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快枪
炊烟随着大不列颠帝国的米字旗一同在山谷里飘拂。这是一条宁静的狭长河谷,一条清亮的小河从谷中若有若无地穿过,有时它被河两岸茂盛的树木青草遮蔽了,有时是被散落在草地上的牛羊覆盖。在河谷的左侧有一片森林,森林的前面是一排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房子,琼斯太太坐在房前宽敞的走廊前,正读着弗朗西斯·荣赫鹏男爵征服拉萨的回忆录。进军拉萨的远征军行进到一个叫古鲁的地方,西藏军队在一位将军的率领下进行了无望的阻挡。之所以说是无望的,是因为那些手持中世纪时期的大刀和火绳枪的藏兵在马克西姆机枪前实在不堪一击,那场战斗甚至连抵抗都谈不上。以至于远征军的军官们在激战后纷纷感到“羞愧和恶心”,连荣赫鹏上校也对战场上那些视死如归、被杀得尸横遍野的藏族人“深为震惊”。
琼斯太太现在已难以想象当年的战争,她对藏族人在紧要关头却老是打不着火的火绳枪深感遗憾。她曾经问过她的一个忠实的藏族老仆人,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们西方的快枪呢?
这个被人称为没鼻子的基米的仆人告诉她说,我们有快枪,可要是由于魔鬼作祟,藏族人的火镰石就打不出火来。山崖上跑得再快的岩羊,从来都没有猎手的枪快。只是我们藏族人更偏爱战马和宝刀,如果英国人不用枪和大炮的话,你们永远过不了喜马拉雅山。
琼斯太太相信这一点。荣赫鹏男爵在书中曾经写道,一个远征队的廓尔喀兵在和藏兵搏斗时,藏兵挥刀劈来,廓尔喀士兵忙用手中的梅特福特枪去挡,那藏兵的刀不但斩断了梅特福特枪,还把那可怜的廓尔喀士兵的半个身子劈下来了。
外面的阳光很柔和,正是黄昏时分,那个叫没鼻子的基米的仆人给琼斯太太送来一杯咖啡,垂手恭顺地站立在一旁。琼斯太太问:“琼斯先生该回来了吧?”
没鼻子的基米说:“夫人,昨晚我又做了一个很吉祥的梦,一头六只角的鹿跑到我的梦里来了。”
“这说明什么呢?”琼斯太太问。她知道藏族人总喜欢把梦和现实混为一谈。
“有老朋友要来了。”
“啊,一定是克莱尔伯爵夫人要来了。”琼斯太太欢呼道。因为昨天的电报说,伯爵夫人和一个探险小组近期将至。
“不,夫人。”没鼻子的基米眼睛眺望着山谷远方的雪山,用深厚的鼻音说,“是我的朋友要到了。”
琼斯太太抬头看看自己的仆人,不明白他的眼眶里为什么会有闪烁的泪花。
两年前,当琼斯先生把没鼻子的基米带进家时,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琼斯先生目前为东印度公司服务,是这个位于西藏和尼泊尔接壤的边境小镇上的商务经理,同时兼管着一部重要的电台。这里每年都有不少欧洲的探险者、信使、学者往来,因此琼斯夫妇并不寂寞。再说山谷里景色宜人,气候还算温和,欧洲绝无如此纯净的天空和宁静如远古的森林与草地。一天,外出打猎的琼斯先生背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藏族人,他说是这个从森林里冒出来的家伙救了他的命。当时他正被一头受了伤的狗熊追赶,他打伤了它,但是却没有将狗熊击倒。狗熊扑了过来,琼斯先生已经来不及给自己的双筒猎枪再装弹。这时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前面,引着狗熊往一条山涧奔去。和琼斯先生一同外出去打猎的植物学家波尔博士证实,如果没有这个富有同情心和勇敢精神的小个子藏族人的话,琼斯太太大概就要守寡了。
他们后来在一道悬崖上找到了挂在树枝上的没鼻子的基米,那时他们甚至也以为他是一头大猩猩呢,他丑陋怪异的相貌实在令第一眼看见他的人目光散乱,于心不忍。琼斯夫妇收留了没鼻子的基米,让他做了一名比较清闲的仆人。琼斯太太还记得,当他们问他为什么要为琼斯先生舍身挡在狗熊的前面时,这个家伙答非所问地回答:“你的枪太好了。”
琼斯先生说过,别小看了这个侏儒一样的家伙,他是一个有野心的藏族人,和拿破仑一样。
天黑前除了琼斯先生回家以外,并没有客人到来。琼斯夫妇发现自己的仆人在火炉边烦躁不安,就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那一个晚上他几乎没有睡觉,在房子外皎洁的月光下走来走去。第二天早晨琼斯夫人出门时,发现没鼻子的基米正在收拾行囊,仆人请安道:
“夫人,早安。”然后又用肯定的口吻对夫人说,“我要到雪山上去找我的朋友。”
“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吗?”琼斯夫人问。
“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没鼻子的基米答道。
“你怎么知道他在雪山上呢?”夫人又问。
“神灵告诉我了。”
“在梦里?”
“不,在我的耳边。我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我再不去,他会死在雪山上的。”
琼斯夫人耸耸肩,再次表示她对藏族人的不可理喻。这样的事情自从没鼻子的基米来了后,她遇到的太多啦。就像他曾经告诉琼斯夫妇说,他儿子的一副尸骨可以到处行走,还能骑在马背上,被人视为不屈的英雄。琼斯先生当时哈哈大笑,把这故事视为在欧洲中世纪才能听得到的传说。还有一次这个家伙坚持说跳到屋子里来的一只青蛙是他的一个叔叔的转世,他把它小心地供在一只瓦罐里,每天捉来小虫子喂它,还对那青蛙说了许多思念家乡的话,然后向琼斯夫妇转达他家乡的种种消息。我叔叔说,洪水冲毁了二十多顷庄稼地;我叔叔说,一个活佛来到了家乡,为一座新建的白塔装藏;我叔叔说,拉姆家的姑娘出嫁了,拉姆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姐,差一点就做了我的老婆,她的姑娘一定跟她妈妈一样漂亮。每当没鼻子的基米将耳朵凑到瓦罐口,在琼斯夫妇面前转述一只青蛙的话语时,他们除了耸肩,真的无话可说。
因此琼斯夫人准了他的假,目送着他矮小的身影消失在山谷的尽头。她不明白当年大英帝国政府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善良温和的民族刀兵相见。当然,如果没有荣赫鹏男爵的远征军,她和自己的夫君就不会到这仿佛是世界尽头的地方供职了。不过听说共产党的军队就要进军西藏了,谁知道他们能在这里待多久呢?
没鼻子的基米才没有琼斯夫人想得那样多。他的脑子里只有达波多杰,那把宝刀的光芒昨天晚上已经借着月光在他的眼前闪耀了,因为他昨晚看见月亮泛出一阵阵青光,和他的宝刀出鞘时映射人眼珠的青色光芒一致。还有达波多杰的叹息回荡在远方的雪山上,那是一个落魄者灰心绝望的感伤,没鼻子的基米听得十分真切。一个男人在成为真正的英雄之前,总会有挫折和沮丧;就像一个孩子在成长当中,难免会撒撒娇一样。
尽管没鼻子的基米可以想象达波多杰的窘境,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他们见面是一个如此令人失望的场面。他先是听到了宝马贝珠的嘶鸣,这通灵性的良驹,一听到没鼻子的基米的脚步声,就激动得前蹄不断地紧刨地面,可是它被拴在一棵树上,而它的主人,此刻还宿醉在一块岩石下没有醒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巨大的失败彻底击垮的男人,曾经拥有的信心、勇气和骄傲像摔碎的瓷器散落一地,仿佛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是断的,每一块肌肉都是瘫的。
“嘿,你不想找一个温暖的火塘吗?”没鼻子的基米用脚踢了踢地上的达波多杰,尽量想使自己的语调俏皮轻松。
达波多杰微微睁开眼,一下把头上的破毡帽拉下来盖住了自己的脸。没鼻子的基米看到,眼泪从那个往昔骄傲的少爷满脸浓密的胡子上淌下来了。
“起来走吧,被眼泪淹死的英雄是最冤枉的。”
“英雄早成一副尸骨了,这个时代再没有英雄啦。”他终于说话了,那声音就像从地上的枯枝败叶中飘起来的一样,透着一股陈腐味。
“你错了,这正是一个出英雄的时代!”没鼻子的基米大喝一声,然后又轻声而神秘地说,“达波多杰,我们就要和红汉人打仗了。”
“什么红汉人,难道汉人是分颜色的吗?”并不是汉人的颜色让达波多杰睁大了眼睛,而是打仗让他来了点精神。
“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红汉人,是琼斯老爷告诉我的。”
“谁是琼斯老爷?”
“一个英国大鼻子洋人,我跟他当仆人已经两年了。”
达波多杰勃然大怒起来:“基米啊基米,我一直把你当我的父亲看。可你这个闻名雪域的刀相师,有骨气和血性的老家伙,为什么要给大鼻子英国人当奴仆呢。难道你不知道当年就是他们肮脏的靴子踏进了圣城拉萨吗?”
“呵!呵呵,你落在地上的骄傲和信心终于找回来些啦。”没鼻子的基米用右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说,“感谢佛祖!我尊贵的达波多杰老爷,你的英雄心还没有彻底死亡。”
“那你离开那个什么琼斯老爷,跟你的达波多杰老爷走吧。”
“可是他们有你想要的快枪。不用点火绳,一次可以打出去两发子弹。一把真正的好枪啊。”
“你说什么?”达波多杰从地上腾地跳了起来,曾经断了的骨头和瘫了的肌肉仿佛一瞬间都痊愈了。
“你的宝刀还在,良马也正渴望着在草原上驰骋,一个英雄要找的‘藏三宝’就差一把名副其实的快枪了。我为什么要去给我们藏族人的敌人当一名奴仆啊,都是为了你的梦想啊达波多杰老爷。”没鼻子的基米眼泪掉下来了。
“唉,你这缔造英雄的老父亲!”达波多杰喟然长叹,“你在等待另一副尸骨。”
“不是尸骨,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没鼻子的基米肯定地说。
“管他是什么呢,英雄的尸骨总比凡夫俗子的坚硬一些。”达波多杰走向了自己的宝马,“走吧,贝珠,我们的梦就要实现了。”
当琼斯夫人在房前的走廊里看到他们打马并行在河谷的草甸上时,感觉他们就像两父子。那年轻人的马一路小跑到走廊前时,琼斯夫人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她随丈夫来西藏已经三年多了,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挺拔骄傲的藏族人,也从没有见到过如此漂亮强健的骏马。他虽然满脸胡须,状如野人,但眼睛里的光芒却像乱草丛中的宝石,发出熠熠璀璨逼人的光芒;他身上堆积的风尘,丝毫不能掩盖他内心深处的活力和渴望,她从他跳下马的动作上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矫健和优雅气质。没鼻子的基米把达波多杰介绍给自己的主人时说:
“夫人,这个年轻人是西藏最有勇气的藏族人,因为他心中有英雄的梦想。”
“噢,欢迎啊!”琼斯夫人站起来走下前廊,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我总算看见一个有英雄梦的西藏人啦。”
达波多杰回答道:“夫人,西藏的英雄很多,只是你们不知道我们藏人的梦。”
“看到你们的现实,就可以想象你们的梦境。来,我的英雄,这边请。”琼斯夫人喜欢上了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他们受到了琼斯夫妇的热忱欢迎,尽管达波多杰老是用傲慢而略带敌意的眼光来看这幢房子里的主人,但是琼斯夫妇并没有察觉,因为他们不知道一个藏人的眼睛里深藏不露的诸多情感,就像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一座白塔里装藏的有多少丰富的宝贝一样。晚上在火炉边,达波多杰给他们讲了跟随流浪的巴桑部落寻找故乡的幻灭,讲了雪山那边经历野蛮人砍活人祭祀的巫术,讲了老管家益西次仁的死。不要说琼斯夫妇,就是没鼻子的基米也听得目瞪口呆。不过达波多杰有一点没有讲透,就是他渴望从琼斯夫妇那里得到一支快枪。因为在来的路上没鼻子的基米就告诫过他了,这事儿急不得,琼斯先生也是一个爱枪如命的家伙,出门必带枪。因为他们没有好枪的话,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我们得想点别的办法,枪才能到手。
别的办法是什么,没鼻子的基米也没有想好。他认为琼斯夫妇也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为他们做仆人两年了,每当他们要给他算工钱时,没鼻子的基米总是说,我在这里有吃有住,要钱也没有用。等我要离开你们时,再说吧。先生和夫人认为该给我点什么留个纪念,赏我一点就是啦。琼斯夫妇曾经大为感动,认为他们遇到了心肠最好的藏族人,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个忠厚勤恳的老仆人的心思全在另外一个方面呢。
琼斯夫妇虽然收留了达波多杰,但也把他当一个仆人看。他们养得有五匹马和一群奶牛。琼斯夫人每天都要喝新鲜的牦牛奶。天一亮就要给牦牛挤奶的活儿是没鼻子的基米做。达波多杰来后第三天,琼斯夫人就交代他说,以后放牧的活儿和挤奶的事就你来做吧,我们会付给你报酬的。可是当那天早晨达波多杰独自站到牦牛面前时,他才想起自己的一生中虽然喝的牦牛奶和酒一样多,吃的奶酪也和糌粑一样多,他却没有挤过一次奶。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他用自己的手捏住了牦牛的乳头,又搓又揉又拍打,但却没有一滴奶滴出来,而牦牛却被他搞得烦躁不安,险些要蹦出牛圈。这时没鼻子的基米站在了他的身后。
“奶牛还没有睡醒?”
“奶……奶冻住了。”达波多杰狼狈地说。
“嗬,小时候你妈妈的奶冻在奶子里过吗?”没鼻子的基米打趣地说。
达波多杰一抬身,将没鼻子的基米掀翻在地,压在冻硬的地上。达波多杰压低声音喝道:“你这个老基米,别以为给了我一碗饭吃,就可以跟我这样说话!”
