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代会的日期已确定下来,欧阳被拽到会上担任执勤哨兵。金光自然作为会议保卫工作的负责人,也在进入角色。离开会的时间所剩无几,欧桃还不知下落,公安分局和派出所陆续给金光回了话,他们没有发现有与欧桃照片相似的女孩。金光本来也就没有对他们寄予希望,只要在无人认领和无人认识的尸体与重伤人员中没有欧桃,就总能想出办法。后几天,金光见欧阳成天心神不定,干脆就放了他三天假,让他满城里去找。
元旦刚过,城市的大街小巷还有些节日气氛,特别是圣诞节的痕迹更明显,欧阳要去的那些地方,无一例外地在那宽大得像墙壁一样的玻璃窗上喷着雪花和圣诞老人、圣诞树等图案。家里又来了一封电报追问,欧阳只好回一封电报,说欧桃的下落基本知道了,只是还没见到她的人。他以为家里人会放下心来,哪知家里马上再来一封电报,说他们要来接欧桃回去。急得欧阳只好再撒谎,说自己有军事任务,得外出一个星期,让家里一个星期以后再与他联系。虽然遮盖了一阵,但寻找妹妹的事也因此有了一个期限。
三天假转眼就用去了一天半。欧阳越找不着心里就越急,当他从一家名叫梦巴黎的娱乐城里失望地出来后,他不得不考虑接受金光的建议。金光一开始就建议他到几条发廊生意较出名的街道去找一找。当时,欧阳生气地顶了他一句,说自己的妹妹怎么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其实他在心里最害怕的是欧桃去了这些地方。欧阳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去中山公园旁边那条以发廊店铺密集而著名的黄埔街。黄埔街现在已不是这么个叫法了,市里的人都叫它黄铺。欧阳为了不发生误会,出门时仍然穿的军装。正在营房门口站岗的吴平劝他还是换了便装出去,免得让那些人见了后戒备着什么话也不说。欧阳没有听,等到一进了黄埔街,他才觉得吴平说的话太对了。欧阳在第一处名叫春意盎然的小店门口就碰了一鼻子灰。他刚往那门口一站,还没开口问什么,一个老板模样的女人就将他堵住不让往里进。他好不容易将来意说了一半,那女老板就冷冰冰地说她们店里从来不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做事,在她这儿做事的男男女女都在派出所登记过。第二家更绝,那老板是个男的,开口就说别影响他们做生意。欧阳见这样不行,他就在街边售货亭里花两角钱买了一只塑料包装袋,然后找了一处公共厕所,又花了两角钱,进去后将军帽和军装脱下来,放进包装袋里。只穿了件毛衣走到街上。
欧阳换了副样子出现在黄埔街时,只要他往哪家发廊里一看,就有化妆得很妖艳的女孩朝他做媚眼。欧阳选了一家名叫望乡的发廊走进去。立即有女孩上来接他手上的塑料袋,女孩伸手时还有意在他手上摸了一下。欧阳没有放手,他捏紧塑料袋,对那女孩说,自己是来找一个名叫欧桃的女孩的,他是欧桃的哥哥。欧阳说话时,听见里面有响声,细一听还有女孩的哭泣声。他觉得情形不对,就大喊了一声:“欧桃!妹妹!”他一喊,里面果真有女孩应了一声,接着答应的女孩便头发蓬散、衣衫不整地冲出来,也没待欧阳看清,那女孩就拉着他往门外走,边走边喊:“哥哥,你怎么才来救我!”欧阳有些发懵,虽然他感觉到叫自己哥哥的女孩不大可能是欧桃,但他有些身不由己地同女孩一道往外走。刚到门口,不知从哪儿钻出几个模样阴冰的男人,将他们的去路牢牢堵住。女孩吓得死死地将欧阳的一只膀子揪住。欧阳知道情况不妙,自己怎么也打不过这么多的男人,何况还有这么个女孩作累赘。这时,他也顾不了许多,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带着女孩往前走。碰到那挡路的男人胸脯也不停步。欧阳入伍半年,擒敌拳练得还可以,他见自己硬闯闯不过去,就用那只还能动的手,突然将正面的那个男人手腕捉住一拧,那男人应声倒地,欧阳赶紧扯上那女孩在街上狂奔。没跑多远,又有几个男人在前面形成一道人墙。欧阳也听说过,这一带发廊是由一个黑帮控制的,他想起老兵说过的经验,便大叫一声:“别拦路,老子是武警!”那些人一愣,大约见他不大像武警,其中一个块头最大的上来对着他就是一拳,欧阳一偏头,那只拳头擦着他的耳根,火辣辣地刮起一股风。欧阳顺势用脚勾了一下那人的腿,那人轰隆一下扑在跟在他身后的女孩身上,女孩怎么也不松手,结果三个人都跌翻在地上。那几个打手样的男人围过来,女孩在人堆上面先挨了几脚。正在这时,有人小声叫起来:“别碰他,他真是个武警!”
