天界的神灵和魔鬼在厮杀。屋外的雪风似乎要把这小屋吹得飞起来,就像吹起一片树叶。不远处的森林里时不时滚过一阵阵的咆哮声,仿佛有一个庞大的狮群,冰川上偶尔也传来一两声脆裂而尖锐的炸响,像折断一块钢板,那是冰崩的声音。可顿波喇嘛的解释是:

神山又在叹息了。

我理解顿波喇嘛的这句话,近年来旅游热升温,各地来的游客已经涉足到神灵们的领地。他们要登雪山,要看冰川,还想窥视神灵逐渐远去的身影,像我这样的藏文化爱好者多如牛毛,还有比牛毛更多的被都市生活中的喧嚣搞厌烦了的现代人,他们想在藏区找到自己依稀的梦——单纯而有信仰的生活,透明得像西藏的蓝天一样的心灵。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神山已经在叹息,只有那些神山的守护者们知道。

顿波喇嘛尊奉的是宁玛派,这个派别在藏东一带比较盛行。它修持的许多东西都是超自然的,令我们现代人深感困惑,比如它所注重的瑜伽能力,以密宗手段而不是用科学来控制和调节人体内的气、脉、明点(穴位)的各种机能,对死亡的修持和超越等等。当我和顿波喇嘛谈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常常发现自己一会儿被带到了冥界,一会儿又来到了天堂。那感觉就像在澜沧江里漂流,惊悚,刺激,跨越生死的门槛,如同进出自己的家门。

顿波喇嘛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他的前世曾经是这雪山下的一头豹子,这是他的上师告诉他的,他通过修行与观想,能清楚地记得这雪山下哪条山涧曾经是他作为豹子栖息过的地方,哪块草甸上它曾经叼走过牧人的牛。

我仔细地打量面前的喇嘛,他精瘦而结实,大约身上不会有一块多余的脂肪。他还真长得有一双豹眼,尽管他对人的态度始终和一名僧侣的身份相称——温和、仁慈、谦逊。可是他突兀的眉骨、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还有看上去很坚挺的腮帮,让你不得不很自然地将他与一头豹子相比较。我记得相书上喜欢把人以某种动物的习性和形态来归类,以此来推断这人的性格特征。如说某人是虎形人,熊形人,猴形人等等。如果我会看相,即便我还不知道他的前世是什么,面对顿波喇嘛时我肯定也会脱口而出,你是豹形人。

我想起我的康巴兄弟培楚告诉我的关于豹子谷的传说,一个宁玛派的喇嘛高僧在被朝廷军队的将军砍了头后,摇身变为豹子的悲壮故事。于是我给顿波喇嘛复述了培楚的故事,然后问:你的前世就是那头豹子吗?

顿波喇嘛慨然回答,是的,那就是我。

我不寒而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自己离神灵们的世界是多么的近啊。

我今天关心的是生命的传递——或者说宁玛派教派的传承问题。我问,可是作为一头豹子,又是怎么转世为人的呢?

顿波喇嘛说,我的前世捍卫了自己的教派,那是多大的一份功德啊。我当然又要轮回到三善道做一名喇嘛了。

我不敢肯定我能相信他多少,也许每个虔诚的喇嘛都会为自己找一个令今世骄傲的前世。更多的时候,在我努力理解顿波喇嘛的话时,同时也试图观想自己的前世,但是脑海里一片混沌;又观想自己是否有来世,同样是一片迷茫。我们只是紧紧抓住今生的现代人。我们经常说世世代代,可其实我们自身都只有一世、一代,这个今世一旦不存在,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我们中的大多数人畏惧死亡,我们既看不到自己前世的身影,也看不到来世的一丁点光芒。

但是顿波喇嘛在那个晚上试图用一些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向我证明前世是可以触摸和感觉到的。他问我为什么有的人识字而有的人到老了还大字不识几个?我回答说是由于受教育的情况不一样。但是顿波喇嘛用肯定的口气对我说,是由于这些字他前世就认得了。在他的生命里,早就种下了识字念书的因果。

他又问,你是不是有这样的经历,当你来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但一去就特别喜欢,觉得那里像天国一样的美丽?

我回答说,有。比如这卡瓦格博雪山。从我一看见它那天起,我就爱上它了。甚至想退休后在雪山下盖一间小木屋,就在那里养老。

那是说明你的前世就生活在这雪山下。在今生说这叫缘,你和雪山有缘。可是你要明白,缘从何而来。顿波喇嘛说。

我似乎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我的前世生活在藏区的雪山下?天哪,那个曾经是我的家伙可真会挑好地方呢。

顿波喇嘛又问,除了你的父母亲人,你身边有特别爱你的人吗?有特别恨你的人吗?

