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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大地 §第一章

1 兄弟共妻

在人与神可以一同交流与舞蹈的美好岁月,居住在滇藏接合部澜沧江峡谷两岸的藏族人经常可以看到神的使者往来穿梭于大地与天庭之间。人们每隔上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这样一些令人神往的话——

“阿爸,快来看啊,一个喇嘛骑着光线飞到天上去了!”

“佛祖啊,感谢你从天上撒下这些金黄的青稞!”

“法力无边的护法神,快来赶走牧场上的魔鬼!”

“神胜利了!”

那个时候,在西藏东部蛮荒隐秘的雪山峡谷中,从青藏高原奔腾下来的澜沧江是下山的猛虎,把峡谷搞得森严肃杀,恐怖晕眩。江水如刀,大风似箭,从峡谷中穿越而过,塑造出这段鬼斧神工的大峡谷,也塑造出这峡谷中的人们,像悬崖一般挺立,如雪山一样骄傲。那个时候,大地经常发生轻微的颤动,这并不是地下的魔鬼大梦初醒后的翻身扭动,而是江底的巨石被洪水夹带,跌跌撞撞地往下游逃窜。它们身躯再庞大,也不是洪水的对手;就像人间一个再厉害的伟人,一个再智慧的高僧,也不是时间的对手一样。可就是时间,当它流淌到澜沧江峡谷里时,也不得不随着波涛翻滚的浪花沉浮、飞溅、跌落、消失。时间像江水,冷酷无情;江水也如时间,不舍昼夜。

人们在峡谷狭窄的土地上耕作,在高山牧场上放牧,在连接汉藏两地的马帮驿道上赶马,在煨桑的青烟中供奉神圣的卡瓦格博神山,还在寺庙里交出自己的灵魂,在无尽的苦难中寄希望于渺茫的来世。那个时候,天上的魔怪和地上的邪恶灵魂结成了盟帮,而各路护法神和虔诚的人们站在一起。他们代表善良的人们和天上的妖魔鬼怪们打仗。如果天上的神灵胜利了,大地便安详和睦,每一条峡谷,每一座雪山,每一片草场,每一个村庄都充满广阔厚重的慈悲;但是如果魔鬼们趁神灵睡觉的时候乘虚而入,跑到人间来胡作非为,大地上就饿殍遍地、战火纷飞了。

在那个单纯的年代,天空是神灵和魔鬼驰骋的战场。人们经常在蓝天白云间看到他们飘逸的身影若隐若现,听到他们征战的呐喊夹带着滚滚雷声,还有神灵们在天空中放牧的白云,他们一高兴就将朵朵白云撒落在高山牧场上,让白云变成成群的牛羊,让云中的甘露滋润大地上的万物,让阳光像阿妈温暖的手指一般抚摸牧场上的青草,地里的庄稼,使它们在四季轮换中有枯有荣。而魔鬼们像放羊鞭一样挥舞而来的闪电,以及被装在一只看不见的巨大口袋里的冰雹、瘟疫等灾害,也时常把人们吉祥的生活砸得千疮百孔。魔鬼的力量不仅可以让大地改变颜色,让江河里漂满尸体,有时连善良虔诚的妇人生孩子,他们也往往插上一手,夺人命脉于无形无声之中。

这一年的夏季,人们惊恐地看到,魔鬼的身影在峡谷里四处闪现。澜沧江西岸的马帮商人都吉的妻子坐胎十月,在上山打柴时竟产下一蛇首人身的婴孩。据说那不伦不类的小家伙难以辨认五官,脖子比头更粗、还长,两只小手的十指像蹼一样地粘连,而双腿则自臀部以下并拢在一起。

那个产下蛇首人身怪胎的可怜女人名叫央金,她哭泣着对赶来救她的丈夫都吉说:“是魔鬼把我的孩子抱走了,换来这样一个怪物。”

那时她正躺在路边的一堆灌木丛上。这种河谷地带的灌木丛生长得粗壮而矮小,没有叶子,茂盛的枝丫密不透风。砍柴人常将它们作为歇脚的凳子坐,时间长了,灌木丛的顶部被压得平整而富有弹性,像路边的一张张墨绿色的床。女人身下淌出的血已经把灌木丛染成了黑红色,想来明年它们将会生长得更加茁壮。

峡谷里勤劳坚忍而苦命的藏族女人生孩子,不能在自家的厅堂或者睡房里生,因为那会被认为是不洁的。她们要么在自家的牛圈里,要么到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去完成这家族血脉的传递。央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大儿子就是那个差一点被认定为转世灵童的阿拉西,她生第二个儿子玉丹时,也是像今天这样,上午早早地带一把砍柴刀出了门,下午回家时就背上背一捆柴,胸前抱着刚生下的孩子了。

都吉是一个厚道的马帮商人,多年来带着自己的马队下走汉地,上走拉萨,最远到过印度的噶伦堡。可是即便他是个见多识广的男人,还是对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没有准备。他望着被妻子腰上的垫裙包裹着的那团血肉,竟然没有胆量再多看一眼。

“魔鬼怎么抢走了我们的孩子?”他愤懑地嘀咕道。

“一条闪电从云层后面蹿出来,就把我的孩子收走了。她是个皮肤粉红的小女孩啊都吉。”央金号啕大哭。

魔鬼收走峡谷里的小孩的事这些年常有发生,天上的闪电是魔鬼挥舞在人们头上的一根鞭子,它不仅把小孩的命夺走,有时还把成群的牛羊赶到天上去。都吉恨恨地望着峡谷上方厚重的云层,想象着那条魔鬼释放出来的闪电。“只有那些喇嘛上师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唉!我们回去吧。”

“可是我们怎么把她带回家?”央金指着灌木丛上那包裹说。

“你先走吧,”都吉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脸上堆出比乌云还要厚的难堪。他咬牙切齿地说,“把她交给我。”

央金哀伤地看见丈夫抱着那包裹走下了山谷,走向了山谷下面的澜沧江。山风把她脸上的泪珠吹得像雨点一般四处飘洒,打得山道上的尘土冒出一阵阵小小的白烟。央金只有对着空旷的峡谷无助地大声申诉:

“佛祖啊,我的前世做什么坏事了?”

而魔鬼做的坏事却被峡谷里的风吹向了澜沧江两岸。就在这个乌云密布的日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个蛇首人身的婴孩被都吉扔进了澜沧江。

马帮商人都吉在澜沧江峡谷很有名气,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自古以来就是汉地前往西藏的走廊,一条古老的驿道穿越澜沧江峡谷,蜿蜒通往雪域高原。那些从汉地用马帮驮来的商品,运到峡谷前方的独克宗后,汉地的赶马人一般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一则他们不习藏地的民风民情,二则他们也无法翻越前方一座比一座高的雪山。独克宗有许多马帮驿站,藏族商人在这里买过汉族商人的货物,用清一色的康巴人组成的马帮队伍,继续将藏地需要的茶叶、布匹、丝绸、铁器等商品驮往藏区。他们是凭脚力挣钱的人,人们称他们为马脚子,人脚和马腿,数百年来一起在这条古老的驿道上将汉藏两个民族的贸易往来一步步地蹚了出来。都吉多年来靠一双坚韧而有力的双脚,以及刻苦精明的经商意识,已经在澜沧江峡谷里为自己积攒下了富可敌国的财富,盖起了在峡谷东岸最庞大壮观的宅院。人们说,都吉家的钱就像澜沧江里的流水,日夜流淌。峡谷里的人们每个夜晚都能听到都吉家的藏银入库的哗啦啦声,甚至盖过了澜沧江的波浪;都吉家银库里的银锭也堆成了山,因为那库房即便在白天也散发着刺眼的白光。

现在,宁静而富裕的生活被打破了。都吉回到自家的宅院时,天刚刚擦黑。喇嘛们诵经的声音从二楼的厅堂里传来,一些平常见了都吉都要躬身致礼的赶马人,现在要么远远地躲着他,要么目光里流露出陌生的恐惧。都吉在大门口伸手抓住一个想躲开他的马脚子阿堆。

“我身上有魔鬼的气味吗?”

阿堆拼命地摇头,脸都给憋红了,但却说不出话来,就像被人卡住了脖子。

“魔鬼是没有气味的。”说这话的是云丹寺的贡巴活佛,他刚从楼梯上下来,“他们只有带给人们的恶行。”

“活佛!”都吉忙跪下叩首,“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她招惹上魔鬼了。”

“不是她招惹了魔鬼,而是魔鬼缠上她了。”贡巴活佛说,“那个孩子呢?”

“我……我我……”都吉的脑海里翻腾起澜沧江的波浪。孩子一入水,蓝色的江水立即变得一片通红,波浪跳起来有房子那么高,都吉那时感到被卷走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心。

“你造孽大了,都吉。”贡巴活佛依旧语调平稳地说,“那毕竟是一条生灵。也许我的咒语可以赶走那小生命中的魔鬼。”

都吉一愣,自下午见到妻子以来的所有焦虑与羞愤一齐涌上来,像江水一样地淹没了他。他两眼顿时一片漆黑,一头栽倒在贡巴活佛的脚下。

“把他抬到火塘边去,让温暖的火塘驱散他心中的漆黑鬼。”贡巴活佛对从屋里赶来的都吉家的两个儿子阿拉西和玉丹忧心忡忡地说,“看来魔鬼的孽障遍及我们西岸的众生了。”

那两个儿子就像草原上健壮的小马驹儿,刚学会奔跑就被生活中的坎坷绊倒了。他们一齐扑在都吉的身边,“阿爸阿爸”地叫成一片。贡巴活佛忽然发现,已长成一个小伙子身胚的阿拉西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他忧虑的怨憎之气,一种叫做“烦恼魔”的魔鬼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若隐若现,阴鸷的笑脸透出已将阿拉西当成掌上玩物的惬意。他想起多年以前这个孩子差一点就被确认为后藏一个大活佛的转世灵童,可是造化却如此捉弄这个本来具备慧根的孩子,让一个人生命里深藏不露的佛性得不到适时的张扬。

活佛叹了口气,将手摸在阿拉西的头顶上,急速地念诵了一段经文,暂时赶走了他身后的“烦恼魔”。那个家伙在活佛咒语的驱赶下像一只被击伤了的乌鸦,带着一阵黑烟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孩子,生活中魔鬼的身影随处可见,不要让它进入我们的心就成,心魔才是最大的魔鬼。快扶你阿爸回家去吧。”

阿拉西那时还不能透彻地理解贡巴活佛的话,也没有觉察到自己已经魔鬼缠身。凡人要发现身边的魔鬼总是很难的,在他将来注定需要修行终生的岁月里,他会发现心中的魔鬼就像人身后的影子,当你回头一望、反省自身的时候,它无处不在。

这个曾经被佛的眼光关注过的孩子阿拉西,已经像普通人一样在高山牧场上一年又一年地长大,长成了一个英武的康巴青年。蓬松的头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风中飞扬;挺拔的身段,像山崖上的劲松迎风挺立。还有动人的歌喉,矫健的舞步。一个康巴年轻人该有的优秀才能,他都有;而连他自己都还没有发现的慧根和佛缘,却是许多人都不具备的。他出生时带着他的前世某些明确无误的印记,不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像人们久已熟知的某个老朋友;他的哭喊浑厚低沉,起伏如峡谷深处的江水,像寺庙里那些喇嘛们的念经声,引领得牛圈里的牛们也一齐哼念起来,来帮忙接生的一个老阿妈骇得目瞪口呆,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是她当天早上去寺庙磕头时听到的经文。她就像捧着一尊金贵的佛像,一时不知该把孩子放在哪里好。这个婴孩却忽然说起话来:“外面出彩虹了。”那老阿妈抬头从牛圈的门口望出去,果然见一条绚烂的彩虹飞架在都吉家的房顶,一阵适中的骤雨夹带着花瓣纷纷落下。老阿妈激动地把婴孩塞到央金的怀里,颤颤巍巍地跪下叩起了长头。“你就是佛菩萨啊!”