四周好像一下子静下来。欧阳一边往起爬一边扶起那女孩。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扫了一眼,发现自己正在“春意盎然”门口,那喊话的正是那女老板。欧阳这时已顾不上许多,趁着别人发愣时,带上那女孩钻进一辆出租车就往市府门口开。
出租车停在中队营房门口,那女孩抢着从裤子里抠出钱来付了账。站岗的还是吴平,吴平以为他真的找到妹妹了,要他买几包好烟请客。欧阳走过岗亭时,吴平才发觉他脸上有伤。
进了营房,欧阳才知道这女孩不好安置。正巧中队领导都不在。文书小马同欧阳一道问清了那女孩的情况。女孩名叫宋小美,是金光的同乡,也是河南信阳人。本来可以好好在家做点田地里的活,但七天前她同妈妈吵了一架,便赌气上了火车来这里打工,一下火车就被人骗到黄埔街,开始说是让她学美容美发,哪知从昨天开始老板就要她为客人按摩。她僵了一天,今天下午老板又让她接待客人,那男人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她正无法脱身时,听见欧阳在外面叫妹妹,就急中生智冒充他妹妹,求他搭救自己。宋小美的话让欧阳更为自己的妹妹着急。这时吴平下岗回来,还领着一个穿一身旧军装的人。
文书小马见了这人就上前去握他的手,还连叫了几声赵班长。听说这人就是赵忠强,欧阳也上去同他握了握手。赵忠强听他们将欧阳和宋小美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后,想也没想,就叫他们约上几个战士,请了假同他一起出去,他负责搞清楚黄铺里究竟有没有将欧桃藏起来。欧阳一急,也顾不了许多,他招呼一声后竟有整整一个班的战士愿意同他一起去。
出了营房大门,赵忠强掏钱拦了几辆出租车,十几个战士连同宋小美一道转眼就到了黄埔街。赵忠强指挥先让几个人把住黄埔街的几个出口,他特别叮嘱几个新入伍的,见着谁都要狠,哪怕是警察来了,也不许他们进这条街。吩咐已毕,赵忠强就在当街一路吆喝起来。他说:“黄铺的人听着,老子是武警,你们欺负我们的兄弟和我们的妹妹,识相的快自动出来,不然老子不客气你们。”说着他就将“春意盎然”四个大字招牌给扯塌了。那女老板赶紧出来赔不是,赵忠强不理她,让她将背后的男人交出来,不然他就一家家地砸。这边一闹,几处街口马上有警察出!现。还有一辆巡逻车试着往街里开,被一名战士站在街口伸手挡住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肥得像企鹅的男人在另几个男人的拥护下出现在赵忠强的面前。赵忠强二话没说,上去先给了他两耳光。然后才说:“老子今天忘了带枪,先让你这小命多活几天!”那胖男人说:“兵哥哥手下留情,有事请尽管吩咐!”赵忠强摸了摸胖男人脸上的巴掌印,让他将所有店里的女孩都叫出来,他要找两个人。欧阳听说两个人时,马上想到赵忠强一定又是在找自己的老婆,胖男人一声吩咐下去,街两边一会儿就站出许多女孩。赵忠强和欧阳顺着看了一遍,女孩中并没有他们各自想找的人。
这时,宋小美叫起来:“谁要是受了强迫不愿做的,就赶快站出来!”有三个女孩哇地哭着跑向赵忠强,但另外七八十个女孩在原地一动不动。宋小美又叫了两遍,还是没有人再作反应。赵忠强挥了一下手,十几名战士带着四个女孩一齐走向那辆巡逻车。赵忠强对车内的两名巡警说:“那胖子是黑帮头头,你们敢不敢抓!”开车的巡警说:“我们得听命令。”赵忠强说:“我知道你们只会吓唬小虾小虫。”赵忠强走了几步后,那巡警从车里钻出来对他说:“你那两下太漂亮了。真过瘾!”巡警做了个甩耳光的手势。
欧阳他们回到营房时,正碰上金光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欧阳他们有些心慌。赵忠强一脸痞相地迎上去敬个礼后说:“报告中队长,老兵赵忠强在不得请示的情况下,同战友们一道解救落难妇女四名,下一步如何行动请指示。”
金光阴阴地对欧阳说:“幸亏还知道带几个证人回,不然看你们怎么交待!连总队都知道了,就等着怎么处分你们吧!”