我回答说,当然有。每个人都会有的。

顿波喇嘛说,他为什么会特别爱你,那是由于前世的善果在今生来报答;恨你的人呢,肯定是前世种下了恶因,今生来偿还。

噢。我感叹一声,在想那些爱我的好人,让我无法用语言和行动去回报他们的爱;而那些恨我的人,也让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被他们恨。

都把它们留待来世去偿还吧。

我发现我的思路在不自觉地跟着顿波喇嘛的话语走,这真让我感到吃惊。我只是一个观察者,甚至是一个批判者,但是我的灵魂在他扑朔迷离、空灵飘忽的话语中被操纵。我想起了“灵魂控制”这个现代心理学的词汇,如果生命是可控制的,灵魂当然也可以被控制。看看那些发了疯或走火入魔的人们吧,就是由于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控制了他们的灵魂。这是否说明,灵魂是具体存在,并可以触摸的呢?

小屋里只有火塘里的火苗跳跃的影子和湿柴爆裂的炸响。忽明忽暗的火光使顿波喇嘛看上去大约在五十岁到五百岁之间,因为如果他真的掌握了起死回生术,如果他就是命运之链中某段生命的显现,你就无法断定他是属于哪一个年代的修行者了。当我单独和一个浑身都充满神秘气息的喇嘛坐在一起时,我总觉得在面对一段隐秘的历史,面对一个时间老人。他不仅仅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他更是永远在轮回的时间。

从顿波喇嘛那边时而会嘀咕出一段段经文,它们从他的鼻腔中流淌出来,极轻又快,自然得如同山上滚下一串串的小石头。山上的石头为什么会滚落,肯定是大自然的力量所致,经文在喇嘛的口中流出,也与神灵无处不在的因素有关。在我的倦意快要把我淹没时,我决定绕开转世轮回、因缘果报的缠绕,因为这让我对自己的未来绝望。我只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喇嘛们修持的神通,在现代社会还有用吗?

顿波喇嘛,现在一个人可以不修持你们的“天耳通”,他用手机就能听到遥远地方的声音,就像你也要用手机一样。“五神通”中的“他心通”,现代人也可以通过一种叫测谎器的仪器,知道别人内心深处的东西,警察们常用这玩意儿来审讯犯人。x光机,高倍望远镜,甚至天文望远镜,都可以比拥有“天眼通”的喇嘛上师们看得更深、更远。顿波喇嘛,你瞧,现代技术正在进入到你们的领地。你们修持的“五神通”,还有多少用处呢?

顿波喇嘛长久没有回答我的话,他的眼睛微微开阖,仿佛已入禅定,但他右手捻着那串陈旧的佛珠永远都在轮转,祈诵的经文如月光下的淙淙清泉,在寂静的小屋里缓缓流淌,像要穿透顽石的那一滴又一滴的水珠。在天就要亮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半睡半醒之间,一个声音在小屋里像一缕袅袅的青烟飘来:

这些没有灵魂的东西,只能代表你们的傲慢而已,你为什么要那么执著呢?我们修持的神通,只是为了自己一颗宁静的心。

24 雪人

洛桑丹增喇嘛伏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已经很长时间了,几只狼守候在山坡上,它们之所以没有冲下来将那个趴在雪地上的人撕成碎片,是因为有一头豹子横卧在它们的前面。豹子和狼群已经搏杀了两天,尽管豹子也付出了代价,它的一条后腿被狼咬伤,使得它不得不一瘸一瘸地走路,但它始终没有让狼群靠近喇嘛一步。在豹子和狼群搏斗的时候,连雪山上的神灵也不寒而栗,神灵们不明白狼和豹子为什么要厮杀到天昏地暗的地步。很多时候他们想助豹子一臂之力,可是豹子的顽强与韧劲连雪山上高大的雪松都向它弯腰致敬,这头受到佛法加持的豹子,将以它不屈的力量证明,世间有一种爱,是可以穿越生死轮回的。

豹子虽然把凶残的狼群打败了——正如它的前世把一个杀手挡在磕长头的喇嘛身后一样,但是它却没有办法让雪地上的喇嘛再站起来,它的眼中充满焦虑。它对着风雪飞舞的天空哀号,呼唤喇嘛的阿妈,可是豹子不知道,阿妈央金此刻正陷在一个深深的雪窝里,像风沙一样不断堆积的风雪已经快将无助的老人淹没了。豹子隐约感到喇嘛唯一的后援有了麻烦,但是它如果反身回去的话,雪地上的喇嘛很快就会成为狼群的口中食。

那是一个足有两人深的雪窝,老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头顶只看得到一方小小的天,厚重得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要是天垮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你就垮下来吧。我早就累得动不了啦。”央金冲上面喊道。

央金感到,随着磕长头的儿子离圣城拉萨越来越近,灾难也就越来越多了。看看在她的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吧,儿子被杀,儿媳葬身熊口,唯一的孙女竟然给魔鬼骗走。难道佛祖真不知道一个苦难的母亲的心?难道佛祖真的不是雪域高原威力无比的神灵,他的仁慈不能惠及虔诚卑微、孤独弱小的众生?