没鼻子的基米连忙说:“是啰是啰。尊贵的老爷,你就是讨饭了,也有一个老爷的骄傲。”
达波多杰松开了手,长叹一声:“老爷真的到了讨饭的那一天啦。”
没鼻子的基米爬起来说:“这样的事情多了,你还不算最走背运的。那些出家修行的喇嘛,还要专门修持一种叫做‘忍辱法’的密法,学会了后便能忍受人间的一切羞辱和苦难。看着点老爷,这活儿可跟摸姑娘们的乳头不一样。”
几个月下来,以达波多杰的聪明,他便学会了挤奶,学会了劈柴,学会了放牧,学会了如何为琼斯夫妇煮咖啡,烤面包,以及学会了如何做得像一个恭顺卑微的仆人那样,给主人请安,随时听候吩咐。他令人惊讶地很快就掌握了英语的一些日常会话,当他垂下眼帘低声说“是,先生”“是的,夫人”时,他胸膛里有一万匹战马在奔腾,有一万把战刀在搏杀,还有一把锃亮的好枪在猛烈地吐着愤怒的火舌。
可是在琼斯夫人看来,这个长相俊朗的年轻人完全堪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宫廷里的一流侍从,尽职尽责,优雅从容,举止得体,像一个子爵一样地让所有的贵妇人们倾倒。琼斯夫人甚至私下里跟琼斯先生商量,如果红汉人真的来到了这个地方,他们不得不回英国的话,她建议琼斯先生把老的留下,将年轻人带走。
“就像弗朗索瓦·巴布让将一个叫阿德酋的藏族人带到欧洲,引起巨大的轰动一样,他会在我们的社交圈子里为你赢得荣耀的。”她对琼斯先生说。
可是共产党的军队进入西藏的消息让琼斯夫人的设想落了空。那天琼斯先生手里抓住一张长长的电文冲进家里来,气喘吁吁地对夫人说:“他们真的来了!”
“到哪里了?”琼斯夫人镇静地问。
“电报上说,共产党的军队在藏东地区的金沙江刚和西藏军队打了一仗。”
“谁是胜利者呢?”
“当然是汉人了,拉萨和北京马上就要签署和平协定。”
“噢,看来我们该收拾行装了,亲爱的。”琼斯夫人沮丧地说,然后又嘀咕道,“真不明白,英国政府在干什么呢?”
“他们么,”琼斯先生撇了撇嘴,“唐宁街的那帮白痴还在喝着咖啡辩论呢。”
“红汉人会不会跟我们一样,签署了协议就撤军?”琼斯夫人心存幻想地问。
“这怎么可能?中国政府从来都认为西藏是他们的。他们在这里驻扎军队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尊敬的琼斯先生,尊敬的夫人,我想我们该结算工钱了。”琼斯夫妇没有料到没鼻子的基米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书房的门口。显然刚才他什么都听到了。
“当然,”琼斯先生有些不高兴,他不喜欢被人偷听,“我相信我们在离开之前,一定会付给你们应得的工钱。所有的,一文不会少。”
“先生,夫人,不是少不少的问题。而是从仁慈的先生夫人那里得到的赏赐,我们喜欢不喜欢的事儿啊。”
他跟随琼斯夫妇快三年了,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没鼻子的基米用这样的口气说话。难道下等人一听到红汉人三个字,说话的语气都会发生变化吗?
“那么,你们会喜欢什么呢?”琼斯夫人看出了丈夫脸上的不高兴,便接过话来说。这时她还看见达波多杰也站在了没鼻子的基米身后,他的眼睛里流淌出渴望的光芒。
“琼斯先生的枪。”达波多杰抢先说。
琼斯先生用嘲笑的眼光看着他面前的两个藏族人,“噢,一把猎枪值多少钱呢,刚够你们一个月的工钱。”
“我们为你当仆人,就是为了这把快枪啊,琼斯先生。”没鼻子的基米说着竟然淌出了眼泪。
琼斯先生想起来了,当年问他为什么要救自己时,他只赞赏过自己的猎枪。藏族人的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问题,琼斯先生觉得自己永远弄不明白。他点燃了自己的烟斗,问:“请告诉我,你们要枪干什么?”
没鼻子的基米反问道:“要打仗了?”
“是的。”
“那么,我们的英雄就要出现了。”
“会是谁呢?”琼斯先生对这个回答充满了好奇。
“他。”没鼻子的基米把达波多杰推到前面,“琼斯先生,琼斯夫人,请看看这个孩子,这个贵族骄傲的后代,这个一心想要拥有英雄名誉和勇气的年轻人,为了自己的英雄梦,为了找到一个藏族人心中梦寐以求的‘藏三宝’——快刀、快马和快枪,他已经外出流浪十多年了。现在他的身边,就差琼斯先生的快枪了。如果你愿意用这把枪结算成我们这三年来的工钱的话,你不但付清了我们所有的报酬,还成就了一个男人的英雄梦想。求求你啦,尊敬的琼斯先生。”
琼斯先生大为感动,但是他丝毫没有将心中的情绪流露出来。多年的经商岁月让他就是签了一大宗买卖,脸上也会波澜不兴。他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凑近到没鼻子的基米脸前,厉声说:
“你武装他,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就是为了把他推向和红汉人打仗的战场吗?”
“一个英雄只会产生在战场上。”没鼻子的基米干脆利落地回答。
“你是他什么人,父亲吗?”
“不是。我再轮回三世,也不会有他那么高贵的血统。”
“那你有什么权力让他去送死?”
“不是去送死,而是送他坐到英雄的位置上。我已经送了两个儿子走这条路。一个失败了,变成一只鸟飞走;一个成功了,却成了一副尸骨。”
琼斯夫人插话进来说:“你愿意吗,年轻人?”
“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夫人。”达波多杰平静地说。
琼斯夫人又问:“你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吗?”
“夫人,对于我们藏族人来说,选择了,就没有错。神灵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达波多杰说。
“唉,为什么你们非要看上我的这把猎枪呢?”琼斯先生哀叹道,“那可是我的老父亲在我出门时送给我的礼物。”
达波多杰回答道:“因为它是一把真正的快枪。”
“你错了,年轻人。”琼斯先生说,“这不是打仗时用的枪啊。你们藏族人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打了两次世界大战了吗?比这厉害的杀人武器多啦。有一种叫原子弹的东西,‘咣’的一声,几十万人的生命就被夺走了。”
“我知道,那是魔鬼的凶器。我们的经书上说起过。”没鼻子的基米不以为然地说,似乎从未听说过的原子弹不过是某个熟悉的魔鬼。
“你们的经书提到过原子弹……”琼斯先生一时显得有些惊讶,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和一个藏族人交谈,你得时常分清他们话语中的神话传说和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他们在神灵的世界里浪漫地遨游,而你不得不随时将他们拉回来。因此他很现实地说:
“如果你愿意去和红汉人打仗,在边境那边有一些号称是非政府的组织,正在武装你们藏族人,要什么样的枪都有。不过,为了表达我对你们的敬意,我决定将我父亲的礼物送给你们。还有,请允许我向两位令人尊敬的骑士介绍,如果你们认为子弹击发得快的枪就是好枪的话,我这里还有一把德国造的卡宾枪,一扣扳机,便可以打出几十发子弹。那才是你们看到的真正的快枪啊。”
“你这是在把他们推向战场!”琼斯夫人抗议道,“他们应该回到牧场上去,过自己浪漫的生活,而不是去和红汉人打仗。他们不是红汉人的对手,这是不公平的。你不明白吗,亲爱的?”
“这绝对公平,尊敬的夫人。”没鼻子的基米接过话来说,“当我儿子的尸骨被独角龙挑在头上到处游走的时候,没有哪个藏族人认为这不公平。”
琼斯先生以赞许的口吻对夫人说:“这是真正的骑士精神。亲爱的,难道不是吗?”
琼斯先生才不管什么公平不公平呢,他像境外的那些非政府组织一样,希望藏族人和汉族人尽早打起来,这样他们或许还有在这里发展下去的空间。他也欣赏这两个藏族人的勇敢。他们平常看上去温顺善良,富有信仰,连对一只小虫也充满仁慈。可是他们却有一颗英雄的心。
几天以后,琼斯先生在他的一帮朋友的帮助下,为达波多杰驮来了大批的武器,甚至还有一挺机枪,那几乎可以装备一个战斗班了。他们教会了他如何使用卡宾枪,如何在现代战争中合理地保护自己,有效地杀伤敌人。可是达波多杰对那些战术理论不以为然,更对其他的武器也不感兴趣。他只挑了那把德国造的卡宾枪,没鼻子的基米将琼斯先生的双筒猎枪背在了肩上,他是个固执的人,从看见这把猎枪一枪将老熊打倒以后,他就为它梦魂牵绕了。
达波多杰装备完毕,没鼻子的基米为他牵来了宝马贝珠,他蹲下身去,头几乎磕在了地上,泪流满面地说:
“老爷,上马吧,你现在已经找齐了‘藏三宝’啦,只差踩在我这不中用的老家伙背上的一步了。从这把老骨头身上跨上你的宝马,你就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达波多杰好久没有踩在仆人背上上下过马了,过去在澜沧江峡谷当老爷的时候,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出来后身边多数时候只有老管家益西次仁,他也不忍心踩着他的背上马。现在他忽然有些明白,踩在人的身上跨上战马,是一个贵族找回自己的骄傲和自信的第一步。
这一步要么走向辉煌,要么走向死亡。达波多杰想。
两人两骑在河谷里飞奔起来,渐渐消失在远方。琼斯先生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在这大地上驰骋的勇士,而琼斯夫人却用忧心忡忡的口吻说:
“也许,他们要去实现的,不过是一个童年时期的梦想而已。”
琼斯先生摘下嘴边的烟斗:“在我们看来,迄今为止,他们就是一个生活在童话中的民族。”
琼斯夫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愿圣母玛利亚的仁慈护佑他们,再不要发生古鲁那样的悲剧。”
34 还乡
“澜沧江峡谷里曾经有个叫阿措的赶马人,结婚不到三个月就跟着马帮去拉萨。那一年,他才十八岁。”不知为什么,从达波多杰看到雄伟壮观的澜沧江峡谷时起,他就想起了这个久远的故事。
“老爷,你离开澜沧江峡谷时,也是十八岁。”没鼻子的基米跟在达波多杰的马后面接嘴道。他追随达波多杰来到澜沧江峡谷,只是为了见证自己一手缔造的英雄如何创造出辉煌的业绩。他现在是他的导师,父亲,管家,仆人,同时还兼养马人,刀相师,占卜师,历法推算师——他可以根据星相,准确地预测一个英雄横空出世的最佳时间。他对达波多杰的了解,甚于他自己的儿子。
“是的,我们都是不走运的家伙。”达波多杰骑在宝马贝珠背上,发现卡瓦格博雪山依旧高耸云天,澜沧江峡谷依然壮观险峻,而自己的心已经苍老了许多。当一个人触景生情,涌动出些许沧桑之感的时候,岁月已经在他的心里刻下道道伤痕了。
“阿措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土匪。”达波多杰望着高悬在天边的卡瓦格博雪山,自顾自地说,“他们把他掳到了一座不知名的雪山上,然后又被卖给一个土司当奴隶。这奴隶一当就是整整六十年。”
“六十年!啧啧,那要命大才可活那么久。”没鼻子的基米感叹道。
“不是命大,是命苦。”达波多杰说,“阿措回到峡谷时,满脸的皱纹已经像一张网一般地罩在他的脸上,他已经变了样子,曾经英武挺拔的身子成了一棵干枯的老树。峡谷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来,当年和他一起赶马的马脚子都不在人世了。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因为在他走后不久的一场泥石流让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没有比找不到家门的人更可怜的了。面对神山卡瓦格博,我祈求佛祖保佑天下所有的流浪汉都能回家。”没鼻子的基米想到自己和老爷达波多杰的身世,真诚地祈祷道。
达波多杰扭头看看这个忠厚的老仆人,幽幽地说:“老基米,你还不明白么,有的人有家不能回,有的人回到了家却不被家人认识。那可怜的阿措在村子里像个幽魂一样地到处游走,最后胡乱摸进一户人家,看见一个老奶奶正坐在火塘边念经。阿措对那老奶奶说,仁慈的施主,我是一个找不到自己家的流浪汉,请布施一碗热茶吧。那老奶奶是个瞎子,可是看人间的事情却比阿措更明亮。她往里屋喊了声:多吉,你阿爸回来啦。还不快来打茶!阿措奇怪地问,你是谁啊?我怎么会在这里有儿子?瞎子老奶奶感叹道,阿措啊,你这趟马赶得可够长的啦!你的儿子都有孙子了。阿措更惊讶了,问,那我的央珍媳妇呢?”
“是啊,他的媳妇……那个叫央珍的女人呢?”没鼻子的基米急切地问。
“那个瞎子老奶奶平和地说,你的央珍媳妇等你把眼睛都等瞎了。你要是再不回家,你连我这个老瞎子都看不到啦。”
“哦呀,这个可怜的家伙老得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了。”
“更可怜的是,”达波多杰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当时老阿措就像一屁股坐在了火上,惊得从火塘边跳了起来,痛哭流涕地大声叫嚷,不对啊,我媳妇央珍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像杜鹃花一样鲜嫩的姑娘啊!”