赵忠强说:“要处分先处分我,是我带的头。”
金光没理赵忠强。他让欧阳他们先回去休息,又让文书小马将四个女孩安顿好,待一切都就绪了,他才将赵忠强请到办公室,问他回中队里干什么。赵忠强只说是想念战友和首长就回来看看。金光不信,他已知道赵忠强对那胖男人下血巴掌的事。赵忠强没办法,只好坦白地说自己的老婆又跑出来了,他来找她。
金光说:“你以前管一个班不是管得挺好吗,怎么现在连一个女人也管不好哩?”
赵忠强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当初若是将我提了干,就不会有这事。”
金光说:“那也不见得。”他突然不往下说了。顿了顿才又说:“今晚就别走了,找个铺同志战友挤一挤,叙叙旧。不过你可别将些什么坏招怪招教给他们。”
赵忠强不让金光去张罗,他轻车熟路地,一会儿就将自己的住处找好。金光趁空给支队打了个电话,将这边的情况汇报清楚。支队那边说,刚才市府的林琳亲自打电话询问是怎么回事,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封街找人,在市民中引起很大反响。市里要求给个答复。金光态度一点不软,他说中队战士上街寻找失踪的妹妹,顺便解救一名落难女青年,自己反被打伤,这样的行为首先应表扬才对,否则他日后不好在队里做工作。金光大声说了一通后,用力将话筒放下。他走到走廊上大声叫着欧阳。欧阳应声出来。金光要他马上到市府大门去换岗。欧阳摸着自己的脸迟疑地说这样子应该处理一下。金光说现在要的就是他的这副模样。
欧阳一个人出了营房,在街边人行道走上没几步,就被行人发现身上的伤痕。他知道身后有不少好奇的人在跟着看。等他同岗亭前的哨兵换了岗,转过身来时,才发现围观的人有几十个,而且人数仍在不停地增加。城里人的习惯让人心烦,任何地方有一点小事总会引起围观。人群中的指指点点让欧阳很不好受,可他又没有半点办法。这时岗亭里的电话铃响了。电话是市府办公厅打来的,专门问大门前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又有工人来静坐请愿。欧阳说不是的,大家是在看热闹,办公厅的人追问有什么热闹好看,欧阳被问急了以后才说是在看自己脸上的伤。说着他又补上一句,说是让街上的流氓打的,还没有谁愿意主持公道。办公厅那边的人嘀咕了一句什么,欧阳没听清。放下电话后,正好望见孙建国的汽车缓缓穿过人群,向大门里驶过来,他赶紧举起信号旗。孙建国的汽车却停下来,不往里开。一会儿孙建国就出现在人群中,问大家在这儿有什么事,人群中有人高声说他们在看武打片,许多人大笑的同时,也有人说是见站岗的武警受了伤,大家就猜测是不是在黄铺那儿让流氓打的。孙建国叫了几遍,大家才散去。这还得益于有人认出了他,说了句:“看在你对我们工人阶级有感情的份上,就听你一回。”
离散的人群里泛起一片善意的笑声。有人大声说:“孙副市长,你看我们是不是江山机器厂的?”
孙建国说:“你肯定不是,江山机器厂的人这会儿不会有闲心上街看热闹。”
那人说:“你果然有眼力。不过我们厂也快成为第二个江山机器厂了。”
站在孙建国身边的小万小声说:“你在医院的事,已在市里传遍了。”
孙建国说:“这点小事不应该传得这么快!”
小万说:“听说有些人大代表正在私下活动,要推举你为市长候选人。”
孙建国说:“你可不要在中间瞎掺和。”
小万说:“我知道分寸利害,孙副市长放心。
这时,林琳的汽车从大门的另一边驶出来。汽车轻轻地滑到孙建国身边,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停下。林琳开门走出来,将孙建国拉到一边。
林琳说:“我刚刚知道,三十六中学生食物中毒是之清他们下属公司造成的。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你看看今天的晚报吧!”