不知是雪窝上方的天空被遮盖了,还是央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光芒,她感到自己不是被积雪深埋,而是被黑暗包裹了。这种黑暗是可触摸到并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浓稠得像一场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泥石流,其实它是地狱的黑色光芒。央金仿佛看到了死亡的脸,在这张阴森冷漠的脸后面,飘浮着她的二儿子玉丹的身影,还有她的老伴都吉,他不再到处飘浮了,坐在峡谷里的驿道边,陪着身边的“勇纪武”,仿佛刚从外面赶马回来一样。

雪窝的周围都是疏松的雪,一扒拉就簌簌往下掉,她越往上挣扎,掉下来的雪就越多,积雪已经将央金的半身埋住。可怜的老人想,除非是佛祖伸出他慈悲的手,不然她再也不能为磕长头的喇嘛儿子做后援啦。可是,佛祖,你的帮助在哪里?

佛的帮助总是无处不在。这次他派来的使者是一个身高九尺的巨人,他是雪域高原半人半神的神秘金刚,是人类的近亲,是大自然之子,是雪原上真正的王者,同时,也是这个星球上最不为人知的孤独的一群。人们通常称他们为“雪人”、“野人”。多数情况下,他们生活在人们的传说中,而当人类中的某个幸运者与他们猝然相遇时,他们留给人们的印象不外乎是力大无比,健步如飞,浑身是毛,来去无踪,经常出没在莽莽原始森林,以大地为家,和神灵相交,与魔鬼为伍。其实他们身上的邪恶并不比人类的多,慈悲也并不比人类的少。可是人们却憎恶他们,捕杀他们,把他们追赶到森林的深处,雪原的尽头。他们对人类的恐惧,并不少于人类对他们的害怕。而他们的悲悯,却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这个雪人巨手一揽,就将央金从雪窝里拔了出来,就像拔出一根葱那样轻松。雪原上刺目的光芒让阿妈央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她感到身边有一大团阴影,一堵长满杂草的褐色岩壁耸立在她的面前,她扶着这岩壁想:我这是到哪儿了?刚才我掉下去的时候,身边没有岩壁呀。

央金忽然感到那岩壁在动,自己双脚找不着地,人升在半空中。待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外面的强光,她才看见杂草丛生的岩壁上张开一张巨大的嘴,血盆似的大口呼出腥臭的气息,就像闷热的夏天里吹来的一股热风。那嘴上面的鼻孔有一个小孩的拳头大,两只眼睛隐藏在深深的黑毛里。

“魔鬼!你要把我这个老人家怎么样?”央金悬在半空中,竟然没有感到害怕,一个人上了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雪人仔细地端详了巨掌中的央金,踌躇片刻,然后像放下一个婴儿般的,轻轻把央金放在了雪地上。央金这才发现自己和这个家伙有多大的差距,她抬头望他的时候,竟然把头上的一顶破帽子都望掉了。

央金双脚一软,瘫在了雪地上。

雪人弯下腰去,就像一座山头倒下来一般,他把央金抱在了怀里,他用宽大而肥厚的舌头舔央金满身的雪渣,一股腥热的气息笼罩着已快冻僵了的老阿妈。这使央金想起故乡的一处温泉,从地下不断涌出的蒸腾热汽也跟这个大家伙口里哈出来的差不多,温暖得令人联想到神的亲近。

央金忽然感到浑身燥热,不是因为激动或恐惧,而是由于害羞。她被雪人抱在怀里,就像回到了婴孩时代。上帝啊,哪有当祖母的人还被一对乳房温暖啊。那雪人的两个乳房散发出火塘一般的热量,大得就像两床被子,几乎令央金窒息。可是当央金明白了雪人的好意后,她真想好好在这峰峦突起的怀中睡上一觉呢。

“你是人?是神?还是魔鬼?求求你,放我下来吧。”

“呜——呜呜。”雪人晃晃头,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

“我要下去!我还要去找我的儿子。他是一个磕长头的喇嘛!”央金忽然想起了也在绝境中的儿子,她拍拍巨人的胸脯,又指指雪原的前方。

雪人明白了央金的意思,再次轻轻地把她放下来。在与人们一代代上演的生死追逐的游戏中,他们已经能听懂人类的语言,甚至能看透人类的心思。因为人类敬畏的各路神衹和魔鬼都是他们的朋友,而人类却对他们知之甚少。

央金心中惦记着儿子,离开了这雪人的怀抱后,撒腿就往前面跑,她跌跌绊绊地在雪地上跑出去很远了,忽然觉得应该给自己的救命恩人磕个头。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雪人在远处用手搭在眉骨上,正向这方瞭望,像一尊立在旷野里的威猛金刚。央金“噗”地跪在雪地上,冲他就是一个长头。