达波多杰一夹马肚,兀自跑了。没鼻子的基米感觉得到老爷的泪水一路抛洒在山道上。
“是啊,是啊。流浪异乡的人,家中的媳妇是不会老的。”没鼻子的基米感叹道,自己也眼睛酸酸的了。
达波多杰回到故乡后,倒没有老阿措那么倒霉,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一片由失望和背叛构成的沼泽地。首先,没有战争可打了。峡谷里已经和平解放,尽管头人的领地和寺庙的权威还得到充分的尊重。人们告诉他,红汉人就像一场春风之后的急风骤雨,眨眼间就把他们的红旗插遍了峡谷里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山冈。他们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在峡谷里的驿道上走了三天三夜,他们从这里向藏区的纵深进军。没有哪个带枪的人敢向这支军队挑战,更不用说他们留下一些人来,把那些黑头藏民叫到一起,教他们唱歌,分给他们吃的、穿的,做得比寺庙里的喇嘛们还要慈悲。那些一向贫穷得从来没有吃饱过饭的乞丐,那些终生都在为自己永远偿还不完的高利贷卖命的佃户,那些命中注定世代是奴隶的下人,都说红汉人是“菩萨兵”。
“你总不能和菩萨的军队打仗吧,老爷。”一个曾经是达波多杰的佃户对他说,“你连一个门户兵都找不到呢。”
不但找不到一个门户兵,他也像从前的老阿措那样,连自己的家门也找不到了。当年他负气出走的时候,和扎西平措说过要将澜沧江西岸的土地让给哥哥,他自己外出寻找快刀、快枪和良马,要为家族的荣耀争光,现在这三样宝贝到手了,他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曾经是达波多杰领地的澜沧江西岸,现在属于一个叫扎西顿珠的少年。据说他是哥哥扎西平措和嫂子贝珠的儿子,可他满头的鬈发、俊俏的面容,连一个瞎眼老婆婆都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更不用说由于他母亲的一段风流韵事,他不得不出生在地牢里。不过这些年澜沧江两岸真正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曾经风流成性、多情妖娆的女子贝珠。她的丈夫扎西平措早些年因为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成为了他们的帮凶,有一天魔鬼们乘风而来,一把将他掠走了。扎西平措只是迎着峡谷里神秘的风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从那以后,贝珠才被从地牢里放出,那时扎西顿珠刚刚五岁。
五年多的地牢生涯让这个天生丽质的女人一点也没有销蚀掉往日的容颜,相反还令她更加美丽。那是一种历经苦难的美,冷酷无情的美,看破红尘的美,置人于死地的美。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地牢里的黑暗,她的心也被残酷的现实染黑。当年扎西平措为了防备她像狐狸一样从地牢里溜走,连唯一的小窗口都叫人封死了。到她终于从地狱般的黑暗中熬出来时,她已经看不惯峡谷里春天杜鹃花的争奇斗艳,看不惯夏天草场上的青青芳草、百花盛开,看不惯秋天山梁上的姹紫嫣红,硕果累累,也看不惯冬天雪山上的洁白无瑕,冰清玉洁。一个姑娘要是不小心歌声高亢了点,马上就会被扇嘴巴,直到把心底里所有的歌儿都扇得血泪斑斑;一个小伙子爽朗的笑声被她听到了,如果他幸运,碰上女主人心情好的话,那快乐而倒霉的家伙最多短一截舌头,还不至于连命都不保。当然了,要是女主人的权力再大一点的话——只需一点点,就像指甲让手指变长得那么一点——她就可以让满山的花儿不再开放,让自由的牛羊不准交配,让澜沧江倒流,让雪山成为黑色的,让天下所有的爱情都不结果,让嘹亮的歌声和翩翩的舞步都在人间绝迹,让峡谷里的狐狸成为人间的主宰,还有,除了她的儿子扎西顿珠,她还想砍下天下所有鬈发男儿的头颅。
佛祖保佑,眼下她还做不到这一点,回到家乡的达波多杰也就保住了自己的脑袋。
一个女人的爱如果转化成了恨,那就是世界上比大海还要深的恨,比蛇蝎还要毒的恨。大海干枯了,这恨还不会消解;蛇蝎从良了,这恨依然恐怖得令人背脊发凉。
达波多杰那时还不明白这些,他还以为自己依然是大众情人,是爱神派到人间的天使。当他腰佩宝刀,肩挎卡宾枪,身骑宝马贝珠,去澜沧江东岸造访另一个贝珠时,他还做着鸳梦重温的美梦呢。
时值夏季,高山牧场上的花儿开得漫山遍野。澜沧江西岸的女主人在一群仆人的簇拥下早把自己的帐篷扎在了青青的草甸上。并不是她喜欢看草地上的那些花儿如何开放,而是她更喜欢看它们如何凋零,如何俯首称臣。当她美丽的目光扫过大地上的花儿时,百花委靡,瑟瑟发抖,不敢与这个权倾一方的女主人争奇斗艳,一比芳华。可是令贝珠沮丧而愤怒的是,她霸道的目光始终有限,在她的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甚至在她的目光身后,她依然听得见花儿们舒展开放的幸福呻吟,听得见万花丛中的呢喃私语,甚至还听得见爱神隐秘而匆忙的脚步。
这天上午,她刚把昨晚在草甸上偷欢的两个牧羊人吊起来痛打了一顿。因为他们在夜晚播撒爱的雨露时,由于过于精耕细作,搅得草甸微微颤抖,也搅得孤独的女主人噩梦连连。在她把这对情侣吊上树时,女主人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野食管饱,味道却很苦。”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吃惯了野食的浪子达波多杰来了,他先看见了吊在树上的两个男女,他们几乎衣不蔽体,那姑娘的两个饱满的奶子裸露于外,像树上多余的果实。
“唉,我离开那么多年,峡谷里什么都没有改变。”达波多杰扭头对没鼻子的基米说。
“琼斯先生说过,把人吊起来鞭打是野蛮人干的事儿。”没鼻子的基米经常将他一路上的见闻,和在琼斯夫妇身边学到的教养相比较。
“难道这是贝珠那个狐狸精做的事情吗?”达波多杰嘀咕道,“野食又不是只有她吃得,别人就不能吃。”他说着从肩上取下了卡宾枪,“哒哒,哒哒”两个点射,树上挂着的人儿“扑通”两声落在了地上。
“谁打的枪?”贝珠从帐篷里出来,厉声喝道。
达波多杰策马而来,居高临下地对那个柳眉竖起来了的女人说:“嫂子,这是达波多杰少爷献给你的见面礼。让在大地上相爱的人,都找到他们的爱情吧。”
贝珠仿佛已经置身来世,因为在漫长的地牢岁月里,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绝望地相信:只有在下一世,才会再见到这个给自己的生命带来过最彻底的欢乐和最深刻的痛苦的人。现在,她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那不是因为激动,而是由于愤怒。她早几天前就耳闻达波多杰要回来,但没有想到他们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相见。而且,他还是那么傲慢、轻浮,对给别人造成的人间最大的伤害丝毫没有愧疚之意。他的眼神也跟多年前一样自信,以为仅是用目光就可以脱掉自己情人身上的所有衣服,将她拥进怀里,淹没在放荡的情欲里。
“哪里来的流浪汉?把他拉下马来,吊上去!”女主人一声怒喝,从此喝断了自己十多年来对这个天涯浪子的思念。
达波多杰愣在马背上,竟然忘记了做出任何反应。他痴迷地看着这个愤怒的美丽女人,额头上的皱纹因为她的蛾眉高耸而沟壑纵横,曾经蝴蝶飞舞的眼波现在凶光四溢,像飞出来的两把刀子。达波多杰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这个罗刹女一般的女人,与他曾经迷醉过的乳香和爱到高峰时的尖叫联系在一起。在情欲的烈火焚烧了他们的美好生活以后,在藏地四处流浪的那些艰辛岁月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深爱着的人充满了像澜沧江大峡谷一样深刻的苍凉情怀。
这个女人曾经说过,对男人,爱是一场雪崩;而对女人,爱是一首歌。
现在,达波多杰想,在这娘们儿心里,爱大概只是草地上已经干硬了的牛屎。多年前她把它像拉屎一般地排泄出来,就不管不问了。他忽然想起了在流浪的旅途中曾经听到的一个说唱艺人唱的歌谣:
英雄最终要被流水带走,
美人最后要被时间打败,
人生最美好的记忆要被大风吹散,
我轻率的爱情啊,
让我在来世再与你好好分享。
贝珠身边的几个仆从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来,他们当然知道朗萨家族桀骜不驯的少爷达波多杰,他们中有的过去还是他的小厮呢。可是他们也知道现在的女主子的厉害,她纤细柔美的胳膊一挥,再刚强不屈的脑袋也会落地。
没鼻子的基米大喊一声:“你们瞎了眼吗?他不仅是你们的老爷,还是峡谷里的英雄!看看他胯下的宝马,看看他腰间的宝刀,再看看他手里的快枪,那可是你们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好枪,可以一气打落一排高飞的大雁。”
这话提醒了达波多杰,得给峡谷里的这帮木脑袋开开眼,也得给那个自以为是的娘们儿看看,他这些年在外面没有白混。他朝那几个仆人前面的空地上打了一梭子弹,就像一阵急促的羚羊蹄敲打着大地,你只听得见声响,但是却不见羚羊的踪影。那些家伙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记了谁是他们的主子。
“少爷,真是一把好快枪啊!”几个家伙跪了下去。
他们的头上马上就挨了一顿鞭子,贝珠有一根纯银把柄的鞭子,小巧精致得像一件玩具,可是它却是峡谷里最令人恐惧的玩具。她对那帮不争气的家伙又打又踢,他们就顺势躺倒在地上,做出被打得很痛苦的样子,让他们的女主人高兴,实际上他们才不想去撞达波多杰少爷快枪的枪口呢。
贝珠看到把仆人打不起来,一怒之下,夺过了身边一个家丁的长枪。那是一杆汉地来的步枪,她麻利地推弹上膛,向达波多杰举起了枪口。
“少爷小心啊!”没鼻子的基米高喊道。
达波多杰还沉浸在自己的傲慢与自负当中,这个曾经在自己的身下快乐得尖叫不已的女人,怎么会向她的欢乐之源开枪呢?那迷惘痴情的一刻,他在将来生生世世轮回的苦海里,不论是转世为人,还是投生为一只狗,一条虫,都没有想明白。
在关于澜沧江峡谷的许多传说中,这一段最为吸引人。倒不是达波多杰又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是贝珠的尖叫让我们的耳朵发麻,而是这个故事被演绎成了好几个版本,让人不知该相信哪一个。因为它们都很真实,都有血有肉、活灵活现。
版本一:在贝珠就要开枪的一刹那,另外一个贝珠显然比那个狐狸变的女人更爱自己的主子得多。它一声嘶鸣,忽然高举起前蹄,像一头展翅起飞的鹰,闪电一般划了过去,达波多杰顺势就将自己心爱的人儿揽到了马背上。那可真是一匹长有翅膀的神驹,它快得人们连想看清它翅膀的机会都没有。在所有的人一愣神之间,朗萨家的少爷达波多杰,漂亮的女主子贝珠,以及跟她叫一样名字的宝马,都飞走了。只剩下一阵急促的轻雷滚过草甸,一道浪漫的闪电划向草地边缘的森林。许久以后,那里传来发情的母猫一般的尖叫。只有朗萨家族的一个老仆人才知道这尖叫的含义,但他从没有对人提起。他迫不及待地向大家宣布,朗萨家族的权力又回到男人手里了。
版本二:在贝珠就要开枪的一刹那,她看到了达波多杰痴情的眼睛,这是一双令天下的女人都会着迷的眼睛;还有他那一头爆炸开了的鬈发,使她忍不住想再次将这骄傲的头不是砍下来,而是揽入怀中。贝珠忽然一声痛苦的尖叫,扔掉了枪,跪在了达波多杰少爷的宝马前。因为达波多杰的枪比她的更快,其实更快的是这个旷世情种见到漂亮女人后的那颗爱心。它没有从达波多杰的快枪里射出来,而是穿越了十多年的思念与怨憎,从内心深处一蹦而出。它击中了贝珠,使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再次瘫倒,再次快乐地尖声尖叫。于是少爷像传说中的格萨尔王,将那个女人降伏了。
版本三:在贝珠就要开枪的一刹那,她听到朗萨家族高贵的祖先们的怒喝,听到了丈夫扎西平措亡灵的哭泣,还听到了峡谷里各路神灵纷纷赶来为达波多杰助战的脚步。贝珠是峡谷里最聪明的女人,女人要想征服男人,自然有她们独特的方式。她们不需要勇气、力量和手中的枪,她们小小的心眼儿一转,就可以把世界颠倒过来。更何况贝珠还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狐狸,蹿到森林里去。贝珠没有开枪,她和达波多杰少爷在森林里无人知晓的地方谈判。她先让那个天涯浪子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也让自己多少年来的寂寞得到了抚慰。
但是所有的版本都有同一个结局。贝珠和达波多杰在做了一对老情人该做的一切事情后,她对他说,你干吗不继续流浪下去呢?峡谷里已经没有了你的地盘。
达波多杰说,难道澜沧江西岸的土地不是属于我的么?
女人说,不,它属于扎西顿珠。
达波多杰骄傲地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扎西顿珠不是我的种吗?
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说,不,他是卡瓦格博雪山神的种,跟你没有关系。有一天发生了雪崩,我就怀上了扎西顿珠。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传闻,一个事实是,峡谷里的浪子达波多杰回来后,就再没有当成澜沧江峡谷西岸的老爷。他曾经去见西岸的主人扎西顿珠——他认定这个和他一样有着漂亮鬈发的小杂毛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因为雪山上发生了雪崩,而是比雪崩更壮观、更磅礴、更豪气冲天的爱。但那个乳臭未干的家伙在他妈妈的唆使下,放出了四条凶猛无比的藏獒,就像撵一个叫花子那样将他和没鼻子的基米撵得狼狈逃窜。气得那个“雪崩”的制造者捶胸顿足地喊:“峡谷里真的变天了,连儿子也敢放狗来撵老子了。”
可更让达波多杰想不通的事情接踵而至。就在他被儿子的狗撵得找不到归宿的那天下午,两个红汉人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地站在了他的马前。他们一个腰别短枪,扎着武装带,一个看上去像是仆从,肩上也背一把跟达波多杰的快枪一样的卡宾枪。这让达波多杰一度很沮丧,我找这样一支快枪,费了那么大的劲,这些汉人怎么随随便便地就挎在肩上了?
“是朗萨家族的达波多杰少爷吗?”那个别短枪的军官模样的人说。
“哪里还有什么朗萨家族,还有什么少爷?现在是娘们儿当家,少爷成了叫花子。”达波多杰没好气地说。他回到峡谷后,曾多次和这些红汉人擦肩而过,他对他们没有恶意,也无好感。他曾经把他们当战斗中的对手设想,因为在琼斯先生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听了许多藏族人和红汉人如何打仗的传闻。
那个军官笑呵呵地说:“被狗撵的日子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我们早就仰慕你的英名了。”他们却好像对他的什么都知道,甚至对峡谷里的许多事情都知道。
“我有什么英名?”达波多杰沮丧地说,“一个流浪汉的名声罢了。哎,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事?”
军官身后的那个挎卡宾枪的年轻人说:“这是我们峡谷里的王县长。”
“县长?”达波多杰嘀咕道,“那可是一个不小的官。什么时候峡谷里的宗府衙门改叫做县了?”
“新社会了么,一切都会改变的。”王县长说,“我们还想请你来新成立的县政府做事呢。你愿意吗?”