在这个孩子身上还有很多奇异的事情,有一段时间他能听懂动物的语言,牧场上的牛羊面对青草时的喃喃自语,父亲的马帮里那些负重的马儿和骡子相互的交谈,成天塞满了他的耳朵,让他从小就显得硕大无比的脑袋不堪重负,头疼欲裂。都吉曾带他去找过贡巴活佛,活佛开初对这个孩子身上的种种异能兴奋不已,暗自揣测这是活佛转世的吉祥前兆。他对都吉说:“有些人不该听到的声音,或者预示着吉祥,或者预示着灾难。愿佛祖保佑阿拉西,请他给峡谷带来珍贵的吉祥吧。”那时都吉并不感到有多幸福,因为那孩子天天喊头痛,尽管没有哪个马脚子告诉过他赶马的故事,可赶马人一路上的经历填满了他的脑子。那些走过的村庄、险隘,经受的风霜雪雨,待在家里的阿拉西不把它们复述出来,脑袋里就再没有空间去听骡马们讲的更多故事。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身上的这种特异功能才慢慢消失。

天快要亮时,都吉才从黑暗的深渊中挣扎出来,火塘边大儿子阿拉西神色凝重,二儿子玉丹则歪倒在一边睡过去了。三楼专门供奉神龛的佛房里,从云丹寺请来赶鬼的喇嘛的念经声时断时续地传来,仿佛是在睡梦深处的呓语。

阿拉西看见父亲醒过来了,忙凑上前来,“阿爸,你好些了吗?来,喝碗药汤吧。”

他把煨在火塘边的一只土罐里的药汤倒出来,递给都吉。“喇嘛上师们已经为药念过经,把法力加持进去了。”阿拉西说。

“唉,喇嘛的法力,有时也斗不过那些魔鬼啊。”都吉还是把药喝了。那药汤辣辣的,从他的喉咙里一路滚下去,他在想象身体内的魔鬼被辣热的药汤撵得四处躲藏。

“阿爸,家里都闹成这个样子了,我们只有相信喇嘛的法力啦。”阿拉西说。

都吉忽然觉得儿子已经到了可以当家里中柱的时候了。如果自己和央金被魔鬼缠上了,儿子这一辈可得平平安安地把家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阿拉西,你们该讨媳妇了。”

阿拉西犹豫片刻,手捏着自己的衣角下摆说:“阿爸,我们兄弟俩听你的。”

半年以前,都吉以一个藏人对儿女婚嫁的传统习俗和作为商人的实际考虑,决定让自己的两个儿子阿拉西和玉丹共同娶家里的管家顿珠的女儿达娃卓玛为妻。那年月兄弟共妻的习俗在峡谷里很普遍,人们认为这是家族财产永不分割的最好选择,也是做儿子的对父辈的最大孝心。千百年来峡谷里的藏族人家在有限的生存资源里谋生,置下一份产业已相当不容易,怎么能因为娶妻生子而瓜分父辈乃至祖宗的家产呢?只有土司头人家,才有可能娶两个甚至三个妻子。这是神赋予他们的福祉,平民百姓虽然也享有爱的权利,但在贫瘠的土地上,爱情的果实多少也有些苦涩。不过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习惯了大地赐予人们的一切灾难与恩赐。

都吉早已把两个儿子共同的家庭生活安排好了。当达娃卓玛娶进门,待她和大儿子阿拉西圆过房后,他将跟随顿珠外出赶马,都吉早就计划在拉萨开一间商号,作为峡谷和印度货运线路的中转站,阿拉西将成为拉萨商号的少掌柜。而小儿子玉丹就在家担负起照顾他的嫂子——同时也是妻子——的责任,等一两年以后,玉丹长大成人了,他就可以去拉萨替换他的哥哥了。

“留在家里的人不会寂寞,出门在外的人也会有个挂念。”都吉在决定这门亲事时曾经这样对两个儿子说。

阿拉西的回答是:“阿爸啊,我听你的。”

小儿子玉丹说:“阿爸,我知道当兄弟的本分。”

和健壮刚毅的阿拉西比起来,玉丹就像是另一个家庭里的孩子。他的皮肤白皙,身材颀长,高原的太阳似乎晒不黑他的脸庞,酥油糌粑也养不壮他的身胚。“这个家伙长得像个母羔羊。”都吉经常这样评价自己的小儿子。玉丹生来就羞涩腼腆,目光柔和,性格内向。也许因为他哥哥阿拉西太强壮,玉丹便像大树下的禾苗,永远也茁壮不起来。他从小就跟着阿拉西到牧场上放牧,一切困难都有阿拉西来扛,他受哥哥强悍刚烈性格的保护,野兽来了有哥哥去驱赶,风雨来了有哥哥来遮挡。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一个雪山下的牧童应该承担的风险和艰难对付下来。但是他内心细腻,情感丰沛,当他听说和哥哥一同娶达娃卓玛为妻时,他险些流出了眼泪。这不是因为委屈,而是由于幸福。如果分管爱情的神灵可以说话,他会告诉我们,玉丹早就暗恋上达娃卓玛了,甚至比阿拉西还早,事实证明那爱也比阿拉西更强烈。

管家顿珠的女儿达娃卓玛,是峡谷里最勇敢也最漂亮的姑娘。她和阿拉西兄弟一起在牧场上长大,有着比兄妹还要亲的感情和经历。当两家的父母想把他们三人撮合成一个家庭时,三个年轻人反倒显得羞涩和生疏起来了。甚至连一头雪豹也没有使他们走得更近一些。

一年前的夏天,在高山牧场上,一头雪豹偷袭了达娃卓玛家的一头公犏牛,它三扑两扑,就将犏牛的脖子咬住了。那头公犏牛虽然足有雪豹的一倍大,可是它的对手敏捷、凶残、果敢。犏牛拼命地蹦跳,拼命地挣扎,喷涌而出的鲜血洇红了雪豹的头,这更激起了它嗜血的欲望。达娃卓玛那时刚十六岁,一头强悍的雪豹在她面前,就像草丛里蹿出来的一个不讲道理的蛮横家伙。

“不要吃我家的牛!求求你,不要吃呀!”她对它乞求道。

可是雪豹并不听她的,牛和豹在草地上滚作一团。无计可施的达娃卓玛眼看着雪豹就要把牛拖进森林里去了,她只好一把拉住了雪豹的尾巴,她想用自己的力气把牛从雪豹的口中拖出来。雪豹根本没有把身后的干扰放在眼里,它死死地咬住牛的脖子,只把那钢鞭一般的豹尾一甩,就将孱弱的达娃卓玛从一头抛到另一头,可是倔犟而勇敢的小姑娘并没有松手,豹尾仿佛生在她的手上一样,她成了依恋在雪豹的尾巴上飞舞的蝴蝶。如果不是人在哭喊,牛在哀鸣,雪豹在咆哮,看见的人还会以为这是一场游戏哩。

在另一面山坡上放牧的阿拉西听到喊叫声冲过来了,他端着一杆火绳枪,可是却不知道往哪儿射击,他看见人、牛、豹在草地上翻滚,谁也甩不开谁。他高喊道:“放开手,卓玛!”

这声音在拼死厮杀、呐喊与号叫的三方面前,就像蚊子哼鸣一般细小脆弱,他们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阿拉西再次喊道:“求求你啦,卓玛,我要开枪了!”

他点燃了火绳,但在就要击发的那一瞬间,他看见达娃卓玛几乎是在雪豹的背上飞来飞去,人和豹已浑然一体。情急之下阿拉西一抬枪口,霰弹贴着雪豹的耳朵飞向天空。枪口离雪豹如此的近,枪声就像一个巨大的炸雷在它的耳朵边轰然炸响。那牲畜一下给震蒙了,竟然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用迷惘的豹眼看着那个赶来的救援者,然后才訇然倒地。如果是一枪打在它身上,也许还不一定能制伏它,相反会更激怒它,可这一枪大约震破了它的耳膜,使它难受得在草坡上翻滚起来,嗷嗷乱叫。最后它滚下了山坡,再也不敢来了。

达娃卓玛和那头犏牛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仿佛还深陷在一场噩梦中不能自拔。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卓玛叫了一声“拉西哥……”她本想扑到他的怀里,可是面前这小小的一步难倒了敢和雪豹搏斗的姑娘,她的双脚一软,瘫倒在了草地上。

“起来吧,卓玛妹妹。”阿拉西走上前去,把手伸给了达娃卓玛。

她拉住了他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刚才她勇敢地抓住豹子的尾巴时,她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点害怕,可是当她牵住阿拉西的手,感受到他手掌里的温暖,触摸到他的肌肤时,她就像摸到冰一样,连说话都不利落了。

“牛……牛……”她的牙齿磕得嗒嗒嗒响,好像有一匹小马在嘴里跑。

“别管牛啦,它已经不行了。”阿拉西把卓玛拉起来,差一点就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他看见她膝盖和手肘处血肉模糊的擦伤,还有右脸颊被拉开了一大道口子,皮肉都翻在外面了。

“你的脸出血了,卓玛。”阿拉西说着想用手去拭擦卓玛脸上的血痕。

达娃卓玛躲开了,她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草,胡乱在脸上揩揩,顺势蹲下去捂着脸哭泣起来。

“卓玛,豹子要拖走牛,就像凶猛的江水要带走江边的石头。峡谷里还没有人敢去抓豹子的尾巴。”

那天是阿拉西将受伤的卓玛背回去的,在快要到村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打柴人,那个家伙打趣道:“嘿,阿拉西,新媳妇还没有过门,你就把她背在背上了。”阿拉西当时感到卓玛的一颗心,就像一阵乱拳,慌乱地敲打在他结实宽阔的后背上;他还感到两个人散发出来的体热,几乎要把他熔化;他更察觉到,一对像含苞欲放的莲花一般的小乳房,在他滚烫的内心里滚来滚去,像远方的春雷,催生着万物勃勃生长的欲望。

大概就从那一天起,卓玛在人们的心目中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不再是一个成天跟在阿拉西兄弟身后转悠的小姑娘。放牛回来的路上,她不再和阿拉西兄弟结伴而行;上山打柴时,她也不再约着玉丹一同前往;她甚至连见了都吉和央金,都会脸红着低头绕行。

央金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一个月后,都吉匆忙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举办了婚礼。澜沧江西岸的人们脸上惊慌失措的阴云,才被婚礼上嘹亮的歌声和旋转的舞步赶走了。按照峡谷里的习俗,婚礼举办后,新娘还要在娘家和父母住一个月,一方面她在父母身边再尽最后的孝心,一方面也让新娘面对新生活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达娃卓玛的父亲顿珠是个精明忠诚、性情活泼的马锅头。他孤儿出身,是都吉把他的命从一个遭受瘟疫的村庄里,在死人堆里拣出来的。几十年来他忠心耿耿地为主子效劳,每年都要带着都吉家的马帮队伍去一趟遥远的拉萨和印度。他和死神数度擦身而过,阎王派来的小鬼多次与他结伴同行,但是他用自己的经验和勇气一次次地甩掉他们。在波密的原始森林,一群身份不明的野人把他掠到他们居住的森林里,他们全住在树上,像猴子一样在茂密的树林里飞来荡去,如履平地,他在那里做了三年的野人。在后藏的一座雪山下,他曾经被一头巨蟒吞进了肚子里,但是他用随身带的康巴藏刀划破了蟒蛇的肚子,逃了出来。在印度噶伦堡的一条河谷,他亲眼目睹了长有六个头三十二只胳膊的黑蓝色魔鬼和一个印度大法师的鏖战,他们从天上战到人间,河谷里的那条小河里全是魔鬼黑色的血液。他还在漫长的马帮驿道上碰见过格萨尔王的军队,他们威风八面,白马白铠甲,就像传说中那样疾行于云端和雪山之巅。

多年的马帮生涯使他胆识超群,眼光比峡谷里的人们更为开阔。因此当都吉请的媒人来跟他说亲,想让他的两个儿子合讨达娃卓玛为妻时,他并不感到意外,相反他把这看成无上的荣誉。这意味着今后他及他的家庭都融入了主子的家族事业中,就像汉人说的那样,找了一棵大树乘凉。他也问过女儿的意思,女儿的回答令当父亲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说:

“阿爸,能嫁给拉西哥,是女儿一生的吉祥。拉西哥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女儿多一个人疼爱……唉!”

这一声长叹从卓玛姑娘的内心深处言不由衷地滚落到嘴边,一不小心就将她甜蜜的爱心里深藏着的悲凉泄露出来了。顿珠当然知道,但是他认为,等女儿嫁过去以后,她就知道两个丈夫的好处了。况且,女儿这桩婚事自被提亲以后,她心思上的微妙变化,做父母的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这简直是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一个正在爱的人,她哪怕只是摆动一下裙子,头上多别一朵野花,当父母的也就知道了她为谁而打扮,为谁而梳妆。

在顿珠牵着马送女儿回夫家的那天,峡谷里的云层压得很低,几乎就要落进澜沧江里去了。顿珠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吉祥,因此他感觉得到骑在马背上的女儿既兴奋又羞涩。那马儿被她的心情所感染,几次都试图蹿到牵马者的前面去。都吉打趣道:

“瞧瞧,它比你还着急哩。”

“阿爸……”女儿的脸映红了他们上方的雪山,都吉不用回头都知道女儿内心里的幸福。他感谢佛祖的慈悲,感谢神山的护佑,让善良的女儿终于找到了一户好人家。

“卓玛,过去后你要多长个心眼。阿拉西兄弟都是峡谷里的好男儿,左边脸是脸,右边的脸也是脸。你明白么?”