孙建国说:“晚报总不会出大格吧,胡书记已经同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不会再瞎说了。”
林琳说:“他们在报纸上刷着大字表扬林之清捐助中毒学生,不就等于叫知道内情的人骂我臭我,指责我在背后里掩盖事实真相。”
孙建国说:“我还没见到报纸。不过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我怕这样会影响你秉公处理的决心,那样对你更不利。实际上,对之清来说,无非是检查、认错、受罚,怎么也不会影响到你。”
林琳说:“你别这样气我,官场饭我也吃了二十年,我知道明枪远不如暗箭厉害。我知道有人在背着组织玩小动作。别以为我真的就那么喜欢当市长,我不是***,也不是叶群,更不是***夫人——”
林琳忽然记起什么,她不往下说了,钻进车内,一溜烟走了。
孙建国轻叹一声,他让小万到街对面的售报亭里买一份当天的晚报。一个人时,他走到岗亭前,问欧阳的脸上是怎么回事。欧阳将寻找妹妹的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孙建国听了后,叫他同金光说一声,有什么事遇到困难的可以先找他。小万拿了报纸回来。孙建国一看,头版上果然有副大标题《欧亚达人慷慨捐助,中毒学生转危为安》。他迅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都是些赞扬林之清的话。孙建国也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他将报纸递给小万,让小万看一遍,然后问他怎么看这件事。小万说自己觉得这里面没什么问题,都是正常的新闻。最坏的也只是欧亚达花钱在报上买块版面宣传自己,做形象创意。
小万转过身去装作用纸巾揉一下鼻子,暗暗地笑了一下。小万抬头时,见欧阳正用眼睛的余光盯着自己,他赶忙收敛起笑容,搭讪地冲着欧阳说:“你们队长也真够狠心,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让你来站岗。”
欧阳说:“为人民政府站岗值班我心甘情愿。”
小万听出这话里有话,就不再说了。转而提醒孙建国说待会儿还有个关于春节期间预防传染病流行的会,他得去讲话。孙建国不作声,他稍站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也想像欧阳他们一样,上街去找几个流氓地痞打一架。”
司机方南这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孙副市长,如果我们能换个位置,你就可以天天上街了却这个心愿。”
孙建国说:“光你我说了不算,得有人投你的赞成票。”
司机方南说:“只要名字印刻选票上,有谁会被选掉呀。开天辟地以来,市里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先例。”
小万说:“方师傅你大概是想开这个先例吧!”
欧阳听见他们的话,在哨位上紧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
孙建国他们刚走,金光就带着四名战士来了。欧阳以为是换岗,心里正想时间还没到,金光带来的战士却没有换岗的意思,而是在他的旁边一字排开。欧阳不知这是为什么。金光过来小声告诉他,前方的十字路口有一批工人在静坐,有可能会波及到市府这边来,所以欧阳暂时不能下岗,得加强力量。假期的事也只好挪一挪。欧阳一听,心里骤然紧张起来。他知道金光这架势决不是轻易就摆的,也不会是像刚才那样因人多看热闹而引起虚惊。凡是金光亲自出动,那情况一定非同小可。
街上的车流明显慢下来,最后干脆一动不动,宽敞的大街一会儿就让大小汽车塞得满满的。一开始许多司机还以为是平常的堵车,不停地按着喇叭,后来他们一定是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进退为难地在街上沉默着拼命地抽着烟。只有几辆公共汽车里始终吵个不停,大家好像邀齐了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地骂市府的各位领导,骂到后来,几乎都集中到林琳身上。说她当了几年管工业的副市长,将市里的工厂搞垮了一多半。他们估计,像林琳这样的人,不要任何证据,砸开门上她家里去搜,少说也可以搜出个百把万来。这话引起许多人的感叹,说还是过去的群众专政有威力,能随时带几个人上哪个贪官家里去搜查,那些贪官也就不敢太贪了。眼看一时没有疏通的指望,公共汽车上的人便都下了车,眨眼间,市府门口便站满了人。
欧阳他们见了,表面上装作镇定自若,心里一个个都挺紧张。只有金光真正是放松的,他告诉欧阳他们,这些人是乌合之众,除了乱议论以外,什么也不会做。
那些人一议论就议论到林之清身上,多数人并不知道林之清是林琳的儿子,他们一旦知道了,那话就分外地难听。有人甚至用自己的头打赌,说假如林琳不是这个市里的陈**,林之清不是这个市里的陈**,他就将自己的头砍下来,放在街边上给人做歇脚的凳子。那人特别来劲地同别人赌,但没有一个人应战。他一时兴奋又当众说,林之清根本就不是孤儿,而是林琳的私生子。他这一说,四周的女人特别有兴趣,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说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林琳当知青时曾委身于一个有权势的男人,为的是能被推荐上大学。结果怀上了一个孩子,又不敢去医院打胎,只好偷偷地生下来。别人再问,那人不肯往下说。
金光在一旁听了多时,这时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对那人说:“你这样不负责任地乱说,是侵犯人权的,法院可以定你的罪。”
那人看了金光一眼,然后转过身来,手捧着当天的晚报,大声说:“我读段新闻给你们听!”