“做事?我能做什么?”达波多杰问。
“你可以来当一个副县长。”王县长手一挥说,似乎这么大的事儿就这样定了。他的脸上光光的,没留胡子,看上去也很年轻。但却有着和达波多杰一样的闯荡天涯的非凡气度。
达波多杰知道从前即便是澜沧江峡谷这么远的地方,宗本(县长)都是拉萨那边任命来的,据说还要花几支马帮队伍的银子,才可以谋得这样的位置呢。拉萨的那帮贵族老爷从来不会相信康巴人的。
“为什么……要找我,因为我有‘藏三宝’吗?”达波多杰张口结舌地问。
“你是朗萨家族的贵族,在老百姓中有威望。”县长又一挥手说,“团结民族上层是我们党的民族政策。”
“噢,这到底是哪一路神灵在安排这一切?”达波多杰感叹道。他想起了送枪给他的琼斯先生,想起了曾经在脑海里幻想了无数次的和红汉人往来冲杀的战斗场面,想起了没鼻子的基米多次在他耳边唠叨的话,在和红汉人的搏杀中验证“藏三宝”的威力,建立起自己的英名。可是现在你瞧,对自己好的人,恰恰是那些你想和他打仗的人;而自己的儿子,最爱的女人,却撵得他没有立足之地。
三天以后,寄居在一家驿站的达波多杰接到了红汉人的邀请,请他到新成立的县政府喝茶。临走前,没鼻子的基米在他的身后深深叹了口气,达波多杰回头问他怎么啦。他捂着自己的脸说:“没什么,战争盼勇士,谈判要辩士。两个对手坐在一起喝茶的话,嘴巴就至关重要了。”
达波多杰回答说:“不,是胃口。”
红汉人的胃口才是最好的,他们将澜沧江峡谷方圆数百里的贵族头人都请来了,他们说这些人都是他们的朋友,寺庙里的活佛高僧及喇嘛也是他们的朋友,外面牧场上放牧、田地里耕作、驿道上赶马的那些没有时间来喝茶的黑头藏民更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在藏区没有敌人,他们的敌人是一个叫***的白色汉人,但他已经被打败,跑到一个海岛上去了。
达波多杰没有想到贝珠也是红汉人的朋友,她穿金戴银,镶珠佩玉,在一群贵族头人面前特别耀眼夺目。达波多杰想起他第一次把她放平在自己身下时,要摘去她身上的这些累赘繁复的珠宝,费了他多大的劲;想起前几天和她在森林里的较量,她骨子里狐狸的本性——贪婪,狡诈,无耻,下作——丝毫没有因为五年地牢里的黑暗、没有因为这些年来沧桑的演变而改变。只是那尖叫声已经有一些凄惶,有一些酸楚,像深秋里的第一股肃杀的秋风,追赶着即将开败的花儿,已经露出不可掩饰的凄楚。而他自己在那尖叫声中,也没有了贲张的激情,没有了狂热的冲动,竟然还会产生些许的厌恶。因为现在你看看这娘们儿,端庄得像佛母,骄傲得像王妃。可是红汉人说,为了团结藏区的藏族妇女,他们也任命贝珠为副县长。
那一天,连上达波多杰,红汉人在喝茶献哈达的时候,趁着大家胃口好,一气任命了八个副县长。
贵族头人们皆大欢喜,只有达波多杰有些气哼哼的,他悄悄对身边的一个头人说:“要是狐狸也能当副县长的话,那些请我们喝茶的红汉人就有得受啦!”
35 悲心
仁钦上师告诉洛桑丹增喇嘛说,再过十三天,他就要圆寂了。
洛桑丹增喇嘛知道,一个密宗法师可以准确地预测自己的生死,他们能够做到观生死如看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多年来的苦修使他们在生死之间来去自如,跨过死亡的门槛就像进出自己的家门一样自如方便,他们也有许多获知生死秘密的诀窍。洛桑丹增喇嘛还记得,几年以前他和仁钦上师游方到藏北地区,遇见两个法力高深莫测的密宗上师,大家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们一个叫赤裸瑜伽士,一个叫黑白瑜伽士。赤裸瑜伽士可以用专注的目光打掉树上的所有树叶,而黑白瑜伽士则能施展法力让那些飘落在地上的树叶重新回到树上去。那两个法师临走时,提出和仁钦上师比试骑马,这是个令大家都很费解的建议。仁钦上师答应了,精心找了一匹好马来和客人比赛,虽然他尽了全力,结果他还是跑在了最后。仁钦上师在送客人走时,痛哭流涕地说,我这至今还没有修得大成就的躯体,竟然要比你们两位尊贵的上师晚到铜色山,果然不久后就传来两位上师相继圆寂的消息,赛马只是上师们向世人昭示他们修行的结局,而凡人却传颂着密宗法师们谦逊者长寿的美名。
尽管一个密宗修行者证得佛果的最高境界就是死亡,可是当洛桑丹增喇嘛眼看着上师就要离自己而去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泪水涟涟,痛哭失声。上师是那样的健康、安详、慈悲。和过去一样,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死神的阴影。他说到死神时,就像说一个远方的老朋友就要来到一样,内心里充满了平静的期待。
仁钦上师说:“法子,你哭什么呢?我们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一个真正的修行者从不庆祝上师的生日,而只庆贺上师的死亡。”
“上师,亲生父母给了我的肉身,而你却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人。你让我如何高兴得起来啊?”洛桑丹增喇嘛跪伏在上师面前说。
“那是你还没有学会如何面对死亡。对死亡的修持,也是我们修行者的一大法门啊。在你的身边虽然已经死去了那么多的亲人,可是你对他们的死只有悲伤,而没有欢乐。现在我要求你从我的死开始,修习欢乐的法门。”
“实修上师的死亡?”
“是的。不知死,安知生。你内心里的慈悲,将来源于对死亡的认知。”
“上师,在你圆寂的时候,将会有些神奇的殊胜显示给我吗?”洛桑丹增喇嘛知道,有的密宗上师圆寂的时候,在大自然中总会发生一些奇妙的事情,比如大地会颤抖,天空中会下花雨,诸佛菩萨中的某一尊会适时地显现人间,等等。
“如果不是为了利益众生,你不认为那样太矫饰了吗?就像我们独自站在镜子前,扭捏作态是多么的可笑。这和我们终身追求的寂灭虚无的境界是多么相悖啊。死亡不过是一个上师觉悟的时刻,是真理呈现的时刻,是他直接面对自己的时刻。”
那几天仁钦上师照样安详而自在,生活跟平时一样,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给洛桑丹增喇嘛,也没有什么后事需要准备。因为一个修行者从修习密法开始,就已经在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早上师徒俩要么在山上念经,观修,要么下山去化缘。晚上夜深人静时,上师会在山洞里为徒弟灌顶加持某些密法。洛桑丹增喇嘛也并没有认为上师的灌顶和以往有多大不一样,师徒俩的生活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井然有序。
到第七天,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带着仆人赶着一群牛羊到了山洞前,见到仁钦上师纳头就拜,直呼恩人。原来他就是当年偷走了别人布施给阿妈央金的那颗珍贵的九眼猫眼石,然后又被仁钦上师从皮鞭下救下来的小偷仲永。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个乞丐,而是一个富可敌国的牧场主。仲永说他后来听从了上师的教诲,用那块猫眼石换取了一个大牧场,现在他的牛羊堪比天上的繁星。而这一切,都仰仗于仁钦上师的慈悲啊。
除了供养给仁钦上师一群牛羊,仲永还奉献出一块黄灿灿的金条。仲永虔诚地对上师说:“这些年来我积攒下来的钱一共买了两块金条,一块我供在了家中的神龛里,一块我供养给我恩重如山的上师。请一定要收下啊。”
“狗屎。”仁钦上师瞥了那金条一眼,轻蔑地说。
仲永诧异地问:“你说什么,尊敬的上师?我向佛、法、僧三宝起誓,它是真金的。”
“人世间无论什么东西,无论它是真的假的,我都不需要。法子,你以后面对世界上一切东西的诱惑,你都要学会说,我不需要。明白吗?”
洛桑丹增喇嘛答道:“除了佛法,我什么都不需要。”
仲永接过话来说:“你们都是有智慧的喇嘛上师,而我们凡人,什么都不需要的话,吃什么穿什么?要是当初你给我那块九眼猫眼石时,我说‘我不需要’,我哪有今天?”
上师回答道:“财富只给那些有需要而不要求的人,而不给并不需要却贪得无厌的人。习惯说‘我不需要的人’,内心里便种下了慷慨的种子。一个慷慨的人,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法子,那块人家那么远送来的‘狗屎’,对你我有什么用呢?”
喇嘛看了一眼三人面前的火塘,指指火塘上的铁锅说:“用来垫那只锅吧,我看锅是斜的。”
仁钦上师非常满意这个回答,随手就把那金条丢在火塘边,洛桑丹增喇嘛用一根棍子将金条垫到锅底。后来直到他们离开,这根金条都还埋在火塘的灰烬中。仲永曾经在两个修行者走后,心疼这块被视为狗屎的金条,想把它找回来,可是仁钦上师那句“我不需要”的话,像一道咒语一般阻挡了他的脚步。每当他想往那个方向去的时候,双脚便羞愧得走不动路,但是心里却一片轻松。多年以后,仲永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慷慨者。有一天他把整个牧场布施给了一座寺庙,重新去当了一名乞丐。并不是他的名字决定了他的命运,而是他透彻地参悟了“我不需要”四个字。慷慨的种子发了芽。
第十天的时候,仁钦上师终于显出了病态,但那是一个远离家乡多年的游子的思乡病。那天仁钦上师指导洛桑丹增喇嘛在一条溪流边修持“拙火定”,喇嘛现在已经可以赤裸上身跳进雪山下冰凉的溪水中,通过自身的热能将一潭清水变成温泉一般热气蒸腾。可仁钦上师只需把自己的一根指头放到泉水里,泉水立即就沸腾起来。上师说,这是由于喇嘛的意念还不够专注,调动身体内的能量不够。
喇嘛坐在溪边的岩石上潜心地修习。不一会儿,忽然听见上师说:
“阿妈,我走了。”
洛桑丹增喇嘛睁开眼睛,看见仁钦上师仿佛刚睡醒一样,在搓自己的眼。他问:“上师,你怎么啦?”
“噢,我刚从家里出来。”上师的眼里充满柔情与痴迷,“峡谷里的杜鹃花又开了,我家门前的那两棵老核桃树,刚刚发出新芽。只是我家的土掌房,年久失修,已经垮了一半啦。我那可怜的老母亲,还住在过去的牛圈里,峡谷里所有的人都对她充满怨恨,没有一个人帮她,她连生火塘的柴火都没有啊。就在今天早上,她刚刚冻死了。”
“什么什么,上师?你的母亲死啦?”洛桑丹增喇嘛差一点就从岩石上跳了起来。自跟随仁钦上师以来,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故乡,说起过自己的母亲。
“叫嚷什么!我才把母亲的亡灵超度到西方佛土。别吓着了她老人家。”
洛桑丹增喇嘛有些疑惑,难道早已证得佛性的上师也会想家吗?正如当年澜沧江峡谷的贡巴活佛说的那样,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离家远游,便成就了一半的佛法。亲情和乡情,会极大地阻碍一个修行者恬静自然、出离人世间、悲悯众生的内心。洛桑丹增喇嘛没有想到的是,上师对故乡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爱。
“上师,你终于想到故乡,想到阿妈了,可是却在她老人家死了时你才提起。这是不是为了避免在你明净无瑕的内心里,生起障碍呢?”
“法子,你怎么会认为故乡和母亲是一个修行者内心的障碍呢?故乡的山水难道不能使你生起明净之心吗?阿妈慈祥的目光难道不能让你产生依恋之情吗?当你观修心中的佛时,这就是最大的方便之道啊。”
“上师,你是不是说,故乡和母亲,也可以作为修行的方便?”
“为什么不?既然平等和悲心是成就菩萨之因,天下还有比故乡更亲热的土地吗?人间还有比母亲更悲悯的心吗?因此你观修心中的佛,首先要观修自己的母亲,把她当空行母看待。此处的土地和远方的故乡,自己的母亲和众生的母亲,都是无分别的,都是你的故乡和母亲。”
于是,洛桑丹增喇嘛开始想念自己的母亲了。过去他不敢想,他怕心中再次生起妄念,阻碍他的修行。现在他看见了母亲满头的白发,看见了她脸上盛满苦难的皱纹,看见了她弱小负重的肩膀,还看见了阿妈枯瘦如柴的手,这只手在天地间乞讨,一个子儿,一口糌粑,一把奶渣……行行好吧,苦修的喇嘛今天还没有喝一碗茶呢;行行好吧,尊敬的施主,佛菩萨会保佑你的慈悲,请赏赐一点糌粑吧……
挂在喇嘛腰间的那袋阿妈的尸骨,忽然像起伏的波浪上下左右扭动起来。仿佛是一个母亲在奔跑着张开慈爱的怀抱,准备迎接远行的儿子归来。洛桑丹增喇嘛泪如雨下,激动得浑身颤抖。此刻天空一片灿烂,仙乐轻鸣,空行母裙裾飘拂,挟花带雨,翩然而至,天上人间,已然一体。
仁钦上师平静地问:“法子,你看到了吗?”
喇嘛陶醉在自我无上的感受中:“哦,上师,我看到了。上师,我证悟了。”
“现在把你的心放在一个不着边际的地方,不要去管它。观修那尊空行母吧。”
喇嘛眼望着那“天空中的舞者”,感觉自己已经浑身透明,身上所有的脉络和关节都打通了,仿佛这个肉身已不存在,与天地已相融,心随意念,任意幻化。当他想追随她而去的时候,自己真的腾空而起,飘升起来了。他感到自己身体像掠过水面的燕子,而内心像燕子翅膀尖上的那滴水珠,悠悠地升到了空中,被温暖的阳光轻轻抚摸。白云相伴于他的左右,山冈和田野在他的身下急速地后退,像被一个威力无比的牧人驱赶。他听见地上的一个孩子说:
“阿爸,你看,一个人飞过来了!”
孩子的父亲仍然埋头耕作:“这有什么奇怪的,在我们这片天空中,能飞的东西多得很。”
孩子说:“可那是一个人在飞啊!”
父亲抬头往天空中望了望,看见了洛桑丹增喇嘛,他曾经给这个喇嘛布施过一小口袋糌粑。于是他说:“噢,他终于可以守护我们的天空了。”
洛桑丹增喇嘛听到这话,心里升起无限的喜悦。是的,天空中不能只有魔鬼横冲直撞,还需要有悲悯的法师巡行,以守护藏族人像天空一样宽广的心灵。
洛桑丹增喇嘛回到上师身边时,幸福而疑惑地望着仁钦上师,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是由于你的悲心和大地的悲心融为一体了啊。”上师说。
离仁钦上师的死亡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他真正地显现出病入膏肓的模样。他的静坐观修不再稳如磐石,而是时而微微摇摆,他的目光虽然依旧坚定,但是已有些散乱,他虽然没有修持“拙火定”,可汗水却一身又一身地淌。
“上师,你要是病得很重,就躺一会儿吧。”洛桑丹增喇嘛说,他不明白一个病重的人还如何可以在野外结跏趺坐一整天。
“法子,印证真理的时刻就要到了。”仁钦上师努力调息自己的呼吸,“对一个瑜伽修行者来说,病痛是一种庄严;而对一个凡夫来讲,病痛则是一场苦难。”
“上师,你曾经告诉我说,有一种密法名为‘分病法’,你可以示现给弟子吗?”洛桑丹增喇嘛听仁钦上师说起过,有的法师可以将自身的病分到他物身上,比如说一只动物或者一棵树上。法师立即痊愈了,那动物或树却死去。
“可以。但是这如何能体现我的悲心呢?”