“你也是雪域高原的神!求你保佑所有流浪他乡的朝圣者。”

那雪人一定听到了老阿妈的祈请,也一定知道朝圣者一家此时的困境。他只跨了两步,就站到了央金的面前。

“呜——”雪人将自己的嘴往前方一努,那意思是要与老阿妈同行。

尽管在智力发展上,雪人没有与人类同行,但是神灵赋予他们在其他方面超越人类的神力。他们在大地上阔大、高远的步履,人类就是再进化一万年,也许还是追赶不上。在雪地上,这个大家伙就像脚上有翅膀,他留下的脚印几乎可以把央金掩埋。他往前走一步,好半天央金才能跟上来。于是雪人干脆伸手将央金夹在自己的臂膀里,央金感到自己在雪地上飞翔。

不多一会儿,央金就看到了那头豹子,它正在俯趴着的洛桑丹增喇嘛跟前呜咽。央金的心一下就凉了,“我的喇嘛儿子,我的喇嘛儿子!”她拍打着雪人的胸部,指给他看雪地上的喇嘛。

豹子在一开初误会了雪人,它看见阿妈央金被夹持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胳膊里,带着呼啸声就扑过来了。雪人一闪,躲开了豹子致命的一扑。雪人在雪地上随便一扒拉,竟抓起一块盆大的石头来,挥臂要将石头向豹子扔去,阿妈央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大叫一声,竟然一纵身抓住了雪人的胳膊,人也随着胳膊的挥舞晃悠了出去,吊在上面像一颗干瘦的老核桃。

“豹子也是我的儿子,求求你,别伤害到它!”央金悬在半空高声喊。

豹子此时已反身回来,准备再扑,央金又喊道:“玉丹,我的好儿子玉丹!这是阿妈的救命恩人,别过来!”

雪人大概永远也无法弄明白一头豹子和一个家庭的关系。可是他看见那头豹子眼光中闪耀着人类的眼睛中才会有的愧疚和感激。至少他已经知道,豹子和这个老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准备搏杀的双方都平静下来了。央金从雪人的臂弯中跳到雪地上,扑到喇嘛的身边,可是洛桑丹增喇嘛早就冻僵了。

阿妈伏在喇嘛身上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喊叫在旷野里卷起一阵阵的雪风,打着旋儿向远方逃去;雪地下的冰层也被尖锐的哭喊割裂,“嘎吱嘎吱”地纷纷破裂,一些地方从此形成雪原上永不会弥合的沟壑;远方的雪岭上还发生了雪崩,撼动得大地一阵阵颤抖。

雪人蹲下来,俯瞰着雪地上的喇嘛。喇嘛几乎跟他一样,也成了个浑身苍白的“雪人”了,雪渣和冰屑沾满了他的全身,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早已僵硬、皲裂,像伤痕累累、万劫不复的荒地。雪人把喇嘛抱在怀里,舔去他一身的雪渣,试图再次用自己胸前和舌头上的温暖使喇嘛暖和过来,可是喇嘛依然僵硬得一动不动,仿佛是一截冰凉的木头。

雪人对着阿妈央金“呜呜”叫了几声,抱起洛桑丹增喇嘛就飞奔起来,豹子开始想追出去,可是它发现,要在雪地上追上这个神秘的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在你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在一片雪雾之后了。

阿妈央金对豹子说:“我活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被神派来的使者抓在手掌里,救回一条命。玉丹,你放心吧,你哥哥是个磕长头的喇嘛,功德无量,他自己也是半个神了。神灵们要做的事情,我们凡夫俗子不要多管。你哥哥会回来的。”

两天以后,风雪的身影已远遁,阳光重新普照大地。茫茫雪原一片洁净,一个黑点从天边缓慢而坚定地踏雪而来。洛桑丹增喇嘛完好如初地回到了阿妈央金身边,在他沉着刚毅的面孔上,已看不到一丝死亡的痕迹。他身披一张巨大而崭新的虎皮,那是雪人赠送给他的礼物,从今以后,喇嘛将不再受寒冷之困。至于雪人如何用自己的方法救活了磕长头的喇嘛,那是人们永远也弄不明白的问题。这种雪域高原特有的生灵本来就被傲慢又胆怯的人类拒之于认知范围之外,人们也就永远走不进他们的世界。

可是,神圣雪域,无一物不庄严,幻化国土,无一事是真实。有些神灵的身影,是我们永远也看不到的。不是我们没有能力,而是我们只有一双人的眼睛;也不是我们缺少虔诚,而是我们的因缘未到;更不是我们没有找到进入神灵世界的路径,而是上苍在日益无所不能的人类面前,总得给我们留下最后的几点秘密,给神灵们留下一点来去自如的空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