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由于靠近南方,雪一停了不下,地上的积雪便开始溶化。融雪的街道特别脏,金光一大早就带领全中队除值班以外的所有干部战士上街扫雪。出门往右看去,那边的商业区虽然还不见店铺开门,但街道上已是五彩缤纷,一棵棵被雪堆砌得丰腴丰满的冬季枯树,被一串串小灯泡点缀得如同水晶花一样。金光直到昨晚听张水英与别人在电话里聊天时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是圣诞节。他想想自己进城的这几年,恍然记起,这些外国人过的节日竟一年比一年在这座城市里盛行起来。大概是对方请张水英今晚去什么地方过平安夜,张水英眉飞色舞地放下电话就翻箱倒柜地到处找衣服。昨天金光回家时,还发现张水英已将头发重新做了一遍,长长的黑发被拉得又直又飘。金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在心里想,这城市对人的改造为什么这样快,张水英才调来不到一年,好多习惯就变得与以前判若两人了。前天从江山机器厂回来,又顶了一个班的岗,回到家时,张水英正在镜子前面卸妆。金光心里有疙瘩,他没问张水英这么晚是去了哪里,而是问她为什么认识孙妮。金光心里清楚,在那辆车里一定会坐着一个认识孙妮的男人,并且是那男人告诉张水英的。张水英头也不回地告诉他,车内坐着的是江山机器厂的李代厂长。金光一听李代的名字就来气,说那家伙不是个东西,将好好一个厂盘成这个样子,还有脸在外面吃喝玩乐。张水英一听就急了眼,扭头说你不给我找个好单位上班,我就是要在外面吃喝玩乐。金光也急了,说张水英若想玩乐,就别回这个家门。张水英一听,上来就是一个耳光打在金光脸上,然后又是哭又是叫地将金光的脸上抓出许多的血痕。还说金光一定是让孙妮给迷住了,想做市长的乘龙快婿。闹到天快亮时,张水英才因困了而歇下。金光则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了许多,总觉得自己必须同张水英好好谈谈。天亮后他去中队招呼了一阵,便又请假回家,一进门就听见张水英正同谁打电话,张水英说了不少粗鲁的脏话,金光听了几句就知道对方是孙妮,便上去将电话的压簧按上。张水英正想动手,金光用双手将她从背后紧紧搂住,任凭张水英怎么挣扎也不松手,直到张水英累了不能动时,才将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见张水英平静了些,金光正要开口同她说话,电话突然响了,文书小马在电话里说,总队的领导半个小时后来中队检查工作,他没办法,临出门时,想亲张水英一下,被她用手臂挡开。陪了一整天总队来的人,晚上回去时,张水英已睡着了。睡着后张水英的样子很可爱,二十几岁的少妇,还像十八九的姑娘一样。金光心里萌生许多怜爱之情,他觉得自己得尽快将她的工作单位找好,有了班上,张水英也许就踏实了。今早出来扫雪是总队来的那几个人随口说的,要他们发扬光荣传统。金光本来没有这样的打算与安排,现在的人民已不是用扫雪扫地来看军民关系了,他们见着这么壮实的一大群当兵的扫大街的样子,心里就烦,说出的牢骚话比地上的垃圾不知要多多少倍。但总队的人哪怕是只蚂蚁,也得在表面上当大象接待,他们说什么话,提什么要求,中队这一级除了照办,没有别的价钱好讲。
金光脸上的几道血痕非常打眼,他有意在马路里边找了块雪深的地方扫,旁边正好是欧阳。
趁别人不注意,欧阳小声问:“表姐又怎么啦?她欺负你啦?我昨天就想问,可你总躲着。”
金光说:“她心情不好,总得有个地方发泄一下。”
欧阳说:“孙副市长也注意到了,他还打电话问我,我将表姐的事对他全说了。”
金光说:“现在各单位都在想法让人下岗,安排一个人上岗就太难了,况且孙建国只是管文教的副市长,说话无人听。”
欧阳说:“我总觉得你虽然爱表姐,可做得不够。”
金光说:“怎么不够,按我这条件,根本不够格将家属调进城里。我想了那么多办法,才将她调过来。同我一起入伍的战友都羡慕得要死!”