“可是,上师不在了,悲心又何寻?”洛桑丹增喇嘛悲哀地说。
“法子,悲心并不在自我的身体内,而在人世间。让我示现给你另外一种法门吧。”
“是什么法呢?”
“延寿法。”
“上师还是不想离开这人世间啊。”洛桑丹增喇嘛心中又生起了疑惑。
“不是我要执著于我这肉体,而是人间还需要我的悲心。”仁钦上师抬手指了指山脚下的那个村庄,“你去看看,地里的庄稼是不是有虫了?”
“有虫没有虫,跟上师的延寿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场巨大的虫灾啊,庄稼将颗粒无收。我要多活几天,修法把地里的虫子都带走。”
山脚下那个叫几布的村庄今年真的遭受了罕见的蝗虫灾害,无助的人们看见蝗虫像乌云一般地压来,覆盖了村庄,覆盖了田野。村人除了祈祷和流泪外别无他法。可是奇迹却在一天早晨悄然降临,他们看见成片的蝗虫向那个瑜伽士修行的山上飞去,就像有人在召唤它们一样。更为神奇的是,甚至连被蝗虫啃噬过的庄稼,又重新发出了新苗。
而在山上,仁钦上师通过调息自己的呼吸,控制生命的能量,让自己又多活了四天。在他即将圆寂之时,他依然跏趺而坐,双拳紧握,法相庄严。他对洛桑丹增喇嘛说:
“法子,回到我们的家乡去吧。藏东的雪山峡谷人烟稀少,生活艰难,却是一个修行者的乐园。”
上师又说:“法子,我们的家乡有战火了,你要回去阻止他们,放弃杀戮,弘扬佛法。”
上师还说:“法子,一个修行者死后有三个去处,往生西方净土,再生为人,下地狱。我祈祷自己能下地狱去,因为这些年来,我看见地狱里苦难的众生太多啦,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上师最后说:“法子,我已经忘记宗教为何物啦。我苦修一生,一切如梦如幻,毫无记忆。我已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事情,也不需要和任何人讨论任何经论。因为我的人生圆满而充实。修行是终生的快乐,不是刻意为之的苦难,保持自己内心的自然和本性,舍弃一切,甚至舍弃你的上师,舍弃你学的佛法理论,但是切不可失掉你的悲心。这时,你就会明白,你不用再寻找真理,因为真理与你同在;你也不用再寻找佛,因为你就是佛。”
仁钦上师停止呼吸时,终于伸开了这些天来一直紧紧攥着的双拳。洛桑丹增喇嘛看到,上师的手掌里全是密密麻麻的蝗虫。
读书笔记(之三)
西藏的古代文学史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部宗教史。在我所看到的西藏古典文学作品中,有两本书堪称经典。它们都是两个大法师的人物传记,一本是《玛尔巴译师传》,一本是《米拉日巴传》。这两本书的作者查同杰布和桑杰坚赞其实是同一个人,他还有一个名字叫“乳毕坚金”,意思为“骨饰佩戴者”,可见此人不仅是一个有名的传记作家,还是一个密宗修行者。据记载他也是噶举派中有名的历史人物。他出生于明景泰三年(1452),卒于明正德二年(1507)。由于他出生在后藏,又特立独行,行为怪异,因此人们称他为“后藏疯子”。我想在当时他大约像我们现在的一些先锋艺术家,才华横溢,个性鲜明,超凡脱俗。更不得了的是他还是一个密宗修行者,我辈再怎么玩文学之外的绝活儿,都不能与之比肩。
这两本书都写于十六世纪初期,在那个时期,明代的市井柳巷,歌肆茶楼,人们正热衷于谈论《三国演义》和《西游记》。而在西藏,人们在传唱着玛尔巴译师和米拉日巴法师的苦修密法,证悟成佛的故事。
玛尔巴译师和米拉日巴法师是师徒俩,是藏传佛教“后弘期”开山鼻祖式的人物。玛尔巴到印度去找上师那若巴学法,翻译了大量的佛经经典,并将它们带回西藏,堪称一代宗师。而米拉日巴历尽千辛万苦,受尽百般磨难,终于得以拜玛尔巴为师,学得甚深密法,并将上师的教法弘扬光大。延续至今的藏传佛教四大教派之一的白教就是玛尔巴、米拉日巴的传承。在自教的一些寺庙里,可以看到他们的法像。
看这两本传记,我们既可以一窥藏传佛教显宗和密宗的修持源流、方式、特点、传承路线,以及那些高深莫测的密宗上师们既有被尊为神的一面,也有一代宗师作为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凡人习性。
在《玛尔巴译师传》中,玛尔巴被描述成一个从小就有非凡慧根的人,他十二岁从父命皈依佛门,由于根器好,佛缘深,学什么都一点就通,甚至还在未到印度之前,就精通了梵文。也许那个时代正是西藏的智者纷纷外走印度拜师学法的高峰期,就像现在的聪明人和有钱人要出国留学一样。玛尔巴三次赴印度学经求法,第一次十二年,第二次六年,第三次三年,一共用去了二十一年的时间。
我总是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玛尔巴译师的某种形象,以让我们能更亲密地认识这位古代西藏的密宗大师。他是像唐玄奘那样的学者兼佛学翻译家、旅行家吗?也许是吧。面对遥远陌生的路程,博大精深的印度佛教,他们都谦逊,严谨,虔诚,刻苦,忍耐。不过,玛尔巴既不像史料中记载的唐玄奘那样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也不像《西游记》中的那个唐僧那样有三个得力的徒弟,玛尔巴第一次到印度求法时,把自己的家产换成金子,全部作为给上师的供养;在路上他宁愿做同伴的仆人,以换取一路的衣食。他的学法经历也颇多磨难,为了向那若巴上师表明自己的虔诚,他把上师足迹留在地上的尘土顶在自己的头上,一路追寻而去,且一追就是八个月。而那若巴上师用各种磨难来考验他的真心。有一次竟然在梦里显现给他,要他吃死尸。他都依照上师的话做了,无条件地服从。因为对一个求法学经的人来说,上师就是佛,上师的话就是佛法。
第一次学法回来,玛尔巴并没有得到家乡人的承认,没有人请他去讲经说法。他所带回来的教法也许在当时还是很陌生的东西。于是他只有再次到印度学经,他跟着那若巴学得“那若六法”,并把这种密法传到西藏,终于为自己赢得千古名声。在理论上,这六种密宗实修之法已经几乎完美得无懈可击,经书上记载修持成功的人很多,一些地方史料上也时有记述。比如“那若六法”中的“颇瓦法”,又叫往生夺舍法,就相当神奇,把一个将死的生命的神识迁移到另一个死去的生命身体内,赋予后者新的生命,以将前一个生命的精神与意识得以保存。玛尔巴的儿子塔玛多德在临终前,修往生夺舍法将自己的神识迁移到一只死鸽子体内,然后自己死去,死鸽子活回来,展翅飞走。从此玛尔巴将那鸽子当自己的儿子看,然后又修法让鸽子去替换一对老夫妻刚死的独生子。鸽子飞到那独生子的尸体边,一头扎在地上死去,老夫妻的儿子却立时站了起来,跟自己的父母磕头说:“我不是诈尸装死,是法师们的慈悲救了我。我们回家吧。”
这就是西藏的故事,宗教和传说水乳交融,法师和神灵合二为一。有些时候,你以为看到的(或听到的)是一段传说,其实它绝对是一段史实;也有很多这样的情况,当你把一段史实当传说来看时,你会发现它是多么的绚烂而充满想象力。这也许就是西藏的历史吸引人的原因之一吧。
米拉日巴的传记更为精彩,那完全是一个凡夫俗子如何成长为一代宗师、最终证悟佛性的真实写照。作者桑杰坚赞是古代西藏优秀的传记作家,娴熟的故事讲述者。米拉日巴在成佛之前,也是一个具有怨憎之心的凡人,家庭遭遇不幸,家产被自己的叔叔侵吞,和母亲一起备受欺辱。他发誓要外出学法,以惩罚世间的恶人。在学法的最初动机也即缘起上,他不是出于慈悲和爱,而是为了报仇和恨。他离乡背井,投奔一个咒术大师,修法学咒术。那是一种“取人性命比弹食供神还要容易”的法门。米拉日巴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修法念咒,家乡的仇人(他叔叔一家)便灾祸从天而降,三十五条人命顷刻间被夺走。他呼风唤雨,施放雹术,召来冰雹将家乡的庄稼打得颗粒无收。那时家乡的人们视他为凶煞魔鬼,他却觉得这是为报父恨家仇,一个男儿应该做的事情。
不过米拉日巴是一个忏悔意识非常强的修行者,他所行的法术,被称之为“黑业”,也即属于杀人夺命,旁门左道一类。仅修此法绝不可证悟佛性,更不会有悲悯之心。于是米拉日巴主动放弃此“黑业”,转求行善成佛的“白业”。这样,他找到了恩师玛尔巴。
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要学佛法,上师一定会先打掉他身上的孽障,清静他的嗔怒之心。玛尔巴上师磨砺米拉日巴的佛性颇值得玩味,他一开初对米拉日巴就没有过好脸色,责骂、呵斥、踢打,甚至让他再施咒术去杀人,然后又让他后悔。玛尔巴令米拉日巴独自修建一座碉楼,建好拆,拆了再建,屡建屡拆,直到米拉日巴的背全部被磨烂,上师依然不满意。好几次米拉日巴绝望地逃跑,但走到半路上又被上师的法力召回。直到后来米拉日巴才明白,上师要让他大灰心九次,以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失望洗涤自己的黑业。这样,米拉日巴的心中才会生起大慈悲心。
米拉日巴跟随上师修习的过程是先修心,后修身,也即先修显宗,再修密宗。修心不是由上师讲解经典,徒弟广研教理,而是在上师的灌顶和传授之后,强调自我开悟和静坐观修。这里面有许多我们这些凡夫身的人只知道概念而不明白修行次第和方式的秘密修法,一个研究宗教的专家可以写上好几本书。米拉日巴回到家乡时,已经是一个刻苦修行的苦行僧。他在山洞里闭关苦修,常年以荨麻为食,竟把自己吃得浑身长满了绿毛,连自己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都把他当野人看。刻苦的修行让他获得了无上的密法,书中记载他的“身体能够起火,涌水”,可以“腾空飞行”,随意飞到西方佛土等等。
在这本传记中,米拉日巴法师的死极具悲悯情怀,与耶稣临死前的慈悲、宽容、以德报怨等高尚情操惊人地相似。耶稣知道犹大出卖了他,但是他仍然以仁慈和悲悯感化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以自己的身体和血教化世间众生。米拉日巴法师由于在信众中威望益高,引起了一个只会死背经书的格西札甫巴的嫉恨,他便让自己的姘妇送下了毒药的奶酪给米拉日巴吃,并许诺事成后给这女人一块贵重的松耳石。妇人把奶酪送到米拉日巴面前时,上师问她:“你做这事的报酬——那块松耳石得到没有?”妇人吓得跪在地上求饶,说札甫巴还没有给她。米拉日巴说,我吃了这有毒的奶酪,人家就会不给你松耳石了。你先回去拿到了那东西,再给我送毒奶酪来。妇人再次来时,说松耳石已经到手了,这使她感到很羞愧,就让自己这有罪之身先吃了这下毒的奶酪吧。米拉日巴说,让你吃下这毒食,对一个密宗修行者来说悲心不忍,我把它吃下了,你们才会知道自己的罪过,才会知道忏悔。忏悔也是一种修行呢。米拉日巴当着妇人的面吃下了毒奶酪,最后一次向有罪的人昭示了一个法师的悲心。不久,他就生病圆寂了。
书中记载,尊者米拉日巴悲歌一曲之后,身体自燃,融化在一派大光明之中。
36 藏三宝
达波多杰原来以为当了红汉人的副县长,他们会帮他主持公道,将澜沧江西岸属于他的土地索要回来。然而没隔多久,红汉人说要邀请一帮贵族头人到汉地去参观。他们描述了许多贵族头人们从没有见识过的新鲜事儿,可没有多少贵族头人响应,他们说汉地没有酥油茶和青稞酒,有什么稀罕的呢。只有达波多杰天生好周游四方,才对红汉人的邀请充满热情。他积极报了名,还被红汉人选为参观访问团的副团长。
这趟汉地之行可真让他大开眼界,去过的地方比当年寻找“藏三宝”时还要多,还要远,对他今后选择人生道路意义深远。半年以后,他风光满面地回来了。他跟没鼻子的基米说,汉地那边的宝贝多得数不清,当年到藏区去寻找“藏三宝”,真是走错了方向。他们点灯不用油,用气吹不熄;有一种车叫汽车,一辆这种家伙就可以拉一整支马帮队伍驮的货;还有一种叫火的车更厉害,全用铁做成,又用气来推着跑,可一跑起来像一百头老熊在咆哮,过去琼斯夫人跟我们说的英吉利国的那些神奇玩意儿,这次我是亲眼看见啦,而且红汉人还让我坐过。那种喘着粗气奔跑的火车比宝马贝珠跑得还快;他们炼铁的炉子有我们的碉楼那么高,铁水像江水一般淌出来;汉地的江面比澜沧江宽广得多了,上面飘着冒黑烟的房子,人在里面有吃有住。红汉人说,这些东西以后我们藏区都会有。
没鼻子的基米看着这个仿佛被红汉人改变一新了的前老爷,觉着他差不多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汉人”。没鼻子的基米冷冷地说:
“这些宝贝哪有我们的‘藏三宝’好,它们不能让一个人成为英雄。”
达波多杰好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我的宝贝们你都还替我照料得好好的吗?”
没鼻子的基米欣慰地说:“佛祖保佑,你在红汉人的那么多没有灵魂的宝贝中,还想得起自己的宝贝。”
达波多杰长叹一口气:“基米啊,你这个不死心的老家伙总是把人往做过的美梦里拉。唉,这是一种痛苦,你知道吗?就像你老在想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
没鼻子的基米忽然哭了:“老爷啊,你还不知道吗?‘藏三宝’终于要显示出它们的威力啦。我们要打仗了!”