那人读的是那篇关于欧亚达公司捐助三十六中食物中毒学生的报道。他读一句评议一句,四周的人跟着骂几句。大家骂得正起劲时,一个中年男人站出来不紧不慢地要大家先别骂,搞不好会是错怪了好人。接着他展开手中的报纸,说自己一开始也奇怪,许多人都知道三十六中学生食物中毒是林之清那个公司造成的,怎么报纸还混淆黑白将林之清说成是个慈善家。只有有新闻常识的人才能从中领悟到一些奥妙。市里马上要开人代会,这个时候这么个做法,一定是有高人在操纵。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损伤林琳。虽然报社会因此背上黑锅,但遭殃最大的还是林琳,搞不好就会被代表们选下来。听了这话后,好多人都去售报亭买报纸,一会儿就将那厚厚一摞报纸买光了。大家凑在一起,一张报纸上有几个人头,不少人嘴里发出啧啧之声来,并惊叹没想到一张小小的报纸会有如此玄妙的机关。
金光对这些话也听出神了。他不时看看欧阳,像是同欧阳交换什么看法。
一个小时以后,前面的汽车又能开动了。隔了一会儿,从十字路口方向开来的第一辆车也能见着了。车流一动,那边的情况也传过来,原来是郊县的一群退休工人半年没领到退休金,便结伴来市里走极端,将事情闹大,引起上面的重视。毕竟乡里的人胆子不大,僵了一阵,还是被警察一个个地架起来,塞进汽车里拖走了。
街上一恢复平静,金光就带着欧阳他们撤回营房。
公安分局来了两个人,要将宋小美她们带走了解有关情况。另外三个女孩急着想回家,只有宋小美不肯走,她非要见欧阳一面,同欧阳说几句话。见到下岗回来的欧阳,宋小美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正当大家以为她要上去拥抱欧阳时,宋小美又突然站住。两个人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站了片刻,宋小美没头没脑地说:“我哪儿也不去,也不回家,我要帮你找回你妹妹!”
宋小美说完这些后,嘴唇不停地抖动,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
欧阳说:“你不必这样,再被坏人控制了,我不一定有机会救你!”
宋小美说:“我现在知道这些地方的一些规矩,我不怕他们。”顿了一下,她突然说:“我爱你,我要嫁给你!”
欧阳一时愣住了。宋小美说完后,赶紧跟在别的女孩身后,在公安分局的人的带领下往营房外面走。
宋小美她们还没消失,在球场上打篮球的一帮战士,憋着嗓子学舌般地说:“我爱你,我要嫁给你!”
欧阳脸上本来有伤,加上突如其来的涨红,那模样有些怪怪的,他这个样子让那帮战士更来劲了,无论谁抢到了球,投篮时,旁边的人就一齐喊:“我爱你,我要嫁给你!”欧阳后来有些生气了,他冲进人群,将篮球抢到手里,抱着它离开球场。有两个战士追上来,明里是抢球,其实是追他,甚至还挽着他的手跟着他一起走。直到欧阳无可奈何地将篮球狠狠地砸到地上,哪知那篮球蹦起老高后,落下来时正好砸在自己的头上。惹得所有的人都笑起来。就连一直绷着脸在一边看的金光也咧开了大嘴。
金光笑了一下后说:“那女孩挺不错的,你可以考虑将她作为候选人。”
欧阳说:“那你是不是也在考虑离婚了?”
金光说:“这话你先得去同——张水英说说!”金光差一点将表姐二字说出来。
欧阳还未吃完晚饭,赵忠强就过来邀他一起出去。本来中队晚上要集中布置即将开幕的人代会的保卫工作,他去请假时,金光还是同意了。
上了街他俩都不知道哪儿走好,凡是知道的地方欧阳都跑了一遍,俩人商议了一阵,最后决定干脆信马由缰,沿着街道走,就当碰运气好了。
不知拐过了多少街角,赵忠强突然眼睛一亮,他招呼一下欧阳,同时脚下的速度已明显加快了。欧阳注意一下前方,发现有个打扮得很张扬的女人正在穿过马路。他问赵忠强,那女人是不是他妻子。赵忠强不说话。路灯灯光有些朦胧,看人一晃一晃的。他们急着要赶上去,一不留神,几辆汽车同时扑过来,轮胎在地上摩擦出的怪叫声将人都吓懵了。赵忠强和欧阳顾不了许多,他们用手撑着几乎挨着身子的车头,从车辆的缝隙中快速地向街对面跑去。那样子极像是在营房外的树林里做战术动作。
也许是被这些车惊了一下,赵忠强一时冷静不下来,上到对面的人行道以后,依然保持着那种跑步的速度,转眼之间就追上了那位正悠闲自在地走着的女人。他伸手抓住女人的肩膀向后一扳,嘴里说:“你这臭婆娘,这回可跑不了了!”