欧阳说:“反正你俩之间让我感到不对劲。”
金光说:“有时我想,当初也许该听妈妈的话,就让她先呆在县城里。”
欧阳开玩笑说:“你妈这话也太恶毒了。”
金光也笑着说:“你小子是乌鸦嘴,你不知道我妈妈有多好,我当兵这些年,她身体一直不好,可她总是瞒着不告诉我。她还让我哪怕是转业也在这个城市呆下去。”
金光眼睛盯着不远处几个在树底下练气功的老太太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有机会再回去时,一定也叫妈妈学一种气功。”
上班的人渐渐多起来,马路上到处是人和自行车,战士们的大扫帚都施展不开了,一不小心搅起的雪泥就会溅到那些人的身上。金光正要叫战士们休息,那边一声“哗啦”,一个骑车的中年妇女摔倒了。汪朋正好在她身前,他正要上前去扶,那女人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一堆扫到一起的雪狠踢了一下,一团污雪飞起来,正好落在汪朋怀里。那女人的自行车前轮碾进雪堆里后才滑倒的。她将自行车扶起来,边走边说:“你们除了扫雪就没有别的事可干吗?”汪朋愣在那里一动不动,金光连忙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将汪朋叫到一边,同时让其他战士都歇下来。
这时,孙建国的奥迪轿车从马路那头驶过来,它在金光身边停下后,孙建国从车窗里对他说:“让战士们都撤回去吧,太阳一出雪就会化,今年气温高,雪存不住。”
金光的两只皮鞋后跟碰了一下。待孙建国的车拐进市府大门,他就下令全体撤回营房。
早饭后,几个班都在营房对面的树林里演练班进攻,这课目本来是昨天就要做的,因为总队来人才拖后一天。融雪的树林里同样到处是泥糊糊的,才一个来回,所有的战士便都成了泥人儿。也许是铁栅栏外面不时有些女孩驻足观看,战士们练得特别起劲,不管是泥坑还是雪坑,该爬的、该打滚的,决没有哪一个表现含糊。就连金光自己也有种忍不住想加入到战士中表演一番的念头。这念头涌起后,金光忽然冲着无人的地方悄悄地笑起来。
笑过后,金光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看见文书小马似乎在寻找自己,就从树林的边缘站到空地中央。小马快步走过来,说营房门口的哨兵打电话报告,有个自称姓万的男人要进来找金光,哨兵问放不放人进来。金光记不起熟人当中有谁是姓万。他想了想,干脆自己动动腿到门口去看看。金光来到门口,除了哨兵并没有别的人。问时哨兵说那个男人等了一会儿又不想进门了,他留下一句话,让金光提防点李代。哨兵说了那人的模样,金光还是无法想起是谁来。
回到营房里,金光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想来想去除了张水英那边外,他不知道自己要提防李代什么。他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张水英还在家里看电视,电话里都能听见电视中女孩子嗲声嗲气的谈话。金光问张水英什么时候起床的,吃早点没有。张水英惊讶地问他怎么忽然心细起来,知道问寒问暖了。金光没说自己心里的担心,他突然小声说了句:“我爱你!”张水英在那边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小声同他在电话里说起悄悄话来。金光好久没听见张水英这么动情过,他一边说一边想,以后自己可以抽空多同她在电话里说说话,换一种交流方式,也许对他们这种做了两年夫妻的人来说,有种新鲜感。张水英后来也说了句“我爱你”!金光听了非常冲动。他后来想到这是因为两个人看不见也摸不着,才使情感更加集中到心里。
放下电话,金光摸了摸脸上的伤痕,一个人竟笑起来。就在这时欧阳带着孙妮出现在门口。
孙妮带着一顶红色的滑雪帽,几分调皮地行了个举手礼,嘴里还说:“报告中队长,孙妮奉令向你报到!”
金光这时笑得更开心了,他说:“谁向你下的命令?”说着话他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从欢笑一下子过渡到肃然的金光显出一种特殊的魅力。
孙妮望着金光的眼睛有些发亮。她眨眨眼睛说:“我觉得从前在哪儿见过你。”
金光说:“你别将我当作了乘客,我可从没坐过飞机。”
孙妮说:“不,我并没有将你当作乘客,我是在心里这样觉得的。”
欧阳在一旁说:“孙妮你说这话不新鲜,中队长的耳朵都让这话磨出老茧来了。”
金光说:“男人将这身军装一穿,乍一看全都一个样,见谁都似曾相识。”
孙妮说:“不!欧阳也穿军装,可他怎么也不能同你相提并论。”
欧阳笑起来说:“我们再别说了,再说下来,我一定会被当作猪八戒的。”
金光也说:“孙妮来这是不是有什么事?”