“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打仗?”
没鼻子的基米止住了哭,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因为雪崩了,老爷。”
“哈哈,贝珠这娘们儿肚子里又该怀上哪个的野种了。”
“老爷,这次的雪崩跟爱情没有关系,是战神在召唤我们。”
达波多杰诡秘地笑了笑,说:“谁是战神,贝珠吗?我知道啦,我离开峡谷那么久,是她空荡荡的床在召唤我了。那里才是我们俩的战场。”自从回到峡谷以来,他和旧情人的关系就像被大风吹着到处跑的山火,这边过去了,那方又起来了。当他们谈论土地和财产、权力的时候,他们水火不容,形同陌路;当他们什么不说,目光交织在一起时,却互相都能把心里的欲望看得一清二楚。他以为,他离开峡谷这么久了,那个女人想他啦。
可是达波多杰想错了,峡谷里连树上的鸟儿们都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它们纷纷迁徙到雪山半山腰的古树上,再也不肯下山来。战争的消息已经通过许多征兆显示出来,它们有些来自神灵的昭示,有些则是受到魔鬼的挑唆。从迦曲寺里传来的说法是,一块黄色的绸缎再次从天上飘来,上面写好了和红汉人开战的日期,理由以及战神将在何时前来帮助投入战斗的藏族人。喇嘛们说这黄绸缎来自拉萨,因为上面盖有布达拉宫才会有的官印。迦曲寺的僧官洛追大喇嘛说:
“菩萨苦了!红汉人要来跟佛菩萨抢食吃啦。”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卡瓦格博雪山的确发生了一次巨大的雪崩,雪崩是神山砸向人间的拳头,而再不是达波多杰和贝珠的爱。两个高山牧场被吞没,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澜沧江都停止了流淌。有人看见是一个魔鬼在雪山下用刻毒的咒语让冰雪融化,挑起了卡瓦格博神的怒气。没鼻子的基米在自己做的卦相上依稀看到了英雄驰骋的身影。这个老家伙一夜之间忽然年轻了十岁,在独木梯上也能健步如飞。
没隔几天,澜沧江西岸的贝珠便差人来请达波多杰去喝茶,倒让这个浪子有些始料不及。达波多杰总以为这个女人对他的要求,仅仅是一只野猫对一口食的欲望,顶多也就是一头狐狸对一个男人的圈套,不过他现在是走南闯北的好汉,他不怕狐狸。但他想得太简单了,这次他要面对的不是一张寂寞的床,而是峡谷里要造反的贵族头人们。当年被红汉人委任的八个副县长,有五个都来到了朗萨家族宽大的厅堂。他们异口同声地对他说:“达波多杰,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又有令人羡慕的‘藏三宝’,带着我们一起跟红汉人干吧。”
“干什么?”达波多杰问。
“跟他们打仗。”贵族头人们说。
达波多杰就像看一群不懂事的孩子那样望着他们:“你们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多少枪吗?知道他们的地盘有多大吗?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力量强大的宝贝吗?”
“他们的人枪多,但是我们有神灵的护佑;他们的地盘大,可为什么要来分我们的土地呢?连寺庙的地都要分,以后佛菩萨的法相前连酥油灯都点不起啦。”一个头人说。
“我可没有一寸土地,也就没有什么给他们分的啦。倒是红汉人分给我一顶官帽。”达波多杰说这话时用嘲弄的眼光看了看贝珠。
“可是你有一颗英雄的心。”贝珠迎着达波多杰的目光说。
“是啊是啊,你是我们峡谷里的英雄。”头人们七嘴八舌地迎合着说。
那时刻达波多杰并不感到自己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懦夫。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了羞愧。
一个会说话的聪明女人,抵得十万雄兵。天黑的时候,贝珠要留贵族头人们吃饭,但是他们都面带暧昧之色地说家中还有事,纷纷打马走了。外面在下着雨,达波多杰借口等雨停了再走,实际上是他的脚步被贝珠的目光拴住了。让他坐在厚重柔软的氆氇上起不了身。况且,在这个宽敞的厅堂里,还留有父亲白玛坚赞头人的强悍身影,有哥哥扎西平措游弋飘拂的目光——自从达波多杰回到峡谷,每次见到贝珠,眼前就会浮现出哥哥那双阴鸷的眼睛,耳边还会响起打铁的“叮当叮当”声,这声音让他快乐,也让他绝望。现在那个打铁爱好者的亡灵只剩下一双哀怜的眼睛,它悬在厅堂的上方,看见两个昔日的情人在贵族头人们面前也眉来眼去。那双曾经屈辱而愤怒的眼睛再一次看见了不愿看到的一幕,那对如野猫和野食互相吸引着的狗男女,竟然迫不及待地在厅堂火塘边的方榻上像狗一样地快活起来。扎西平措亡灵眼睛里的目光再犀利,也不能打一把斩杀偷情者的刀啦。它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落在达波多杰光光的脊梁上。
达波多杰感到了背脊上的凉意,他仰头往上看了看,竟然骇出一身冷汗,强健的身体一下软了下来,这可是在他阅人无数的风月史中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你怎么啦?”贝珠在男人的身下痴迷地问。
“哦呀呀,我哥在上面淌眼泪哩。瞧,都滴到我的背上了。”
“噢,是房子漏雨。老房子了么,还是你爷爷当家的那个时候盖的吧?朗萨家族的男人都是些吝啬鬼,迟早我要把它拆了重新盖。朗萨家族的那些孤魂野鬼就再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了。啊,啊啊,达波多杰,你的马儿怎么不跑啦?”
这可是哥哥在她身上时说过的一句话!达波多杰忽然在心底里生起对哥哥的无比愧疚之情和对身下这个女人强烈的恨。祖先啊,血脉悠久的朗萨家族就要败在一个女人手里了。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老狐狸精,没有朗萨家族的男人会有你的今天?你看见我哥哥扎西平措眼睛里的目光了吗?那可比一把刀快多了。”
他顺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嗷——”女人痛得尖叫一声,将扎西平措亡灵的一滴掉下来的眼泪在半空中一劈两半。“你可真是个大英雄啊,敢打女人了。”
达波多杰重重地哼了声,从女人身上翻下来,歪倒在方榻上,气得浑身颤抖。
“红汉人该感到高兴了。”贝珠衣衫不整、袒胸露怀地跳到厅堂中央开始数落起来。当一个狐狸精变的女人要迷惑男人时,穿不穿衣服,和说不说人话,都一个样。
“康巴人的大英雄,原来只是在女人面前耍威风;峡谷里的‘藏三宝’,原来只是一个传说。有人把它们找齐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比风还要快的宝马只能养在马厩里,已经变得跟一匹驮马没什么两样了;比月亮的光芒还要亮的宝刀却抽不出刀鞘,因为男儿的手软了;那比雨点还要急促的快枪呢,都要生锈了!因为一个好男儿的心也生锈了!红汉人舍给他一碗粥,他就以为是灵芝汤;红汉人布施给他一百,他就帮他们赚回一千。天下有这样慷慨的傻瓜吗?他们给贵族头人们一顶官帽,然后就唆使他们的奴隶逃跑,一句话就让他们成为了自由人;他们让那些欠债的人把高利贷借据烧掉,说那是什么剥削,不公平。可是峡谷里山有高低,人有贵贱,平坦的地方有多少?他们还让世代都在租种土地、放牧牛羊的黑头藏民,突然有一天跑来跟他们的主子说,那土地是自己的了,牛羊也属于他们了。因为地是他们种的,就该归他们所有;牛羊是他们放牧的,就像他们养大的孩子一样。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太阳每天都在出来,晒在那些穷叫花子身上,为他们御寒,让他们不被冻死。他们能说太阳就归自己了,就能把它带回家吗?天下哪里有这样的慈悲?就是寺庙里的喇嘛上师们,也还在收租放高利贷啊。红汉人一来,把什么都要改变,连佛菩萨的财产都要分,菩萨都要遭罪,人怎么办?嘿嘿,这些都不重要,我一个女人需要什么呀,不是土地,不是牛羊,也不是什么副县长,我要的是一个好男儿的爱啊!我要的是一个让我感到骄傲的英雄啊!可你看看现在我们峡谷里的英雄,他连在女人身上都骄傲不起来,还指望他去跟红汉人打仗?当年他能制造一场雪崩,可现在一片雪花都可以把他击倒,你还指望他像个男人?他哪儿有什么‘藏三宝’啊,不过是一条癞皮狗,在雪域高原转了一圈,出去是一条尾巴,回来还是只有一条尾巴。而且还是夹在屁股里的尾巴!”
“说够了没有!”达波多杰站了起来,攥紧了双拳。
“没有!”贝珠挺着饱满的胸脯迎了过去,“把这儿当你的战场吧,你在这里早就英名远扬了。”
达波多杰像他第一次征服这个女人那样,一下将她横抱起来,大踏步走向卧房。他把她扔到床上,轻蔑地说:“一个真正的英雄,他的战场大着哩。你这儿还不够我跑一趟马。”
达波多杰和一只狐狸在阴暗的卧室里较量时,一支搜山的红汉人队伍发现了一个藏在山洞里的修行者。他们其实一直在暗中监视贵族头人们的动向,悄悄地把所有的路口和制高点都置于他们的枪口之下。可是他们却没有料到这个修行者最终会打乱他们的作战计划。
修行者被带到红汉人的营房。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形销骨立,浑身发绿,行动迟缓,沉默寡言,年龄在五十岁到八十岁之间。因为红汉人从他饱经风霜、头发胡子一样长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红汉人在搜他身时,发现了他腰间的一个盛人骨头的小口袋,他们问他这是什么。修行者轻声说:
“是一个回家的母亲。”
这是他在红汉人面前说的唯一一句话。一个叫格茸的老翻身农奴一直在给红汉人带路,可他也没有认出这个修行者。他对红汉人说:“别管他了,这些苦修者只为自己的来世修行,而不会管人间的烟火。”
红汉人的军官问那个修行者:“喂,大爹,你要吃点东西吗?”
修行者木讷而沉默地望着他。
军官又对自己的警卫员喊:“小刘,带这个大爹去洗个澡,剪剪头发,再给他换身干净衣服。真是可怜,饿得像个野人。”
格茸感叹道:“修大苦行的人都是这样。金珠玛米真是‘菩萨兵’啊。”
警卫员小刘过来把修行者带走,他几乎是被架着走的,因为他似乎虚弱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警卫员把他带到营房后面的一道僻静的山崖下,那里有一个木头搭建起来的临时澡棚。他给他提来一桶热水,还抱来一件红汉人穿的黄色军大衣,示意他洗完澡后穿上。
来自内地的警卫员小刘后来一直没有想明白,那人怎么可能从戒备森严的部队营房消失掉。他身后的山崖至少也有十多米高,别说这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的修行者,就是部队侦察连那些身经百战、身手敏捷的弟兄,也不可能翻越这道山崖。可是,他的确失踪了。洗澡水一动未动,抱去的军大衣也原样摆在那里。为此警卫员小刘被关了禁闭,因为部队首长担心这个修行者是叛乱分子派来的探子。不过格茸大爹安慰红汉人的指挥官说:“这种人都是些有高深法力的疯子喇嘛。过去我们峡谷西岸都吉家的儿子,磕长头去拉萨做了一个苦修瑜伽士,听说他有一天坐在山洞口就飞到天上去了。唉,都吉家现在绝户了啊,从前是多兴旺的一个大家族啊。”
峡谷里的风云变幻,像夏季里的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是黑云密布。就像达波多杰的命运,昨天他还是备受红汉人尊敬的副县长,今天他就被参加反叛的贵族头人们推为头领,有将近一千来号人马跟随在他的宝马贝珠后面。另外一个贝珠被推为副头领,因为她不仅代表骄傲的朗萨家族,还出人出钱出枪最多。按照贵族头人们的商定,叛乱后他们要先攻占县城,驱逐那里的红汉人,让雪山峡谷重新回到神灵的统治之下,然后把这些年跟着红汉人跑的黑头藏民要么杀掉,要么役为奴隶。有身份有财产、屁股却坐在红汉人那一边去了的贵族头人,所有的财产全部没收,分给那些参加过叛乱的头领。贵族头人们已经达成了默契:叛乱不过是权力和财富的重新分配。
在叛乱开始之前,贵族头人们还要做一件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事情,那就是祭神,迎请藏族人的战神前来帮助他们与红汉人开战。
祭神仪式选在卡瓦格博雪山下的一处高山牧场上,各家族、部落的头人们带来了自己的人马,闹闹嚷嚷地撒满牧场。一些人是武士打扮,而另一些人则穿上了节日盛装,叛乱队伍看上去花花绿绿,色彩纷呈。他们中有贵族头人们的家丁武装,有被裹挟来的佃户奴隶,有寺庙里的喇嘛,有说唱艺人,还有做法事迎请来的三个战神,五个密修身形的阎王,七个不同颜色的魔鬼,十二个能呼风唤雨的神巫,以及二百八十个雪山下的阴魂。神巫和喇嘛们在草地上设置了祭祀的坛城,供奉了各路战神,保护神,也邀请来了魔鬼为他们壮胆,请他们入席,并奉为上宾,还献给他们哈达和酥油茶。神巫们经过一番复杂烦琐的仪轨,宣布说他们已经和魔鬼结成了联盟,当康巴人的马队向红汉人发起冲锋时,魔鬼将在峡谷里施放出自有人类以来最肮脏污秽的毒瘴,让红汉人在来世统统转生为地上爬行的动物,再不能投生为人。
那个没鼻子的基米,就像一个即将要抱孙子的老人家,乐颠颠地在队伍中窜来窜去,他对达波多杰说:“老爷啊,英雄出世的吉祥日子终于到啦。”
“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梦呢?”达波多杰骑在宝马上,感到未来就像雪山上面的云雾一般虚无缥缈,难以把握。在回到峡谷之前,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天生当英雄的命,总有一天,他会在战场大显身手。可当这一天来到时,他却不得不用悲壮的口吻说:“我只知道自己的命运,要么是一个英雄,要么是一副尸骨。”
神巫们即便能升天入地,把天上的神灵和地下的魔鬼都迎请来,可是他们却不知道红汉人已经把这片高山牧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支强大而精锐的部队悄悄占据了牧场周围的所有山头。他们得到了严格的命令,牧场上的人马只许进,不准出。待他们表演够了,要向县城进军时,部队发起进攻。红汉人的炮口和机枪,已经把出牧场的山口封得连一只鹰也飞不出去了。
王县长跟随部队参加了这次行动。他对带兵的一个团长说:“先给他们一点警告吧。里面有许多人都是被裹挟进去的普通藏族人,还有些上层人士也是我们今后要团结的对象。”
团长担心这样会暴露部队的战术意图,失去战斗的突然性和隐蔽性。在他看来荡平这些乌合之众,半个小时就足够啦。不过,他还是让王县长派了一个叫阿旺的藏族人去送一封劝告信,他告诫阿旺,千万不要让牧场上的人知道我们的意图,他们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团长还递给阿旺一块哈达,让他折叠起来藏进帽子里,如果他的生命遇到危险了,就摘下帽子挥舞哈达,然后就地卧倒,剩下的事情他就不用管了,金珠玛米会保护他的生命的。
阿旺是一个刚被解放了的奴隶,对未来的新生活正充满希望。他骑了一匹快马冲进牧场,将信交到了达波多杰手中。
达波多杰看了看这个勇敢的信使一眼,问:“我认识你吗?”