那女人愣了一下说:“我哪儿犯着你了?”
这时赵忠强也愣住了,他支吾一下忙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赵忠强要走开,那女人一把揪住他说:“你一巴掌将我半只肩膀都打歪了,光说一声对不起就行?”
赵忠强说:“那你说还要我怎么办?”
那女人说:“我都被你吓出毛病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一斗嘴,马上就在他俩四周围了一大圈人。欧阳挤进去,还没开口,那女人就要他评个理。欧阳只好说:“这是我们的老班长,现在退伍回家了。他回城里寻找失踪的妻子。”
那女人说:“找妻子找上了我,眼界还不低嘛!”
赵忠强也反唇相讥地说:“不是找错了,谁还看得上你。”
人群后边的一个男人忽然开口说:“王玉,你在这儿干什么,下了班就早点回去。”
那女人的眉眼一下子笑开了,她说:“我这就准备回去哩。”
女人说着就真的走开了。欧阳觉得那男人的模样挺面熟,稍一想就记起这人是小雪的舅舅万年,他没来得及招呼,万年先同赵忠强招呼起来。
万年说:“赵班长,怎么成了虎落平阳!”
赵忠强说:“没事,人总有背时倒运的时候。”
说了几句话,万年就要请赵忠强到茶楼上去喝茶。赵忠强答应了,他对欧阳说,反正是出来撞大运的,就随意好了。不定在那儿就发现线索。
万年领着他们进了街边的一家茶楼。
趁着万年去上洗手间时,欧阳问赵忠强怎么认识万年的。赵忠强说自己当新兵时,在劳改农场值勤,那时万年被判了七年刑,也是刚进劳改农场。好几次他看见万年一个人放声大哭,问时万年总说自己是替别人顶缸,上了别人的当,原以为只判个劳教,没想到被判了七年。还有几次,赵忠强见他在地上用手指写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赵忠强见他那样子好像确实是受了冤枉,没将这些向上面报告。因此万年对他比较信得过,对他说了些实情。万年犯的是强奸罪,但他并没有强奸过谁,真正犯有强奸罪的是另外一个有权势的人。万年后悔自己轻信了别人的许诺,以为真的只是劳教半年就放出来,他收了别人的五万元钱,便到公安局投案自首。没想到被判得这么重。万年只说了一些表面的事,至于那人是谁,他从不肯露一点口风。万年在农场表现不错,赵忠强在那里值勤期间就被减了两次刑。
赵忠强刚说完,万年就回来了。落座后,欧阳向他小雪一家的情况如何。万年说他也不太清楚,不过可能好不了。他姐夫是个认死脑筋的人,除了上班之外的许多活都不会干,而且还看别人不顺眼,成天想着自己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工厂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自己也有责任,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还一天到晚在家里想他的什么工厂改革振兴方案。万年说自己听邻居讲,姐夫这些时晕倒过好几次了。家里的那一点钱,总是先将小雪要吃要用的准备好,小雪一个人花的比两个大人用的加起来还多。
赵忠强在一旁听了说:“我看你姐夫家迟早要出大问题。”
万年说:“他们不要我帮忙,嫌我浑身上下都脏,被我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脏。”
万年说话时,眼睛里露出一道让人生畏的凶光。
欧阳说:“你想帮他总会有办法的。”
万年说:“你说得对,我现在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帮他们。”
欧阳说:“有办法就好。”
万年说:“我要从根本上解决江山机器厂的问题。”
赵忠强笑起来说:“你说这话的口气就像那女市长林琳,不过她说的话从来都是放空炮,三年了,江山机器厂这棵老树也不见发什么新芽。”