孙妮说:“本来没事,只是来看看。看你养的那只母老虎能不能将我吃了。”她看了金光一眼后又说:“从未进这兵窝,进来后,我倒真想起一件事,哪一天我将公司空姐组织起来,同你们搞一次什么活动。”
金光说:“好是好,就怕会动摇军心。”说完自己先笑了。
孙妮一撇嘴说:“那就别充英雄,总说自己是钢铁长城!”
金光一伸手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本来准备同孙妮握握手,孙妮抬起手来只是同他拍了一下巴掌。
金光和欧阳陪着孙妮在营房里外看了一圈,孙妮越看越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分不出什么来。一群山雀也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落到一棵挂满枯叶的水杉上,惊落树枝上大大小小的雪球,砸在地上叭叭作响。
孙妮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她说:“你们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欧阳说:“不就是平安夜嘛!”
孙妮说:“今晚你俩上我家去,我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金光说:“恐怕不行,我们有纪律。”
孙妮说:“我可以让我爸向你们支队长请假!”
金光说:“那倒用不着。”
孙妮说:“就这么说定了。六点钟准时到就行,不过,我喜欢我的客人提前到达!”孙妮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谁若是借故不到,我就上他家去请。”
孙妮这话显然是指金光,因为欧阳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营房没有第二处可供安身的地方。
孙妮走后,金光问欧阳怎么碰上孙妮的。欧阳说人家像是专门而来的,同哨兵打个招呼就闯了进来。两个人商量了一阵,金光不大想去,欧阳却主张去,说不定有机会碰上孙建国,还可以顺便提一提张水英的事,不管有用无用,机会总是存在的。欧阳这样一说,金光也就点头同意,两人约好,一分钟也不早到。
两人刚将这事商定,邮递员送来一封电报。是家里发给欧阳的。欧阳将电报拆开一看,不由得浑身冒出一层冷汗。电报上说:妹妹欧桃几天前离家出走,据她的朋友讲,欧桃早就有外出打工的念头,并且极有可能来了这座城市,家里人要欧阳先到几家远房亲戚处去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些地方如果没有,那就靠欧阳去判断了。欧阳将汗津津的电报给金光看。金光连看了两遍,越看眉头锁得越紧。金光在欧阳家见过欧桃,女孩长得极标致,若来到这座城市了,十有八九会在一些娱乐场所找到事做。金光让欧阳将欧桃的照片找几张出来给他,他去找公安局的朋友,让他们帮忙找一找。欧阳将照片给了金光后,匆匆吃了些东西,便请假出了营房。
金光望着欧阳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悲凉。他将下午的事作了些安排,便开着摩托车出门。中队的战士家人出走的事,自当中队长以来,这是第三起了。最可怕的是第一起。是那个叫赵忠强的老班长的妻子来探亲时发生的。赵忠强在中队里各方面表现都很优秀,中队一直想提升他,让他转干,可机遇总不光顾他。他没作声也没发牢骚,仍然勤勤恳恳地干着。他妻子来探亲时正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夫妻俩在一起住了半个月才分手。这一分手就出了问题,后来家里来信问赵忠强怎么让妻子住这么久还不放人回去也不给个信。赵忠强收到信就急了。这时已是冬天。金光听到消息就让全中队的战士轮番出去找。找了二十多天,才在一家桑拿中心找着人影。赵忠强听说妻子在干桑拿小姐,那眼睛便盯着枪架,任谁怎么劝也无法让他挪开。那一年,原不准备让赵忠强退伍,这事一发生,支队临时决定不留后患还是让赵忠强退了伍。赵忠强离队的前一天,枪械员报告说武器库里少了五颗手榴弹。一时间连总队首长都被惊动了。大家以为这肯定是赵忠强想向社会进行报复而干的,让金光挂帅几个人轮流找赵忠强谈话。赵忠强一直矢口否认。后来情况证明赵忠强的确没有过错,是枪械员自己将库存的数字弄错了。金光碰上的第二件事是吴平的姐姐。吴平的姐姐对男朋友不满意,又摆不脱那男朋友,男朋友家的势力很大,稍给点小鞋谁穿,谁就吃不消。大家的经验让大家都将目光盯着那些发廊、酒店和夜总会,找了个把月也没线索,最后还是吴平自己在街上碰见了,他姐姐原来一直在大街上捡破烂。吴平的姐姐是个有心机的姑娘,她这样做就是要让男朋友家觉得恶心而放过自己。果然,那男朋友知道后,第二天就另寻了一个女孩。