达娃卓玛当然明白。峡谷里像她这样一女嫁二夫的女子有许多。新媳妇过了门,如果闹得人家兄弟不和,没有人会责怪那两兄弟,只会怪那姑娘不会为人处事。一个聪明的姑娘总会在自己的两个甚至三个男人中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把家庭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

对于那两兄弟来说,合娶一个漂亮的姑娘不但没有让他们兄弟产生生分,相反会令他们更加珍惜自己的兄弟情义。他们就像面对一件神灵赐予的珍贵圣物,内心想的更多的不是独自拥有,而是共同供奉。他们不会因为自已的私欲而去伤害对方,这是不可想象的,就像圣洁的雪山不容亵渎一样。

达娃卓玛被送过来的那天,都吉家没有举行例外的仪式,所有的礼节都在婚礼上表达过了,现在爱情生活该进入到生活的实质层面上了。

阿拉西兄弟的两间新房就并排设在二楼厅堂的右侧,上方是都吉夫妇的房间。在一家人吃完晚饭,在火塘边喝完茶时,都吉感到今晚火塘里的柴火都燃烧得特别的旺盛,一根胳膊粗的栗柴,似乎在眨眼之间就化为灰烬。两个儿子都满面红光,年轻的皮肤下血液流淌得比江水还要迅猛剧烈,而他们嘣嘣乱跳的心,仿佛两匹找不到群的小马驹儿,在宽广无垠的牧场上东奔西突。玉丹的头上甚至还能看到蒸腾的热气,都快把火塘上方悬挂着的一块腌肉蒸熟了。

“你们今后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我想再给你们两兄弟讲一个朝圣的故事。”都吉再不说话打破火塘边的沉寂,他担心自己的舌头也会被火塘的热量烤焦。藏族人的火塘边从来就是神话与传说的荟萃之地。佛祖的慈悲在这里散发出永恒的温暖,神灵的故事让人们内心有了依托,魔鬼被火塘的光芒驱赶得远远的,格萨尔王和他漂亮的王妃时常来火塘边和主人拉家常,被他降服的魔怪时而变成一阵阵青烟从火塘上面的天窗中飘升而去,时而成为窗外呼啸的风声逃之夭夭。在藏族人的火塘边,家庭里的孩子们一年又一年地成长,一年又一年,开始认识外面的世界和祖先的历史。

“有一年,一个到拉萨朝圣的康巴人,带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和兄弟一起踏上了漫长的旅途。”都吉不紧不慢地开始了自己的故事,“他们走到一处魔鬼经常出没的地方,被当地的魔鬼挡住了去路,魔鬼要他们献出一条人命才可以通过。康巴人献出了自己的儿子,对魔鬼说孩子你拿去吧,我有女人,还可以再生。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又一个魔鬼出现了,仍然是要一条人命,康巴人又献出了自己的妻子。魔鬼问难道你妻子不如你兄弟的命重要吗?康巴人回答说,女人没有了,我可以出家当喇嘛,而亲兄弟只有一个,他身上流着和我的父母一样的血液啊。”

厅堂里只听得见栗柴燃烧得噼啪作响的窃窃私语,似乎那就是这段故事的余音。三个年轻人心里的那团火实际上比火塘里的火烧得更为旺盛,玉丹忽然希望这漫长的黑夜尽早过去,天快快亮起来吧。让第一缕阳光把他送到高山牧场上去。不是他的内心里充满了痛苦,而是满怀的羞涩让他不敢面对和哥哥共同的妻子。本来他该去高山牧场上放牧,让哥哥和达娃卓玛好好地过上一个月。可是顿珠提前一天把自己的女儿送过来了,顿珠的解释是,他把约定的日子记错啦。

月光从窗沿处爬进来了,像一只蹑手蹑脚的大白猫。屋外的风声中可以依稀辨听得出神灵们匆忙的脚步。阿妈央金在厅堂的神龛前虔诚地做晚间的功课,念经,磕头。自从贡巴活佛说魔鬼缠上她以后,这个善良的女人每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跪伏在家里的神龛前,那神龛里供奉着卡瓦格博战神的神位,再肆虐的魔鬼,也不敢来找她的麻烦啦——至少阿妈央金是这样认为的。

都吉两夫妇早早地进自己的房间了,把这个暧昧而令人激动的夜晚留给了三个年轻人。虽然两兄弟都有各自的房间,可是那相隔的一面墙,并不能隔断他们对同一个女人的思念。

阿拉西在走进自己的房间前,回头望了望还坐在火塘边的弟弟。因为他感觉到玉丹的目光一直黏着他的背影。两兄弟目光相遇时,就像一注泉水跌落进一个深潭,哥哥的眼睛就是那潭,弟弟的目光就是那飞泻的山泉。哥哥的眼睛充满了巨大的怜惜,别着急,阿弟,我会让达娃卓玛也爱上你的;弟弟的目光想表达的是:哥,我的爱会和你的爱融在一起啊,就像两股泉水流进同一个深潭里一样。

2 红狐

藏东一带的崇山峻岭中,天上的神灵是飘逸潇洒的,峡谷里的江水是奔放不羁的,密林中的飞禽走兽也是自由自在的。唯有人,被一系列高耸入云的雪山所阻挡,被切割纵深的峡谷所隔绝,被险恶的自然环境所限制。人一来到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他的命运就依赖着大地的悲悯。生于牧场成为牧人,生于坡地耕种庄稼,生于密林成为猎手。就像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东岸,由于地势相对平缓一些,有成片的坡地,密集的村庄,农耕比较发达;而西岸地势非常陡峭,巴掌大的平地都没有几块,因此西岸的人们擅长赶马走四方。

尽管东岸有精明强干的白玛坚赞头人执掌着尊贵的朗萨家族,可是峡谷里的财富这些年来似乎都流到西岸那些赶马人家里去了。白玛坚赞头人对此深为恼怒,他常常站在峡谷的东岸,望着那边在驿道上进进出出的马帮队伍,愤愤不平地说:

“就是澜沧江水,流得也没有西岸那些家伙们的银子快!”

朗萨家族历史悠久,据称是吐蕃赞普们的后裔,但是一千多年来,像江水一样无情的命运将曾经显贵的古老家族冲到了藏东的澜沧江峡谷里。虽然在白玛坚赞头人头顶的发髻中,那个象征着贵族世家的一寸见方的金佛盒,依然闪亮如初,他天天都用一块英国丝绒布仔细地擦洗它,从不让身边的仆人做这活儿,那是头人每天早上起来的必修课。他总是一边擦洗一边在心里祈祷神灵保佑家族再度振兴发达。

可是白玛坚赞头人不得不悲哀地发现,头上的白发,比财富增长得还要快,脸上的皱纹,比澜沧江切割出的大峡谷还要深,从身体内流走的精力,比大风吹走的往事还要多。白玛坚赞头人站在峡谷里,常常有被风干了的感觉。——被无情的岁月风干,被贪婪的欲火风干,被魔鬼呵出的一口口瘴气风干。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只峡谷里的狐狸,也可以把一个古老家族久远的血脉吸干。

朗萨家族每年都有到高山牧场上去狩猎的古老传统,这既训练了后代们的骑射本领,也不失为家族的一次势力展示。那时雪山下奔跑潜藏的动物比牧场上的牛羊还多,但要猎杀它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它们有些是神灵豢养的,有些则是魔鬼的帮凶。在这年寒风凛冽的一个冬日,头人的狩猎队伍和一只狐狸不期而遇。

那是一只红色的狐狸,在狩猎队前方约两箭远的地方拼命逃窜,就像一团地火从山冈上滚过,而比火更夺人眼帘的,则是那狐狸仿佛在燃烧的毛色。它在疾风中奔逃、跳跃,肥硕而健美的臀部抖动出一路的妖气,把在后面追赶的男人们的心撩得忽悠忽悠的,使他们不能不想到自己身下的女人在快乐的巅峰时的起伏和妖娆。有几个猎手禁不住打起了尖锐的口哨,连近日来总是郁郁寡欢的头人也骑在马上哈哈大笑。那时,他们仿佛不是在追逐一只红色的狐狸,而是像在扑向一个面对男人仰面躺下、臀部在扭动摇摆的风骚娘们儿。

其实,通常人们在峡谷上方的草场和森林里见到的都是些黄色和灰褐色的狐狸,红色的狐狸首先让人想到的是它珍贵的皮毛。一个骁勇的康巴男人头上的高筒狐皮帽会让他显得更加高大威武,如果它是一顶红色的狐皮帽呢?佛祖,只有尊贵的家族的主人才可配得上戴啊。

头人的狩猎队伍里跟着他的小儿子达波多杰、管家益西次仁以及几个小厮,马队在山道上踢出的火星溅落到峡谷里,把山茅草都点燃了。那红狐最后被逼到一道悬崖下,一眨眼就不见了。人们围着这扇不大的岩壁找了半天,终于在陡峭的岩石上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管家益西次仁说:“老爷,这不可能是个没有底的山洞,我们用烟把那家伙熏出来吧。”

白玛坚赞头人哈哈笑着说:“但愿你们不要把它的毛熏黄了。”

阵阵的浓烟在旷野里的风吹送下灌进洞里,不多久,洞里就忽然传出一阵轻微的响动,两个身手敏捷的小厮饿虎扑食般压向洞口。浓烟中只听到一个小厮高喊:“我抓到它了!”

白玛坚赞头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荡开来,就听那小厮惊叫起来:“哎哟,它咬我!妈的,怎么是一只山猫?”

烟雾散去,人们看见,被按在地上的确实是一只黑色的山猫。它身上褐色的斑点就像魔鬼嘲笑后飞上去的唾沫。

“狗娘养的,撒下的是青稞,结出来的却是稗子。”白玛坚赞头人恨恨地说。

可是,比红狐变成了山猫更让人们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哩。山洞里忽然传出一阵女人的啜泣,那是让所有的铁血男儿听了心都会软化的温柔刀子;那哭声带着的眼泪虽然你没有看见,可是它就像你在清晨里看到的甘露。它仿佛不是从山洞里飘出来的,也不是从一个女子的口里哼唧出来的,而是天国的仙女在唱一支让人骨头发酥发软的歌谣。

那半壁上的洞口不要说一个女子,就是一个好猎手也难以钻进去;更不用说这深山僻野里,哪来比这优美动人的歌声还要娇弱撩人的女子?除非她是格萨尔王的王妃。

“我进去看看。”头人一向莽撞剽悍的小儿子达波多杰今天一如他血性张扬的个性,放下猎枪就要往洞里钻。他是一个满头鬈发的家伙,那奓开了的头发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向全世界宣布他的叛逆和桀骜不驯。

益西次仁一把拉住了他:“小少爷,让阿旺先进去看看吧。”

达波多杰回过头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该属于我的吉祥,别人拿不走;该是我的祸,谁也不会要。”

他身后的白玛坚赞头人颔首赞许。头人的儿子就应该这样,不管面对魔鬼还是仇敌,都要展现出尊贵家族的骄傲来。

达波多杰像深入虎穴的英雄一般地爬进去了。那天,当他想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个康巴男儿的英雄气概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人生中会有这样荒唐的一幕。

达波多杰把那个女人从岩壁上抱下来时,所有的男人不是感到害怕,而是觉察到了生命的残酷;这不是为那孤独地栖身于岩洞中的女子,而是为自己为什么在命运中没有和这样仙女般的姑娘相遇。她不仅仅是漂亮绝代,而是带着一股美轮美奂的妖气。凡人是不可抗拒这种妖媚之气的。

白玛坚赞头人直截了当地问:“你就是那只红色的狐狸变的么?”

“是的。”女子也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你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女妖了。”白玛坚赞头人拉起了弓箭。

“不,阿爸。”达波多杰挡在了那女子的身前,“我要娶她做我的妻子!”

那是他一瞬间的决定,也是他一生的苦难选择。因为他说得斩钉截铁,让山谷里的风都打了个哆嗦。这个被峡谷里的姑娘们称为“鬈毛多杰”的家伙,是个自有人类以来的旷世情种,既野心勃勃,又儿女情长,尽管他今年才十八岁。

“小少爷,可可……她她她她……她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啊!”管家益西次仁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我们藏族人还都是猴子的后代哩。娶狐狸做妻子有什么错?”达波多杰一点也不考虑一个男人和狐狸精变的女人在今后漫长的爱情岁月中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因为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有些女人,即便你明知道她是狐狸精,就像被达波多杰挡在身后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那样,但是男人们还是要义无反顾、舍生忘死地爱她。

“峡谷里那么多貌美的女子,你偏要爱上一个长过尾巴的。”白玛坚赞头人嘀咕道。

“我现在看不见她的尾巴,只看见她迷人的眼睛和动人的脸庞。阿爸。”达波多杰沉静地回答他的父亲。

“不管你是一只狐狸还是一个漂亮女人,”头人想了想又说,“妈的,世上有几个男人不被狐狸精变的女人弄晕了脑袋瓜?你跟我们走吧,让我们看看,是男人更聪明,还是狐狸更狡猾。”

这个美得惊世骇俗的漂亮女人就这样被带回了尊贵的朗萨家族,据她自己说她的人名叫贝珠,随同她一起来到家族的,还有那只被抓获的山猫。贝珠说那是她的一个妹妹的转世,如今在这个到处都是人的世界上,就只有她们两姊妹相依为命了。峡谷里任何一个男人第一眼看见她时,都会忘记了她是一只狐狸的身世,也忘记了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成功地使人们相信,她过去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美搅动了整条峡谷,就像大风横扫了乌云,洪水带走了泥沙,暴雨荡涤了尘埃。她在家族里左右逢源,长袖善舞,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很快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长辈对她疼爱有加,常常被她的小花招搞得一会儿泪水涟涟,一会儿喜笑颜开;年轻的一代则在火塘边被她的眼波绊倒,在走廊里为她的笑声心痛,在月光下为她裙裾的窸窣声夜不能寐。更严重的是,她的妖气迷醉了家族里的所有男人。那是一种真实甚至可以嗅到的气味,比酥油茶的乳香更诱人,比青稞酒的醇香更甘洌,而和狐狸的腥气相比又更甜腻。它不是从她的口中或者身下沁出来,而是从她顾盼有情的眼波中流淌出来的,就像从一口深不见底的魔洞里冒出来的雾气,弥漫在她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

在这个叫贝珠的女子刚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古老的朗萨家族焕发了生机,阴森的头人大院处处满堂生辉,连马厩里的马儿,都会唱歌了。在一个星月辉映的晚上,羊圈里的牛羊们一夜之间产下的羊羔和小牛犊竟然挤爆了围栏,它们在地上到处爬行,仿佛自天而降的财富在大地上翻滚,朗萨家族的仆人们忙到第二天太阳当顶,才把所有到处乱跑的羊羔和小牛犊捉回圈里。那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其中一只小牛犊的背上,还多长出了两只牛角。寺庙里的喇嘛们殷勤地为自己的大施主解释说,四只角的牛犊说明东岸的福祉就要来临了,吉祥的福气就是这样,当它要来临时,就像节令到了,禾苗始终要破土而出,鲜花终究要开放,连牛都会多长出角来。