阿旺不卑不亢地说:“不,可我认识你。小时候,我的背是你的马墩石。”
“噢,你现在有出息了。”达波多杰拆开了信。
“谁写的信?”贝珠在达波多杰身后问。
“王县长写来的,”达波多杰心事重重地念道,“让我们放下武器,各自回家,人民政府既往不咎,否则大军到来之际,区区抵抗,不足为战。唯忧峡谷和平不久,百姓安康,战火再起,生灵涂炭,人神不容。”
“哼,他们倒来说人神不容了?”贝珠恨恨地说,“来打劫我们的土地和寺庙的财产时,那才是神怨鬼怒呢。”
达波多杰懒洋洋地回头看她一眼,这个女人心中只有土地和财富,并不是为了让他成为女人心目中的英雄。只有那个怀揣英雄梦想的老小孩没鼻子的基米,才是真正想在战场上看到一个拥有“藏三宝”的英雄的诞生。
算了吧,就算是为了不让一个老人家失望,我也得跟红汉人干一仗。
达波多杰把信揣进袍子里,问阿旺:“告诉我,红汉人在哪里?”
“在他们该在的地方。”
“说实话吧,阿旺。我会还赏给你牛羊的。”
“晚了,达波多杰。”阿旺直呼其名,再不叫眼前的这个人老爷,“红汉人还给了我们‘新藏三宝’呢。而你们从来没有。”
“呵!‘新藏三宝’?”达波多杰嘲笑道,“看看你骑的那匹驽马,大概还跑不过一只羊;看看你的刀,切酥油都会卷了刃;你的枪呢,不好意思带在身上吧。这就是红汉人赏给你们这些黑头藏民的‘新藏三宝’?”
“不是。”阿旺高声回答道,“红汉人给我们藏族人送来的是翻身、自由和土地三样宝贝。这可比你的‘藏三宝’金贵多啦。”
“反了!哪有这样跟老爷说话的。”贝珠大喝一声,“把这小厮吊起来,打他几十鞭,看他的舌头还敢不敢朝红汉人那边弯。”
有个头人建议道:“就拿这家伙来祭刀吧。达波多杰,给我们来一段‘刀赞’,让我们在你的舞步中欣赏你的宝刀,在祭刀中找到斩杀魔鬼的胆量。”
“刀赞”是峡谷里的康巴人祭祀神灵、投入战斗前的一种舞蹈。舞步凝重又飘逸,歌词也极富号召力。一场精彩的“刀赞”舞,可以把康巴人的血液全都跳得燃烧起来。因为在峡谷里,打仗其实就是一场人生的宏大演出,战场就是好男儿最佳的舞台。没有一个康巴汉子不会几句慷慨激昂的“刀赞”歌词,跳几段优美雅致的“刀赞”舞。跳“刀赞”舞和打仗冲锋陷阵,似乎本来就是一回事。
虽然跳“刀赞”舞还是达波多杰当年离开峡谷前的事,但骨子里的舞步是不会忘记的。喧嚣声中,他身着盛装,浑身披挂护身符、绿松石等佩饰,头戴雪白的狐皮帽,脚蹬一双漂亮的藏靴,手握锃亮的宝刀,走着戏台上的步伐来到场地中央。达波多杰大喝一声,走了几个花步,开始自己的吟唱——
好男儿要有三样宝啊,
快刀、快马和快枪。
今天先把刀来赞。
宝刀握在好汉手,
犹似森林长在雪山上。
先看刀尖像那日月的光辉,
再看刀身如弯月般流畅,
还颂刀柄上的珠宝似星星闪烁。
他每唱一句,众人都附和一声:“哦呀——”康巴汉子们的刀枪举过头顶,形成一片冷酷的丛林;而渴望搏杀的欢呼声又犹如千万年前冲出峡谷的澜沧江,一波未平,一浪又起,波起云涌,绵绵不绝。达波多杰仿佛已经置身战场,他继续唱道:
我手握宝刀砍敌人,
恶魔也让他头落地。
我健步向前走三步,
恶魔朝后退六步。
神灵壮胆威力大,
妖魔逃窜无处藏。
愿吉祥啊,
战神保佑勇士的平安。
呀快日几给快日几尼色!
草场上的“刀赞”跳得杀声震天,周围山头上的红汉人可就按捺不住了,他们担心阿旺有生命危险。可是他的哈达为什么还不挥舞起来呢?红汉人的团长传下了命令:“听我的口令,准备战斗!”
这时一个声音从团长的头顶上方传来:“放弃你的战斗吧。”
团长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他们看见那个修行者天上掉下来一般正坐在上面的一块岩石上,警卫员小刘推弹上膛,在他就要将那修行者一枪打下来时,团长及时压下了他的手腕。
小刘爬上去把修行者押下来:“姥姥的,你不跑啦?跑啊!飞上天去啊!姥姥的,你可把我害得苦!”
团长问:“你刚才说什么?”
修行者说:“我能劝他们回家种地放牧去,而不是在这里和你们打仗。”
“呵,你会说话呀,还说你是哑巴哩。”小刘讥讽道。
团长瞪了小刘一眼,让他闭嘴。“刚才派去的一个藏族兄弟已经被他们绑起来了,看来那些家伙是铁了心要跟我们过不去啦。”
“他们的心都不坏。只是还没有被慈悲感动而已。”
团长有些听不明白:“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修行者回答道:“我祈愿众生都能平安吉祥。”
这时王县长过来问:“你是本地寺庙的喇嘛吗?”
“不是。”修行者指着远处的草场说,“但那边的人都是我的父母兄弟。”
王县长对团长说:“他们或许会听一个修大苦行的喇嘛的。让他去试试吧。”
“这仗打的,拖泥带水。要不是在藏区……唉!好吧,让他去。”团长一挥手,让人放这个修行者走。王县长又递给他一条哈达,修行者把它挂在脖子上,说:“愿吉祥的哈达不会给峡谷带来战争的灾难。”
团长说:“不是那个意思,你遇到危险时,就挥舞它。我们会来帮你的。”
“连阿旺都不肯做的事情,你以为我会做吗?”
团长和王县长都有些吃惊,似乎他们的一切意图,全都被这个修行者掌握了。
草场上,在惊天动地的喧嚣中,战神狰狞的面孔把太阳也吓着了,它匆匆加快了在天上逃亡的速度。可是大地上的人们仍然被战争这血腥的游戏兴奋着、刺激着,他们红光满面,血脉贲张,豪气比雪山还要高。
阿旺已经被人推到了草地的中央,绑在一棵木桩上。在阿旺听到他们要拿自己来祭刀时,知道一场血腥的战斗已经不可避免。他本来有时间摘下帽子挥舞起哈达,但是他发现今天在牧场上的许多人都是他的朋友甚至亲戚。他们曾经一同为头人干活、一同放牧、一同在神灵的节日里唱歌跳舞。阿旺实在不忍心看到他们因为自己挥舞起了哈达而倒在红汉人的枪林弹雨中。他宁愿自己先死。当他的人头落地,藏在帽子里的哈达飘起来,红汉人自然就知道他们该怎么做了。
四周的人们引颈张望,等待着看一场砍人头的好戏。达波多杰心中的豪情和勇气已经被一曲“刀赞”舞挥洒出来了。接下来的热血祭刀仪式,若不把那勇敢的信使、自己从前的“马墩石”的头砍下来,草场上的人们打仗时就不会有激情。达波多杰跃上了宝马贝珠,挺直了身子,草地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和口哨。
“阿旺,红汉人送给你的‘新藏三宝’你享受不了啦!”
“我还有来世呢。动手快点,看看你的刀还能砍头不?”阿旺豪迈地说。
达波多杰有些替他惋惜,也想不起从前他在自己的马前一次次地跪下身子,恭顺卑微地供他踩在背上翻身上马的样子。他只记得有一段时间他喜欢在上下马时揍人,那些“马墩石”和负责开门的小厮,是挨打挨得最多的。红汉人真的有魔法,他们能让这些一向卑躬屈膝的黑头藏民也找到做人的感觉,并且敢于和他们的主子较劲。
达波多杰拨转马头,向草地的边缘跑去。草地上的人们屏住呼吸,许多人几乎都有那宝刀即将砍向自己的脖子的感觉。他们看见,宝马从远处冲来,由慢而快,由快到飞,最后四蹄交替化成一阵阵风,滚雷一般从草地上掠过。人们几乎看不到马和马背上的骑手,只见到达波多杰老爷扬到了半空中的宝刀。这道耀眼的白光像闪电一样,把天空划破,把空气划破,把人们悬起来的心儿也划破了。
忽然,那道闪电悬停在了半空中。那真是峡谷里几百年来都没有过的奇迹,连神灵降伏魔鬼的神迹也不能与之相比;澜沧江有一天要改道、要断流,也不能如此让人们惊讶。在阿旺的头颅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就将被砍下来时,达波多杰老爷的宝马在疾驰中忽然不跑了,就像前面遇到了万丈悬崖,它一个急停,前腿高高地乱踢在空中,几乎举得有雪山那么高。要不是达波多杰老爷的骑术高超,早就被甩到草地对面的森林里去了。
马蹄下面并不是悬崖,还是平坦的草地。但是,一个修大苦行的密宗瑜伽士从地上冒出来——或者说从天上飞下来——一般,结跏趺坐挡在宝马贝珠的面前。
在那令人难忘的一天,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草地上有近千双眼睛,可没有谁知道那个喇嘛是如何进到草地中央的。更不用说牧场外面的山头上那些四面埋伏的红汉人。他们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就是没有看清这个刚才还和他们在一起的喇嘛是怎样出现的。甚至连达波多杰的宝刀什么时候要砍向阿旺的头,红汉人都掐算好了。一个神枪手早把准星瞄准了马背上的达波多杰,他已得到准确无误的命令,不管阿旺的哈达挥不挥舞起来,只要达波多杰的马一到阿旺面前,他就开枪。峡谷里的战争便会就此展开,炮弹和机枪子弹将会像下雨一样把牧场上的叛乱者淹没。
但是一个喇嘛的悲心改变了这一切。他端坐在草地中央,腰上挂着他母亲的尸骨袋,一身的袈裟已经看不出颜色,无论是他的衣衫还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跟这个季节绿色大地一样的颜色。
达波多杰好不容易才按平了马头,坐稳了身子。他用宝刀指着地上的那个人喊:“哪里来的疯子喇嘛,走开!”
“达波多杰少爷,该走开的是你。死神已经在嘲笑你了。”
这熟悉的声音达波多杰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你是阿拉西?那个去寻找佛、法、僧三宝的喇嘛?”他受到的震惊比刚才宝马忽然急停不跑还要大。
洛桑丹增喇嘛平和地说:“我们都在外漂泊多年,你的心还是像夏天里的澜沧江。”
“不是我的心,而是我的血。喂,你外出求的佛、法、僧三宝,求到了吗?”
“正在修持中。”喇嘛说。
达波多杰哈哈一笑:“我的‘藏三宝’可找齐了,看看我胯下的骏马,它能从你的耳边飞过;看看我手中的宝刀,它可砍下你的脑袋;再看看我肩上的快枪吧,一眨眼的工夫,能把你的身子打得像筛子。”
“你说得不错。”洛桑丹增喇嘛说,“可三件宝不过是三件宝的烦恼罢了。”
“我才不烦恼呢,我骄傲得很。看看草地周围的那些好汉,他们要跟随我去和红汉人打仗,就是相信这‘藏三宝’的威力。让开道,喇嘛!”
“达波多杰,我们都不年轻了,都经历了好多事情。我不想看到你被人打下马来。”喇嘛说。
达波多杰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和嘲弄,他勒紧马头说:“那我先砍下你的头,就当祭刀了。我还真有点不想砍那个被你挡在后面的家伙呢。”
他驱马向前,可是他却感到胯下的坐骑遇到了强大的阻力,马蹄明明敲打在草地上,宝马贝珠却使劲地喘着粗气,脚步零乱,马耳下垂,马头乱摆,就像陷进了沼泽地里。他不得不拨转马头转了一圈,可那马能向后走,就是不能朝喇嘛的方向跑。最后,它甚至把达波多杰从马背上颠下来了。这可是他骑上宝马贝珠的马背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达波多杰跌倒在草地上,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宝马,心碎得犹如荒原上的沙砾,一阵风也能将它吹得没有着落。宝马贝珠垂下双眼,羞愧万分,就像一个斗败了的勇士,不敢看自己的主人。
草地上传来一阵嘘声,感叹声。达波多杰感到自己的脸都快丢尽了。他从肩上取下了卡宾枪,“哗啦”一声推弹上膛,他要让这个骄傲的喇嘛爬着跟他求饶。他平端了枪口,瞄准了喇嘛的膝盖。但是,“喀嚓”一声闷响,枪机卡住了。
难道今天神灵站在了那个喇嘛一边?达波多杰想把枪栓退出来,可他怎么也扳不动。这支为琼斯先生当了几年奴仆才换来的快枪,转眼就成了一根废铁。他感到身后的整支军队都在看他的笑话,英雄的脸面像山崩一般垮塌得不可收拾。
“达波多杰,放弃你的仇恨吧。你的三宝杀不了一个一直在悲悯你的人。这让你活得多累啊。”洛桑丹增喇嘛就像和一个老朋友说话那样。
“哼哼,悲悯?”达波多杰咬牙切齿地说,“过去你杀了我的父亲,今天你再次羞辱了朗萨家族的荣誉。这就是一个喇嘛的悲悯?”