虽然张水英是欧阳的亲表姐,金光还是照老步骤第一步去几个公安分局和派出所。他让有关人员将照片输入电脑。那些人见了欧桃的照片后,不无忧虑地告诉金光,这么漂亮的女孩,得赶快找,时间长了,就可能落进狼口,毁了一生的清白。金光反复对他们说欧桃是自己的妻表妹,要他们一有线索马上告诉自己。每次从这些地方出来时,金光都忍不住要呸一口,他恨透了那些人对自己说话的腔调,不由得想起别处的武警将派出所砸了的情形,他一次次地对自己说,我可不会这么干。既然前两次这些警察没有帮上什么忙,这一次金光也不作大指望。所以,他从最后一家派出所出来之前,用明显不满的口吻对那些警察说,如果欧桃真的在哪儿出了事,他会领上中队的几十杆枪将那儿荡平了。那些警察一点不在乎,反说最好是在蓝天夜总会出事,那样你们才会干得有劲。警察说他们是服了蓝天的那些人,蓝天的事他们看见了也不管。金光当然知道蓝天夜总会是与部队搭了边的,他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说惹恼了老子,莫说蓝天,就是宇宙也敢砸了它。
因为这个,金光回营房时,特地绕了几条街到蓝天夜总会门口逛了一趟。军绿色摩托车上疤痕累累,他连车速都没减,像只鹰一样飘到那迎宾门楼下面,然后也不熄火,跳下车穿过自动门,进到大堂里,他看见林之清和几个人正在休闲区里喝咖啡。林之清也看见了他,抬手打了个招呼。金光没怎么理会,他转身走到总台,问那几个小姐,新来的服务人员中,有没有一个叫欧桃的。那几个小姐对视一下后,那领班模样的小姐回答说这里没有叫欧桃的。金光欲笑不笑地问那小姐知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那小姐说她只认客人和主人,别的都不认识。金光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正好林之清走过来,问他来这种地方干什么。金光说来找个人。林之清说这里的小姐精得像兔子,不是人精对付不了她们。林之清还教金光,如果是在这种地方找人,必须口气坚决,直接了当,不能有半点犹豫,也不能拖泥带水,他拿自己举例,要找他就干脆果断地问林之清在哪儿。在这种地方得像个军事独裁者,要像在战场上打仗一样,说一不二,让对方没有喘气的机会。最后,林之清还告诉金光,这些地方的小姐没有一个用的是真名,他拿真名来问,肯定会找不到结果的。林之清大声说话时,那群小姐在一旁不停地捂着嘴笑。金光看着她们心里不住地问自己,现在的女孩怎么就没有多少廉耻感。金光突然想到孙妮。对于这点,他在马路上驾着摩托车风驰电掣时,还问过自己,为什么当时就没想到张水英。他觉得孙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他一边想一边离开林之清,然后跳上那辆还在轰隆作响的摩托车,一加油门连人带车飞一般驶离了迎宾楼道。门口的两个保安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见。其实是他懒得听,他知道没好话。
因为无缘无故地想到孙妮,金光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张水英,一回营房他就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张水英正在睡觉,迷糊中将他当作了别人。他一时没听清,放下电话后,再一边回想一边琢磨,觉得张水英迷糊中叫的那人是李厂长。他马上想到李代,甚至感觉到今晚请张水英到什么地方过平安夜的人就是李代。金光心里有种不舒服的东西在涌动,上午那不明来历的男人对哨兵说的话,在耳边久久回响着。
欧阳是五点四十分赶回来的,一见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金光就知道情况不妙。他要欧阳打起精神来,先去孙妮家应酬完了再说。金光要欧阳相信自己的妹妹,有能力有心气,应付陌生的一切。金光这话将欧阳说动了,他马上说自己也明白欧桃不是那种随便就被人骗了的女孩。