“不管你是不是人的种,你给我们带来了吉祥。”白玛坚赞头人乐呵呵地对贝珠说。因为在羊羔牛犊满地的前一个夜晚,贝珠当着朗萨家族所有人的面,把一捧捧揉得有指头般大小的青稞面团撒向大地,并且祈求道:“如果神灵可以把天上的白云变成羊群,我乞求这地上的青稞团也变成洁白的羔羊。”后来细心的人们发现,凡是贝珠撒过青稞团的地方,都爬满了成群的羊羔。从此以后,她的令人可疑的身世再没有人提起,白玛坚赞头人甚至把她当成家族的财神。

三个月后,峡谷里春暖花开,满山的杜鹃花一直开到了天边,也开在新娘的头饰上。那个由一只红狐变成的女人顺利地成为了朗萨家的儿媳妇。只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她没有嫁给头人的二儿子——那个把她从山洞里抱下来、从白玛坚赞头人的箭头前救下来的——达波多杰,而是嫁给了朗萨家族未来的接班人、头人的大儿子扎西平措。这场奇怪的婚配只有到山上的杜鹃花几度花开花落,头人的两个儿子才明白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由狐狸精变成的尤物就是这样,不但可以毁掉一个男人的爱情,还可能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脉。

而白玛坚赞头人那时却固执地认为家族的命脉正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知子莫如父,头人的一双儿子是同父异母兄弟,大儿子扎西平措的母亲来自一个破落了的贵族人家,她和白玛坚赞头人生下的儿子正如大部分贵族的后代一样,阴鸷,狡诈,精于算计,按头人自己的话说,扎西平措脑子里的马儿跑得飞快,可就是不肯骑上鞍已备好的战马。他是个想法多于行动的家伙,也难怪他母亲的家族要衰败。而二儿子达波多杰的母亲却是牧场上山歌唱得最美最甜的一个牧羊姑娘,她在一个晚上被带到头人的帐篷里来,在酒与歌声的欢娱中,一个叛逆的情种被播下。他的血脉里既有一个贵族的高贵,也有牧羊姑娘的野性。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完成生命的一次轮回,更重要的是要为澜沧江峡谷里的爱情传奇抒写最精彩动人的篇章。

朗萨家族婚礼上的喧嚣盖过了澜沧江的波浪。一只红狐狸变成的漂亮女子成为了头人家的大儿媳妇,非但没有令这个古老的家族蒙羞,反而让朗萨家族的人自豪。由神灵指定的贵族世家都有超出尘世的神秘色彩和神奇传说。在藏东一带的崇山峻岭中,许多贵族头人都把自己家族的传说和自然界威猛雄壮的动物联系在一起。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家族据称是牦牛的后代,卡瓦格博雪山背后的巨人部落则被认为是熊的后裔,还有的家族要么和狼有姻亲关系,要么和豹子是表亲等等。既然藏族人的灵魂寄存在大自然中的某个动物或植物身上,既然在生死轮回中生命忽而为人忽而为动物,人和它们中的一员成为一家,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在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朗萨家族的大宅院内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厉而欢快的山猫的尖叫。树上夜宿的鸟儿们被这从未听见的山猫叫声惊得一飞冲天,有的一直逃到了云层之上,久久不敢回到自己的窝里栖息。天上的一颗星星也被骇得掉了下来,在远方的夜空中划了一道白线。从那个时候起,峡谷里的人们才知道,有一种叫声是可以令星星陨落的。

白玛坚赞头人宅院里的人们更是夜不能寐,心神不宁。头人推了推睡在身边的妻子洛追:“是那只山猫在叫春吗?”

“不,”洛追睡眼惺忪地说,“是你的儿子太勇敢啦。”

“嘿嘿,扎西这小子,太莽撞啦!”

洛追羞涩地说:“你当年还不是一样。”

白玛坚赞又笑了,伸手把洛追搂了过来,然后翻身压了上去。

头人在洛追身上舒服了,他耳边的尖叫声还在有节奏地从隔壁房间传来,刚才他几乎不由自主地应随着那节奏,在身体已经臃肿得像一座小山一般的洛追身上跋涉,但是他轻车熟路、如履平地。头人感到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嘿,家族的血脉接上去了。”他惬意地笑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那边和他一样快活的儿子。

洛追说:“没见过在床上这样叫唤的女人,和她带来的山猫一样。唉,她不会当一个本分的妻子的。”

白玛坚赞头人自信地说:“你放心,扎西是我最聪明的儿子。天上一只飞过的鸟儿有没有眨一下眼睛,他都知道。”

在那边的新房里,一对新人正在进行声音与肉体的搏杀,肉体冲撞得越猛烈,声音叫得就越尖锐。开初强悍的扎西平措以为把自己娇嫩的新娘弄疼了,可是当他放缓了冲撞时,他发现身下的贝珠就像马儿不加鞭子一样奔跑不起来;而他放马扬鞭时,仿佛人和马已经浑然一体,御风而行啦。只是那叫声尖锐得有些令他心烦意乱,精力难于集中。“别叫别叫,别叫啊!一条峡谷里的人都听见啦。”他急促地说。

可是那叫声却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动听。这声音既坚硬又柔软,既刺激又销魂,既让人心惊肉跳,又令人豪情万丈。而且,他发现,身下的贝珠叫一声,栖息在外面树上的那只山猫就跟着应答一声。隔壁房间甚至大宅院里的人们一定分不清哪是贝珠的叫床,哪是那只山猫的叫春。扎西平措终于明白当初她为什么非要坚持把这只山猫带到家里来了。他在冲锋的间歇里感叹道:

“嘿嘿,干这活儿就跟赛马一样啊!你跑得越快,身边的人呐喊声就越高。”

“你是一个好骑手吗?”贝珠娇滴滴地问。

“我从来都跑第一。”扎西平措自豪地说。

“那是你的马好。”

“不,是我更聪明。”

“不见得啊,扎西。有个活佛说,太聪明的人会抓不住马缰绳。”

“是吗?”扎西平措搓揉着新娘两个丰满的乳房,有些茫然地问,“那么,女人的缰绳在哪个地方呢?”

贝珠妖娆地笑了,“你自己去找。”

扎西平措忽然想起了她曾经是只狐狸的身世,“你有尾巴吗?”他说着把手伸到了贝珠丰腴的臀部下。

贝珠夹紧了双腿,“愚蠢的猎手才会去摸狐狸的尾巴。”她扭动着身子说。

扎西平措其实跟他弟弟一样,从看上这个女人第一眼开始,就深深地迷上她了。他举世公认的聪明在贝珠面前,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刚才,他想抓住狐狸的尾巴,但是这个狐狸变成的女人妖娆的身子在他怀里一扭动,他本来清晰的脑子就被搅晕了。而且,他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个在他身下如此欢乐的女人,不会成为一只斗过猎手的狐狸,她再狡猾,也不可能比他的聪明跑得远。

实际上跑得更远的是贝珠的叫床声。它不但骇掉了天上的一颗星星,还揉碎了一个人的心,让这颗心从此支离破碎,一生都没有得到安宁。这个倒霉的家伙就是扎西平措的弟弟达波多杰。他在对面的房间差点没有一刀把自己捅了,因为那叫声既像一首夜夜都要唱响的情歌,也像刀子一般刺入到他的体内,搅得他柔肠寸断,坐卧不安。他在贝珠和那只山猫此起彼伏的叫声中,能清晰无误地分别出哪一声是他内心深处的痛,哪一声是寂静的春夜里树上的那只山猫无耻的叫春。如果达波多杰的热血就像干柴,那他嫂子的叫唤则像火镰上打出的火星,沾上一点点就熊熊燃烧起来了。更何况这哪是什么火星,简直就是旱季里遍地燃烧的山火。这个小娘们儿在婚宴上,在长辈面前低眉顺眼,彬彬有礼,打茶敬酒,中规中矩。可当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小叔子递上一碗酥油茶时,她明亮妩媚的眼波释放出阵阵妖气,一下就被达波多杰吸进去了。从此那妖气便搅乱了这个家伙的一生,旷世情种达波多杰从此陷入对自己嫂子不能自拔的单相思的陷阱里。

遗憾的是白玛坚赞头人没有看到这一点,他只需看到家族发展的蓝图就够了。在贝珠被带回来不久,澜沧江上游的野贡土司家提亲的媒人就来到了朗萨家族,他们相中了头人俊朗英武的二儿子达波多杰。白玛坚赞头人与野贡土司有臣属关系,但又相对独立。他只要每年向土司交上一定数额的岁赋,澜沧江峡谷这一段就是他的天下。如果能和野贡土司家族联姻,那还有什么他做不到的呢。因此,头人当然不会让达波多杰娶贝珠。在贵族头人们眼里,儿女们的婚姻不过是家族财富与权力的某种延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土司要出嫁的女儿曲珍是个连放牛娃也看不上眼的大麻子。“即便是满天的星星,也没有这个贵族土司家可怜的千金脸上的麻子多。”峡谷里的那些黑头藏民私下里都这么说。

野贡土司家来的媒人说,土司家的三小姐久仰达波多杰的英名,在每个月亮升起来的夜晚都能听到他嘹亮清脆的歌声,雪山上的雪莲因为她对达波多杰的思念而开放,澜沧江翻滚的波浪带下来了她满腔的愁绪;野贡土司家已经用天上的星星装点了新娘的头饰,用太阳之火点燃了新房的火塘,为上门的女婿备好了印度来的虎皮,尼泊尔的玛瑙,汉地的翡翠和绫罗绸缎;在达波多杰上门的那一天,太阳和月亮将走到一起,山上的杜鹃花将常开不败,从澜沧江上游淌下来的将全是醇香的酥油茶和甘甜的青稞酒,而不再是没用的江水。

“你就听他们吹吧,阿爸。”达波多杰得知自己将要去野贡土司家做上门女婿时,懒洋洋地对白玛坚赞头人说,那时他们正送走土司家的媒人,骑马走在峡谷的山道上。“就是一只百灵鸟也唱不过那些媒人的嘴。”

“傻小子,你的吉祥到了,你还以为是一阵风哩。”白玛坚赞头人说。

达波多杰哼哼两声:“还不知是谁的吉祥呢?那个土司家的麻脸小姐倒是磕头碰见菩萨了。阿爸,曲珍的脸就像一颗掉进了沙灰里砸扁了的柿子。”

头人勒住马,回头对儿子说:“麻子有什么不好?达波多杰,有的人脸上只长了一颗痣,就被认为是福痣。那一脸的痣呢?那会是多大的财富?”

“阿爸,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财富在哪里?”

“在澜沧江对岸。”白玛坚赞头人用马鞭一指西岸道。

“阿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对岸是赶马的商人都吉家。他们家又没有养女儿!”

“哈哈,你小子毕竟还是嫩了点。”白玛坚赞头人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儿子,你要记住,我会老的,将来澜沧江东岸会属于你的哥哥,而你的未来就在西岸。现在它是都吉家的,可是我们可以将它夺过来!那片土地以后就是一个叫达波多杰的老爷的领地。”

“可是,可是,我们怎么夺得过来,阿爸?”

“嘿嘿,强大的野贡土司家族难道不为他的女婿和女儿着想吗?我们两家一连起手来,都吉不过是一片被江水冲走的树叶而已。”

“阿爸,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和都吉家打仗?”

“哪里有不靠战争就得来的领地?”

“阿爸,其实……其实,阿爸,我并不想离开东岸,也不想离开你和阿妈。”

“雄鹰的翅膀硬了,岂能不高飞?”

“阿爸,你知道的,我喜欢贝珠。”

“你不是那个狐狸变的女人的对手,她会害你的。”头人一针见血地说。

“那谁是她的对手呢?”

“你的哥哥,他比一只狐狸更聪明。我已经想好了,让扎西平措娶贝珠。他的聪明和狐狸的狡猾结合起来,朗萨家族的财富便可以多得把澜沧江阻塞起来。对岸那些家伙只会靠脚力赚钱,如今这个世道,真正有权有势的,是那些会动脑子的人。马蹄跑得再快,没有人的脑子快;人跑得再远,没有人的想法远。”

那时峡谷里藏族青年的爱情无论再怎么轰轰烈烈,感天动地,最后都得由长辈说了算。哪怕是贵胄世家的少爷,在娶谁为自己的妻子问题上,也没有绝对的自由。

“就……就让我也做嫂子……贝珠的男人吧。人家西岸都吉家的两兄弟都合讨了一个妻子呢。”达波多杰已在心里向佛祖许了一万个愿,如果他不能完全占有贝珠的爱,就祈请慈悲的佛祖把这份爱留一半给他吧。谁叫他是当兄弟的呢。他又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我会好好爱她的,甚至比哥哥更爱。”

白玛坚赞头人挥起马鞭给了小儿子肩膀上一鞭子,“我可不愿我的两个儿子都被一只狐狸迷住,兄弟共妻是那些黑头藏民才喜欢做的事儿。记住,一个贵族的婚姻并不仅仅是爱情。在自家的床上找不到的快乐,到牧场上找个牧羊姑娘就是了。”头人以自己往昔的爱情现身说法。

达波多杰挨鞭子的地方火辣辣的。那一鞭子决定了他们两兄弟命运多舛的爱情,也将达波多杰的春梦抽跑了。但是那颗深藏不露的爱心,却是再重的皮鞭也打不跑的。他在心里发誓,就是太阳把月亮熔化了,他也不会去野贡土司家。他今生的爱情,即便是凋零的桃花被风吹走,即便是湖里的月亮被涟漪揉碎,他也要催马扬鞭,升天入地,将它一片片、一丝丝地拾掇起来。哪怕它已然破碎,不再完美。但对一个被无端剥夺了爱的权利的人来说,他永远都在期待凋零的桃花再浴春风,湖里的月亮跃上夜空,梦中的情人春宵共度。既然一只狐狸可以变为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么乌龟会长毛,兔子会长角,老鼠也会蹿到天上去。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存在着绝对不可能中的可能,你只要把心锻造成铁,把牙磨砺成钢,要实现这一切都不会很难。甚至比阿妈把酥油和茶打在一起,便成了酥油茶还容易哩。