“侮辱能唤起一个人的觉醒!达波多杰,这也是一种修行啊。”
幸好没鼻子的基米及时解了他的困境:“老爷,神巫们来了,让他们来和这个喇嘛斗法吧。”
达波多杰扭头一看,果然那随军征战的十二个神巫已经簇拥着他们的战神、挟带着乌云背后的魔鬼赶来了。“阿拉西,我不管你这些年来修的什么法,在我们的战神和神巫面前,你的末日到了。”
达波多杰从不需要修行,他只要报仇。他将十二个神巫推到了前面。那些家伙脸上涂着死人的骨灰,描着黑蜘蛛的花纹,做着奇形怪状的恐吓手势,似乎要凭此召唤各路魔鬼来与洛桑丹增喇嘛应战。
一股黑色之气随着神巫们的咒语从峡谷的一条山涧升起,顷刻间,牧场上飞沙走石,烟瘴弥漫。草地上的花儿,顿时枯萎了,树上来不及逃走的鸟儿,像中弹一般纷纷坠落,牧场上的牛羊,成片成片地倒下,峡谷对岸一个叫拉珍的大婶,正在土掌房的屋顶上晾晒青稞,黑色雾气掩袭过来时,金黄色的青稞粒先是变黑,随后就像黑色的虫子一般到处爬行,拉珍大婶吓得一屁股坐在房顶上,号啕大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年的收成化为虫子。
洛桑丹增喇嘛本来可以抵抗神巫们摧毁一切的魔力,但他为了让大家看清他的悲心,便自我放弃了。神巫们把他捉了去,扔在了贵族头人们面前。
贝珠挥舞着她的那根精致的马鞭冲着洛桑丹增喇嘛就是几鞭子:“哪里来的野喇嘛,想坏我们的大事?达波多杰,你的宝马跑不动了,快枪也打不出子弹了,难道你的宝刀也挖不出仇人的心吗?他哪是什么修大苦行的喇嘛,其实他是红汉人派来的,他的心是红汉人的心。”
达波多杰愣愣地站在喇嘛对面,不知道该不该把腰间的宝刀抽出来。宝马和快枪都在这个找到了另一种“藏三宝”的对手面前失去了力量。难道佛、法、僧三宝的威力,真的要高于我的“藏三宝”?要是宝刀再失手,他将如何面对英雄扎杰的尸骨,如何面对没鼻子的基米,还有这牧场上的人们?
“达波多杰,你的宝刀是糌粑面做的吗?”贝珠又高喊道。
达波多杰胸中的热血再次被煽动起来了。他抽出了腰间的宝刀,一步步向喇嘛走去。这时一个人突然抱住了他的一只脚:“不能这样啊老爷,我的一个好儿子就毁在你们两个家族的仇杀中啦,你忘了吗?可是你别忘记,你手中拿着的是英雄扎杰的宝刀!”
没鼻子的基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跪伏在达波多杰的脚下,就像一条紧紧咬住了他裤脚的老狗。除非达波多杰一刀劈了他,他才能迈出复仇的步履。
“难道我不能杀自己的仇人吗?”达波多杰恼怒地对没鼻子的基米说。
“难道你想玷污了一个英雄的名声吗?一个英雄走到末路了,才会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更没有哪个英雄会去杀一个喇嘛!”
“究竟谁是英雄!是他,还是我?”达波多杰一怒之下,猛地将手里的宝刀扬了起来,指向他前方的洛桑丹增喇嘛。神奇的一幕再次出现,就像当年这把宝刀见到另一把宝刀那样,它挣脱了达波多杰的手,在天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白光,飞了出去。
在后来充满忏悔的岁月里,达波多杰总是想弄清楚宝刀是如何脱手的。它仿佛是一只从手里逃走的兔子,又好像是他扔掉的。到了他的暮年,在他靠回忆往昔的光荣和血性张扬的青春与孤独、衰老作抗争时,他才明白一把宝刀和一个英雄的因缘。不是他担心自己一怒之下劈了那个英雄的缔造者没鼻子的基米,也不是他没有胆量去杀洛桑丹增喇嘛,而是他怕宝刀在那时伤了自己骄傲的心。
宝刀像流星一般陨落,插在了草地上。非常奇怪的是,宝刀就像插在了没鼻子的基米的胸口上,他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口里吐出一团鲜血,再也没有爬起来。他荡尽家产收藏的雌雄两把宝刀,都曾经试图指向这名具有大悲心的喇嘛,但是都以失败告终,闻名于世的刀相师已经提前知道,藏族人的英雄时代结束了。不寻常的宝刀和生来就不平凡的人总是有因缘的。
达波多杰抱着没鼻子的基米失声痛哭,就像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他想起这位老迈的刀相师一手缔造出来的两个充满悲剧命运的英雄,想起他牵着英雄扎杰不屈的尸骨在雪域大地上追寻一个男人终身的梦想,想起多年前和这个刀相师见面时他说过的话:“一个英雄和一把宝刀是有尘缘的,尘缘未断,宝刀和英雄的荣耀便不会被四方传唱;当宝刀和英雄赢得了名声后,尘缘也了断了。”现在不是尘缘了不了断的问题,而是梦想彻底破灭啦。就像他曾经跟随着到处流浪的巴桑部落,当他们看到传说中的故乡一片荒芜时,他们情愿用失败的泪水淹死自己,也不想面对梦想破灭的残酷。
在达波多杰还在伤感英雄梦破碎时,洛桑丹增喇嘛已被拖在马后面,沿着草地的边缘一路疾跑。神巫们声称他们捉到的是一个魔鬼,唆使大家往他身上扔石头,吐吐沫,甩鞭子。那是一场一个人面对一支军队的战争,是一颗悲心在力图平息千百颗杀心。洛桑丹增喇嘛已经衣不蔽体,披头散发,浑身是血。那条红汉人给的哈达还挂在他的脖子上,也已经被一路的拖曳剐得筋筋缕缕的了。外面的红汉人不知道,他们永远也等不到这条吉祥的哈达挥舞起来,就像他们永远也看不到一个喇嘛的悲心。
许多围在外面的康巴骑手,听说神巫们为他们捉来了一个魔鬼,都纷纷涌上来看个究竟。可他们根本看不出那个拖在马屁股后面一路翻滚而来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鬼,或者是一团不成人形的血肉。有的人出于害怕,有的人出于义愤,纷纷涌上去砸石头,或者踢上几脚,甩几马鞭。鬼和单个的人面对面的时候,人害怕鬼;人比鬼多时,人的胆子就比鬼壮了。雨点一般的石块和飞舞过去的马鞭,几乎把那可怜的喇嘛覆盖,只有他悲悯的声音还在一片喧嚣中孤独地抗争。
“你们打吧,砸吧,骂吧,这伤害不到我,只能伤害到你们自己的心!你们伤害我越深,你们的灵魂就净化得越快!”
许多年以后,人们已经不为自己当年的勇敢而自豪,相反非常羞愧和害怕。他们常常在梦里看见那个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喇嘛,看见自己有罪的脚踹在他的胸口,看见自己罪恶的手举起石头砸在他的头上,有人甚至还看见自己撒了一泡尿在喇嘛的身上。当时他们多么血腥和残忍,一点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悲悯。
贵族头人们急于跨过洛桑丹增喇嘛的身躯,前去攻打县城。可是他们发现,那个喇嘛在马后面越拖越精神。弯道上的岩石,他一碰就炸裂开了,草地边缘的那些树桩,竟被他连根带了起来;在他被拖过的草地上,刹那间开满了血红的花儿。他们越折磨这个喇嘛,他就显示出越高深的法力和悲悯,连天上前来助战的阴兵都在流泪。最后他竟然爬起来,身子腾空地和疾驰的马一起奔跑,嘴里还一路高喊:
“善良的人啊善良的人,放弃你们的杀心吧,你们已经坐在死亡的门槛上了。我祈祷我能站在地狱的门口,挡住你们奔向死亡的莽撞脚步。并不是因为红汉人我才下地狱,只不过是我愿意承当你们的罪业与苦难。你们该种地放牧的就回家去,该念经伺奉诸佛菩萨的就回寺庙去。天不早了,该去给神山煨桑啦!”
洛桑丹增喇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是听进去话的人却越来越多,他最后拼尽了全力嘶喊道:“峡谷里的父老乡亲,别忘了我们是藏族人啊!”
草场上的情形在发生着微妙的转换,藏族人的悲心在被一点一点地唤醒。喇嘛被拖得越久,康巴骑手们的士气就越低,已经少有人冲上去砸石块甩马鞭,有的人冲那受难的喇嘛跪下了,因为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奇迹。一个甘愿承受苦难与折磨的喇嘛,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是一尊神,甚至是一尊佛。康巴骑手们一向坚硬如铁的内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柔软、慈悲。悲的泪水潮湿了慈的天空,一个铁血男儿如果要被征服,只能是心,而不是将他打倒。刚才跳“刀赞”时煽动起来的战斗激情,已经消失殆尽,有的人甚至在悄悄开溜。因为一些消息像风一样在康巴骑手们的耳边滑过——这个喇嘛就是从前峡谷里都吉家的阿拉西,他磕长头去拉萨证得了无上甚深的悲心;红汉人已经包围了草场,如果大家回家去,他们就给我们翻身,自由和土地“新藏三宝”。
达波多杰终于明白,面对一个拥有佛、法、僧三宝的僧侣,这场战斗看来是打不成了。在峡谷里演绎了二十多年的寻找“藏三宝”的竞赛,以他的失败告终。正如那个喇嘛说的那样,快枪快刀快马只是属于自己永远也摆不脱的三种烦恼。神圣的佛、法、僧三宝,却属于所有的藏族人。而阿旺宣称的那些黑头藏民将得到红汉人给予的“新藏三宝”,更会让贵族头人们输得一干二净。
牧场上的喧闹连外面山头上那个准备下命令发起冲锋的指挥员,也忘记了发号施令。他的望远镜就像粘在了眼眶上,久久拿不下来。他看见那个修行者被拖在马后,在草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人们开初纷纷往前涌,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他。在他就要下命令发起进攻时,他发现有人在向他下跪,有人面带悲悯,肃然起敬;一些本来携枪来参战的喇嘛,此时也扔下了枪,盘腿坐在草地上,边淌眼泪边念经文,为他们心中敬仰的上师祈祷。他还发现叛乱者的队伍奇怪地发生了动摇,一些战马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康巴骑手们丢下手里的枪,正往草地边缘的森林里躲。而那几个策动叛乱的贵族头人,正试图把失散了的人马重新召集拢来,但此刻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啊,就像一只手掌里握不住一捧流沙。那个叫贝珠的女头人,用鞭子去抽打那些跪着的骑手,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她。贵族头人们身边已经没有了多少人,不要说去打仗,就是去神山下做一场祭祀神灵的仪式都显得寒碜。
团长脸上绷紧了一上午的肌肉松弛下来了,甚至还露出一丝笑意。在他的身后,那个准备吹冲锋号的号手,诧异地看着他的团长;士兵们也呆呆地不知所措,不知何时才能跃出战壕;机枪手的食指搭在扳机上,已经僵硬。他们没有想到从这一刻起,嘹亮的冲锋号和机枪欢快的歌唱今后永远只能在脑海中回响,更没有料到从这一天起,峡谷里的叛乱刚刚开始,就被终止了。奉命前来平叛的部队没有放一枪,从此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就像那个喇嘛所祈愿的那样,康巴骑手放弃了战斗,红汉人撤回了他们的军队。他们的士兵已经得到严格的命令,让愿意回家的藏族人回去吧,别耽误了他们的农活。在死亡的门槛边缘游戏的人们,被一颗悲心拯救了。
红汉人和平地进入了牧场,逮捕了几个煽动叛乱的贵族头人。此时已经没有人愿意为他们而战,先前贵族头人们做法事迎请来的那三个战神、五个密修身形的阎王、七个不同颜色的魔鬼、十二个能呼风唤雨的神巫以及天上的阴兵,都惧怕红汉人的威力,逃得无影无踪。据说他们后来逃到了印度,再也不敢到峡谷里来兴风作浪了。
红汉人的医生试图为洛桑丹增喇嘛包扎伤口,可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连骨头都断得一节一节的了。他的心脏不知是被马蹄踩的,还是被石块砸的,一颗悲悯的心隐约可见。那个为红汉人带路的阿老格茸尽管还没有认出洛桑丹增喇嘛,但他忽然想起了往昔,他对红汉人说:“哦呀,从前我们西岸有个叫都吉的人,心脏也是这样被朗萨家族头人的马蹄踩穿了。”
红汉人的医生尽自己的全力抢救洛桑丹增喇嘛。但一切都晚了,一个小时后,医生擦着满头汗水对王县长说:“救不回来了,他的血几乎都淌光了。就是在战场上,我都没有看到过心脏露在外面的人还可以活回来。”
一直在一边观望的格茸大爹说:“都吉的心脏也在外面露了好久,后来还活成‘回阳人’呢。”
红汉人的医生问:“什么叫‘回阳人’?”
格茸大爹说:“就是死了后从阴间又活回来了的人,他们在地上飘着走。”
医生收起了急救箱:“那样的话,还要我们医生做什么。老乡,人死不能复活,这是科学道理。王县长,怎么处置……这个喇嘛?”
格茸大爹嘟噜道:“你们有你们的道理,我们藏族人也有我们的说法。”
王县长摸摸地上洛桑丹增喇嘛的脉搏,他不仅没有摸到,而且明显感到喇嘛的身子已经冷了。他有些感慨地说:“他死了,许多人却活下来了。”王县长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似乎是问医生,又像是叩问苍天,喃喃地说:“唉,谁能救这个好人一命啊?”
医生双手一摊:“除非发生奇迹。”
可是,红汉人没有料到的是,奇迹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发生。牧场上的藏族人对红汉人说,按照他们的习惯,应该给这个大悲心的喇嘛实行火葬。红汉人尊重了藏族人的这个习俗,让人架起了一大堆柴火,把洛桑丹增喇嘛抬了上去。他被红汉人的医生实施抢救时,浑身裹满了白色的纱布,达波多杰那时已经和几个贵族头人被红汉人押在一边,他远远望去,就像看到一个身披白袍的神灵,宛如白盔白甲的卡瓦格博战神。他忽然被感动了,对看守他的一个红汉人说:“那真是一个英雄的座位。你们让他成为了英雄。”
那个红汉人是部队里的文书,有些文化,他恨恨地说:“不对,是你们这些反动贵族头人让他成为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