见还有些时间,金光就同欧阳散着步往孙妮家走,在路上欧阳告诉金光,自己若不去那两家远房亲戚处还不至于怄一肚子气。他去的第一家,是舅妈的舅舅。刚好大人不在家,两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姓欧的这门亲戚,拦在门口不让进。他刚开口问欧桃的消息,那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他到街上的发廊去找还稳当一些。第二家那种亲戚关系欧阳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他找上门去时,亲戚一家都挺热情,又是让座又是泡茶。欧桃的消息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聊了几句,他们就要欧阳帮忙,将因偷东西被抓到拘留所的大儿子弄出来,哪怕花钱他们也愿意。欧阳解释说,自己是刚入伍的新兵,连本中队的战友还没完全熟识,社会上的公安警察中,他更是一个熟人也没有。那家人要他托别人,说这个世界就是人托人的世界。欧阳见势不妙,就赶紧从那亲戚家里脱身出来。
金光叫欧阳先别急,越急的事越要慢慢做才能做好。明天他就将全中队的战友发动起来,让他们轮番上街去找。金光举了赵忠强的例子,让欧阳放心,战友之间的事,大家总是很卖力帮忙的。金光嘴里这样说,心里很清楚如果欧桃不肯露面,将比寻找赵忠强的妻子费事得多。赵忠强的妻子全中队的战士都认识,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见过欧桃。
雪后的晚霞退得特别晚,孙妮家的小院小楼,在这晚霞中显得同孙妮一样楚楚动人。从院门口往楼内走的那一小段路上,孙妮同金光并肩走着,跟在身后的欧阳望着他们的样子都有些出神。
他们进门时,客厅里的挂钟正好敲响六点。
孙妮冲着卢雅琴说:“妈,这才叫军人哩,连赴宴都分秒不差。”孙妮说话时,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卢雅琴一边沏茶一边说:“孙妮还从没有将男朋友往家里领过,你们一来看她兴奋的。”
欧阳抢先说:“阿姨,我们可是将这作为拥政爱民的政治任务来完成的。”
欧阳的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卢雅琴很喜欢欧阳,马上将他叫到身边,问起他的情况。孙妮趁机将金光叫到一边。
孙妮问:“我还以为你害怕母老虎,不敢来哩!”
金光说:“还不至于吧!不过——小孙,以后你可不能再这样当着我的面说她,你不尊重她就是不尊重我。”
孙妮说:“我就是要说!说得你心疼,说得你心里出血。你还没听见她在电话里怎么骂我!我这样说要轻一百倍!”
金光说:“可你这样子表明你在心里的咒骂与她是同等的。”
孙妮有些不高兴了,她瞪了金光一眼,一转身钻进楼上的卧房里。卢雅琴陪着金光和欧阳聊了几句,无非是问问现在当兵有没有从前当兵苦。金光和欧阳没法比较,只好说,男人当兵就不是为了享福,苦一点反而锻炼人。
隔了一会,楼梯上有动静,几个人抬头一看,见孙妮竟换了一身空姐的制服出现在楼梯口。他们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刚巧从门口进来的孙建国抢先惊呼起来。
孙建国说:“小妮子怎么一反常态,将这个家也当作了波音飞机?”说着话,他发现屋里有客人,就先过来同金光打招呼。
跟在孙建国身后的秘书小万也过来同欧阳认识了。
孙建国说:“若不是你们来,我可真没眼福见到如此美丽的女儿。她从来不让我见到她穿制服的样子,为什么?因为当初我反对她去当空姐,要她复读一年后继续考大学。她说这样做是对我的惩罚!”
孙建国一说,满屋的人都笑起来。大家正开心,门口又有人进来。孙建国见是胡全友,连忙迎上去。
孙建国说:“胡书记要来,怎么不先打个招呼?”
胡全友说:“若是先打了招呼,就见不到这么无拘无束的快乐场面。”他回头向门外叫:“林琳,快进来,你弄得再漂亮,也比不过这屋里的孙妮小姐!”
林琳出乎意料地出现,让孙建国怔了一下。幸亏卢雅琴和孙妮迎上去,将孙建国挡在身后。林琳同卢雅琴互相拍拍肩后,一把将孙妮搂到怀里,几乎是贴着脸细看了一阵,她还要说什么,眼睛里先流出泪水来。只有孙建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连忙开起玩笑来。
孙建国说:“林副市长别太伤心,你人虽老一点,可心比孙妮还年青!”
胡全友也说:“没错,你一笑起来还像是个小姑娘!”
林琳擦了一把眼泪后对孙妮说:“你有个好爸爸,真是福气!”
孙妮马上说:“我还有个好妈妈!”