欧阳朝楼梯口看了一眼,发现孙建国的秘书小万同一个女孩一道正往上走。他正想打招呼,又怕只是那晚在孙妮家见上一面,被小万忘记了,便忍下来没作声。小万一路走过来时只顾同那女孩说笑,竟没有发现欧阳,然后走到隔壁那用竹篱隔着的卡座中坐下来。两人刚坐稳就吻到了一块。一阵嗞嗞声过后,小万说:“这一招还真灵,林之清这回可要让他妈妈倒霉了。”小万亲昵地将那女孩叫做叶子。欧阳听出叶子是晚报的。叶子说:“你这人有时阴得让人害怕。”小万则说:“无毒不丈夫嘛,何况这关系到自己的利益。你明天再将孙建国去医院看望中毒学生的那篇文章发出来,为孙建国多拉几张选票,他若能当市长,我这小秘书就成了大秘书。”叶子说:“我这样为你做事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小万说:“我爱你,这还不够嘛!”叶子叹口气说:“前次你说爱我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上个世纪?”小万说:“放心,以后我天天说爱你。”叶子说:“算了,不说这个,谁叫我这么痴心哩!那篇关于林之清的稿子我还以为会被总编枪毙掉,没想到能过关,我去取送审稿时,总编还冲着我神秘地一笑,说我天生是搞新闻的材料。”小万说:“假如孙建国这次能当上市长,我保你两年后在报社里弄个副职干一干。”叶子说:“你总想我做副职,在你爱的女人中我是不是也是副职?”往下的说话声太低了,欧阳无法听清,但他感觉到小万是在用山盟海誓那一套来哄叶子。
欧阳回转神来,发现万年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自己。欧阳在心里想了一下后,将已经挪开的目光重新对准万年。这一次却是万年先躲避。
赵忠强发现二人的目光在打仗,便问是怎么回事。万年装着没事地笑一笑。欧阳也跟着笑了一下。赵忠强见他俩不说真话,心里有些气恼,便起身往洗手间走。剩下两个人时,万年问欧阳是不是听见隔壁有什么有趣的事。欧阳说好像听见有男女在那边亲热。万年不信,他没头没脑地说,道听途说的消息可不能当真,到处乱说。欧阳对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万年没必要管得这么宽。赵忠强回来后,三个人开始瞎聊,慢慢地欧阳才弄明白,万年从劳改农场回来后,没有再回江山机器厂上班,而是到欧亚达公司开车,除了林之清的那台奔驰以外,所有的车他都开过,还包括送货的卡车。他喜欢牛奶的香味,特别爱在没事时到乳品公司去运牛奶。
听了这话,欧阳问他:“三十六中学生们喝了就中毒的那些牛奶也是你拉的吧!”
万年一下子敏感起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欧阳说:“心里好奇随便问问。”
万年说:“问也不是你这样个问法!”
万年似乎生气了,有意提高嗓门。赵忠强叫欧阳别说了,他拈了一块点心塞在欧阳嘴里,同时朝欧阳使了个眼色。欧阳不懂其中奥妙,只好咽了一下口水,不再作声。
隔壁卡座里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空气有些闷,也有点紧张。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会儿三个人都将头往窗外的大街上看。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沿街边驶过,欧阳还没反应过来,赵忠强先说:“这不是金光吗?他一个人穿着便衣出来干什么?”金光像是要横穿马路,但马路上的车辆很多,他一翘腿下了自行车,站在马路边上等。赵忠强愈发奇怪起来,他在中队当兵几年,从未见过金光穿便服。金光还总在教训他们,当军人就应当以穿军装为最潇洒。万年要他们跟上去看看,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帮上什么忙。欧阳不太想去,但他已将这座茶楼看了个遍,没有发现欧桃的影子,心想离开这儿,也就答应了。万年甩一种夸张的声调叫服务小姐过来结账。等他们下楼到了街上,已不见金光的人影。
万年想也没想就叫他们往蓝天夜总会方向去找,一路上碰到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孩,而且越靠近蓝天夜总会,花枝招展的女孩越多。欧阳并不太敢用目光在那些女孩中寻找欧桃的踪影,只要他向对方望去,对方马上就冲着他做媚眼,有的还用手做着让他拢去的手势。万年察觉后,叫欧阳不用在这些女孩中寻找,他妹妹出门才几天,还到不了如此放肆的地步,这些女孩都是身经百战,光是劳教所大门就进出好多回了。欧阳虽然听信了万年的话,但有时仍不免要偷偷看一看。
眼看就要到蓝天夜总会门口了,赵忠强忽然拉了欧阳一把。赵忠强说他发现金光了。欧阳看了一会什么也没发现,等到赵忠强用手一指,他才在停车场旁边的树荫里看见金光。