3 冰雹

在佛祖的慈悲还没有惠及到藏东这片隐秘的土地以前,宇宙被一个更高级的神灵所控制。他在天空中种植星星,放牧白云,燃烧起一个永不熄灭的大火塘——太阳,让它的温暖驱散大地上的漫长寒夜;他还把月亮配为太阳的妻子,在上面筑起闪闪发光的宫殿,让黑暗的夜晚从此有了悠长的歌声和绵绵的思念。

这个伟大的神安排好了天上的世界,便开始慢慢雕塑大地上的一切。高耸入云天的雪山从海底升起,起伏的山峦被荡平为草场,深陷的洼地积水为湖,巨大的岩石被冰川带走,澎湃汹涌的江河切割出深不见底的峡谷。

等他安排好这一切不久,勤劳坚忍的藏族人来到了澜沧江峡谷两岸,人的命运开始被神的力量所安排。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渺小,而神的旨意上来自天庭,下直达人间。那时天上的神灵不是以他们威猛庞大的身形和深厚诡秘的宗教学说为普通的信众认知,而是以他们不同的颜色为人们所熟悉。以卡瓦格博雪山下的澜沧江峡谷来说,东岸的僧众信奉的是格鲁派的黄教,寺庙叫迦曲寺,由年轻的扎翁活佛住持;西岸的人们则供奉着宁玛派的寺庙,寺庙为云丹寺,由年迈的贡巴活佛住持。黄教的迦曲寺与红教的云丹寺相比,香火更旺盛,势力更雄厚。这也意味着,它代表神灵说的话,更有分量。

红色和黄色,是那个年代峡谷里最直截了当的宗教色彩,它们不仅体现在僧侣们的服饰上,还深深地烙在人们的心灵。虽然大家供奉的都是同一个佛祖,可是佛祖身后的菩萨们却代表着不同的佛教学说和流派。普通信众倒不明白哪一种教派更为优异,他们从祖辈那里秉承信仰的传统,只要村庄附近有座寺庙,就自然会有去布施进香的人。

然而,教派之间的竞争,却从来没有在佛的慈悲下有丝毫的谦让。两个教派的喇嘛们为了争夺神灵的代言权和俗界的僧众,已经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斗法弄权很久了,因为谁能代表神灵说话,谁就能够以神的名义在世俗社会中发号施令。所以他们不仅控制着瘟疫、冰雹、泥石流、地震、洪水这些经常带给人们灭顶之灾的魔鬼,还控制着牧场上牛羊的交配、峡谷里庄稼的生长,以及人们说话的轻重。甚至朗萨家的大儿媳妇贝珠每个夜晚的叫床声,寺庙里那些在平常嗅花也是罪过的喇嘛们,也要来管一管了。

从寺庙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毁灭一切的冰雹要来了。尽管它并不直接由一个女人的叫床声招引来。

人们还记得,五年前的那场拳头大的冰雹,把牧场上的牦牛打得遍地乱窜,尸横遍野,快要收割的青稞就像被洪水冲了一般,地里光秃秃的,连一根青稞穗都看不到。凌厉的冰雹把地上所有软弱的东西全部打进土里一尺深。

白玛坚赞头人从自己宅院的楼上向河谷地带望去,可以看见大片快要成熟的青稞地,它们和绿荫匝地的核桃树,幢幢低矮的藏式土掌房,以及再下面的黄色澜沧江,还有起伏的山冈,构成了大地上的一幅巨大的氆氇。他实在难以接受魔鬼的冰雹将把这美丽的氆氇撕碎、卷走的结局。那相当于打劫了他一年的财富。而当他再放眼往澜沧江西岸望去时,他看到了一队马帮正拖着长长的队伍迤逦在峡谷那边的山道上。哼,那些家伙才不担心冰雹的灾难呢,他们驮出去的是货物,驮回来的是银子。澜沧江峡谷就是被冰雹填平了,都吉家库房里的银子也不会少一锭。

不行。白玛坚赞头人想,我要让穹波喇嘛做法事把冰雹全下到澜沧江西岸去。他还真有这个本事,五年前的那场摧毁一切的冰雹,穹波喇嘛通过作法保住了寺庙的土地。而其余的地方,哪怕只和寺庙的土地隔着一条土埂,也被冰雹摧毁得一片狼藉。

穹波喇嘛是澜沧江东岸迦曲寺的天气咒师,这个被认为澜沧江峡谷里唯一掌握了制伏魔鬼秘密咒语的防雹咒师,是一个能控制天气变幻的行家。他就像是来自阴间的无名小鬼,瘦小、阴鸷,满脸晦涩,身影飘拂,经常是你明明知道他就在你身边,但是转眼就不见了他的踪影。这样的人就是太阳照在身上,你也很难看到他投射到大地上的影子。常与魔鬼打交道的人,就像屠户身上永远都有血腥味一样,他呵一口气你也能嗅到萦绕在他头顶上方的鬼气。从他身上那件近似发黑、布满沧桑的法衣上,人们可以看见他和魔鬼多年搏杀的光荣历史和种种神秘的痕迹。一些时候他赢了,魔鬼败逃的身影在法衣上清晰可见;而更多的时候他是失败者,法衣上永远不会褪尽的污秽和袖口、领边,还有衣角边处筋筋吊吊的布片,便是一个饱受魔鬼重创者的缕缕伤痕。这里是魔鬼的牙齿咬的,那里是魔鬼的利爪抓的,而下襟处这一块黑色的东西呢,它是魔鬼狂笑后飞来的吐沫。穹波喇嘛经常对人们如此说,以让大家知道干这一行的危险。

多年以前,穹波喇嘛曾经名扬澜沧江峡谷。在与西岸云丹寺的仁钦喇嘛斗法的战斗中,他让东岸的僧众见识了他诡秘超群的法力。西岸红教的仁钦喇嘛是个年轻的幻术大师,他既可以让身子变成一缕青烟飘走,也能让一座清澈的湖泊刹那间成为一片血海。在五年前那场席卷峡谷两岸的冰雹灾难中,人们看见分属两个教派的神巫为了自己教派的荣誉,各自隔着一条峡谷,在一座山头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团大团的雹云在他们的咒语驱赶下忽东忽西,忽低忽高。后来,天空中的雹鬼对人间的是非恩怨实在不耐烦了,干脆将冰雹的灾难兜头砸向峡谷两岸。这场空前绝后的冰雹让澜沧江峡谷一年都没有恢复生机。当俗界的人们不和时,魔鬼是最有机可乘的。穹波喇嘛和势力弱小的红教僧侣打了个平手,心有不服,便提出和仁钦喇嘛单独比试法力,谁输了,谁就离开峡谷,丧失替神说话的权力。

这场两个教派的神巫的斗法很久以后都还在被人提起。他们先比谁飞得更高,穹波喇嘛一跃就蹿到一棵古树的树尖上,对岸的仁钦喇嘛却飞进一团白云里;穹波喇嘛见自己输了,又提出看谁能变得更小,仁钦喇嘛一下将自己变成了一粒菜子,穹波喇嘛马上拿出一个石磨来,将那粒菜子赶到石磨里碾压,仁钦喇嘛在石磨里痛苦地叫唤,俯首认输,穹波喇嘛才放他出来。这时,仁钦喇嘛又提出最后赛一盘,比谁可以吞吃掉对方。穹波喇嘛化作一条巨大的蟒蛇,仁钦喇嘛就化身成一头豹子。豹子一口把蛇吞下去了,但是蛇钻进豹子肚子后,将它的肠子咬得千疮百孔。豹子跑了九十九座山,最后跳进一个雪山下的湖泊里,才把肚子里的蟒蛇从肛门处拉出来,这时那碧绿的湖泊已经变成血红色的了。就这样,黄教的穹波喇嘛赢得了胜利,红教的仁钦喇嘛只有远走他乡。

在那个单纯的年代,天空是神灵和魔鬼驰骋的战场,谁控制了天空,谁就可以代表神灵说话。因此,善良的人们会推举一些拥有某种神秘特质的修行者,请他们代表人类与神界互通有无。既传递尘世的祈求,又代言神灵的旨意。于是,每当有灾难来临时,神巫们便成了历史舞台上的主角。即便他们不能改写历史,也能让历史蒙上一层鬼魅的色彩。

现在,这个天气咒师站在白玛坚赞头人面前,摇头晃脑地说:

“天上的雹鬼是我的朋友。当他听到我的咒语时,冰雹会像撒青稞种子一样,绝不会撒到田埂边上。只是……”他吐吐舌头又不说了。

“只是什么,说吧。要我给寺庙供养多少布施,你尽管讲。”头人催促道。

“倒不是那个意思。”穹波喇嘛说,“尊敬的头人,你的宅院里晚上太不安静了。我看见雪山的神灵都在皱眉头呢。”

白玛坚赞头人明白了,他抱怨道:“这个狗娘养的扎西,不要说雪山上的神灵睡不着觉,连我都被他们两个搅得寝食难安了。”

穹波喇嘛晃着脑袋说:“峡谷里都在传闻,少夫人再这样叫喊得连鸟儿都不敢回自己的窝,喇嘛们就无法早起为佛菩萨念经了。”

头人不好意思地为自己的儿子辩解道:“我急于想把朗萨家族的血脉传下去,那个家伙就只有夜夜苦干啦。可是播种也得讲究季节哩。嘿嘿嘿嘿,穹波喇嘛,男人年轻的时候,都有乱抽马儿跑的荒唐举措。我会跟他打招呼的,让他的女人把高兴憋在肚子里。”

“至少在做法事的这七天里,峡谷里不能有污秽之事和山猫的叫声。”

头人说:“只要能把冰雹都下到西岸去,我把峡谷里所有的山猫都赶尽杀绝也没有问题啊。”

达波多杰怎么知道即将要做的驱雹法事和他心爱的嫂子夜晚的歌声有什么联系呢?这几天当他再也听不到那令人骨蚀魂销的尖叫声时,他还以为贝珠和哥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他看见扎西平措这几天跟着父亲到处张罗驱雹法会的事,而嫂子神色晦暗,无精打采,眼窝里的妖气也收敛了许多,天上厚重的乌云明确无误地印在她的脸上,仿佛峡谷里即将要来临的冰雹就躲在嫂子贝珠的脸色后面。这个娘们儿,要被爱的雨露滋润,她的脸上才有阳光。达波多杰暗地里想。

三天以后,澜沧江峡谷东岸驱除雹鬼的坛城设在一座有黑色泉眼的小山头上,女人和狗从来不准来这个地方,它的背后就是迦曲寺。峡谷两岸一座座险峻的山峰被乌云映衬成灰暗的铅色,使人们的心情愈发沉重。这些从前看上去挺拔、巍峨、像男人一样伟岸的大山,现在似乎变成了强敌面前的哑巴和懦夫。天上大团大团的乌云顺着澜沧江峡谷由北向南往前冲,往下压。天宇中窜来窜去的狂风成了乌云的帮凶,使它显得声色俱厉,这是暴戾的魔鬼兴奋的尖叫声,意味着他随时都可能把无情的惩罚施加给峡谷里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人们。

穹波喇嘛关于冰雹的预告非常神奇和准确。在这之前,天空万里无云,晴朗透彻。可是当东岸驱除冰雹的坛城以及按穹波喇嘛的吩咐为雹鬼布施的供养准备完毕时,天界的魔鬼便挥舞着闪电的鞭子,驱赶着铺天盖地的乌云像澜沧江水一样涌来了。仿佛两军对垒,双方都作好了充足的准备。

一场人与魔鬼的战争即将打响。战斗的双方一方在天空,一方在地上,天上的敌人看不见,但居高临下,来势凶猛,威力无比;大地上的抵抗者在天昏地暗中显得渺小而卑微,可他们已作好了殊死抗争的准备。澜沧江东岸的男人们围着坛城跪了一地,迦曲寺的扎翁活佛还带来了所有的僧侣,为穹波喇嘛助阵。

穹波喇嘛的浑身披挂使他看上去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脸上和手臂上都涂抹了死人的骨灰,据说凭此可以吓唬天上的雹鬼,但这让他看上去像刚刚从地狱里赶过来的人。他身上的阴森鬼气就像一个活佛的慈悲一样,令善良的信众不能不心生敬畏。他的驱赶雹鬼的法器也由助手们摆满了坛城,一块黑色的石头最为珍贵,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它带着一团烈火从天而降,当时它尖锐的呼啸至今还在人们的耳边回响。一个老喇嘛解释说它是一个能驾驭风的神女的化身,这位女风神骑着四季风在藏区各地巡行,怜悯众生,扶弱除暴,拥有法力的喇嘛借助它的力量可以驱散天空中的雹云。此外,坛城上还准备了法铃,金刚橛,人胫骨法号,羊皮鼓等法器,以及里面装有咒语的驴、狗、猴、蛇、乌鸦的头骨,还有一只被杀后掏空了身子的母山羊,人们在它的身子里填塞了捕捉雹鬼的咒语,然后把它吹胀后支在一根松树枝上,当天上的雹鬼看见这只肥大的山羊想飞扑下来吃它时,他绝不会想到穹波喇嘛在山羊的四只蹄上已经绑好了隐秘的拘鬼牌。穹波喇嘛解释说:“贪婪将使雹鬼束手就擒。”

穹波喇嘛首先说:“这场魔鬼的冰雹由峡谷的西岸而生,理当驱赶到西岸去。那边的人家生下蛇首人身的怪物,则意味着魔鬼就要来到峡谷里啦。都吉的女人生产那天,我看见一条大花蛇从一团乌云背后蹿到了西岸。西岸那个妇人产下的怪物,就是雹鬼派来警告众生的小鬼。”