林琳朝卢雅琴点点头。这时胡全友招呼她一齐走到金光和欧阳面前,胡全友说:“这可是你们市府的保卫者啊!”
林琳听出胡全友谈话的意思,她上前去时,金光先向她行了个军礼,然后才同她握手。就在两只手接触到一起时,一声清脆炸响,两手间闪出几只火星,林琳和金光不由自主地将手臂猛地向后一甩。
孙建国上去问:“怎么啦?”
孙妮马上说:“没事,是静电反应!”
胡全友说:“怎么我同他握手就没事?”
孙妮说:“这也叫心灵感应嘛!”
金光同林琳相对看了一阵后,才说了声:“对不起!”
林琳说:“这不怪你,也不怪我!”
孙妮忙说:“今天是平安夜,你们可别说怪上帝!”
屋里的人又笑起来。大家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来。胡全友说:“我算定了孙妮今晚要大宴宾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邀上林琳闯了过来。”
孙妮很聪明地说:“我也能算,胡伯伯一定是从家里的内勤汪朋那里刺探到的军情。”
欧阳这时想起什么,就起身到厨房里给卢雅琴帮忙做些事。卢雅琴拦了几下没拦住,也就由他去。不一会儿,司机方南和秘书小万也都进来了。本来备好的菜不够了,多几个人忙正合适。
方南边干活边问金光的情况。欧阳当然知道金光是由母亲守寡拉扯大的。方南却要他再往深处说。欧阳不理解,方南就直接问金光是不是他母亲亲生的。欧阳想也没想过这问题,他不认为存在非亲生的问题。方南听了笑一笑后不再多说了。
孙妮进来过一次,她不无生气地对小万和方南说:“好好的一个平安夜,全被你们搅成了神仙会!”
小万和孙妮是同学,说话可以随意,他开玩笑说:“最好的平安夜不要在家里过,约上一个男朋友,找个幽静的地方,来点葡萄酒,慢慢地品尝,那才甜蜜。”
孙妮马上说:“你一定这么做过,快将那个第三者交待出来!”
小万听了,马上叫饶。
金光也来厨房转了一趟。只有孙建国没来。孙建国心里知道,胡全友此刻登门一定有别的意思。他耐心地陪着他们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装着一点也不懂他们的来意。果然,胡全友逮着机会就说开了。胡全友是从放在桌子上的晚报说起的。他要林琳和孙建国不要因为这报上的文章在心里闹别扭,这事与他们都没关系,是报社的人不懂规矩造成的,他已经批评过报社的头头,让他们以后多加注意。胡全友还要他俩都谨慎些,最近外面的小道消息很多,过几天就要开人代会,这时候大家的头脑一定要冷静,切不可出风头,那样弄不好会事与愿违。孙建国听到这里才听出胡全友的弦外之音来。他明白,胡全友拉上林琳只是做个姿态,明里在说两个人,实际上是专指着自己。听懂了以后,他还是同先前一样坦然地望着胡全友和林琳。
胡全友说了一阵,发现林琳的神色有些不对。林琳虽然半低着头,眼睛却不停地往金光那边看,目光中有种幽幽的东西。孙建国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回避着不去碰林琳的目光,他是发现胡全友不再说话后,才发现林琳身上那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一动心思马上发现在金光和林琳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神秘地维系着。
孙建国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走到正在同金光说话的孙妮面前,让她领着林琳到楼上各处房间看看。孙妮从孙建国那里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她高兴地拉起林琳便往楼上走。剩下孙建国突然同金光面对面站着时,他一时无话可说。幸好他想到了张水英,就开口同他聊了几句。多是问家庭情况。金光趁机将张水英因久未上班,闷在家里心情不好的情形说出来。他认为孙建国多少会给个话,表个态,哪知孙建国只是会意般嗯了几声。金光心里有些失望。
孙建国见胡全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就丢下金光去陪。
胡全友望了他一眼说:“那些中毒学生情况怎么样?”
孙建国说:“除了江山机器厂的几个工人子弟外,其余的明天都可以出院。”
胡全友说:“这件事你处理得不错,有水平!我听说在医院里有人叫你孙青天。”孙建国欲辩解,胡全友拦住不让开口,他继续说:“我在市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称呼。老百姓信赖你,这也是好事。不过老百姓也好哄,给点小恩小惠他们就会五体投地。”
孙建国说:“胡书记说得太对了。老百姓好哄说明他们对别人的要求并不高,容易满足。这些天,无意中接触到江山机器厂的工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么好的工人,被困在这么糟糕的局面里——”孙建国轻叹一声,没有再往下说。
胡全友不软不硬地说:“换届选举之后,你想不想换一行,管一管工交企业?”