金光在那半明半暗的地方一个人吸着烟,这让欧阳感到奇怪,因为金光以往是从不吸烟的。赵忠强也知道这一点,他断定金光一定有心事。欧阳想到了表姐张水英,他觉得金光一定是来找张水英的。万年望着那只一直不灭的红烟头,说金光一包烟抽不了两个小时。他们一直站在马路这边的树丛里偷看。欧阳不时向四周张望,有一次他发现蓝天夜总会三楼的一块玻璃后面站着的一个女孩很像欧桃。他对赵忠强说时,赵忠强叫他别乱猜,这么远望去,他也觉得有一多半女人像自己的老婆。欧阳后来又在别处的玻璃后面看见别的女孩,果然也有些像,他就不想了,一心一意地观察金光。他们站到快两个小时左右,金光真的到附近的一家商店去买烟,买完烟他又站到原处。
气温越来越低。十点以后,赵忠强开始骂起来,说金光他妈的真有耐劲,不将谜底给他看了,让他早点收兵。等了这么久没个结果就撤,又太划不来。他说金光总这样,练兵时,不是想将战士冻死就是想将他们热死,要不就是累死他们。大家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凡事他总是第一个上,最后一个撤。万年也像是熬不住了,他对赵忠强说自己去打个电话。万年刚离开,赵忠强就叫欧阳跟上去,看看万年究竟去干什么。他说他对万年有些怀疑,怎么能将金光的行踪说得这么准。欧阳心里一动,不由得对赵忠强佩服起来。欧阳悄悄地跟在万年后面,万年走到一处公用电话亭前,拿起电话很熟悉地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等了一阵看样子没通,他又重新拨,反复几次后才同对方讲话。欧阳听见万年称对方为李厂长,马上想到是不是江山机器厂的李代。万年说他现在正在黄埔街街口,他看见一辆刚开过去的车很像是李厂长的,便特地打电话给他提个醒,别玩得太开心将自己的车玩丢了。说笑了几句万年就放下电话。看电话亭的老头要收他三元钱,理由是打手机通与不通都要收费。万年有些生气,一边给钱一边说要叫人将这亭子给掀了。老头见他那模样赶忙换上笑脸,万年不理一扭头就走,欧阳来不及躲避,只好迎上去,说自己也要打个电话。
万年不走了,就在一旁站着,欧阳拿起电话不知给谁打好,他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朋友,愣了一会,他想起孙妮曾给了自己一个号码,便不管许多凭着记忆拨了起来。电话一通,接电话的正好是孙妮。孙妮听见他的声音很高兴,说自己七点钟时找过他和金光,他们都不在,让她很失望。欧阳说自己和金光这会儿都在蓝天夜总会门口,孙妮听了,一边说自己十分钟就到,一边就扔下了电话。欧阳同万年一起向回走时,不明白自己为何一下子就将行踪都对孙妮说了。倒是万年若无其事地问欧阳是不是对孙副市长的千金有兴趣了。欧阳不想同他说这个,他担心孙妮一下子冲来了怎么办。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欧阳想不出办法,只好寄希望于孙妮找不着金光和自己。
这时,一辆红色富康出租车飞驶过来。车子还没停稳,孙妮便跳了出来。孙妮在原地打了一个转,竟对着黑暗处红闪闪的烟头叫了声:“金光!”
金光愣了愣后还是走到孙妮的面前:“孙小姐找我有事?”
孙妮说:“没有这事就有那事,或者有心事啦!”说着,孙妮轻轻笑了一下。
金光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孙妮说:“是不是想抓间谍?”
这时,从蓝天夜总会大门里走出李代和张水英。金光和孙妮正在说话,等到金光看见张水英时,张水英也已经看见他了。张水英先是一惊,接着就飞速扑过来。金光见势不妙,连忙将孙妮一把扯到身后。张水英扑了个空,人也差一点摔倒了。欧阳在马路这边见势不妙,赶紧冲了过去,抓住正在与金光扭打的张水英,要她不许胡来,他同金光正在执行任务。
张水英冷笑了一声:“那好,今晚我也执行任务去。”
张水英当着金光的面挽起李代的手,然后钻进一辆轿车扬长而去,临走时还扔下一句话,要孙妮小心点,当心她当街将孙妮的裤扒下来。
孙妮被气极了,她呆了半天才冲着金光叫了声:“我还当你是个真男子汉,没想到你也是窝囊废一堆。”
孙妮一头钻进蓝天夜总会大门,将金光和欧阳丢在黑乎乎的停车场里。
万年和赵忠强早已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金光愣了愣才问:“你怎么来这儿的?”
欧阳眨眨眼说:“我找妹妹!”
金光低声吼了一句:“城市这么大,哪儿不好找,偏偏来这儿找!你将我老婆气走了,我上哪儿去找!”
欧阳知道自己其实没错,但他没有同金光对着吼,而是将金光的自行车推出来,然后两个人默默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