穹波喇嘛进而宣称:“本来它是想蹿到东岸来的,但是,我作法将它赶到西岸去了。”

人们都知道,在穹波喇嘛的腰上,常年拴着一根套毒蛇的绳索,它是用死尸皮做成的。峡谷里的毒蛇一般被认为是魔鬼的化身,很多时候它们并不是从灌木丛中、从阴暗潮湿的山涧里蹿出来,而是携带着阴风从天而降。幸好有法力无边的穹波喇嘛,他站在雪山上,将手里的毒蛇套绳一扔,就可以在半空中将魔鬼派遣来的毒蛇牢牢套住。

今天,为了证明自己的法力,穹波喇嘛还叫人抬出来一张巨大的蛇皮,它足有横跨澜沧江两岸的溜索那么长,比一个强壮的康巴汉子的腰还要粗,八个年轻的喇嘛抬着这堆蛇皮还气喘吁吁。在它的上面有火燎的痕迹,有刀砍的伤疤,还有穹波喇嘛的咒语,像牛身上的烙印一样烙在上面。

“请看,在它逃走的时候,留下了这张皮。它是被我的咒语赶到那边去的。”穹波喇嘛补充道。

“那么,西岸那边的红教喇嘛,也可以作法把这条魔鬼的蛇赶过来啰。”迦曲寺的扎翁活佛问。他是一个坐床不到三年的住持活佛,嘴唇上刚长出毛茸茸的胡须,可以说,他还是一个孩子。因此,无论是控制神灵的法力还是学识,都还要向穹波喇嘛请教。

“不是把这条魔鬼的蛇赶来赶去的问题,而是峡谷里的冰雹到底要被驱赶到哪一边的事儿啊。”穹波喇嘛高声说。

“这可是众生的大事!”跪在人群中的白玛坚赞头人应声说。

“寺庙常年领受尊贵的朗萨家族丰厚的布施,当然会用无上的法力,把冰雹像吹一片树叶一样地吹过去。”穹波喇嘛向白玛坚赞头人躬身说。

“向喇嘛上师们奉献丰厚的供养,朗萨家族倒是每年都不曾少一丝一毫。可是,我们峡谷东岸也有不受喇嘛上师们的法力护佑的时候。”白玛坚赞头人略带嘲讽地说。

穹波喇嘛自然知道白玛坚赞头人话里的意思,他面色阴晦地说:“上师的法力如果受到外道的干扰,也会走偏差。雪山上的神灵可以作证,五年前的那场冰雹,我已经将它赶到西岸了,可是,那边红教的仁钦法师又把它赶过来了。俗界的战争打到了神界,神灵自然要降怒于我们了。”

“哦!”白玛坚赞头人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和魔鬼打交道的喇嘛,会心地说,“我明白了,你们喇嘛既要供奉神灵,又要排除外教的干扰;而我们呢,只想头上永远飘着吉祥的彩云,而不是今天这黑暗地狱里的乌云啊。”

穹波喇嘛向着头人一吐舌头,许多人都看到了有个绿头小鬼在他的舌头背后阴笑。“还是尊贵的头人最知道神灵的旨意。”

白玛坚赞头人冷笑道:“反正,俗界的战争,也是可以用神的名义来进行。”

穹波喇嘛眨眨眼睛说:“神灵有时也会借助人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头人肥厚的手掌一击:“那么,我们就和神灵有一笔交易了。它赐予我们马刀跳出刀鞘的理由。”

这时,一直跟在头人身后的管家益西次仁一语道出了穹波喇嘛和主子的心里话:“西岸的那些戴红帽子的喇嘛和信奉红教的黑头藏民,早就该丢进澜沧江了。”

迦曲寺的扎翁活佛虽然年纪还小,但也被这话吓了一跳,他正在师傅的带领下学佛经,忽然听到大人们讨论杀生的问题时就像谈论牧场上牲畜的去留。这与他在经书上、从上师的教诲中学的东西是多么不一样。因此他不得不嘀咕了一句:

“这有违佛祖的慈悲啊。”

扎翁活佛身边的经师卡松堪布躬身道:“活佛说的是。可是把走上了邪道的人引导回来,也是佛祖的慈悲啊。”

扎翁活佛当年是以卡松堪布为首的转世灵童寻访小组在一个牧人家找出来的,这些年来也由他亲自领着扎翁活佛学经。迦曲寺的内外事务,现在还由卡松堪布说了算。

扎翁活佛此时显示出与他的同龄人不一般的非凡气质,“不管你们把冰雹赶到哪里,都始终要落到大地上。大地上的众生难道不在佛陀的悲悯之下吗?”他捻着手里的佛珠低声说。

卡松堪布再度躬身,“活佛的悲悯广大无边。”他又转身瞪了穹波喇嘛一眼,“俗界的事情犯不着你操心,管好天上的事就是了。你的法力到哪儿去了?”

穹波喇嘛应诺一声,躬身回到坛城前,用虔诚的祈诵语迎请一个叫墓主女的怒相黑女神,这位能帮助人类战胜冰雹的黑女神身着人皮衣服,手持人的胫骨法号,在神界御风而行。她存在于虚空中,存在于喇嘛们的神鬼世界,只有那些开了天眼的人才可以看见她,也只有那些掌握了神灵世界的言语的密宗上师们,才能成为她的朋友。穹波喇嘛的祈诵词虽然用的也是人的话语,但是它是飘拂空灵、优美虔诚的语言,神界的黑女神当然能听到这来自人间的颂词的。

然而,令人惊惧的是,穹波喇嘛的祈诵词念了三遍了,天上的乌云却一点也不见消散的迹象,反而翻滚得像澜沧江里的洪水,地上的大风愈发变本加厉。大地在颤抖,人的心也在颤抖,仿佛每一个人都被魔鬼一把捏住了脖子,连喘口气都很困难了。穹波喇嘛的经文也越来越没有了底气。人们像被推到屠宰场准备引颈就屠的牲畜,在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面前束手无策。

峡谷里的狂风像千万根飞舞而来的鞭子,抽打在人们的身上,抽打着瑟瑟发抖的大地,拳头大的石头被它抽得满地乱滚,胳膊粗的树枝一根根地被折断,澜沧江水也被打得不停地蹦跳,哀号着往下游逃。坛城上竖起的经幡旗在狂风的抽打中噼啪直响,上面印的咒语和驱鬼的画符也被吹得满天乱飞,像败下阵来的兵勇,溃不成军。

“狗娘养的……”跪着的白玛坚赞头人恨恨地嘀咕了一句,转眼又换了口气,“神圣的佛、法、僧三宝啊,求你怜悯怜悯……”

穹波喇嘛这时也有些张皇了,只见他吹起人胫骨法号,让凄厉尖锐的法号声刺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但其效果非但没有吓唬住天上的雹鬼,更多的是让人们感到绝望和恐惧;一招不行,穹波喇嘛又舞起了手中的金刚橛,跳起了凌空蹈虚的舞步,他边唱边跳,直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可天上雹鬼的笑声却越来越近了,人们甚至已经在乌云中看到了魔鬼恍惚的身影。

白玛坚赞头人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不满和狐疑,“穹波喇嘛……”他有些恼怒地喊了一声。

“是……是是,”穹波喇嘛揩掉额头上的汗水,“墓主黑女神……大概是没有听到……”

“难道你的咒语被风吹跑了吗?”白玛坚赞头人提高了声音。

“咒语法力无边。”穹波喇嘛孤注一掷,回身取出一个筛青稞的筛子,高声说,“看看吧,青稞可以从其间筛过,风也可以从中间穿过。但是,在咒语的法力前,你们会看到,水也是有神性的。”

他边说边把筛子迎向满天满地的狂风,风从筛子眼里“嘶嘶嘶”地滑过,像无数支飞扑而来的箭镞。然后穹波喇嘛放平了筛子,念起了谁也听不明白的咒语,这时他的一个助手将一壶水缓缓地倒进筛子里,就像在梦中人们经常遇到的情景一样,筛子里水慢慢地涨上来了,而筛子下面滴水不漏。仿佛那是一个竹盆,而不是筛子。

“哦呀——”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当穹波喇嘛的咒语戛然而止时,筛子里的水“哗”地一下全漏光了。

“哦呀!”人们又是一声惊呼。

“看啊,神的力量无处不在,它可以堵住筛子眼里的水,当然也就能战神天上的雹鬼。”穹波喇嘛说。

“可天上的雹鬼却不听你的。”跪在白玛坚赞头人身后的小儿子达波多杰说。

穹波喇嘛瞪了这个还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一眼:“那是因为对岸的那些喇嘛上师也没有闲着。他们正和魔鬼串谋哩。”

人们往峡谷的西岸望去,果然看到那边的一座山头上也有一群红教喇嘛的身影在忙碌,有深沉浑厚的法号声从江对岸传来,那法号竖起来有屋檐那么高,需两个喇嘛才能抬得动它,其声音有如江水的轰鸣,天上的乌云也被红教喇嘛们吹出来的单调沉闷的音调驱赶着,往东岸一个劲儿地跑。在他们的身后肯定也有一个坛城,也有一个天气咒师在仗剑作法,扮神驱鬼。而这边的人们不得不悲哀地发现,宁玛派红教喇嘛们似乎占了上风,西岸那边虽然仅仅只隔着一条澜沧江,可是天空晴朗,甚至还有阳光照射到一些山头上。

“那边的仁钦法师,不是已经被你的法力赶走多年了吗?”白玛坚赞头人气哼哼地问。

“魔鬼已经跟那边的人成朋友啦。看吧,魔鬼的雹云在随着他们的法号声起舞哩。”穹波喇嘛悲哀地说。

卡松堪布恨恨地说:“这些旁门左道的教派,都是魔鬼的帮凶!”

白玛坚赞头人站起身来,冲着澜沧江西岸大声喊:“既然他们可以把冰雹赶过来了,那么,我们就只有杀过江去,把对岸的大小魔鬼,像打扫神龛前的灰尘一般,统统打扫干净。”

“哦呀!”黄教的喇嘛们扇起了胸前宽大的袈裟,用拳头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就像擂响了一面面战鼓。

“哦呀呀!”东岸的人们也跟着吼叫起来。乌云已经压到了他们的头顶,男人们要是不吼这一嗓子,恐惧便会击倒他们。

仿佛为了印证白玛坚赞头人的战争宣言,在人们的惊讶还没有彻底从脸上消失时,一场不大不小的冰雹兜头向澜沧江东岸砸了下来。穹波喇嘛精心搭起的坛城,坛城上的法铃,金刚橛,人胫骨法号,羊皮鼓,拘鬼牌,不会漏水的神秘筛子,还有向苍天跪下的信众虔诚的祈祷,全都被冰雹砸得叮叮咚咚一阵乱响。村庄里的几个老阿妈,正在自家的土掌房屋顶的香炉前虔诚地煨桑,像山崩一样砸来的冰雹让她们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被击倒在房顶上。

人们看见穹波喇嘛的咒语像炸了群的鸟儿,在密集的冰雹中慌不择路、四下逃窜。他已经面无人色,上下牙磕得比冰雹砸在地上还要响。山头上的众生像中弹一样地被冰雹打得东倒西歪,四处躲藏。一群藏狗被冰雹打得发了疯,竟然对天狂吠,它们绝望而无畏地一次次跳起来,向天空中的雹鬼攻击,许多藏狗的牙齿都被打飞了。这些向来敏捷如闪电,奔跑似疾风的家伙,现在无处可藏,也无处可跑了。

一场迅疾而短暂的冰雹,嘲弄了穹波喇嘛的法术,宣告了魔鬼的胜利。这场胜利并不意味着魔鬼控制了人类,而是它破坏了峡谷的宁静。东岸的人们,无论僧众,都把这场冰雹的灾难看成是西岸的红教喇嘛赶过来的。寺庙找到了排斥外教的理由,俗界以神的名义作好了领地扩张的准备。

在众多的魔鬼中,有一种魔鬼叫做搅鬼,它的职责就是挑起人们的不和,让误解、偏见、嫉妒、仇恨充斥人的内心。当大地上战火纷纷、尸横遍野时,人们才会看到搅鬼得意扬扬远去的背影,听到它狰狞的狂笑。在传说中,搅鬼是一个有九条舌头的魔。藏传佛教各个教派的上师们,虽然精通经典,苦修密法,博学悲悯,心胸博大,但还是常常被搅鬼搅晕了他们的头。

田野调查笔记(之一)

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个秋天,我来到澜沧江峡谷时,江河犹初,雪山依旧,古老的传奇与故事依然在一座座村庄、一道道山梁、一丛丛杜鹃花之间到处生长。澜沧江水不舍昼夜,奔腾不息,峡谷里的大风浩荡北来,夹带着雪域高原的清新气息和凌厉冷峻,刮跑了都市人积淀了多年的烦恼。藏族人煨桑的青烟在峡谷里飘荡了一千多年,仿佛它们从来就没有断过,在每一座雪山垭口,玛尼堆越堆越高,经幡旗越挂越密,神灵的身影似乎并没有远遁,就在人们的身边,他们的足迹即便在这个网络化信息化的时代也同样清晰可见。

豹子谷是一条幽深而狭长的箐沟,这样的箐沟在藏东南切割纵深的高山峡谷地区随处可见。谷底怪石密布,流水潺潺,林木森森,许多地段终日不见阳光,像史前时代的某个场景。我和我的一个康巴弟兄培楚溜到谷底的时候就想:那头传说里的豹子,一定就隐藏在前方的那块巨石下,正等待着给我们致命一击。

当然,在现今地球上到处都人满为患的时代,豹子只能生存在传说里,哪怕是如此偏远幽静的山谷中,你要想撞见一头豹子,真要前世修得好福分呢。

培楚的村庄就在豹子谷的上方,村庄名为肯古,其藏语意思为“建在悬崖上的古碉楼”。从山谷的对岸望去,村民的房舍全用石头垒建起来,直接矗立在悬崖峭壁上,鳞次栉比得像一座中世纪时期的小城堡。但是它没有城镇的喧哗,只有山地村庄的古旧、朴素、宁静以及令人感慨的坚忍。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建村庄呢?是因为战争的缘故吗?我问培楚。

回答是:不,因为我们的先人要把稍微平坦的地留给庄稼和牛羊。

的确,豹子谷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平地,能放平一只桶的地方,都是上好的庄稼地了。村庄里的那些孩子,就在悬崖边的斜坡上滚来爬去地玩,真担心他们一时玩得高兴,不小心就掉下去了。但是培楚说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村庄里发生过。这让我很怀疑他的话,城里的孩子过马路还时常令人揪心呢,村庄里的孩子在悬崖边玩就没有失足的可能?