孙建国忙说:“这担子太重,只怕不能胜任。”
胡全友说:“你同林琳当知青时就很熟,现在怎么来往少了?对她的工作,你不支持还有谁支持哩!”
孙建国说:“这一点请胡书记放心。何况我还是个大男人嘛!”
胡全友说:“这话你可别在林琳面前说,她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这样的玩笑会伤她的心。”停了停他又说:“当知青时,你们曾好过一阵,是不是?她为什么一直不肯结婚嫁人,是不是对你仍不死心?”
孙建国说:“我们分手很突然,头一天还是好好的,第二天她就不理我。至今我也不知道原因。我等了五年才同卢雅琴结婚。”
胡全友说:“女人的事有时真是难以说清。猜也没用。”他一转话题说:“你给我看看金光,不知为何,一进你的屋子,我突然感觉他是那么的熟悉。”
孙建国说:“他给市府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卫,哪有不熟悉的。”
胡全友说:“你还没懂我的意思。这个熟悉和那个熟悉是不一样的!”
孙建国心里早明白,只是不想同胡全友讨论这个问题,他将金光叫过来,刚说上几句话,孙妮和林琳从楼上下来了。林琳将孙建国的书房夸了几句,她似乎不想说太多,正好卢雅琴出来招呼大家到饭厅里吃饭。
大家在饭厅里刚坐定,门铃忽然响了。欧阳腿快,抢先出门将院门打开,门外站的是林之清。林之清抱着一只花篮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圣诞快乐!”除了孙妮,大家听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孙妮说:“你这问候是不是早了点?”
林之清说:“照中国人的做法,我要赶早烧支头香。”
大家对这话有反应,胡全友还带头笑了笑。林之清挨着孙妮坐下来。
胡全友问他:“你这老板最近当得怎么样,别人可是叫生意难做哇!”
林之清说:“龟有龟路,蛇有蛇路嘛。胡伯伯放心,我不会找你借存款单拿去作抵押的。”
一直不大说话的小万这时突然冒出一句话:“听说你最近在策划一个大动作,好像是与蓝天夜总会有关吧?”
林之清睃了孙妮一眼,有几分得意地说:“今天不谈这个吧!我刚到医院去了一趟,给三十六中的那些中毒学生每人送了一份圣诞礼物。”
欧阳插话说:“是不是麦当劳套餐?”
林之清一愣:“你怎么知道?”
金光明白欧阳那话的来历便说:“我也同意欧阳的判断。”
孙妮在一旁追问林之清是不是这样的,林之清点点头说正是这样,因为自己见孙妮特别爱吃麦当劳,他就将麦当劳作了世上最好的礼物。大家都明白林之清这话的意思。胡全友带头笑了起来。只有孙建国和林琳没有笑,他们下意识地迅速对视了一下,又匆匆将目光移开。
孙妮笑时看了金光一眼,然后说:“林之清你这套本事若在胡伯伯面前多施展一下,胡伯伯这次说不定就将市长的位置让给你!”
这一次每个人都笑了。胡全友笑得最开心,他说:“若按这样的观点,依我个人的好恶,我真愿意将这市长的职位作为什么圣诞礼物送给我最喜欢的小妮子!”
大家正开心时,林之清冷不防说了一句:“胡伯伯,你知不知道,若按市民的意见,谁最有可能当市长。”
胡全友听了不禁一愣,他马上反问:“我正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林之清说:“我这个圣诞礼物可不大好让人接受,照我的消息来源,如果搞直选,孙叔叔有百分之八十几的可能当选为本市市长。”
林之清说的时候,眼睛不时看一下孙妮。
胡全友很老练,他说:“之清你小子太会溜须了,吃了孙叔叔的饭菜,是不是还想继续打孙叔叔家的什么主意呀!”
林之清一个人先笑起来,别人也笑,但没有林之清这样得意。
吃罢饭,大家回到客厅时,发现电灯不知什么时候被烛光代替了。屋子里一派朦胧。音乐一起,林之清就要请孙妮在旁边空旷处跳舞。孙妮开始一点没推,两人跳半支曲子,她猛地一松手,拉起坐在沙发上的林琳,让她同孙建国一起跳个知青舞。她将林琳拉到孙建国面前,孙建国却不大动。孙妮就叫卢雅琴走开,说她在这里爸爸不好意思。卢雅琴笑哈哈地真的走开了。林之清也忙着去换曲子。他嘴里反复说妈妈最喜欢听《雪绒花》。一会儿《雪绒花》的旋律就在屋子里飘荡起来。孙建国站起来,他刚一碰到林琳的手时,身子不禁颤栗了一下。林琳的手冰凉,并且还在微微发抖。林之清和孙妮将别的蜡烛都弄熄了,只留下一支蜡烛还点亮着。孙建国觉得不说点什么似乎不好。便问林琳是不是穿少了点。
林琳却是答非所问:“好久没有这样同你在一起了!”
孙建国说:“是呀,工作太多了也不是件愉快事。”
林琳说:“还记得当初你说的话吗?你要我为你生一个美丽的女儿!”
孙建国说:“我是这样想过,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背信弃义。”
林琳又躲避了一下:“你现在不会这么想了,是吗?你有了一个美丽的女儿,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孙建国说:“可我心里仍很珍惜当初的那段感情。”
林琳说:“只怕有一天你会恨自己怎么不将这些忘个一干二净,你会想将自己的脑子抠出来彻底清洗一下。”
孙建国说:“你总是错看我,这也许是你当初离开我的原因?”
林琳忽然将步子迈大一些,孙建国知道她的意思,马上带着她在客厅中央跳了一串花样。随之《雪绒花》旋律便消失了。屋里的人都鼓起掌来,在昏暗的烛光下,除了孙建国,还有金光,他们看出林琳的眼角挂着一颗泪珠。林琳没有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她似乎是无意地走到金光面前,在那只瓷碟里挑了一颗糖果,顺势坐在金光的旁边。
林琳问:“金队长,今年有三十岁吗?”
金光说:“过了年才满二十八。”
林琳又问:“你是哪儿的人?”
金光说:“河南信阳。”
林琳继续问着,她听说金光家中只有一个年过七十的老母,便不再问了。稍稍停一会,她要金光看看现在是几点钟。金光抬起手腕时,林琳伸出手似乎是想捉住那手腕,但又没有真的上前来做。金光告诉她刚好八点整,她并没有用心听。金光正觉得奇怪,孙妮过来请他跳舞,他想推给欧阳,欧阳又跑到厨房里帮卢雅琴烧咖啡去了。他只好自己上。
刚跳了几步,孙妮就笑他怎么将舞步跳成了正步。他自己也不明白,在支队他的舞步都是出名的标准,怎么这次成了这种惨不忍睹的模样。孙妮说她一定要让那些当空姐的同事好好调教一下金光。金光仍然昂首挺胸不作正面回答。
孙妮又说:“我觉得林琳对你有点特别,你自己发现没有?”
金光说:“女孩子别太过敏。”
孙妮说:“你也别太像个木头人。”
孙妮的手忽然在金光的手心里动了一下。金光没有反应。孙妮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总觉得自己有件事要对欧阳说,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金光说:“那也别急,慢慢地想,会想出来的。”
孙妮不再说什么,她将脸贴在金光的肩上,不知说了句什么,金光思忖了一下,也没有个结果。
金光后来想请林琳跳支曲子,每次他刚起身林琳似乎就感觉到了,马上就主动请胡全友或孙建国伴舞,让他一直得不到机会。十点钟时,他决定回家去,孙妮留不住。他一走,欧阳和小万也要走。
在路上,欧阳提醒金光,孙妮似乎对他有点什么意思。金光要欧阳别瞎想,因为林之清明摆着正在追孙妮。欧阳认为林之清是想吃天鹅肉,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欧阳告诉金光,秘书小万背着人偷偷给一个女孩打电话,先说了一大通情话,然后又要那女孩将有关孙副市长的什么文章早点在报上发出来,并要那女孩相信,这个年代,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
金光刚到家,张水英就回来了。两人都有点兴奋,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后,便抱到了一起。然后上床好一阵颠狂。刚刚歇下来,还在喘气,床头的电话就响了。金光款款地伸手按了一下免提,问是谁。扬声器里传出孙妮的声音,孙妮说他们一走,这屋里就空了半边,像是丢失了许多。张水英一听火冒三丈地大叫起来,她踢了金光一脚,将金光连人带电话都给踢到地上去了。