可是培楚用哲人一般的话回答道:你可见雄鹰在悬崖上掉下来过?

我不是雄鹰。走在村庄狭窄崎岖的小道上,我随时担心自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了对自己究竟要掉下去多深心里有个底,我提出想到谷底看一看,于是培楚就对我说,豹子谷里到处都是孤魂野鬼的冤魂,你敢去吗?

我舔舔自己发干的嘴唇,说,你陪我去,我就敢。

在谷底,我们歇息在一块巨石上,下面溪流湍急,清澈如碧玉流淌;身边冷风嗖嗖,阴森似冥府阴曹。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一人前来。因为我知道,从前,有豹子常从山谷里蹿出来吃人。一些葬身豹口的倒霉鬼的阴魂,说不定还在谷底游荡哩。

什么时候开始再没有豹子了?我问。

解放以后吧。培楚说。解放以后,人们就不太相信老人们讲的传说了,说是迷信。他又补充道。

那么,你们所说的豹子,究竟是在传说里,还是真的就有?和我的康巴朋友们交谈时,我时常想分清他们告诉我的故事,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传说。

真的有豹子。培楚肯定地说。在豹子谷的山口,一个赶马回来的人被叼走了,他们家就在我家的背后,他是我爷爷的一个好朋友,人们后来只找到了他的一只藏靴。扎西家的奶奶,刚结婚一年多,到谷底来打柴,也被豹子拖走了。还有两个谈恋爱的年轻人,到山口的那个水磨房磨青稞,进去了就再没有出来。

都是过去的事情啦,说着说着,假的也变成了真的,真的则变成了传说。我故意刺激培楚,想挑起他更多的话头。

培楚说,虽说很久没有见到过豹子的身影了,但是我们叫习惯了。再说,豹子谷的叫法和喇嘛们有关。

哦?我顿时来了兴致,我知道我又该面对神灵们的世界了。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的老百姓信奉的是宁玛派,也即是藏传佛教中的红教。有一年,一个黄教活佛和一个红教活佛陪皇太子到康区视察。皇太子对黄教活佛尊敬有加,而对红教活佛却十分冷淡。红教活佛的一个侍者就悄悄将一把荆棘绑在皇太子的马尾巴上,待马走到悬崖边上时,红教活佛的侍者猛打马屁股,马一摇尾巴,荆棘刺得马受了惊,就把皇太子颠到悬崖下摔死了。

于是,皇帝下令杀尽天下的红教喇嘛,强迫天下所有信奉红教的信徒改宗黄教。大军所到之处,红教寺庙被焚,红教僧侣的头颅满地乱滚。当他们杀到康区的时候,最后一座红教寺庙的僧侣们进行殊死的抵抗,大军的马蹄践踏了红教寺庙的大殿,喇嘛们被追杀到肯古村的悬崖边时,一个红教高僧把整支军队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一个将军问他,你们不是说自己是知道前世、今生、来世的智者吗?你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脑袋落地?答对了就饶你一命。

红教僧侣回答道,今天。

但在要杀人的将军面前,被杀者永远给不出正确的答案。那将军说,哈哈,今天要到天黑才算完,正确的答案是——现在。赶快祈祷吧。

红教僧侣慨然答道,我修行一生,虔诚地供奉佛、法、僧三宝,现在才终于明白,一颗有信仰的脑袋,当然没有将军杀人的刀来得快。不过世上还有一种东西比将军的刀更快。

将军问,那是什么?

红教僧侣回答说,是我的咒语。

红教喇嘛在将军的刀挥舞过来的时候,祈请雪山上的神灵满足他最后的一个心愿,让他变成一头护佑红教教派兴盛发达的豹子。

将军手起刀落,喇嘛人头落地。那脑袋滚下了山谷,身体却被大地吸收了,就像泼到旱地上的水一样,眨眼就不见踪影。将军刀刃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净,他就看见一头豹子从喇嘛脑袋刚滚下去的山谷里冲了出来。将军命令士兵向豹子射箭,可是那些射出的箭到了豹子跟前,纷纷变成了鲜花。到一条山谷里都是鲜花时,豹子冲到了将军的队伍前。

培楚的故事讲到这里时,我们面前浓绿的山谷仿佛都在淌泪,我们也仿佛看到了满谷血红摇曳的鲜花。

你是说,一个人可以在他的今生立时转世为一头豹子?我问。

培楚回答道,我小时候家里的老人就告诉过我们,有些面对神灵的祈求,只要是纯洁的,高尚的,为他人的,神灵会立即答应你的愿望。而有些为自己的祈求,神灵就会等上一段时间才会满足你。按现在的话来讲,就是要研究研究。

噢!难怪我们的祈祷大多数都得不到应验,因为我们都是临时抱佛脚的人,而且只是为自己祈祷,并不为他人,甚至为自己的仇人祈祷。因此我们享受不到神灵的庇荫。

那头豹子后来怎么样了?我怅然地问。

将军的队伍退回去了,红教寺庙里的香火才延续到现在。只是在我们这一带,红教的寺庙已经不多了。

噢。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你一定以为这只是传说。培楚说。

不,这是你们的一段历史。我肯定地回答。

4 爱与梦

在玉丹看来,没有哪年的夏季,有今年这样多的雨水;也没有哪年的高山牧场,像今年这样长满漫山遍野的忧伤。那些从草甸的边缘一直开到天边的花儿,那些碧绿的青草尖上缀满的露珠,那些明净似镜、如绿宝石一般的湖泊,还有那些从远方的雪山上滑翔而来又振翅而去的雄鹰,以及飘在雄鹰身后的情歌,舞在阵阵松涛里的舞步,都有一个人的身影在飘逸,有一张纯净的笑脸在荡漾,有一双明媚的眼睛在闪烁。偌大一片高山牧场,如今放牧的不再是白云一样的羊群,只放牧着一颗思念的心;整整一个夏季,天上飘下来的也不是如注的雨水,而是一个人孤独的眼泪;草甸上灿若繁星的花儿,已不再开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朵朵都开在玉丹缠绵悱恻的春梦之中。

可是,当春梦成为现实,那个做梦的傻瓜却不知道如何适应这神赐的转变。在一个雨后初霁的黄昏,放牧归来的玉丹还在山坡那头就闻着了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幽乳香,伴随着火塘里湿柴燃烧的爆响迤逦传来。他一个人在这高山牧场上已待了半个月了,与羊群为伴,跟风雨搏斗,和寂寞抗争,在思念里挣扎。遥远的星星和雪山是他的邻居,密林里的野兽是他的朋友,如果说有谁会来到他的火塘,为他煮一壶热茶,温暖他寂寞的心灵,那这个人一定只能是雪山上居住的神灵。

她的确就是痴情的玉丹心目中的女神,玉丹在木楞房门口看到火塘边的达娃卓玛时,感觉她仿佛是驾着一团彩云飘然而来的,刚才他在山坡上就看到一片吉祥的五彩云霞落在了自己的木楞房顶上。

“阿弟,你回来啦。”达娃卓玛落落大方地迎了上来。

“我……我我……你你……”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活在现实,呆呆地站在木楞房门口。

“快进来啊。”达娃卓玛像木楞房里的女主人,上前来帮他卸下身上的一捆柴火。

“还有……还有半个月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回答他的嫂子——自己的妻子——的话。在他出来之前,阿爸交代给他,一个月后,你就可以回来了。他在睡觉的壁板上每天晚上都刻下一道刀痕,那就像一道道寂寞难耐的坎,他必须每日每夜地爬涉,越往后挣扎,那坎就越深,越难以逾越。

“你哥哥让我来看看你,送些吃的来。”

“哥哥……”玉丹的眼眶湿润了。

“快坐到火塘边去吧,茶已经打好了。”达娃卓玛轻柔地说。玉丹忽然觉得这是自己母亲央金在说话,是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声音。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刚到陌生人家做客的大孩子,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卓玛为他递来滚烫的酥油茶,他不知该用左手去接好,还是右手去接更自然。最后他懵懵懂懂地把头伸了过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羔羊。

“扑哧”,达娃卓玛笑了,坐在了他的身边,将茶碗喂到玉丹的嘴边。那时,他喝下的不是醇香的茶,而是达娃卓玛迷人的乳香。他禁不住战栗起来。

“阿弟,你病了么?”达娃卓玛把手摸到了他的额头上。

玉丹抖得更厉害了,不是他的身子在抖,而是他的心在剧烈跳动,就像一只兔子,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他把她的手从额头拿下来,捧在自己的胸前,“卓玛……卓玛……”

“怎么啦?”

“你你你……真好。”

“真的么?”

“真真真……的。”

“你在牧场上好么?”

“好好好好……你……来了好。”

“阿弟,我真怕怠慢了你。你想我了么?”

“想想想想想……”

“你的口里含了冰啊,玉丹?是不是一个人在牧场上,没人和你说话,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不。我不是一个人在牧场上,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也不是没有人与我说话,我天天都在和你说话呢,连梦里都在和你说那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玉丹想说这些话的,但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嘴唇一直在微微颤抖,他的舌头仿佛已不存在,不是被一块冰冻僵硬了,而是被爱融化了。

那个晚上他确实被爱融化得没有自己了,火塘里就像滚进去了一万个太阳,烧得他燥热难当。当他被达娃卓玛拥进怀里,他的战栗搞得木楞房都抖动起来,外面的牛羊也被惊得骚动不安。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体香竟然会令人窒息,叫人晕眩。他一会儿感到自己被这种温暖而迷醉的气流吹得飞了起来,比一只雪山上的山鹰飞得还要高、还要远;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掉进了由温香的肉体构成的湖泊里,他沉溺其间不能自拔,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他的手是多余的,脚是多余的,甚至连身子也是多余的。只有他的一颗心在达娃卓玛温柔的胸脯前横冲直撞、寻找出路,撞得达娃卓玛胸口也一阵阵生痛。达娃卓玛已经有半个月当妻子的经验,她知道男人想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她略带羞涩地指引着玉丹,在黑暗里的激情中畅游。可是这个家伙已经完全乱了章法,他固执而胆怯,莽撞又谨慎。他胸膛里的烈火在熊熊燃烧,身体内的激情在汹涌澎湃,他却打不开黑暗中的门。

于是,他只有在达娃卓玛的怀里嘤嘤地哭泣。

本来,达娃卓玛已经把自己投入进去了,她的身子已经在起伏,她的喉咙里也禁不住发出轻轻的呻吟。对于达娃卓玛来说,这两兄弟就像一个男人一样,都是自己的丈夫。她要在他们面前公平地尽到自己当妻子的本分,就像阿爸说的那样,左边的脸是脸,右边的脸也是脸。可是那个情场上的新手根本不明白这些,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太剧烈,伤害着达娃卓玛了。他竟然爬起来跪在达娃卓玛早已裸露的身体前:“你怎么了,卓玛姐姐?”

“唉!”达娃卓玛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拉下他来,“快躺下来吧,听话,啊?我给你说说峡谷里最近发生的事吧。”

就这样,夫妻间的新婚之夜就成了姐姐跟弟弟讲故事。家里的那头花犏牛下了小牛犊了,它不是花的,而是全身白色。云丹寺的喇嘛说这是一头神牛,要我们好生饲养。前几天来了一场冰雹,东岸迦曲寺的喇嘛作法术想把冰雹赶到我们西岸来,但是贡巴活佛叫人抬出大法号,把飘过来的雹云给吹过去了。你阿爸从汉地进了一大批货,有普洱的茶叶,四川的丝绸,大理土布,还有百货、铁器、盐。马脚子们已经作好了出远门的准备,下个月就出发了。你哥哥这次跟我阿爸一起去,他一去就要一年才会回来,以后我就天天陪你过日子啦,你要快快长大,家里的事就指望我们俩替老人操劳了。东岸朗萨家族的大少爷娶了个狐狸精变成的女人,她漂亮得就像格萨尔王的王妃。峡谷里的女人都说,要是男人们都娶狐狸变的女人做妻子,世道就要乱了。因为所有的女人发现自己的男人虽然在说起这个女人时吐吐沫,可是心却早被她勾走了。你要是看见了她,你也会被她迷住的。

“我不会。绝对不会。”玉丹抬起头来说。

“你呀,在我面前都这个样子。”达娃卓玛点了一下玉丹的脑门,“见到那个狐狸精变的女人了,恐怕会连自己是哪家的人都会想不起来。”

“我在你面前怎么了,卓玛姐姐?我天天都在想你啊。”

“我知道。可是男人是闻不得狐狸精的腥气的,听说那个女人身上会发出来一股妖气,把从她跟前过的男人迷惑住。”

“世界上只有卓玛姐姐身上的气味才是最好闻的。我在山那边就闻着了。”他把头埋在达娃卓玛丰满的胸脯前来回地蹭,就像寻找乳头的牛犊。

“噢,你这个小阿弟啊,什么时候才长得大。”达娃卓玛怜惜地说。

“我已经是大人了。为什么说我还没有长大呢?”

“不,你哥哥才是。你呀,还要等一些时日。”她拥着他,真的就像拥着自己的弟弟,“快睡吧,明早还要起来挤奶呢。”

他果真很听话地睡去了。自到高山牧场独自放牧以来,玉丹从来没有像今晚睡得这样香甜,这样温暖。他连梦都没有做一个,这是他在达娃卓玛走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想把美梦留住,却忘了在比梦更美好的时光里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在梦和爱之间,有的人面临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有的人则打破脑袋也要在这鸿沟间架一座通向彼岸的桥梁。这样的傻瓜自古以来就不少,澜沧江东岸的达波多杰绝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那个狐狸变的女人贝珠已经成为自己哥哥的妻子一个多月了,野贡土司家订亲的彩礼也送上门来了,他还沉浸在欲望的梦想和陷阱里。世上有的陷阱是苦难与折磨,有的陷阱则是幸福与甜蜜,爱情的陷阱也许是世界上各种滋味最多、也最不容易挣脱的陷阱。因为从来都少有人看到里面的危险,身陷其中的人总以为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哪怕为此去死,也是一种幸福的死。如果有人能及时地从这陷阱里挣扎出来,而且还毫发无伤,那他真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家伙啦。

达波多杰还不够聪明,不过,就是一个再聪明的人,在贝珠每个夜晚的尖叫声中和她白天顾盼有情的目光、行事暧昧的举止里,都会迷失自己的方向。更不用说她那四处散发的狐狸精独有的妖气,不要说一个男人,就是一匹公马都会被搞得骚动不安。每当这个女人从达波多杰胯下的那匹叫“贡批”的坐骑前走过时,“贡批”总会忽然高高扬起前蹄,声嘶力竭地在原地折腾。

那场冰雹过后,澜沧江东岸一片死气。倒不是冰雹摧毁了一切,而是接下来的大旱天把一切都蒸发了。当老天该下雨的时候,雨却迟迟下不下来。太阳永远都是明晃晃火辣辣的,天上看不见一丝云彩,本来应该在这个季节舒枝展叶的植物,纷纷像小孩攥紧了的拳头,再也不向人们伸展开它们鲜嫩的手掌。干燥的峡谷里尘土飞扬,天天笼罩在灰蒙蒙的噩梦之中。地里的青稞苗长到该除草的高度了,天上没有一丝雨飘下;当青稞地里可以藏鸽子时,还是没有雨;眼看那大片大片的青稞要抽穗了,人们的汗水已经不足以保证今年不饿肚子,可是天上分管雨水的神灵仍然对焦渴的峡谷没有丝毫怜悯。大地干裂得到处起缝,像一个百岁老人的脸。峡谷两岸那些曾经长流不息的淙淙山泉,全都像老妇人干枯了的乳房,再也不能滋养大地上的万物了。空气中充满呛人的粉尘味,可怜的动物们纷纷被窒息而死,连藏在洞穴深处的蛇,爬出来刚喘上两口气,马上就被晒干了,直挺挺地横在路中央,像从树上折断的树枝。

云丹寺的喇嘛们做了许多场法事,都不能镇压肆虐峡谷里的魔鬼。人们看见他们在与魔鬼的战斗中东堵西防,节节败退,似乎连与魔鬼讲和的可能都不存在。那个掌管天气的穹波喇嘛,在魔鬼面前一败再败,不是他的法力不行,而是他已经不能说话,他曾经巧舌如簧的舌头连口水都没有了。他把舌头吐给人们看,那舌头比风干的牛肉还要硬,谁也别指望它还能有念诵圆润急速的咒语的能力。

迦曲寺年轻的扎翁活佛也病倒了,在自己的禅房里气息奄奄。上了年岁的阿老回忆说,扎翁活佛的前世,曾经拯救过干渴的峡谷。多年前的一场大旱就像现在一样,人们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看到天上的云朵,连澜沧江都快见底了。但是前世扎翁活佛有一天对他的管家说,他想在神灵的面前为众生洗个澡。他在雪山下的一处台地上,祭起了一处坛城,然后他把桶里的水舀出来,从自己的头上倒下去,倒下去……那瓢里的水永远倒不完,仿佛那里面有一个永不枯竭的山泉。水从前世扎翁活佛的身上淌下来,淌到草场上,淌到青稞地里,淌到背水姑娘的水桶里,淌进人们焦渴的心田,淌进一双双湿润的眼窝。从此以后大地上充满悲悯情怀,人们被这情怀温暖,就像被火塘温暖那样。

现在迦曲寺的活佛太年轻了,当然还没能修持到他的前世活佛那样大的法力。澜沧江东岸的朗萨家族眼看今年地里的庄稼又将颗粒无收,而对岸的都吉家却是一派生意繁忙的火热景象。西岸人们已经在打点货物准备去拉萨了。想一想吧,一队马帮至少也有一百来头骡马,一驮骡马驮出去的是汉地的商品,驮回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天旱地涝,虫害风灾,都不能阻挡都吉家的马帮赚钱的势头。天下的好事怎么都让都吉这个黑头藏民的后代占尽了呢?朗萨家的白玛坚赞头人想。都吉算个什么东西呢,他的爷爷,从前还是朗萨家族的佃户,可是现在你看看这个黑头藏民的孙子吧,他的财富可以把澜沧江水堵起来,如果他愿意的话。这几年都吉家的威风盖过了澜沧江东岸的朗萨家族,似乎连山坡上的杜鹃花儿都明了,它们年年开得都比东岸更茂盛鲜艳。

“看来我们该去雪山上狩猎了,也许神灵会像上次那样带给我们吉祥的好运。”白玛坚赞头人站在自家碉楼的走廊上,看见院子里的贝珠和那只终日跟随着她的山猫,忽然想起这个女人给家族带来的满圈的牛羊。他实在忍受不了峡谷里的闷热和死气了,他希望再追到一只会给人带来意外惊喜的动物。

三天以后,头人的狩猎队伍将一头野鹿围在一座不大的山头上,那是一头少见的有六只犄角的漂亮母鹿。对这种家伙不能一枪打死,人们需要不断地激怒它、追赶它,把它撵到实在跑不动为止,这样它强健有力的心脏就能分泌出更多的鹿血。让它在惊恐中为渴望喝到鹿血的人贡献出自己生命的精华。头人吩咐两个儿子各带几个小厮从不同的方向追赶,贝珠紧跟在扎西平措的后面,她满面红光,兴奋异常,在她还是一头狐狸的时候,她是被追杀者;现在她摇身一变,不仅是朗萨家族的少夫人,还成为了一名骄傲的狩猎者。

在快追到山顶时,扎西平措已经隐约看到了野鹿的身影,但是他娇柔的妻子却爬不动那些越来越陡峭的山路,慢慢拖在后面了。扎西平措往后面看了一眼,对身边的一个小厮说:“照看好女主子。”然后就向前追去了。

可是不多一会儿,大少爷就在丛林那边叫那小厮赶快上去,他已经把野鹿堵在一道山崖边啦。仆人走后不久,忽然密林中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凭经验,贝珠认为那是一头大野兽,她想点燃手中的火绳枪,可是一个黑影猛地扑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枪。

“别开枪,嫂子,是我。”

佛祖!达波多杰满头是草地站在了她的枪口前。

“你跑到我枪口前来干什么?”贝珠嗔怪道。

达波多杰笑嘻嘻地说:“来保护你呀,嫂子。”达波多杰看见他嫂子的目光里波光潋滟,像阳光下不平静的湖面。

“噢,阿弟还是一个有心人啊。”贝珠伸手将达波多杰头上的几根草捋下来,“你的帽子呢?”她温柔地问。

“跑丢了。”当她的手指触摸到他的额头上时,达波多杰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

“呵呵,你这个家伙啊,大家都在一心追赶那头鹿,都说它会带来吉祥。”贝珠妩媚的眼光像这个明媚春天里到处飞舞的蝴蝶,在达波多杰早已乱成一团糨糊的脑子里飞呀飞,他已经分不清哪是嫂子明亮的眼睛,哪是脑海里飞舞的蝴蝶。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我的心里没有……没有野鹿,嫂子。”

“那你心里有什么啊?”两只蝴蝶又从她的眼睛里飞出来,盘旋在那个晕乎乎的家伙的脑袋上。

“只有嫂子。”他就像说梦话一般,话一说出口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是吗?”她把眼光里的蝴蝶收了回去,意味深长地说,“可是有的人只想到抓到那头野鹿。”

“那只野鹿再也不会变成像嫂子这样漂亮的姑娘啦。他们都是傻瓜。”达波多杰肯定地说。

“呵,还有比你更傻的人吗?我是一只狐狸精变的女人,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想爱还轮不到呢。”达波多杰有些气哼哼地说。

“你们两兄弟是多么的不一样啊!”贝珠的手再次伸到了达波多杰的头上,在他浓密的鬈发中摩挲,像一条蛇在茂密的草丛中游走。

达波多杰的脑子里仿佛有一万条澜沧江在轰鸣,他战栗地抓住了他嫂子的双肩,“什么不一样,嫂子?”

“你的这一头鬈发,多漂亮,像满山梁开放的花儿。为什么你哥哥就没有呢?”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同时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巧妙地令他的双手从她的肩上滑落下来了。

“因为……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妈妈不一样吧。嫂子,你喜欢我的头发吗?”然后他笨拙地说了一句,“牧场上的很多姑娘也喜欢。”

贝珠忽然拉下了脸:“你干吗不去找那些姑娘呢,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达波多杰辩解道:“牧场上的姑娘哪能和你相比,嫂子?”

“你拿我跟她们比什么?”

“你……你你唱的歌儿比她们的好听。”这个家伙还没有明白一个女人的心,情急之中就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我唱歌儿给你听过吗?”贝珠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

“唱了,在晚上。你的歌儿让峡谷里的夜莺再也不敢唱歌了。”达波多杰再也不想跟自己的嫂子打哑谜。

“啪”,他的脸上挨了一耳光。“别放肆啊,我是你嫂子。你哥哥就在山崖上哩。”

不久以前,当他对阿爸说想和哥哥一起做贝珠的男人时,他挨了阿爸的一皮鞭,现在又挨了这个女人一耳光。可是,与其说那是一巴掌,不如说是一次大胆的亲昵。它比春天的杨柳拂在脸上还要温柔,比夏天里燕子掠过水面还要轻盈,像秋天飘向大地的一枚红叶,也像冬天落在脸上的一片飞雪。

因此,那个挨了耳光的家伙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受到了鼓励。他终于发现在他脑海里飞舞的蝴蝶,原来是嫂子身子里散发出来的妖气变的。那是一只妖蝴蝶啊,它能把男人身体内的欲火煽动起来。在旱季里,有一种满山乱窜的山火叫做“过山龙”,当它烧起来时,连跑得最快的兽类都逃不过它的淫威。而被一个狐狸变的女人勾引出来的欲火,比“过山龙”还要窜得更快、更泛滥。

达波多杰一把抱住了贝珠,把她压在灌木丛中,密林一阵稀里哗啦乱响,像摔倒了一头巨熊。很久以后,他都没有想明白当时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也是很久以后,他也没能弄清楚贝珠是如何从他身下逃走的。就是一只狐狸,也不可能从他激情的严密包围中突围出去。但是那天达波多杰的确一事无成。他明明已经用下身抵住了她柔软的小腹——在对付姑娘方面,他可不是个新手,他也清晰地看见了嫂子目光中的惊惶与羞涩,甚至还看见了她额头上的一根草棵。他伸手想将它摘下来,可是手上抓住的却不是一根草,而是一把!那张妖艳的脸不见了,蝴蝶飞舞的眼波也不见了,身下的嫂子变成了松软的灌木丛。他只听见密林中一阵兽类奔逃的脚步,仿佛是一只狐狸在逃逸。

“你在这里干什么?”

达波多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他惊慌地转过头来,发现阿爸正举着火绳枪冲着自己。就像一场白日梦被人搅醒,达波多杰翻身坐起来,呆呆地迎着父亲的枪口。

“我差点一枪打着你。”白玛坚赞头人收起了枪口,“打猎误伤人的事儿多着哩。你干吗不跟着大家去追野鹿?”

达波多杰惊魂甫定,搪塞道:“我……我摔了一跤。”

“你可真摔得不是时候。”白玛坚赞头人懊恼地说,“野鹿就是从你这个方向跑了的。”

“没有啊,跑了的只是那只红狐狸。”达波多杰失口说。

“什么红狐狸?那是你嫂子。”

“阿爸,你你……看见她啦?”达波多杰感觉自己身下的大地在沉沦。

“没有。我是说,以后不准再把你哥哥的妻子当狐狸看。”

“可是……是的,阿爸。”达波多杰就像从梦中醒悟过来,要是嫂子还在自己身下,阿爸可能真的要给我一枪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真倒霉,还没有猎物从我的枪口下逃走过。”头人还在懊悔。

达波多杰应和一声:“跑了就跑了吧,阿爸。反正神灵再不可能赐给我们能变成漂亮姑娘的红狐狸了。”

“你懂什么?神山饲养的猎物,就是半个神灵。”头人白了自己儿子一眼,“别一天到晚就只想着漂亮姑娘!该干点正事了。起来,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